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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風景畫家的片段人生》(1)

在西方藝術史上,真正優秀的風景畫家屈指可數。在那些為人所知的風景畫家中,偉大的魯根達斯無疑是最出色的。他曾經兩次造訪阿根廷。在1847年的第二次阿根廷之旅中,他有幸記錄下了拉普拉塔河流域的自然風光和風土人情——當地收藏者收藏著二百多幅他當時留下的畫作。同時,這次旅行也是對頗為欣賞他的好友洪堡[1]的否定,或者說,是反對過于簡單化地闡釋洪堡的理論,試圖將畫家的天賦限制在新大陸的豐富山脈和植被之中。然而,這種否定在十年前,畫家短暫而戲劇性的第一次阿根廷之旅中就已經產生,只不過,那次旅行被他生命中的一段不可逆的插曲所打斷了。

1802年3月29日,約翰·莫里茨·魯根達斯出生于奧格斯堡[2],他的父親、祖父和曾祖父都是頗具聲望的風景畫家。祖輩中有一位先人名叫格奧爾格·菲利普·魯根達斯,曾因描繪戰爭的繪畫而聞名于世。魯根達斯家族在1608年搬離加泰羅尼亞(雖然這個家族源自弗蘭德斯地區),定居于奧格斯堡,因為當地社會更支持他們所信仰的新教。第一位在德國出生的魯根達斯是鐘表匠,在他之后的每一代都是畫家。約翰·莫里茨在四歲時就顯露出了繪畫天賦。這位天才畫家在阿爾布雷特·亞當[3]的畫室,以及隨后在慕尼黑藝術學院就讀時都是出類拔萃的。十九歲時,他獲得了隨探險隊去美洲旅行的機會。這支探險隊由俄國沙皇贊助,朗斯多夫男爵[4]帶隊。他們的任務,如果放在一百年后,或許會由攝影師完成:記錄地理條件和沿途風景。

現在我們需要稍稍回溯,以便對這位年輕藝術家最開始的工作有個更清晰的印象。這個家族的歷史并沒有像上文給人的感覺那么長。他的曾祖父格奧爾格·菲利普·魯根達斯(1666—1742)是這個畫家王朝的起點。老魯根達斯年輕時失去了右手,盡管從小就為延續家族傳統成為鐘表匠而努力,但是殘疾使他無法勝任這項工作。他必須學會用左手控制鉛筆和畫筆。他擅長表現戰爭場景,畫作中那神來之筆般的精確描繪使他大獲成功。這種精確性來自曾經受過的鐘表匠訓練以及左手的使用——左手并非他的天生慣用手,這迫使他用左手時更加細心,更加井井有條。他筆下的形象凝聚了精致的細節對比,而震撼人心的主題更使他獨步天下。他的資助人暨主要客戶是好戰的瑞典國王卡爾十二世。老魯根達斯跟隨著軍隊從冰天雪地的北極一直到達戰火燃燒的土耳其,沿途刻畫了國王的一場又一場戰役。隨著年齡增長,他成為了一名出色的版畫制作師和銷售商,這和他記錄戰爭的技術密不可分。他的三個兒子——格奧爾格·菲利普、約翰與杰雷米繼承了這項技術和生意。三兄弟中,老大的兒子叫作約翰·克里斯蒂安(1775—1826),也就是本文主角魯根達斯的父親,他繼承了家族傳統,畫下了另一位好戰國王拿破侖的戰役。

拿破侖的時代過去后,歐洲開啟了“和平的世紀”,而魯根達斯家族的專長也失去了用武之地。滑鐵盧戰役時期,年輕的約翰·莫里茨·魯根達斯初出茅廬,卻只得改變人生道路。他從戰爭畫家亞當的工作室轉到了慕尼黑藝術學院,學畫自然風光。在繪畫和版畫業,那些來自遙遠的異國他鄉的景色顯然更有市場,這讓他的藝術生涯同旅行密不可分。不久,他就獲得了一次探險的機會,也就是上文提及的隨探險隊前往美洲。雖然只是二十出頭的年紀,但這時,整個世界,或者說,一個有待探索的世界,已經向他敞開,就好像是同一時期發生在青年達爾文身上的故事一樣。魯根達斯的雇主格奧爾格·海因里希·馮·朗斯多夫男爵在穿越大西洋的途中就顯露出了他難以相處的個性,甚至可以說是瘋瘋癲癲的。因此,剛抵達巴西時魯根達斯就同探險隊分道揚鑣。他在隊中的位置被另一位天資優異的紀實畫家陶奈[5]所代替。這個英明的決定給他免去了許多麻煩,因為這支探險隊總是厄運纏身:陶奈溺亡于瓜波雷河[6];而在熱帶雨林中,朗斯多夫男爵失去了他僅存的那一點點理智。在魯根達斯為期四年的探險之旅中,他游遍了巴西里約熱內盧州、米納斯吉拉斯州、馬托格羅索州、圣埃斯皮里圖州及巴伊亞州。回到歐洲之后,他出版了一本圖文并茂的游記,名為《風景如畫的巴西之旅》(書中文字由維克托·艾梅·胡貝爾根據畫家的筆記撰寫)。魯根達斯因這本書聲名鵲起,并結識了杰出的自然學家亞歷山大·馮·洪堡,兩人合作出版了不少著作。

魯根達斯的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美洲之旅持續了十六年之久,從1831年直到1847年。他不知疲倦地走過了墨西哥、智利、秘魯、巴西和阿根廷,并留下了成百上千幅畫作(據不完全統計,他的油畫、水彩畫和素描總計達3353幅)。雖然畫得最漂亮的是墨西哥,熱帶的山脈和雨林構成了最獨特的主題,但他長途跋涉的秘密目的地卻是阿根廷——那個他整個青年時期都魂牽夢縈的地方,那個在廣袤的大草原上一眼望去,和地平線同樣遙遠的神秘空間。他覺得,只有在那里才能顛覆他此前的藝術風格……他一生中都在追尋這危險的幻想。他曾兩次穿越了極限:第一次是1837年,從南美洲西部的智利出發穿越安第斯山脈;第二次是1847年,沿著拉普拉塔河而行。他第二次阿根廷之行更加碩果累累,但卻一直徘徊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周圍,而第一次,在某個瞬間,他曾到達他夢想的中心,真正地踏上了這片土地,即使他為此付出了沉重代價。

魯根達斯是一位風景畫家。他的藝術特點可以概括為“大自然的容貌學”——這是由洪堡創造的術語。作為一位偉大的自然學家,洪堡建立了一門隨他的去世而失傳的學科:“Erdtheorie”[7],或者說“地球的物理”。這是一門充滿藝術性的地理學,是大自然的美學,是研究風景的科學。亞歷山大·馮·洪堡(1769—1859)是一位“整體化學者”,也許是世上唯一一位。他試圖從整體上理解這個世界,并認為做到這一點最合適的途徑是一種非常傳統的方法——視覺觀察。除此之外,他并不關注零散的圖像,而是注重在一幅畫面中這些圖像的整合,也就是所謂的“風景”。地理藝術家應該通過風景的特點來抓住它的“面相”(這個術語源自拉瓦特[8]),而這“面相”正是這位博物學者的研究對象。這些特點是系統性的而非孤立的,其中包括了氣候、歷史、習俗、經濟、人種、動物、植被,等等。諸多要素結合在一幅圖畫中,給觀者一個囊括所有信息的直觀感受。一切要素的關鍵在于“自然的成長”,而在這個過程中植物是最基礎的一環。因此,洪堡選擇了植被種群數量和生長速度都遠超歐洲的熱帶雨林地區來尋找地貌景觀。他在亞洲和美洲的熱帶地區居住了許多年,并鼓勵優秀的藝術家實踐他的理論。這喚起了歐洲人對于那些未知區域的興趣,旅行畫家們的作品自然也有了市場。

在藝術家之中,洪堡最欣賞的無疑是年輕的魯根達斯。他甚至稱魯根達斯為“地貌景觀畫之父”,這個評價其實同樣適用于洪堡本人。他為魯根達斯的第二次美洲之旅的準備工作提出了不少建議,他們之間唯一的分歧在于,魯根達斯決定將阿根廷列入行程之內。洪堡并不希望他的弟子在南回歸線以南的地區浪費精力,他在來往信件中毫不掩飾地表達了這個觀點:“別揮霍了你擅長描繪奇景的天賦,比如,白雪覆蓋的山峰、竹林,熱帶雨林中的植物,同種類但不同生長階段的植物群;蕨類、芭蕉、羽狀葉棕櫚樹、竹子、柱形仙人球、開紅花的含羞草、長枝寬葉的印加樹、灌木狀的錦葵目植物,尤其是生長在托盧卡[9]的猴爪樹;著名的‘阿特里斯科[10]的阿胡胡特樹’(一棵樹齡達千年的墨西哥落羽杉);在樹干上盛開的美麗的蘭花——當樹干上形成了覆蓋苔蘚的圓形枝節時,石斛蘭的球莖便會環繞周圍;幾棵倒下的桃花心木被蘭花、卡披木和攀緣植物所覆蓋;還有高達二十至三十英尺的竹子,長著兩列竹葉;蜜熊和龍蓮;果實累累的葫蘆樹;花朵直接簇生于樹根上的可可樹;落羽杉外露的高達四英尺的根部,形如木樁又似木桌;一塊覆蓋著墨角藻的巖石;水中的藍色睡蓮;盛開的巴西玉蕊;從山頂上俯瞰熱帶雨林,在枝繁葉茂的樹木那寬大的樹冠之中矗立著光禿禿的棕櫚樹干,就像走廊間的一排柱子,將一片片樹林分隔開來;不同形態的香蕉和袖蝶……”

只有在熱帶地區才能找到大量原始形態的景色。洪堡將形態各異的熱帶植物分為了十九種,這十九種是按各自形態分類的,和林奈[11]分類法完全不同——后者抽象地區分了最細微的差別。與其說洪堡是一位植物學家,不如說他是一位描繪生命成長過程的風景畫家。從很大意義上來說,他的分類系統構成了魯根達斯的繪畫風格。

在海地短暫停留之后,魯根達斯于1831年至1834年在墨西哥生活了三年時間。隨后他前往智利,并在那里居住了八年之久。在此期間,他經歷了一段被中斷的阿根廷之旅,為期大約五個月。他原計劃橫穿全國直達布宜諾斯艾利斯,然后從那里北上前往圖庫曼省,接著抵達玻利維亞……但這個目標最終卻未能完成。

1837年底,魯根達斯同德國畫家羅伯特·克勞斯從智利的圣費利佩德阿空加瓜出發,隨行的是一支由馬匹和騾子組成的小型馬隊,外加兩名當地向導。他們打算利用夏季的好天氣順利穿過壯麗的安第斯山脈,記錄下所有值得一畫的風景。

穿越山脈的旅途僅僅走了幾天便已到達一半,不過他們停下作畫的日子并未被計算在內。雨水催促著他們前行,而畫作則被卷起,裹在防雨布內。雨勢并不大,只是綿綿細雨,持續了一下午,周圍的景色都籠罩上了一層溫潤的濕氣。云層很低,低得快要墜落下來,但是一陣微風便足以將云拂走……然后又吹來另一朵,像是天空和大地間存在一條隱蔽的通道一般。在這魔幻般的場景中,兩位畫家尋找夢想的視野變得開闊起來。這趟旅程雖然從地圖上看七拐八彎,但是他們卻像射出的箭一樣筆直奔向更廣闊的天地。他們一天比一天經歷得更多,走得更遠。隨著海拔上升,空氣變得稀薄,氣候也愈加反復無常,眼前只剩下高高低低的群山互相重疊。

他們隨身帶著氣壓計,用一只薄短襪估算風速,而兩支裝著液態石墨的毛細管則被當作測高儀。裝著紅色水銀的溫度計掛在拴有鈴鐺的長桿上,就像“第歐根尼的燈籠”[12]一樣。馬隊有節奏的腳步聲聽上去非常遙遠,雖然這聲音幾乎難以聽見,但仍然引起了陣陣回聲。

半夜里,突然傳來爆炸聲、炮仗聲和焰火聲,它們長久回蕩在一望無際的巖石群上,給這些頑固的大石頭帶去了轉瞬即逝的光彩,像是突如其來的祥瑞:1838年開始了,兩位德國畫家帶上了煙花來慶祝新年。他們打開一瓶法國葡萄酒和向導們舉杯相慶,然后面朝繁星點點的天空睡下。月亮從磷光閃閃的山峰邊緣浮現出來,他們的數羊也隨之結束,真正進入了夢鄉。

魯根達斯和克勞斯相處得很愉快。雖然兩人都是沉默寡言的性格,但卻從來不會缺乏共同話題。他們已經在智利的幾段旅程中同行,兩人之間總是一片和諧。唯一對魯根達斯造成困擾的是,作為一名畫家,克勞斯的畫技實在平庸,這讓他無法誠心誠意地贊賞克勞斯的畫作。他曾試想,或許因為風景畫具有的某種程序性,所以天賦并非必需,然而事實卻是,他朋友的作品一文不值。不過,他還是能看到克勞斯除了畫技以外的其他品質,尤其是良好的品格。克勞斯還很年輕,有的是時間重新選擇自己的發展方向;與此同時,他還能享受遠足的愉悅。這至少沒有壞處。年輕的克勞斯相當崇拜魯根達斯,而且這種崇拜并非來自攜手同游時產生的小快樂。兩人年齡和天賦上的差距難以從外表上察覺,魯根達斯當時雖然已經三十五歲,但他卻很靦腆、柔弱、笨手笨腳,像個愣小子一樣;而克勞斯的沉著冷靜和貴族氣質,以及他與生俱來的彬彬有禮,進一步縮短了兩人間的距離。

出發十五天后,他們開始從山脈的另一側下山,行進速度也漸漸加快了。把翻山越嶺當作習慣是很危險的,就像那兩位每天都在和山打交道的當地向導。但是,對于兩位日耳曼畫家,從長期而言,藝術創作練習使他們免受這種危險的傷害;從短期來看,當他們熟悉了四周環境及其表現特征時,這種危險就會產生相反的效果。當馬隊緩慢行進或停下休息時,他們會討論畫筆下的大自然,以此打發時間。一旦有新鮮事物躍入眼球,他們的言語也因與眾不同的發現而激動起來。值得一提的是,當時他們所做的還只是準備性的工作:畫草圖,寫筆記,做記錄,等等。紙上草圖和文字縱橫遍布,有待于日后把這些旅行經歷創作成圖畫或版畫。這些畫將成為傳播的重要載體,它們可能被大量復制,當作細細品鑒的對象。最后它們會被印到書上,與文字為伴。

贊賞魯根達斯的作品的人遠不止克勞斯一個。顯然,他的畫非常出色,尤其突出的是一種純樸質感。這種純樸渲染在畫作的每一個細節上,使畫作散發出珍珠般的光芒,就像春日的陽光,熠熠生輝。他的畫十分易于理解,大自然的真實地貌躍然紙上,并因此廣為流傳:不僅他出版的唯一一本書《風景如畫的巴西之旅》在全歐洲出版業中大獲成功,而且其中的插圖被廣泛用于壁紙的圖案,甚至被繪在塞夫爾[13]產的瓷器餐具上。

克勞斯常常半開玩笑地提起這些成就,而他這位受人崇拜的好友魯根達斯則對此報以微笑。善意的玩笑并沒有減輕荒無人煙的山脈中的孤寂。魯根達斯在考慮這樣一個想法:把阿空加瓜山的風景裝飾在一只小小的咖啡杯上,讓最龐大和最細小的事物在畫筆的日常工作下結合在一起。

就像畫其他任何一座特定的山一樣,描繪阿空加瓜山并不容易。如果把山脈想象成一個被賦予了不規則藝術感的椎體,那么從不同角度觀察都會產生細微的變化。而這種變化使得山脈無法被準確描繪出來。

在這趟旅程中常常會發現新的主題,而主題對于風景畫來說至關重要。兩位藝術家以各自的水準從藝術和地理的角度記錄著風景。他們可以自行解決垂直維度上的地質學問題,因為他們知道如何辨認片巖和玄武巖、石炭枝晶和熔巖,以及植被、苔蘚和菌類。但是關于水平維度上的地形問題,他們就得依靠智利向導了。向導們對這些山的名字了如指掌,“阿空加瓜”只是其中之一。

水平維度和垂直維度組成了整幅風景,而同樣構造的人類社會則居于其上。向導們面對現實總能隨機應變:反復無常的天氣和兩個任性的德國人讓他們原本一成不變的生活變得充滿不確定。對于這兩位客戶,向導們既尊重又帶有鄙夷,但都分寸有度,不至于冒犯到他們。無論如何,在這兩位德國人身上,藝術和科學結合了起來。同樣,這也是兩人相去甚遠的天賦的結合,而非混淆在一起。

旅行和繪畫如同擰成了一股繩一般相互交織。路途艱險得令人畏懼,但他們克服了一處處險境,將它們拋在身后。事實上,這的確是一條可怕的路:難以想象一年四季幾乎都有旅行者、腳夫和商人從這條路通過。正常人都會認為走這條路簡直是自殺。行至中途,海拔達兩千米,周圍環繞著高聳入云的群山。這條路并不是點對點的直通路,它的出口朝向四面八方。他們眼前的山路異常險峻,不可思議的傾斜角度,從石縫里向下倒著生長的樹木,還有在燃燒著的烈日下、消失在積雪層中的陡坡。一束束雨水刺穿黃色的云層,瑪瑙被苔蘚包裹起來,灌木叢顯出玫瑰紅色。美洲豹、野兔和蛇是山中的統治階級。馬喘著粗氣,走起路來開始磕磕絆絆,不得不停下休息;而騾子總是顯出一副壞脾氣。

云母遍布的山峰注視著他們的長途旅行。如何才能讓人相信這幅景象是真實的?眼前的立方體擁有實在太多的“面”。連綿的火山裝點著天空。被寂靜吞噬的黎明和黃昏,帶來極大的視覺沖擊。陽光像被彈弓和炮管射向每一個角落。在無窮的寂靜中,一片廣袤的灰色被掛起來晾曬,如一扇海洋般廣闊的天窗。有一天早上,克勞斯說他做了噩夢,于是那兩天交談的主題成了精神科學以及如何平復情緒。他們想象有一天這里建起了城市的情景。那會變成什么樣?也許會有戰爭,戰爭過后,留下空置的石砌堡壘,以及梯田、海關和采礦設備。一個智利和阿根廷邊境的勤勞民族可能會來此定居,并重建這里的設施。這是魯根達斯的觀點,可能受到了作為戰爭畫家的祖先影響。克勞斯盡管看上去比較世俗,但是傾向于神秘的外來殖民。在難以抵達的巨石之頂,一排寺院傳播著最高深莫測的佛學,似驢叫般的小號聲喚起了安第斯的巨人和侏儒。他們說:“我們應該把它畫下來。”但誰會相信呢?

雨水,陽光,整整兩天難以穿越的濃霧,夜晚由遠及近呼嘯著的大風,還有似藍色水晶般的夜空,那是新鮮空氣的結晶。氣溫時刻在變化,但并非不可預測。事實上,眼前所見的也不是不可預測的。一座座山緩慢地從眼前經過,他們在腦海中玩著把這些山重構的游戲。

兩人花了整整一周的時間畫下令人目眩的景象。各類腳夫穿行而過,其中,同智利人和門多薩[14]人的交談最能引起他們的興趣。甚至他們還遇到了神父、歐洲人,還有向導的親戚們。然而,孤寂很快再次降臨。那些相遇的人從他們的視線中漸漸遠去,卻也成為靈感的源泉。

那幾年,魯根達斯已經開始了一種新的嘗試:油畫草圖。這項技術成為一項革新,并記載在藝術史中。僅過了五十年左右,印象派畫家們就系統地使用了這項技術。但在魯根達斯的年代,除了以特納[15]為代表的一些英國非主流畫家外,沒有其他先驅。更糟的是,這項技術曾被認為是粗制濫造的。從一定意義上說,這種評價有些道理,但這項技術卻引領了繪畫審美的轉變。魯根達斯日常工作的效果就是把一些小片段插入一系列油畫或版畫的草圖中。克勞斯并不這么干,他只能在一旁看著魯根達斯瘋狂創作:后者夸張地涂抹著一團團不協調的顏色。

終于,他們已經明顯地將這些山區景色甩在身后了。如果他們再次途經此地,還能認出這些風景嗎?(不過他們可不想再來一次。)公文包里紀念品塞得滿滿當當。“我用雙眼帶走了它……”一句流行語這么說。但為什么只是雙眼呢?在整張臉上、手臂上、肩膀上、頭發里、鞋跟里……整個神經系統都能感受到它。1月20日,在金光燦燦的余暉下,他們沉迷在寂靜的空氣中。一隊騾子走在山脊的小道上,看上去僅有螞蟻般大小,像天上劃過的星星。僅僅需要養育和繁殖它們的知識,人類便可以用智力和商業利益驅使它們前進。一切都是人類主宰。最原始的大自然被人類的社會性包裹起來,而他們之前的畫作,但凡有些價值的,無非都是記錄了這樣的情景。無盡的群山是他們描繪形狀和顏色的試驗場。而繼續前行,就是魯根達斯這位旅行畫家夢寐以求的地方。阿根廷向他們敞開了大門。

最后一次向后望去,雄偉的安第斯山聳立著,蒸騰著神秘而原始的氣息,過于神秘而原始。從幾天前起,他們始終走著下坡路,并被難以忍受的炎熱所包裹。當魯根達斯還在最后一處瞭望臺欣賞著這片巖石的世界時,他的身體已經被汗水浸濕了。高處的風從山頂刮下片片雪花灑向他們,像是一位好心人為他們送上了一個香草冰激淋。

眼前的景象重新喚起了魯根達斯從前的疑惑和設想。他曾經問自己是否有能力擔負起自己的生活,是否能以工作,也就是藝術創作來維持生計,是否能做到其他藝術家做到的事……那時他已經做到了,不過這要歸功于他的年輕氣盛,以及在藝術學院學習時的那股動力。當然,還有一點點運氣。但他也已經十分懷疑自己能否繼續保持年輕的狀態。歸根結底,他能指望什么呢?他能依靠的只有藝術事業,沒有其他選擇。如果藝術拋棄了他呢?那他就一無所有了。他沒有房子,沒有銀行存款,也沒有做生意的頭腦。他的父親已經離世,他自己從數年前便開始在異國他鄉游蕩……這曾經使他產生了一種特別的觀點:如果其他人也能做到。事實上,所有他遇到過的人,無論是在城市里還是在鄉村中,在雨林里還是在深山中,都努力地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經營著自己的生活,但他們生活在屬于自己的環境中,知道什么可以依靠,而魯根達斯只能依靠偶然性的恩賜。誰能保證大自然風景畫不會過時?到那時他就會像遇難者一樣,孤獨地漂泊在一片百無一用的美景之中。他的青年時期可以說幾乎已經過去,但他卻仍孑然一身。他堅持生活在童話般的仙境里,仙女的故事并沒有教會他什么實用的東西,但至少他知道了,故事會永遠繼續下去,總會有更加難以預料的新挑戰在等待著故事里的英雄。被拋棄也好,貧困也罷,都只是故事的又一個篇章而已。他可能落得在南美某座教堂門廳乞討的結局。這有什么不可能的呢?對他來說,任何可怕的結果都不算夸張。

抵達門多薩后,魯根達斯開始給他在奧格斯堡的姐姐露易絲寫信,在信中,他一頁頁地記錄下了那些腦海中的情景。

門多薩是一座盛開滿綠植的小城。安第斯山近在咫尺,透明的天空藍得令人厭倦。極度炎熱的天氣使得當地人都懶洋洋的,一個午覺就能睡到傍晚六點。幸運的是處處都有樹蔭,雖然熱得難以呼吸,但繁茂的枝葉讓空氣中富含氧氣,讓人感到些許愜意。

兩位旅行者在智利向導推薦下,借宿在熱情好客的戈多伊·德·比利亞努埃瓦家中。這是一幢樹蔭下的大房子,帶有一座果園和幾座小花園。三代人和睦地居住在同一屋檐下,孩子們騎著三輪車的場景記錄在了魯根達斯的速寫本上,這樣的場景他以前從未見過。這是他在阿根廷的處子作,預示著之后他出人意料的軌跡。

在門多薩市及市郊他們愉快地度過了一個月。在同克勞斯一起翻山越嶺之后(事實上,這段旅程對于從反方向行進的旅行者更具吸引力),魯根達斯這位出色的訪客得到了當地人的熱情招待。他在當地的莊園間轉了一圈,開始融入阿根廷的生活。雖然這座邊境小城和智利十分相似,但生活已經有了明顯的變化。在這條向著東方、向著夢想中的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道路上,門多薩處在起點的位置,這使得這座城市變得獨一無二。另一個特點是無論在市內還是在市郊,所有的建筑看上去都是新的。它們的確都是新的,因為地震會使當地所有人力建造的東西每過五年更新一次,而這些重建工程讓當地經濟保持著活力。門多薩的畜牧業在地殼活動下蓬勃發展。來自地底的危險促使門多薩的牛更快地生長,并及時供應給安第斯山那面的市場。魯根達斯曾打算描繪一場地震,但被告知天文鐘顯示當時并不是發生地震的時機。盡管如此,生活在門多薩期間他依然沒有放棄見證一場地震的希望,雖然并沒有表露出來。他的這個愿望和其他愿望一樣落空了。門多薩留下了一些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沒有兌現的承諾。最終,他們還是啟程離開了。

魯根達斯的另一個夢想是見證一場印第安突襲。在這個地區,這樣的突襲可謂真正的“人類颶風”,但鑒于印第安人的天性,它不會遵循任何時間規律,沒有預兆。人們幾乎不可能預見它的發生,它可能在一小時內爆發,也可能直到第二年都沒有發生一次(現在僅僅是1月)。也許魯根達斯已經接受了畫這幅畫的報酬,因此這一個月里每天早上,他都抱著秘而不宣的期望起床,希望當天印第安突襲就會發生。他所期望的并不是什么好事,就像地震一樣。這樣的隱瞞讓他對風吹草動十分敏感。他并不完全相信地震是毫無征兆的,因此反復地從專業的角度詢問當地人地震預兆的標志。這些預兆來得很突然,一般發生在地震前的數小時甚至數分鐘:狗會上躥下跳,母雞會啄它們自己的蛋,螞蟻遍地爬,植物突然開花,等等。然而,即便發現預兆也為時已晚。魯根達斯確信印第安突襲也應該是有預兆的,在人文層面上,事先一定有某種突變。但他已經沒有機會去證實自己的想法了。

盡管魯根達斯習慣于讓大自然激勵自己前行,盡管他已經允許自己將行程一推再推,但他現在必須繼續前進。這并不僅僅是出于現實的催促。多年來,這位畫家已經在腦海中漸漸構筑了阿根廷的神話。在阿根廷的門口徘徊了一個月之后,他渴望深入境內一探的急切愿望愈加強烈。

啟程的前幾天,埃米利奧·戈多伊組織了一次短途旅行,造訪城南十里格[16]外的一座畜牧場。在這些風光如畫的景點之間有一座小山丘,從那里可以向南眺望山麓和森林的全景。根據當地人的說法,在這些棧道中經常出現印第安人。他們從那個方向前來發動突襲,之后門多薩的莊園主們發起報復,在追擊這些印第安人的途中他們看到了壯觀的景象:冰封的群山、湖泊、河流,還有無法穿越的森林。“您應該把這場景畫下來……”魯根達斯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建議了。數十年來不管他去哪里,總能聽到這句話。對這類建議他已抱有懷疑的態度。誰能知道他應該畫什么?廣袤的潘帕斯草原近在眼前。他感到真正的藝術驅使他前往另一個方向。盡管如此,戈多伊的描述還是讓他浮想聯翩。想象中的印第安冰雪王國是如此神秘而美麗,以至于任何一幅畫都無法將它描繪出來。

而與此同時,他能夠畫出來的則完全是另一幅出人意料的景象。在他雇用向導的過程中,他見到了一件讓他十分震撼的東西:一架用來穿越潘帕斯草原的大馬車。

這是一件龐然大物,大到讓人相信任何自然的力量都無法將它撼動。魯根達斯第一眼見到它時,呆呆地盯了它許久。看著這臺大家伙終于開動起來,他仿佛發現了大草原蘊含的魔力。第二天他回到了貨物裝卸站,又過了一天,他補給了紙和石墨。畫這些馬車既簡單又困難。魯根達斯注視著它們緩緩啟動。它們的速度如蝸牛般緩慢,慢到只能以每天或每周行進的距離來計算。對于一位以畫蜂鳥而聞名的畫家來說,描繪速度的另一個極端也并非是自相矛盾的事。魯根達斯把這個問題留到以后,因為在旅程中有的是機會觀察大馬車的動態。現在他關注的目標是卸了貨的那些空車。

由于只有兩只輪子(這也是這種馬車的特點),在空車狀態下它總是向后傾斜,而車轅則以四十五度角斜著指向天空,車轅的前端像是沒入了云層中。它足夠拴十對公牛,可見其長度。它堅實的車體為了承載大宗貨物而進行過加固;對它來說整幢房子,加上里面的家具和住戶,都不算太大。兩只牧豆樹[17]制成的輪子如摩天輪般碩大,輻條粗壯如房梁,中心是上滿了油的青銅輪轂。在畫它的時候必須在它邊上畫上一個人,這樣才能準確體現出它的尺寸之大。魯根達斯需要尋找這樣的“配角”。在排除了那一大批維護工之后,他選擇了馬車的駕車人。這些駕車人都是些“大人物”:由于工作的重要性,他們處于這個行業中的“上層社會”。他們的雙手必須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掌控著這超級馬車(還不算車上那些價值抵得上一位達官貴人全部家當的貨物):在門多薩到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直通道路上以每天大約兩百米的速度行進,大概需要一輩子才能走完。從他們的眼神和一舉一動中,這些駕車人經過一代代傳承而來的令人崇敬的耐心體現無遺。考慮一個實際的問題:“重量”和“速度”是兩個關鍵的變量,載重越小則速度越快,反之亦然。顯然,這些運輸者在面對這片大草原時,選擇了“重量”。

突然地,這些馬車出發踏上了旅程。一星期后,雖然他們也就走出了咫尺之遙,但的的確確逐漸消失在了地平線遠端。魯根達斯無法對朋友掩飾自己孩子般急切的心情,渴望沿著大馬車的軌跡啟程。他感到出發的時機到了:騎著馬快步沿著這條路前進,趕上前一個地質年代,或是在神秘的宇宙起源之前出發的馬車(當然這是夸張的說法)。然后超越他們,邁向真正的未知世界。

沿著馬車的軌跡,他們上路了。這是一條直通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道路,然而對魯根達斯來說最重要的不在終點,而是在途中,在那不可思議的阿根廷腹地。在那里終于出現了能夠挑戰魯根達斯的畫筆的景色,迫使他創造新的技法。

和戈多伊一家的告別相當感人。主人們問魯根達斯:“以后還會回來嗎?”但是,他的行程表中沒有這一項: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出發前往圖庫曼省,從那里往北用數年時間穿越玻利維亞和秘魯,最終返回歐洲……但也許有一天他會沿著自己在美洲的足跡原路返回(此時此刻他腦海中忽然浮現出這個想法),再看一遍現在看到的一切,再說一遍現在說過的話,再遇見一次眼前那些微笑的臉龐——還是同樣的笑臉,既沒有變年輕也沒有變老……藝術家的想象力使他幻想出這第二次旅行,像是體形對稱的大蝴蝶的另一只翅膀。

他們帶上了一名老向導和一位年輕的廚師,還有五匹成年馬和兩匹小母馬。他們終于可以擺脫那些脾氣暴躁的騾子了。天氣依然炎熱,而且還越來越干燥。經過一星期緩慢前行,安第斯山以及那些山麓上的樹林、河流和飛鳥都已經被拋到身后。對付不聽話的俄耳甫斯[18]的一個好辦法就是將身后的一切全部抹去。現在,回頭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在大草原上,空間的概念變得渺小,甚至只存在于精神層面上。在逐漸適應環境的過程中,他們沒有拿起畫筆,而是估算著走過的路程。每當他們超過一架大馬車,就會產生一種一下子跳過幾個月的心理作用。

他們適應了草原上的新生活。在一片廣袤中,路面上的一些小隆起不斷指引著前進的方向。他們開始有規律地進行狩獵。晚上老向導會講一些故事作為娛樂活動。他簡直是當地歷史的一本活字典。由于一些原因(肯定是因為他們當時沒有開始作畫),魯根達斯和克勞斯整日在馬背上談論著藝術和歷史的關系,一個此前他們也多次聊過的話題。現在他們差不多能把之前的零散論點結合起來了。

他們已經達成共識的一個觀點是,歷史的好處在于讓人知道萬物都是怎么來的。自然界中或者文化界中任何一個場景,無論包含多少細節,都不會顯示出它是如何構成的,以什么樣的順序出現的以及組成這場景的各要素間的因果聯系。所以,這就能解釋為什么會產生那么多故事:因為人類需要知道一切事物的由來。魯根達斯從這一點出發進一步思考,得出了一個相當矛盾的結論。他假設,如果所有的故事都不再流傳,事實上也不會少了什么。這一代人,或者未來的下一代,仍然可能經歷和過去曾發生過的相同的事件,而無須別人把這些故事講給他們聽。就算在這樣或那樣的情況下人的行為是大腦思考的主觀結果,但占統治地位的還是事實本身。甚至,即便沒有故事流傳,過去的事件也可能在將來重現得更為精確。和這些傳說相比,更值得流傳下去并發揮其優勢的是能夠使人們自發地重構過去所發生的事件的一套“工具”。人類最有價值的創造都是值得重現的。“工具”的核心在于其風格,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藝術比那些長篇大論更有價值。

在空蕩蕩的天空下,有一只鳥兒滑翔而過。地平線上停著一架大馬車,像白晝中的一顆星。如何重新創造出這樣一片大草原呢?無論如何,早晚都會有人重現這次旅程。這讓他們變得有時謹慎,有時大膽;謹慎是為了避免犯一些錯誤使這趟旅程無法被重復,大膽是為了讓這趟旅程像一場有價值的探險。

謹慎和大膽形成了一對微妙的平衡,就如同他們從事的藝術一樣。魯根達斯又開始后悔沒有見證印第安人的暴動。也許他應該再等上幾天……他心中產生了一種無法言說的懷念,懷念那件最后沒有發生的事和它可能會帶來的影響。這是否意味著印第安人在這趟行程中扮演了一個角色?至少他們一次次的突襲就是歷史的縮影。

魯根達斯依然在拖延開始工作的日期,直到有一天他找到了比原先更多的促使他開始創作的理由。在火爐邊一次偶然的談話中,老向導向他們澄清了這樣一個事實:他們仍然沒有到達阿根廷潘帕斯大草原,雖然現在所處的地方和那里非常相像。真正的潘帕斯草原要到圣路易斯[19]才會開始。老向導認為這兩個德國人顯然對“潘帕斯”有所誤解。魯根達斯覺得,在某種程度上他們確實是有誤解,但事情本身并不那么簡單,也不該那么簡單。他動用他所學會的所有詞匯仔細地詢問著向導,難道所謂的“潘帕斯”比現在正在穿越的這片草原更廣袤?他不相信,不相信有什么能比地平面更寬廣。但是,向導用他這樣嚴肅的人身上很少見的得意的微笑向他們保證,自己說得沒錯。關于這個問題,魯根達斯一直和克勞斯聊到很晚。他們在繁星下點起了雪茄。盡管如此,他們還是沒有什么正當的懷疑理由。如果存在著“潘帕斯”(同樣他們也沒有理由懷疑它的存在性),那它就在不遠的前方。在融入一片寬闊平坦的大草原三個星期之后,告訴他們真正的草原更加寬廣無疑是在挑戰他們的想象力。由此他們也可以理解當地人對現在這片草原的不屑——向導竟然用“多山”一詞來形容這段路。一張光潔的桌子、一潭平靜的湖水、一片鋪開的廣袤土地,這片草原給他們帶來如此的印象。然而現在,他們不得不給自己提個醒,真正的大草原還不是眼前這個樣子。這是多么奇妙,多么有趣的事。在向導看來,圣路易斯近在咫尺,他們還是滿懷如此強烈的渴望。隨后兩天,他們繼續行進,小山丘像變戲法似的出現在他們眼前:他們到達了蒙尼哥特山和阿瓜艾迪昂達山[20]。第三天,他們進入了空蕩蕩的原野。險惡的自然環境震撼了這兩個德國人,而更令他們驚訝的是,隨行的兩位高喬人[21]同樣也為之震驚。老向導和年輕的廚師細細低語,前者甚至數次下馬撫摩大地。他們開始意識到這片草原竟然沒有草,簡直連草的影子都見不到。刺菜薊光禿禿的,不長一片葉子,像是海里的珊瑚。顯然這片地區正被干旱肆虐,而且沒有人知道干旱會持續多久。土地干涸開裂,然而他們不能確定地上是否積了一層塵土,因為這里根本沒有一絲風。這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聽得到馬蹄聲、說話聲甚至是呼吸聲造成的回音,令人毛骨悚然。他們時不時看到那位老向導在焦慮地聽著,于是他們也依樣畫葫蘆。然而,除了心理作用造成的微弱的嗡嗡聲外,他們什么也沒有聽到。老向導似乎有所懷疑,但模糊的恐懼感使他們沒有去問他在懷疑什么。

在這片恐怖的空虛中他們繼續行進了一天半的時間。空中沒有一只鳥兒飛過,而地上也沒有豚鼠、美洲駝或兔子,甚至連螞蟻都銷聲匿跡。大地遍布著像是由琥珀拼成的光禿禿的結痂。終于,當他們到了一條河邊補充淡水時,向導證實了自己的懷疑。這個疑團在河對岸體現得更加顯著:那里不僅寸草不生,而且一大片樹木(絕大多數是柳樹)的枝條上見不到一片葉子,像是嚴冬突然降臨開玩笑般地把它們的葉子全部拔光了一樣。滿眼都是矗立著的青紫色的骨架,紋絲不動。這是多么讓人印象深刻的景象。并非只因為葉子全部掉落了,也由于這片大地全是清一色的硅土。

是蝗蟲。向導最終揭示了謎底:這種《圣經》中的害蟲來過這里。如果說向導有意拖延了揭開謎底的時間,那也是因為他想得到確認。他此前僅僅聽聞過被蝗蟲肆虐過的樣子,卻從沒有親眼見過。他也聽別人說過蝗蟲成群結隊行動的場景,但他選擇不說,因為那聽上去令人難以置信;雖然在看過蝗蟲肆虐的結果后,任何想象都不會夸張。克勞斯想到了他的朋友抱怨錯過了印第安人的突襲,便問他這次是否也遺憾自己來得晚了。魯根達斯在想象這樣的場景:綠油油的草原在一片帶著嗡嗡聲的烏云席卷而過后,瞬間變得一無所有。這能成為繪畫的素材嗎?不能,除非有一種動態的畫。

他們沿著自己的方向繼續行進,沒有一點耽擱。追尋這群蝗蟲的方向是毫無意義的,因為受災的范圍實在太大了。他們能做的只有快點到達圣路易斯,然后在可能的情況下好好享受一番。這些都是寶貴的經歷,雖然他們每時每刻都在錯過一些東西。空氣中的微微振動都會形成像是預示末日到來的回聲。

一些現實的問題讓他們很難享受草原生活。當天下午,已經被迫禁食了兩天的馬再也堅持不住了。它們變得無法駕馭,因此眾人不得不停下腳步。更糟糕的是,氣溫依然在不斷攀升,差不多升到了五十攝氏度。空氣已經徹底不流通了,氣壓迅速下降。一大片灰蒙蒙的云壓在他們頭頂上,然而并沒有把刺眼的陽光減弱多少。現在該怎么辦?年輕的廚師顯得十分害怕,離那些馬匹遠遠的,好像它們會咬他一樣。老向導一直低著頭,對自己作為向導的失敗感到慚愧。這也算是情有可原,因為他也是第一次穿過一片被蝗蟲啃得精光的區域。兩位德國人在低聲地商量些什么。他們好像處在一片月海之中,地平線的遠端矗立著一些小山丘。克勞斯建議把餅干磨碎,加上水和牛奶調成羹給馬匹們吃,再等上幾個小時讓它們平靜下來,然后趁著傍晚的涼爽再次啟程。對魯根達斯來說這個計劃荒謬得根本沒有討論的價值。他提出了一個更合理的方案:飛奔到山的另一側進行調查。大概是習慣于在圖畫中衡量距離,這些小山的遙遠被他們視若無物;其實,他們正處于這些山之間,因此,山上的植物可能也沒有幸免于蝗蟲的席卷。他們去請教向導,但向導卻一言不發。不過,不管怎樣還是有理由假設山坡形成了阻擋蝗蟲的屏障,在山另一邊可能可以發現一片布滿三葉草的草原。魯根達斯做出了決定:他自己去南邊的山坡,而他的朋友克勞斯去北邊的。克勞斯拒絕這么做。他覺得現在馬匹已經處于如此糟糕的狀態,再驅使它們疾馳是一件相當魯莽的事,更不用說暴風雨也快降臨了,因此,他斷然拒絕了朋友的提議。魯根達斯不想再無休止地爭論,于是便單獨出發,并說自己兩個小時以后回來。他揚起馬鞭,馬匹釋放出一種神經緊張的能量。人和馬都被汗水浸透了,像是剛從海里撈出來一樣。汗水還沒滴到地上就已經蒸發,形成一條含鹽蒸氣的軌跡。魯根達斯注視著灰色的山峰,這些山峰看上去隨著馬的行進而改變著方位;有一座山偷偷地轉到了他的背面。他已經進入了山中(他在想,為什么人們叫它“蒙尼哥特”[22]?),大地依然光禿禿的,找不到一絲一毫會返青的跡象。天氣的悶熱程度仍在不可思議地上升。魯根達斯勒馬駐足四處觀望,發現自己正處在一座黏土和石灰巖構成的巨大的古羅馬競技場里。他能感受到馬匹已經極度神經質,而他自己也感到胸口發悶,而且這種感覺正迅速地加劇。空氣顯出一種他以前從未見過的、像鉛塊一樣的灰色。這是一種透明的黑暗。云層壓得更低了,低到能聽得見內部的隆隆雷聲。“至少天氣要涼下來了。”他這么安慰自己。這句話是他青年時期腦海中產生的最后一個念頭以及嘴上說出的最后一句完整的話,此后他生命中的一個階段便告一段落。

接下來發生的事直接刺激到了魯根達斯的神經。這是持續時間很短的一系列事件。突然間,一束強烈的Z字形閃電照亮了整個天空,宣告暴風雨的到來。閃電距離地面相當近,照亮了魯根達斯那整張驚呆得凝固起來的臉。他覺得他的皮膚能感受到閃電帶來的災難性的熱浪,雙眼中瞳孔收縮得幾乎消失。令人不可思議的毀滅性力量把他卷進了億萬股沖擊波中。他胯下的馬開始原地轉圈,只要頭上電閃雷鳴馬就不停地打轉。人和馬像是組成了一尊被閃電點燃的鎳制雕像。在一瞬間,魯根達斯看到了自己身體在發光,而且,這一恐怖場景反復地出現。馬的鬃毛全都豎了起來,像是一條劍魚的魚鰭一般。在這一刻,他像是脫離了自己的身體,和其他災難中的遇難者一樣問自己,“為什么偏要降臨在我頭上?”全身血液都通上電的感覺非常恐怖,但也轉瞬即逝。顯然,充電快放電也快。但即使如此,對身體也不會有一點好處。

馬匹跪倒在地。魯根達斯瘋狂地踢著它,兩腿抬到幾乎垂直指向天空,然后使出了一招“剪刀腿”式的動作。這匹馬也好似在放電,好像身邊有一只波浪形邊緣、閃著磷光的金色托盤被點燃了一般。這樣的放電持續了幾秒鐘之后,馬站了起來嘗試行走。在如午夜般的黑暗中,電量充足的轟雷在頭頂上炸響,而粗細不均的閃電則互相交織起來。山上滾動著一些一個房間大小的白色火球,閃電就好像是這局桌球游戲中的球桿。馬又打起轉來。魯根達斯已經徹底麻木了,他用力拽著韁繩直到它從手中滑落。眼前又是一望無際的平原,找不到任何出口,因為任何方向都是出口。頻繁的雷電活動使方向難以辨認,雷聲一響大地都在顫抖。馬匹開始邁著緩慢的腳步用超越本能的謹慎向前行進,每一步都把馬掌抬得很高。

不到十五秒下一道閃電便接踵而至。這道閃電更加強烈,更加具有破壞力。人和馬被震飛大約二十米的距離,像一團篝火般爆燃起來。不過這一下摔得并不致命,因為體表發生的分解反應產生了緩沖和反彈的效果。不僅如此,馬的鬃毛因雷擊而產生磁化,像一塊磁鐵一樣吸住了魯根達斯,使他在翻滾過程中始終騎在馬背上;然而在一次撞擊地面后這種磁性減弱了,魯根達斯發現自己被甩到了干燥的土地上,臉朝向天空。云層中一道道紛亂的閃電構成了一幅幅噩夢般的場景,但馬上又從眼前消失。一瞬間,魯根達斯似乎從這些圖案中看到了一張恐怖的面孔。這就是“蒙尼哥特”!周圍的雷聲震耳欲聾,一聲接著一聲,一聲蓋過一聲。周圍環境極度惡劣。馬像螃蟹一樣在地上打滾,千萬團小火球在四周爆燃,像是一層光環隨著馬匹移動卻似乎沒有燒到馬身上。魯根達斯和馬有沒有喊叫?也許他們已經受到過度驚嚇而無法發聲;但即使喊了,也不可能有人聽得到。他用雙手在地上不斷摸索,想找到一處支撐點好讓自己坐起來,但他卻動彈不得,什么都摸不到。馬正在努力站起來,算是給了魯根達斯一點安慰:和伙伴暫時分開總比再挨上第三記閃電來得好。

馬終于站了起來。在魯根達斯眼里,這時的馬顯得高大雄壯,把眼前閃電織成的網遮去一半。它那像長頸鹿一樣的長腿歪歪扭扭地邁著步子,回過頭似乎傾聽著野性的呼喚……隨后馬就走了……

但魯根達斯也被拖著走了!他沒有辦法明白,也不想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那匹馬好似龐然大物,他感覺自己被拖曳著,甚至漂浮了起來(受了電的影響),像是繞一顆危險的星球運行的衛星。馬越跑越快,魯根達斯被掛在后面,暈頭轉向地不斷撞擊地面。

他沒有注意到他的一只腳被馬鐙給鉤住了。這是一種非常常見的騎馬事故,從古至今一直都在不斷地發生。閃電的停止和它的開始一樣突然,對魯根達斯來說,這不是個好消息,因為閃電可以迫使馬再次停下腳步,從而給這位畫家省去之后的大麻煩。然而,電流卻被云層吸收了,風開始刮了起來。下雨了……

沒人知道馬跑出了多遠,事實上也沒有什么必要知道。不管距離是長是短,悲劇已經釀成。第二天天亮時,克勞斯和老向導找到了他們。那匹馬找到了一些三葉草,昏昏沉沉地吃著,馬鐙子上拖著一具流著血的身軀。經過了整晚的尋找之后,克勞斯曾在極度痛苦中判斷他的朋友已經死去。找到朋友略微減輕了他的痛苦:魯根達斯倒在那里,臉朝地,一動不動。克勞斯和向導馬上朝他跑過去,看到他略微動了一下,仍然保持著嘴啃泥的姿勢;但這微弱的希望卻很快破滅了。他們意識到魯根達斯并不是自己在動,而是被馬匹漫無目的的小碎步拖行著。兩人趕忙下馬,前去把魯根達斯從馬鐙子上救下,并把他翻了個身。恐怖的場景讓他們目瞪口呆。血染的臉腫了起來,前額骨頭外露,破碎的皮膚耷拉在眼睛上。他那奧格斯堡人典型的鷹鉤鼻已經完全變形無法辨認,裂開的嘴唇向內蜷縮,將一口奇跡般完好無損的牙齒暴露在外。他們第一件事是確認他是否還有呼吸。魯根達斯的確還活著。這一事實讓他們的行動更加急迫。魯根達斯被放在了馬背上馱走。向導又重新履行了自己的職責,回憶起了幾座牧場的方位并指明了方向。上午他們就找到了。他們給窮鄉僻壤上那些可憐的農民帶來的“禮物”無疑讓他們感到不安。不過至少他們可以負擔起救援任務,對傷員進行初步處理。他們給魯根達斯洗了臉,嘗試用手指尖把破碎的皮膚重新拼好,敷上金縷梅制成的膏藥使其結痂,并確認臉上沒有碎骨。雖然衣服都已破爛不堪,但除了胸部、肘部及膝蓋的一些劃痕以及皮膚上的割裂外,他的軀干沒有受到什么損傷;所有的傷都集中在頭部,他的頭部就好像成為了他在地上滾動時的軸。這就是蒙尼哥特的報復?誰知道呢。人的身體是一件奇怪的東西,當遭受非人力造成的災難時,后果往往是不可預知的。

魯根達斯當天下午恢復了意識。早早醒來顯然是有好處的,不過讓他醒來的是他此前從未經歷過的、無法忍受的疼痛。此后的二十四小時他都在慘叫中度過。一切止痛的方法都無濟于事,當然可用的手段也僅限于一些醫用布和意志力。克勞斯不停搓著雙手,他和魯根達斯一樣難以進食,難以入睡。他們已經去圣路易斯找了一名醫生,那位醫生晚上冒著大雨快馬加鞭地趕來。第二天他們的工作是把傷員用行政長官派來的馬車送到圣路易斯省首府去。醫生給出了謹慎的診斷:他認為劇痛由一些裸露的神經末梢引起,這些神經末梢遲早都會被重新包裹起來。這時,魯根達斯恢復了說話能力,可以進行交流了。這多少緩解了緊張的氣氛。在醫院里,傷口可以得到縫合,而愈合的情況取決于細胞組織的特性。其他的一切都只能聽老天的安排。醫生還帶來了嗎啡,并給他開了大劑量,讓他在車上睡了一路,省去了夜晚穿越沼澤時可能產生的麻煩。魯根達斯在醫院里醒了過來,當時正好在進行傷口縫合。也許之前應該給他雙倍劑量好讓他一直保持平靜。

一星期過去了。醫生給他拆了線,傷口愈合得很快。繃帶已經可以去掉了,而且他已經可以吃固體食物了。克勞斯一直陪伴左右。圣路易斯的醫院像是一座位于市郊的大牧場,里面居住著幾只半人半獸的怪物,都是些遺傳基因變異的產物。這些家伙住在醫院里,但無藥可救。對魯根達斯來說這是令他難忘的十五天,這段記憶一直刻在他的腦海中。當他可以下地并在克勞斯的攙扶下出門散步的時候,他就不想再回去了。當地的行政長官慷慨招待了這位偉大的畫家,讓他住在自己家里。又過了兩天,魯根達斯開始嘗試著騎馬和寫信(第一封信是寫給在奧格斯堡的姐姐,信中以幾乎是輕松寫意的口吻描述了自己遇到的麻煩;相反地,在給智利的朋友們的信中,他以近乎夸張的手法描繪了一幅陰暗的畫面)。他們決定立即出發,不過并不是沿著原先的道路。將他們與布宜諾斯艾利斯隔開的那片廣袤的未知地帶一時間還是一個無法承受的挑戰。他們打算先折回圣地亞哥,這是距離最近的擁有合適醫療條件的地方。

雖然魯根達斯身體恢復神速,但離完全康復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他以泰坦巨人般頑強的生命力從死亡的深淵爬了出來,不過這個過程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記。先不說他臉上的傷痕。盡管在頭幾天引發劇痛的裸露神經已經重新被包裹起來,盡管最難熬的時刻已經過去,但在大腦額葉中神經末梢有些雜亂的連接引發了嚴重的偏頭痛。頭痛來得很突然,每天都會發作幾次,發作時魯根達斯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變得扁平,旋即像屏風一樣折疊起來。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他開始大喊大叫,常常摔倒,耳邊回響著尖銳的耳鳴聲。他可能從未想象過神經系統中可以產生如此劇烈的疼痛,簡直到達了他身體的極限,以至于不得不服用大劑量的嗎啡。偏頭痛發作讓他變得很脆弱,手腳無法協調,感覺像是踩在高蹺上。他開始一點點地回憶之前發生的事故,并講給克勞斯聽。馬也幸存了下來,而且還能發揮作用。事實上,這匹馬他還經常騎。魯根達斯把它重新命名為“拉約”[23]。騎在它背上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感受到全身血液在倒流。他對這匹馬毫不怨恨,反而和它相當親近。他們是雷電災害中的兩名幸存者。在止痛藥的幫助下,魯根達斯重新拿起了畫筆,他的繪畫技法并沒有受到影響,因此不必重新去學如何畫畫。藝術的無差別性又一次得到了體現:盡管魯根達斯的一生可能已經被一分為二,但繪畫依然是他“夢想的橋梁”。他不像自己的祖先一樣不得不訓練左手。要是他也這樣多好!如果說中樞神經位于他的正中央,那他到底應該用哪一邊呢?

魯根達斯靠著藥物活了下來,過了一段時間這些藥物才慢慢被代謝掉。他給克勞斯講最初幾天藥物使他產生的幻覺。他說他清晰地看見了(就和克勞斯眼中的他一樣清晰),一群有魔力的怪物在他身邊吃喝拉撒睡,甚至在用哼哼聲和咩咩聲相互交談……克勞斯糾正了他的誤解:這些是真實的。所謂的“怪物”是那些在圣路易斯醫院里度過一生的可憐的家伙。魯根達斯驚呆了,直到下一次偏頭痛來襲。多么令人不可思議的巧合!大概所有的噩夢無論多么荒誕都和現實有著某些聯系。然而,盡管有這樣的相關性,“現實”仍然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記憶。當他臉上的縫合線被拆掉的時候,他能清楚地感受到這些線的滑落。在半夢半醒的狀態下,他仿佛感到“木偶線”被抽走了。這些木偶線操縱著他的感覺,或者說操縱著他用來表達感受的表情,這兩者本來就是一回事。克勞斯對此沒有表達任何看法。他移開了視線并趕忙改變話題。但這并不容易。改變話題是最難掌握的藝術之一,幾乎是所有其他藝術的關鍵。而且這次,“改變”本來就是話題的關鍵詞。

他的臉受過重傷。一道深深的疤痕從前額的中央向下,直到他那形似豬鼻、鼻孔一高一低的鼻子;隨后向雙耳延伸,如同一張紅色的網。嘴巴像玫瑰花苞一樣收縮著,布滿皺紋。他的下巴朝右歪,導致臉上只有一側有一個湯勺般的酒窩。大部分的損傷都似乎是永久性的。想到人的臉部如此脆弱,克勞斯不禁渾身發抖。像一只陶瓷罐子一樣,只要一擊便能永遠留下裂痕。相比較而言,人的性格則會保持更久。精神上的特性似乎是永恒的。

盡管如此,魯根達斯大概也能夠習慣和這樣一張臉對話,等待,甚至是預言它的回應。更糟糕的是他的肌肉,就像是他自己臆想出來的故事一樣脫離了“木偶線”,不再聽從他的指令,自顧自地動起來,而且比往常更活躍。這應該是受損的神經系統所造成的。不過幸運的是,或者說奇跡般的是,神經的損傷僅限于臉部,同安然無恙的軀干和四肢相對比,他臉部的傷變得更加顯著。這是一個逐步加劇的過程:輕微的顫抖在幾秒鐘內引發了整張臉像“圣維托之舞”[24]一樣失去控制。除此之外,他的臉色也變了,變得如彩虹般五顏六色。紫色、粉紅色和土黃色在他臉上不斷變幻,就像是一支萬花筒。

克勞斯覺得,從那樣一張面具后看出去,世界應該會變得不同。不僅僅是近期的記憶中混雜著幻覺,甚至日常生活也是這樣。魯根達斯不太會談起這個話題,他還在逐漸適應著這些癥狀。而且,顯然他沒有時間通過思考就這個話題得出一個結論,因為平均間隔三小時他就會受到這些癥狀的侵襲。疼痛像是一股從體內刮起的旋風,來襲的時候魯根達斯只能任其擺布。這一點不用多加解釋,因為已經體現得很明顯了,盡管他說當時他感到自己毫無生氣。

“amorfo”(無生氣的)和“morfina”(嗎啡),這是一組有趣的拼寫的巧合。后者不斷在他的腦中積聚。在嗎啡的作用下,他又重新開始畫畫,并使他癥狀減輕的時間和作畫的時間有了規律。他的生活部分恢復了正常。周圍的地貌使他并不需要重新找回自己的技法,因為圣路易斯的迷人風景就是恢復練習的理想對象。大自然以洪堡的十九分類法映入腦海,蒙上了一層伊甸園的面紗。這就是“嗎啡的風景”。

無論在多么艱苦的環境中,藝術家總是能在創作過程中不斷有所收獲。魯根達斯發現了一種此前從未意識到的地貌特性。他發現地貌具有重復性:各種片段總會照原樣重生,而且幾乎不會改變在整幅風景中的位置。即使是對畫風景的畫家來說,這也是很難察覺的,因為這些片段的尺寸各異,小到一個點,大到一幅全景(遠超過一幅畫的內容),而且它們的輪廓會受到全景的影響,像一條龍一樣時而縮小時而變大。

和其他很多發現一樣,這個發現顯得沒有什么作用。但也許有一天它會派上什么用場。

不管怎樣,藝術是魯根達斯的個人機密。掌握它的代價是高昂的。魯根達斯付出了他的一切,包括那場事故及事故之后的后遺癥。在這重復和組合的游戲中,他甚至把自己隱藏起來,成為不可見的藝術化身。藝術的歷史就是不斷地重復。

為什么這樣的癡迷使他出類拔萃?為什么只有質量可以作為衡量他的作品的標準?事實上,如果脫離了質量他根本無法考慮這個問題。如果他出錯了呢?如果他產生了不良的幻想呢?為什么他不像其他人一樣(就比如近在身邊的克勞斯),盡力而為,然后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其他事情上?這樣可以產生很好的效果,至少可以讓他投身更多種類的藝術。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把每種藝術都嘗試一遍。一位藝術家能夠在一生中完成這個目標。這樣的宏愿源自洪堡的設想,他曾想創造一臺囊括所有知識的機器。拆開這臺無所不知的機器,里面包含著各種各樣的藝術風格,每種風格都對應著一種藝術形式。

十天后,他們返回了門多薩(兩地相距五十里格)。騎著同樣的馬,走著同樣的路,超越同樣的大馬車,隨行的是同一位向導、同一位廚師。唯一改變的是魯根達斯的臉,還有行進的方向。一路上他們因為雨水、風以及一些相似的事情耽擱了少許。戈多伊一家幾周前就聽說了魯根達斯的遭遇,并再次熱情招待了他。他們細心地給這位畫家安排了一間單間,那里更加安靜舒適,而且同樣能享受到家庭般的照顧。這間房位于房頂,原來是一處瞭望臺,直到被房子周圍逐漸長高的樹遮擋而失去作用。三月中旬熱浪已經散去,現在戈多伊一家已經可以把它提供給客人。在盛夏時節,這間房間就像一只陶瓷爐。

孤獨對魯根達斯來說并不是壞事。他開始自力更生,整天都沒有克勞斯的陪伴減輕了他心頭的負擔。這并不是因為他忠實的模范朋友打擾了他,而是因為他想讓克勞斯一個人安定下來,在陪護他數個夜晚之后有時間去欣賞門多薩的景色。魯根達斯害怕自己成為別人的負擔。在這間小屋里他盡可能地重拾一些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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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風群像+輕松搞笑+高甜寵妻】【有仇必報小驕女X腹黑病嬌九皇子】《與君歡》作者古言甜寵新作!又名《山河美人謀》。磕CP的皇帝、吃瓜的朝臣、大事小事都要彈劾一下的言官……古風爆笑群像,笑到停不下來!翻開本書,看悍婦和病嬌如何聯手撬動整個天下!未婚夫又渣又壞,還打算殺人滅口。葉嬌準備先下手為強,順便找個背鍋俠。本以為這個背鍋俠是個透明病弱的“活死人”,沒想到傳言害人,他明明是一個表里不一、心機深沉的九皇子。在葉嬌借九皇子之名懲治渣男后。李·真九皇子·策:“請小姐給個封口費吧。”葉嬌心虛:“你要多少?”李策:“一百兩。”葉嬌震驚,你怎么不去搶!!!

明朝那些事兒(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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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那些事兒》主要講述的是從1344年到1644年這三百年間關于明朝的一些故事。以史料為基礎,以年代和具體人物為主線,并加入了小說的筆法,語言幽默風趣。對明朝十七帝和其他王公權貴和小人物的命運進行全景展示,尤其對官場政治、戰爭、帝王心術著墨最多,并加入對當時政治經濟制度、人倫道德的演義。它以一種網絡語言向讀者娓娓道出明朝三百多年的歷史故事、人物。其中原本在歷史中陌生、模糊的歷史人物在書中一個個變得鮮活起來。《明朝那些事兒》為我們解讀歷史中的另一面,讓歷史變成一部活生生的生活故事。

龍族(1-3合集)(修訂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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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族第2季》7月18日起每周五10點,騰訊視頻熱播中!人類歷史中,總是隱藏著驚人的秘密。在多數人所不知道的地方,人類與龍族的戰爭已經進行了幾千年。路明非的十八歲,在他最衰的那一刻,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門轟然洞開,掩蓋于歷史中的戰爭就要在他面前重開大幕。歡迎來到……龍的國度!中國幻想扛鼎之作,千萬冊暢銷奇跡,三年修訂,六萬字新篇。每個人都曾是荒原上的孩子,走出去的那個是扛起戰旗的王。

與晉長安(宋軼、丞磊主演《與晉長安》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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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將軍之養女黎霜鎮守大晉邊疆,一次外出碰見一個奇怪的小孩,這小孩咬了她并吸了她的血。善心大發的女將軍把他回軍營養了起來,卻沒想到這孩子身上竟然大有秘密:白天是小孩,朝夕相處;夜晚化身黑面騎士,向她直球追愛。當黎霜逐漸淪陷的時候卻發現這小孩竟然是敵國世子,這戀愛還怎么談!

龍族Ⅴ:悼亡者的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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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族第2季》7月18日起每周五10點,騰訊視頻熱播中!熱血龍族,少年歸來!這是地獄中的魔王們相互撕咬。鐵劍和利爪撕裂空氣,留下霜凍和火焰的痕跡,血液剛剛飛濺出來,就被高溫化作血紅色的蒸汽,沖擊波在長長的走廊上來來去去,早已沒有任何完整的玻璃,連這座建筑物都搖搖欲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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