第4章 馬普希的房子
- 熱愛生命(少年成長必讀中外名著叢書)
- 《少年成長必讀中外名著叢書》編委會
- 13527字
- 2021-05-26 15:21:13
“奧雷號”的外形雖然很笨重,但它在小風里面行駛得倒挺快的。船長一直把它開到拍岸的波濤剛剛退去的地方才拋下錨。
環形的希庫魯珊瑚島低低地浮在水面上,這個一百碼寬、周長二十里的珊瑚灘圍起來的圓圈,比漲潮時的水平線高出三尺到五尺光景。在廣闊的、水平如鏡的礁湖底上,有許多珠蚌。礁湖的入口連一條雙桅帆船也開不進,所以雙桅帆船就只好停在外面,派它的小艇進去。
“奧雷號”靈巧地放下一只小艇,六個棕色皮膚、只圍著紅腰布的水手跳了進去。
他們拿起了槳,站在船尾掌舵的那個年輕人,卻穿著歐洲人的雪白熱帶服裝,不過,他不是十足的歐洲人。他的白皮膚,在太陽光里隱隱透露著金黃色,他那閃爍的藍眼睛里,也帶著一種金黃色的光輝。
他叫做勞烏爾——亞歷山大·勞烏爾。他的母親——瑪麗·勞烏爾,是一個有錢的、帶著四分之一的外來血統的女人,獨資擁有并且經營著半打跟“奧雷號”一樣的雙桅商船——他是她的最小兒子。
這只小艇沖過港道入口處的一個漩渦,駛進去,在洶涌的激浪里顛簸起伏,好容易才找到了水平如鏡的礁湖上。
年輕的勞烏爾跳上白沙灘,就去跟一個高個子的土人握手。這個土人個子很高大,但右邊的胳膊只剩下了一截,骨頭露出肉外幾寸長,因為日子久了,已經變成白色。他曾經碰到一條鯊魚,結束了他的潛水撈珠的生涯,使他變成一個為了小利而拍馬搗鬼的人。
“你聽見過嗎,亞萊克?”他一開口就是這句話?!榜R普希弄到了一顆珍珠——多大的一顆珍珠??!這樣的珍珠,別說在希庫魯島,就是在全保莫塔群島,在全世界,也從來沒有撈到過,把它買過來吧,現在還在他手里。你可別忘了,是我第一個告訴你的,他是個傻瓜,你用不了多少錢就可以弄到手。你有煙嗎?”
勞烏爾從海灘一直向露兜樹下的一間茅屋走去。他是他母親的經理,他的差事就是到全保莫塔群島去收購椰子干、貝殼和珍珠。
他是一位年輕的經理,他出來干這種差事還是第二次。因為缺乏估價珍珠的經驗,不由有些心虛??墒牵鹊今R普希把那顆珍珠給他一瞧,他千方百計地抑制住它在他心里引起的驚訝,臉上勉強保持著買賣人的毫不在乎的神色。
這顆珍珠使他大吃一驚:它有鴿蛋那么大,通體渾圓,乳白的光輝之中,還隱隱地反射著它周圍的各種變幻不定的色彩,它簡直是活的。
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東西。等到馬普希把它放到他手心里,它的分量也使他很吃驚。
“好吧,你要什么作代價?”他很巧妙地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問。
“我要……”馬普希開口了,同時,在他后面,襯托在他那張黑臉旁邊,還有兩個女人和一個女孩子的黑臉,點著頭表示贊成。她們的頭向前探著,流露出勉強抑制住的熱望,眼睛貪婪地閃閃發光。
“我要一所房子,”馬普希接著說道。“它得有一個白鐵的屋頂和一座八角掛鐘。房子要有三十六尺長,周圍有一道走廊。房子后面得有一間廚房,一間頂呱呱的廚房,要有鍋子、罐子和一副爐灶。你得把房子蓋在我們的法卡拉瓦島上?!?
“就是這些嗎?”勞烏爾不大相信地問道。
“還得有一架縫衣機。”馬普希的老婆——特法拉開了口。
“別忘了那座八角掛鐘。”馬普希的娘——瑙瑞加上了一句。
“對,就是這些,”馬普希說道。
年輕的勞烏爾笑了。他笑了很久,笑得很開心??墒?,他一面笑,一面卻暗暗在心里盤算。
他生平沒有蓋過房子,關于蓋房子,他只有一種很模糊的觀念。他一面笑,一面估計著:到塔希第島采辦材料的盤費,材料本身的費用,回到法卡拉瓦的盤費,把材料運上岸和造房子的費用。如果算得寬一點,大約一共要四千法國銀元。這可辦不到!他怎么知道這樣一顆珍珠值得多少錢?四千法國銀元可是一個大數目——而且還是他母親的錢。
“馬普希,”他說,“你真是一個大傻瓜。還是說個價錢吧。”
可是馬普希搖了搖頭,他后面的三個人也跟著一起搖頭。
“我要房子,”他說,“它得有三十六尺長,周圍有一道走廊……”
“好了,好了,”勞烏爾打斷了他的話?!澳阋哪撬孔?,我全懂,可是辦不到。我預備給你一千塊智利大洋?!?
四個人的腦袋不聲不響地搖著,表示反對。
“那么再算欠你一百塊智利大洋?!?
“我要房子,”馬普希說。
“房子對你有什么好處?”勞烏爾問道?!帮Z風一來,就會把它刮掉的。這個,你應該明白,船長拉斐說,看這個天氣,馬上就要刮一場颶風了。”
“法卡拉瓦島上不會刮的,”馬普希說道,“那兒的地勢高得多,在這個島上,是會刮的。隨便來一場颶風就會把希庫魯島刮得干干凈凈。我要把房子蓋在法卡拉瓦。它得有三十六尺長,周圍有一道走廊……”
于是勞烏爾又聽馬普希從頭到尾把房子的情形講了一遍。這位經理花了好幾個鐘頭,想盡辦法來打消馬普希心里的房子,可是馬普希的母親和老婆,還有他的女兒,都支持他要房子的決心。
正在勞烏爾聽馬普希把所要的房子詳詳細細地講到第二十遍的時候,他看見他的雙桅帆船上的第二只小艇也靠攏了沙灘。水手們全沒有放下槳,表示要他趕緊走?!皧W雷號”的大副跳上岸,問了那個一只胳膊的土人一句話,就急忙朝勞烏爾奔來。
天突然變黑了,一片黑壓壓的密云遮住了太陽。勞烏爾向礁湖那面望去,可以看出颶風就要來臨的預兆。
“船長拉斐說,你得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大副一見面就是這句話?!八覍δ阏f,無論這兒有什么珠蚌,我們也只好等以后再來收買。氣壓表已經落到二十九點七啦?!?
一陣狂風掠過他們頭頂的露兜樹,打到后面的那些椰樹,把五六個熟透了的椰子重重地刮到地上。接著,雨就從老遠的地方過來,在狂風怒吼中一路逼近,使得風頭吹皺了的礁湖水面發出騰騰的霧氣。
等到勞烏爾拔腳要跑的時候,頭一陣雨點已經打在樹葉子上了。
“一千塊智利大洋,現款,馬普希,”他說道,“外加欠你兩百塊大洋?!?
“我要一所房子……”對方又說開了頭。
“馬普希!”勞烏爾大聲喊著,好讓對方聽見他的話?!澳闶莻€傻瓜!”
他奔出屋子,跟大副并排拼命朝沙灘下面的小艇趕去。他們瞧不見那只小艇。熱帶的驟雨把他們周圍全遮住了。
一個人影從傾盆大雨里鉆了出來。原來就是一只胳膊的呼?!魢?。
“那顆珍珠到手了嗎?”他對著勞烏爾的耳朵大聲喊著。
“馬普希是個傻瓜!”他大聲回答了一句,接著,傾盆大雨就淋得他們彼此看不見了。
半個鐘頭之后,呼魯—呼魯站在珊瑚島朝海的一面望出去,瞧見“奧雷號”吊起了兩條小艇,把船頭朝大海掉過去了。他還看見,在它附近,有一只乘著狂風從海上駛來的雙桅帆船,它拋好錨就放下了一只小艇。
他認識這只船,這是混血兒托里基的“奧洛亨納號”。他是個商人,自任船上的經理,毫無疑問,現在他一定是在那只小艇的船尾。呼魯—呼魯咯咯地笑了起來。他知道馬普希去年向托里基賒過一批貨,還欠著沒還。
暴風已經過去了。炙熱的太陽火辣辣地曬下來,礁湖又水平如鏡了。可是空氣粘得跟樹膠一樣。
“你聽見過這個消息嗎,托里基?”呼魯—呼魯問道?!榜R普希弄到了一顆珍珠。別說是希庫魯,就是在保莫塔群島隨便什么地方,或者世界上隨便哪兒,也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珍珠。馬普希是個傻瓜,再說,他還欠你的錢。你可別忘了,是我第一個告訴你的。你有煙嗎?”
于是,托里基就朝馬普希的茅屋走去。他是個很霸道的人,可是也相當愚蠢。他滿不在乎地瞧了瞧那顆美妙的珍珠——只瞧了一眼;接著,他就滿不在乎地把那顆珍珠放進了口袋。
“你運氣不錯,”他說?!斑@倒是顆好珠子。我可以給你劃一筆賬?!?
“我要一所房子,”馬普希驚惶失措地開始說?!暗糜腥摺?
“三十六尺你奶奶!”這個商人接口罵道?!澳阋€清你的債,這才是你要的。你欠我一千二百塊智利大洋。好吧,現在你算不欠我了。這筆賬算清啦。這還不算,我還要給你記上兩百塊智利大洋的賬,算我欠你。要是我到了塔希第,珠子的價錢賣得好,我再給你記上一百塊智利大洋的賬——這樣,一共是三百塊智利大洋。不過,你要記著,這只是珠子的價錢賣得好的話。說不定我會虧本。”
馬普??鄲赖亟徊嬷鴥芍桓觳?,低頭坐著。這顆珠子算給人搶走了。他沒有得到房子,只還清了一筆債。珠子丟了,什么也沒看見。
“你真是傻瓜?!碧胤ɡf道。
“你真是個傻瓜,”他母親瑙瑞說,“你為什么要把珍珠交給他呢?”
“我有什么辦法?”馬普希辯駁道?!拔仪匪X,他知道我手里有這顆珍珠。你親自聽見他問我要去瞧的,我沒有告訴過他,他已經知道了,是別人告訴他的,我又欠他的錢?!薄榜R普希是個傻瓜。”納庫拉也在學嘴。
她是個十二歲的小姑娘,還不懂事。馬普希找著這個發泄的機會,就一耳光打得她搖晃起來。接著,特法拉和瑙瑞就號啕痛哭起來,繼續照娘兒們的那一套來責備他。
這時,在沙灘上張望的呼魯—呼魯,又看見一只他所熟悉的雙桅帆船,在礁湖口外拋了錨,放了一只小艇。
這是“希拉號”,名字起得好極了,因為這只船是李微的,這個德國籍的猶太人是最大的珍珠商人,而希拉呢,大家都知道,是塔希第的漁民和盜賊的保護神。
“你聽見這個消息嗎?”那個肥頭縮腦、五官不正的胖子李微一上岸,呼魯—呼魯就問道?!榜R普希弄到了一顆珍珠,別說是希庫魯,就是在全保莫塔群島,甚至全世界,也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的珍珠。馬普希是個傻瓜,他把它賣給托里基,得了一千四百塊智利大洋——我站在外面聽他們談的時候聽見的。托里基也是個傻瓜,你可以從那兒便宜地買過來。別忘了,是我第一個告訴你的。你有煙嗎?”
“托里基在哪兒?”
“他在船長林奇家里喝苦艾酒。他在那兒待了一個鐘頭啦?!?
等到李微同托里基喝著苦艾酒,在那顆珍珠上討價還價的時候,呼魯—呼魯又去偷聽,只聽見他們以兩萬五千法郎的驚人高價談妥了這筆生意。
就在這時候,正在向海岸逼近的“奧洛亨納號”和“希拉號”,忽然像發瘋一樣地放起了信號槍。那三個人跨出門去的時候,正好看到這兩只雙桅帆船急忙掉轉頭離開海岸,一面收下主帆和船頭的三角帆,乘著使船身傾側的暴風,向白浪滔天的海面疾駛而去。接著,大雨就把它們遮沒了。
“風暴過去之后,它們會回來的,”托里基說道?!拔覀冏詈秒x開這兒吧。”
“照我看,恐怕氣壓表又降低了一點?!贝L林奇說道。
他是一個白胡子的船長,因為年紀太大,已經不能再干這一行,他所以住在希庫魯,是因為他知道只有這地方對他的氣喘病最合適。他走到屋里去瞧瞧氣壓表。
“好家伙!”他們聽見他的叫聲,急忙跑了進去,看見他站在那兒,眼睛盯著指針,它已經降到了二十九點二。
于是,他們又走到門外,焦急地觀察天色和海面。暴風已經過去,但天色仍舊陰沉沉的。他們看出那兩只雙桅帆船,張滿了帆,后面還跟著另一只雙桅帆船,正在一同回來。接著,風向一變,使得它們都放松了帆索,五分鐘之后,風又突然朝相反的方向一刮,弄得那三只雙桅帆船的帆都猛然扭到相反的方向,岸上的人都看得出在這一跳的時候,帆的下桁上的滑車突然一松,船索散掉了。
這時,拍岸的濤聲非常響亮、深沉,其勢逼人,一片大浪正在涌過來。一道可怕的閃電在他們眼前一亮,把陰暗的天空照得通明,跟著就是一陣隆隆不絕的、發狂似的雷鳴。
托里基和李微急忙向他們的小艇跑去。等到他們的小艇駛出礁湖口時候,正好和進來的“奧雷號”的小艇一擦而過。在進來的小艇上,站在船尾掌舵、給劃船的水手打氣的,正是勞烏爾。他因為擺脫不掉那顆珍珠在他腦子里留下的印象,正回來接受馬普希所提出的一所房子的代價。
他上岸的時候,正遇到一陣密集的狂風暴雨,因此,直到他跟呼魯—呼魯迎面撞上時才看見。
“太晚啦?!焙趑敗趑敶舐暼碌?,“馬普希把它賣給托里基,得了一千四百塊智利大洋;托里基又把它賣給李微,得到兩萬五千法郎。李微會到法國把它賣十萬法郎的。你有煙嗎?”
勞烏爾覺得松了一口氣。
珍珠在他心里所引起的煩惱沒有了。雖然他沒有得到那顆珍珠,他可用不著再操心了。不過他不相信呼魯—呼魯的話。馬普希很可能把它賣了一千四百塊智利大洋,可是那個李微,對珍珠那樣內行的人,居然會出兩萬五千法郎,就太不可能了。勞烏爾決定去找船長林奇,向他打聽這件事,但是等他到了這位老航海家的家里,卻看見他在睜大眼睛,望著氣壓表。
“你瞧這上面是多少?”船長林奇焦急地問道,他擦擦眼鏡,又去望那個氣壓表。
“二十九點一,”勞烏爾說道。“我從來沒見過這么低的氣壓?!?
“可不是!”船長哼了一聲?!拔覐男〉酱?,在大海大洋里足足過了五十年,也從來沒見過這么低的氣壓。你聽!”
他們站在那兒待了一會,驚濤拍岸,隆隆地震撼著房子。他們走到外面,暴雨已經過去了。他們看見“奧雷號”停泊在一里之外,盡管沒有風,卻在巨浪中瘋狂地顛簸搖擺,而海浪聲勢壯大地從東北方滾滾而來,猛烈地撞擊在珊瑚岸上。
勞烏爾望過去,只看見白花花一片浪沫和波濤。
“我看,今天晚上我得跟你一塊過夜啦,船長。”他說。
“整整二十九?!贝L林奇報告道,他又去瞧了一次氣壓表,出來時手里端著一把椅子。
他坐下來,注視著海上的光景。
太陽出來了,使天氣更加悶熱,天空中仍然是一片死寂。海浪的聲勢卻越來越大了。
“我真不懂這些浪頭是哪兒來的,”勞烏爾煩躁地咕嚕著?!坝譀]有風,可是你瞧,瞧那兒,那個浪頭!”
一道幾里長的浪頭,正在以雷霆萬鈞之勢,沉重地撞擊著這座脆弱的環形珊瑚島,像地震一樣地搖撼著它,船長林奇吃了一驚。
“好家伙!”他叫了一聲,在椅子上欠起身子,又坐了下去。
“可是就沒有風,”勞烏爾固執地說?!叭绻L跟浪一起來,倒還弄得懂。”
“不用操心,風馬上就會來,夠你受的,”船長陰沉地回答。
兩個人默默地坐著。無數細小的汗珠從他們的皮膚里滲出來,聚成了許多水點,然后匯合成一條條的小河,流到地上。他們喘著氣,而老頭子呼吸尤其痛苦。一個浪頭沖上了沙灘,淌到椰子樹周圍,幾乎就在他們腳邊退下去。
“超過了高潮水位,”船長林奇說,“我在這兒住了十一年了?!?
他又瞧了一下表。“三點整?!?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后面跟著一大群孩子和狗,凄慘地走了過去。他們走到房子那邊就站住了,隨后猶豫了好久,才一齊坐在沙地上。
幾分鐘之后,從相反的方向又來了一家人,男男女女帶著各種各樣的家用什物。不久,船長的房子周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已經聚集了好幾百人。船長問了一個才來的、懷里抱著吃奶的孩子的女人,才知道她的房子剛才給沖到了湖里。
這兒是好幾里以內地勢最高的地方。目前正是撈珠旺季,從周圍的所有小島上,甚至像塔希第那樣遠的地方,都有人到這兒來撈珠。
“現在,這兒的男女老少,一共有一千二百人,”船長林奇說,“真不知道明天早上還能留下多少。”
“可是為什么不刮風呢?——這個,我倒要知道知道,”勞烏爾問道。
“別著急,小伙子,別著急,馬上會叫你傷腦筋的?!?
就在船長林奇說話的時候,一個大浪打到了珊瑚島上。海水在他們椅子下翻騰,有三寸深。許多女人都害怕得低聲哭泣,小孩子們全握緊手,瞧著滾滾的巨浪,悲戚戚地哭著。雞和貓,本來都在水里慌張地亂跑,這時,就像商量好了似的,飛的飛,爬的爬,一起到船長的房頂上避難去了。
可是,太陽仍然在明朗地照耀著,天空中仍然是一片死寂。
他們坐在那兒,望著海浪和瘋狂地顛簸著的“奧雷號”。船長林奇目不轉睛地瞧著那些排山倒海沖過來的巨浪,直到瞧不下去了,他就用手遮住臉,不讓自己再看見這個光景,接著,他就進了屋子。
“二十八點六。”他回來之后,悄悄地說。
他胳膊上套著一圈細繩子。他把它一段段割成十二尺長,把一段交給勞烏爾,一段留給自己,然后把剩下的分給那些女人,勸她們各自挑一棵樹爬上去。
從東北方吹來一陣微風,拂在勞烏爾的臉上,好像提起了他的精神。他看見“奧雷號”已經整頓好帆索,掉頭離開海岸,他真懊悔自己為什么不待在船上。無論如何,它總是逃得出去的,可是這個珊瑚島——一個浪頭猛撲過來,幾乎把他沖倒,他連忙選定了一棵樹。隨后,他想起了氣壓表,就跑回屋子里。他碰到船長林奇也在為這件事趕回去,于是,兩個人就一同進了屋子。
“二十八點二,”老航海家說道?!斑@一帶快要糟了——這是什么?”
空中好像充滿了某種東西在疾馳的聲音。房子搖搖晃晃,抖個不停。他們聽到了一種巨大的轟隆聲。窗戶全在軋軋地響。碎了兩塊玻璃,一陣狂風猛沖進來,刮得他們站也站不穩。
房間里的墻壁就像一個突然吹脹了的氣球一樣鼓起來。這時,又聽到了一種新的聲音,仿佛誰在砰砰地放槍,原來就是海濤的浪花在拍打著房子外面的墻壁。
船長林奇瞧了一下表——是四點鐘。
他穿上一件厚粗呢上衣,從鉤子上摘下氣壓表,把它藏在一只大口袋里。又是一個浪頭轟然地打在這所房子上,這座單薄的建筑一歪,在地基上轉了四分之一圈,然后一沉,地板歪下去十度。
勞烏爾先奔出去??耧L吸住他,立刻就把他卷走。他看出風已經轉了向,在朝東刮。于是他就使了一個很大的猛勁,撲倒在沙地上,蜷伏不動。接著,船長林奇就像一捆稻草似的給風吹過來,趴倒在他身上。
這時,“奧雷號”的兩個水手,立刻離開他們抱住的一棵椰子樹,過來搭救,他們背著風,把身體彎到不能再彎的角度,一寸一寸地掙扎著爬過來。
老頭子因為關節僵硬,不能爬樹,兩個水手只好用幾截短繩子接起來,把他吊上樹。他們就這樣一次幾尺地,終于把他吊到離地面五十尺高的樹頂,把他捆在那兒。
勞烏爾只把他那段繩子繞在附近的一個樹干上,站在地上觀望,風勢可怕極了。他從來沒有想到風會刮得這樣厲害。一片海浪沖擊到珊瑚島上,瀉到湖里,弄得他從膝蓋以下全濕淋淋的。
太陽已經不見了,一片鉛灰色的薄暮籠罩下來。幾點雨橫掃過來,打中了他,力量跟鉛子一樣。一片帶咸味的浪花撲在他臉上。他好像給人打了一巴掌。他的兩頰火辣辣的,一雙疼得難受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流出了眼淚。
現在,已經有幾百個土人爬到了樹上。
勞烏爾一看天空,不由心驚膽戰。天逼得太近了——老實說,好像就在他頭頂上面,天色已經由鉛灰變成了漆黑。
風勢仍然在增強。憑感覺,他已經無法估計風力有多大了,因為這已經不是他生平所遇到的風所能比的??墒?,不知怎么,他還是知道風勢在增強。離他不遠,有一棵樹被風連根拔起,樹上的人全摔到了地上。一個浪頭掃過那段沙地,他們就不見了。
他所在的這棵樹也在危險地搖擺,一個女人一面嚎哭,一面抱緊那個小姑娘,那個小姑娘則摟緊她的貓。
抱著另一個孩子的男人,碰了碰勞烏爾的胳膊,指了一指。他望過去,只看見在一百尺以外的那座摩門教堂,像喝醉酒似的東歪西倒地飛過去。
他找尋船長林奇的房子,不料它已經沒影了。
事情的確變得很快。他看出在那些還支持得住的樹上,很多人已經溜到了地面。
風勢更厲害了。他自己的樹可以證明這一點,它已經不再搖晃或者前后搖動了。相反,它甚至還很穩,風已經把它彎成了一個直角,它只不過在那兒一味地振動。最糟的是,速度太快。即使它的根還撐得住,在這樣緊張的情況下,它也維持不了多久,它一定會折斷的。
啊,有一棵樹已經斷了。他并沒有看見它是怎么斷的,可是那兒只剩下了半截給攔腰折斷的樹干。要不是親眼看見,就不知道出事的情形。樹倒的聲音和人的絕望的嚎哭,在這片震耳的風浪聲里,簡直微不足道。
他偶然朝船長林奇的方向望去,正好出了事。他看見那棵樹,一聲不響就攔腰折斷了。樹的上半截,連同“奧雷號”的三個水手和那位老船長,都向湖上飛去。它并沒有落到地上,它就像一根麥稈似的在半空里飛著。他瞧到它飛了一百碼才摔到水面。他用力睜大眼睛,深信他看見了船長林奇在跟他揮手告別。
勞烏爾不再等了。他把繩子繞在樹上向下溜。
一股咸水潑到了他頭上。他屏住呼吸,拼命抓緊那繩子。他把繩子拴得更牢一點,可是一個浪頭又淹沒了他。上面的一個女人也溜了下來,跟他待在一塊,可是那個土人跟另外一個女人和兩個小孩,還有那只貓,卻仍然留在上面。
這位經理已經注意到,那一堆堆靠近別的樹腳的人正在不斷減少?,F在,他看出了這些變化就在他旁邊發生。他得使出全身力量才抱得住樹干,那個跟他待在一起的女人已經愈來愈沒力氣了。
每逢他從浪頭里露出頭來的時候,他首先總是很驚訝地發現自己仍然待在老地方,并且又很驚訝地發現那個婦人也仍然在那兒。最后,他冒出頭來,發現只剩下他一個了。他往上瞧了瞧,樹的上半截也不見了,留下的半截樹干正在抖動。
現在,他沒有危險了:樹根仍然很牢,而樹上招風的部分已經給削掉了。他重新向上爬,但是,因為身體衰弱,他只好慢慢地爬,海浪接二連三地打在他身上,最后他才爬到了海浪打不到的地方。接著,他就把自己緊緊地拴在樹身上,打起精神來面對黑夜和那些他所料不到的事情。
他在黑夜里覺得非常孤獨。有時候,他似乎覺得這就是世界末日,只有他是最后一個活人。
風勢仍然一小時一小時地在增強。到了據他估計大約是十一點鐘的時候,風勢猛烈得簡直叫人難以相信。它變成了一個恐怖的怪物。
風逼得他透不過氣。他不能面對著它呼吸,因為它沖進他的嘴和鼻孔,把他的肺吹得像氣泡一樣。每逢這種時候,他就覺得他的身體里好像填滿了結實的泥土。
他只有把嘴唇貼緊樹身,才能呼吸一下。同時,風不斷地沖擊在他身上,使他筋疲力盡。他的身心都很困乏。
他不再瞧,也不再想了,他的神志,一半清醒,一半昏迷。他只有一個念頭:“原來這就是颶風。”這個唯一的念頭時隱時現,好像偶爾閃爍一下的微弱的火焰。有時,他會從昏迷中醒過來想著:“原來這就是颶風?!比缓笥只杳赃^去。
颶風最猛烈的時候是從晚上十一點到早上三點,而馬普希和他的女眷攀附著的那棵樹,也就是在十一點鐘給刮走的。
馬普希漂到湖面的時候,他仍然抱著他的女兒。在這種窒息人的風暴的沖擊,也只有南海的島民才活得了。
他所依附的那棵露兜樹,一直在翻騰的浪花里滾來滾去。為了不斷地讓自己的頭和女兒的頭露出水面,保持呼吸,他有時要抓緊樹干,有時又要迅速地換一下手。
到礁湖對岸的沙地,有十里路。那些渡過礁湖、僥幸不死的可憐的人,到了對岸,十分之九都會死在飛舞的樹干、木頭、破船和房屋的殘骸之下。
他們在奄奄一息、筋疲力盡之后,會給拋到這種瘋狂的暴風雨的搗臼里,搗成肉泥??墒邱R普希的運氣不錯,但他從水里掙扎到了沙灘的時候,身上有一二十處傷口都在流血。女兒納庫拉的左臂斷了,她右手的指頭也給砸爛了,裂開的面頰和前額已經露出了骨頭。
他一只手抓住一棵還沒吹倒的樹,支撐著,一只手抱住他的女兒,抽抽噎噎地呼吸著,而湖水則不時沖上來,沒到他的膝蓋,有時甚至沒到他的腰際。
到了三點鐘,颶風的威勢總算到頭了。五點鐘的時候,只有一股疾風還在吹著。到了六點鐘,就風息全無,太陽閃閃發光。
在仍然激蕩不已的礁湖邊,馬普??吹搅嗽S多登不了陸的人的殘缺肢體。毫無疑問,特法拉和瑙瑞一定也在其中。他順著沙灘一路走,一路細細地看,終于找到了他的妻子,只見她半個身子躺在水里,半個身子露在外面。
他坐在地上哭了起來,發出粗獷的野獸似的聲音,就像原始人在傷心痛哭一樣。這時候,她忽然不舒服地動彈了一下,哼了幾聲。
他湊近去瞧了一下,她非但還活著,而且沒有受傷。她不過是在那兒睡覺。她也同樣得到了那個十分之一的機會。
在那一千二百個前天晚上還活著的人里面,只有三百個保全了性命。
礁湖里尸體狼藉。沒有一座房子或者茅屋不被吹倒的。全珊瑚島,找不到兩塊仍舊疊在一起的石頭。每五十棵椰子樹里沒有吹倒的只有一棵,不過也都殘缺不全,而且上面連一個椰子也沒剩下。
到了第三天,大家才埋好他們死去的親人,坐下來等待那些救濟他們的汽船。
在這一段時間里,瑙瑞自從被颶風刮走,跟她一家人拆散之后,一個人經歷了一番驚險的奇遇。就在她抓住一塊粗糙的木板,給它弄得遍體鱗傷,身上扎滿了木刺的時候,一個巨浪卻把她凌空拋過珊瑚島,送到了海上。
到了海上,在滔天的巨浪沖擊之下,她丟掉了木板。她是一個年近六十的老太婆,不過,她從小生長在保莫塔群島,一生都是在海邊過的。她在黑夜里一路游著,為了呼吸,她在這扼殺一切、令人窒息的狂瀾里,不斷地掙扎。
正在這時候,她的肩膀忽然給一個椰子重重地撞了一下。她馬上想到了一個主意,抓住那個椰子。后來,在一個鐘頭之內,她又抓住了七個。她把它們拴在一起就成了一個救生圈,可是這東西雖然可以保全她的性命,也有把她砸成肉醬的危險。她相當胖,很容易受傷;不過,她對颶風很有經驗,因此,她就一面禱告鯊神,保佑她不給鯊魚吃掉,一面等著風勢退下去。
可是,到了三點鐘的時候,她已經昏昏沉沉,什么都不知道了。到六點鐘,天上變得無風無息的,她還是昏迷得什么都不知道。直到她給沖上了沙灘,她才驚醒過來。于是,她就把皮破血流的手腳插到沙地里,在倒流的波浪里撐著向前爬,一直爬到海浪沖不到的地方。
她知道她到了什么地方。這一定是那個叫做塔科科達的小島。這兒沒有礁湖,也沒有人煙。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只能靠那幾個曾經幫她浮在海面的椰子生活。它們使她有了吃的喝的。不過她并沒有盡量地喝,也沒有盡量地吃。她知道能不能得救很成問題。
她看見了救生汽船正在水平線上冒煙,可是,能指望哪一條救生船會開到這荒無人煙的塔科科達呢?
到了第十天,她已經吃完了最后一個椰子,她渴得人都萎縮了。她勉強在沙灘上走著,想找到幾個椰子。奇怪,尸首沖上來這么多,椰子一個也沒有。照理,浮在海里的椰子當然比死人多得多!
最后,她就放棄了這個打算,筋疲力盡地躺下來。末日已經到了。除了等死以外,一點指望也沒有。
后來,她從一陣昏迷里醒了過來,慢慢地發覺在她眼前的是一個尸首頭上的沙紅頭發。海浪把這個尸首向她沖過來以后,又把它拉了回去。他翻了一個身,她才看出他沒有臉??墒牵@種沙紅頭發看起來卻有點熟悉。
一個鐘頭快過去了。她并沒有費心去辨認他是誰。她是在等死,因此,這個可怕的東西本來是誰,跟她毫不相干。
可是,過了一個鐘頭以后,她卻慢慢坐起來,瞪著這個尸首。一個異乎尋常的大浪已經把它甩到了普通的浪潮夠不到的地方。是的,她沒有認錯,這就是李微,那個德國籍的猶太人,也就是買下了那顆珍珠,乘上“希拉號”把它帶走的人。
看起來,這一點是很清楚的:“希拉號”已經完蛋了。
她朝著那個死人爬過去。他的襯衫已經給撕掉了,她可以看出他腰里纏著一根放錢的皮帶。她屏住了呼吸,解開那些搭扣,想不到輕輕易易就解開了。她連忙拖著這根皮帶爬過沙灘。她把帶子上的口袋一個一個地打開,可是全都空空的。
他究竟把它藏到哪兒去了呢?在最后一個口袋里,她終于找到了,這是他這一趟買到的第一顆,也是唯一的一顆珍珠。她于是又爬了幾尺,以便避開皮帶的臭氣,然后仔細地瞧著這顆珍珠。
這正是先前馬普希撈到的,而后來給托里基搶走的那顆。她又估量著它的分量,溫存地把它滾來滾去??墒撬床怀鏊惺裁磧仍诘拿?,她所看到的,只是馬普希、特法拉和她的腦子里精心結構的那所房子。每逢她瞧見這顆珍珠,她就會看到那所房子的一切,包括那座掛在墻上的八角掛鐘。有了這樣的房子,才值得活下去。
她又等了八天,希望救生船來救她。在這段時間里,她用她所能找到的一切椰子的纖維,還有她的裙子上所剩的一切,編成繩子,把那副平衡架重新綁在獨木舟上。
這只獨木舟已經破裂得很厲害,她怎么也不能修得它完全不漏水;她只好用一個椰子殼做成一個瓢,放在船上當作舀水的工具。
到了第十八天,她趁著浪潮,在半夜里把那只獨木舟推下海,動身回希庫魯。
她本來是個老太婆,艱苦的遭遇已經耗盡她的脂肪,現在只剩下皮包骨頭和幾條肌肉。那只獨木舟又很大,得由三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劃才成??墒菎u上只有她一個人,所以只好獨自一個人用一根代用的槳來劃。而且,這只獨木舟已漏得很厲害,她的三分之一的時間都得用來把水舀出去。
到了天光大亮的時候,她還沒有瞧見希庫魯,后面的塔科科達已經隱沒在水平線下。太陽灼熱地照在她的光身子上,蒸發著她身體里的水分。
剛過中午,她在獨木舟里站起來,望到了希庫魯。那許多茂密的椰子樹都不見了。她只看見一些零零落落、彼此相隔很遠的殘株。
這景象鼓舞了她。她沒想到會離它這么近。海流正在把她推去。她拗著水勢劃過去,槳上嵌繩子的齒痕已經磨平了,她隔一陣就得把槳重新捆緊,這要費很多時間,此外,她還得把水舀出去。為了舀水,她在每三個鐘頭里,總有一個鐘頭不能劃槳,而且,她又是一直往西邊漂。
日落的時候,希庫魯已經在她東南方三里遠近了。她繼續奮斗了一個鐘頭,可是陸地仍然離她有那么遠。
她已經給卷到了海流的中央,獨木舟太大,漿太不中用,而她浪費在舀水上的時間和精力也太多。此外,她的身體也很衰弱,已經愈來愈不行了。盡管她用力地劃,獨木舟仍然要向西面漂。
她向她的鯊神禱告了一下,就跳下水游泳了。水果然使她恢復了精神,獨木舟不久就被她撇在后面。游了一個鐘頭之后,陸地顯然近了不少。
接著,發生了一件極可怕的事:
就在她的眼前,不到二十尺的地方,一片大鰭正在破浪前進。她沉住氣,朝它游過去,它卻慢慢溜開,等到到它不見了,她就把臉向下貼著水面,注意地瞧。鰭露出來以后,她又繼續向前游。
這個怪物很懶——她看得出。毫無疑問,它一定是在颶風之后,吃得很飽了。如果它非常餓的話,它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向她沖過來的。它大約有十五尺長,她知道,只要一口,就會把她咬成兩半。
可是,她一點也不能把時間浪費在它上面。不管她游不游,海流總是在拖著她離開陸地。過了半個鐘頭,那條鯊魚膽子逐漸大了。它看出她不會害它,就把圈子縮小,向她逼近,每逢它溜過的時候,它總是貪婪地斜眼瞟著她。
她很清楚,遲早它一定會鼓足勇氣向她沖過來的。她決計要占先一步。她現在所想的事情,簡直等于拼命,她是一個老太婆,孤單單地浮在海里,饑餓和艱難辛苦已經折磨得她軟弱無力,然而,面對著這只海里的老虎,她必須先沖過去,使它不敢沖過來。
于是,她就繼續游著,等待機會。最后,它終于懶洋洋地游到她旁邊,離她不過八尺左右。她突然向它猛沖過去,裝出攻擊它的姿態。它像發瘋似的把尾巴一揮就飛也似的逃走了。
可是它那像砂紙一樣的皮卻擦了她一下,把她從肩膀到肘子的皮擦掉了一塊。
它游得很快,圈子兜得愈來愈遠,終于看不見了。
馬普希和特法拉,正在那種上面蓋著白鐵屋頂的破片的沙洞里,躺著爭論。
“如果你早照我的話去做,”特法拉責備著他,這已經是第一千次了,“把珠子藏起來,誰也不告訴,現在它就會仍舊在你手里?!?
“可是,我剖開蚌殼的時候,呼魯—呼魯就在我旁邊——我不是跟你說了千百遍了嗎?”
“是呀,我們今后不會有房子住了。勞烏爾今天還對我說過,如果你沒有把那顆珍珠賣給托里基……”
“我沒有賣,是托里基搶走的。”
“——他說,要是你沒有賣掉那顆珍珠,他會給你五千塊法國大洋,那可是一萬智利大洋呀!”
“他跟他母親商量過,”馬普希解釋道?!八嵌渲榈??!?
“可是現在珠子丟了,”特法拉抱怨道。
“它還清了我欠托里基的賬。不管怎么說,我總得一千二?!?
“托里基死啦,”她叫了起來?!八麄兌紱]聽到他那條雙桅帆船的消息。那條船已經跟‘奧雷號’和‘希拉號’一起完蛋啦。托里基會把他答應給你的那三百塊欠賬給你嗎?不會吧,因為他已經死了。就算你沒有撈到那顆珍珠,難道你今天也還欠他一千二嗎?用不著,托里基死了,你總不能把錢還給死人?!?
“可是李微也沒有付現款給托里基,”馬普希說道,“他只給了他一張紙,一張在帕彼特可以兌現的紙條。不過現在李微已經死了,當然付不出,托里基一死,那張紙也跟他一道完了,要說那顆珍珠,它當然也跟著李微一塊完了。你說得對,特法拉。我丟了珠子,什么也沒得到?,F在,我們睡吧?!?
他突然舉起一只手,傾聽著。外面有一個聲音,好像有人在用力地、痛苦地呼吸著。一只手摸索到了那張當作門簾的蘆席上。
“外面是誰?”馬普希喝道。
“瑙瑞,”外面回答,“你能告訴我,我的兒子馬普希在哪兒嗎?”
特法拉大叫了一聲,抓住了她的丈夫的胳膊。
“有鬼!”她嚇得牙齒打戰地說。“有鬼!”
馬普希的臉色變得蠟黃,非??膳?。他有氣無力地靠在他老婆身上。
“好婆婆,”他吞吞吐吐地說,竭力掩飾他自己的聲調,“我跟你的兒子很熟,他住在礁湖東面?!?
外面傳來一聲嘆息。馬普希開始覺得高興了。他騙過了那人。
“可你是從哪兒來的,老婆婆?”他問道。
“從海里來的,”回答的聲音很凄慘。
“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特法拉尖聲叫著,身子來回搖晃。
“特法拉從什么時候起,睡在別人家里的呀?”瑙瑞的聲音隔著蘆席傳了進來。
馬普希用又害怕又埋怨的臉色瞧著他的老婆。是她這一叫漏了底。
“我的兒子,馬普希,又是從什么時候起不認他的老娘啦?”那聲音繼續說。
“沒有,沒有,我沒有——馬普希沒有不認你,”他叫道?!拔也皇邱R普希,我告訴你,他住在礁湖的東頭?!?
納庫拉從床上坐起來,哭起來了。蘆席開始在搖動。
“你在干什么?”馬普希問道。
“我要進來?!辫鸬穆曇艋卮?。
蘆席的一邊掀開了。特法拉打算鉆到毯子里去,可是馬普希把她拉住了,他總得拉住點什么才行。
這兩個人彼此爭持著,都在渾身發抖,牙齒打戰,一面瞪著老大的眼睛,瞧著那個掀開了的蘆席。他們看見瑙瑞爬了進來,身上滴著海水,連裙子也沒穿。他們連忙向后滾,爭著把納庫拉的毯子奪過來蒙住頭。
“你總可以給你的老娘一點水喝吧,”那個鬼很凄慘地說道。
“給她一點水,”特法拉用顫抖的聲音發了一個命令。
“給她一點水,”馬普希連忙把這個命令傳給了納庫拉。
于是他們就一齊把納庫拉從毯子底下踢出來。一只顫抖的手放在他手上的時候,他因為感到了它的分量,就完全相信它不是鬼了。
于是,他就爬起來,一面拖著特法拉也起來,幾分鐘之內,大家全在聽瑙瑞講起她的遭遇了。后來,她談到了李微,就把那顆珍珠放在特法拉手心里,這樣,就連她也打消了成見,承認她婆婆的確還活著。
“到了早上,”特法拉說道,“你可以把珍珠賣給勞烏爾,向他要五千塊法國大洋。”
“那么房子呢?”瑙瑞不贊成。
“他會把房子蓋起來的,”特法拉回答道。“他說蓋房子要花四千塊法國大洋。此外,他算還欠我們一千塊法國大洋,也就是兩千塊智利大洋的賬款?!?
“是三十六尺長嗎?”瑙瑞問道。
“對,”馬普希回答道,“是三十六尺?!?
“當中那個房間里還有一座八角掛鐘嗎?”
“對,還得有那張圓桌子?!?
“好了,給我點東西吃吧,我餓了,”瑙瑞心滿意足地說道。“吃完了,我們就睡,因為我累了。明天早上,我們再把那所房子詳細談談,然后再去賣這顆珍珠。我們最好還是叫他把那一千法國大洋付給我們現款。向商人們買東西,現錢總比賒賬好得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