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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幕 霜塵

  • 失落地球3凜風
  • Ainaer
  • 9559字
  • 2021-05-08 15:39:02

尤利廷是現(xiàn)今的楚科奇自治區(qū)下轄的一個城市,因礦業(yè)而生。

在雅爾塔斯的記憶里,這片被稱為新馬林斯克軍鎮(zhèn)的地方,是沙皇尼古拉一世在克里米亞戰(zhàn)爭的逼迫下,不得不將阿留申群島和阿拉斯加賤賣給美國后,為了遏制美國入侵而建立的軍事根據(jù)地。但到了今天,1990年,沙皇俄國不復存在,蘇維埃也在動蕩的風雨中飄搖,這里好像終究未能抵擋美國人的入侵。

而這座城市在雅爾塔斯的記憶里只是荒涼的凍原而已,此刻卻成為一座城市,原因也僅僅只是因為凍土層下發(fā)現(xiàn)的錫鎢礦。

冰風暴仍舊在席卷遠東,尤利廷的街道上人煙稀少,道路上也僅有幾輛汽車在緩緩前行,積雪堆起很高,道路也無人清掃,黑色的塔狀路燈經(jīng)過一個極夜中暴雪的洗禮,也顯得有些破舊。整個城市看上去荒涼又頹唐,唯有道路兩邊的偶爾出現(xiàn)的偶像雕像還在負雪而立,仿佛在還在指引著蘇維埃的道路。

雅爾塔斯杵著文明杖,黑色的風衣被凜風卷起,像是幾個調皮的孩子圍著他進行著某些捉迷藏般的游戲。偶爾幾個路人擦肩而過,也是提著數(shù)量不多生活物資行色匆匆,對行人充滿警惕。看來在變革將至的時代里人民的生活都不是很容易,那風雨飄搖的味道,滲入凍土層,盤旋在空氣中。

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二十世紀最后十年,隔岸的拉斯維加斯已經(jīng)因為淘金熱而發(fā)展成舉世聞名的賭城,而這里仍舊顯得落后又荒涼。即使是因為冷戰(zhàn)、軍備競賽和金融危機使得美國經(jīng)常陷入灰暗中,而這片遠離美國的阿拉斯加洲依然在進行著不分日夜的狂歡。

因為面臨著錫鎢礦枯竭,蘇維埃政治動蕩、盧布通貨膨脹等一系列問題,所以計劃經(jīng)濟的也不再是絕對,道路邊上的店鋪也開始進行著帶有資本主義氣息的自由交易。雅爾塔斯打量著路邊與公資糧油店并列的咖啡館和成衣店,透明玻璃后面的燈光下,有著的是城市對人類的誘惑和城市生活給人類的無奈。因為這偏僻荒涼的城市偶爾也能吸引來一些阿拉斯加過來的豪客,路邊小店外的標板上寫著英文和俄文兩種字母,放在外面展示價格的牌子上也寫著盧布和美元兩種價格,就目前來看,雖然市值上盧布比美元更值錢,但是人們還是愿意以更低的價格,換取美元。

不過,道路上偶有人路過,也只是瞟上一眼,就快速走過,仿佛整個城市都處于某種焦慮中。

雅爾塔斯就這樣漫無目的的游蕩著,像是這個城市中的幽靈,一直到路過一個院子,門口站著一個年輕的紅軍士兵,光看模樣,應該是當?shù)厝耍哒谋橇洪g帶著些許亞洲人種的風情。他站的筆挺,穿著灰色的厚軍裝,站立的模樣像是不遠處廣場上的列林像,帶著毛皮手套的雙手緊握著掛在肩上的自動步槍,灰色的雙眼警惕的掃視著路過的行人。

一直到,杵著文明杖的雅爾塔斯,穿著他那身濃烈的蒸汽革命時代復古風情的衣服,掛著單片眼鏡,走到他面前。看著他因為自己的走近而緊張的把手指搭在扳機上,雅爾塔斯感覺有些意思,便在一旁站定,笑笑問到:“小兄弟,能給指個路嗎?”

年輕人看著眼前的人,無論是那張俊美得有些妖異的臉,還是身上這身不似本地人的打扮,都讓年輕的士兵感到警惕甚至焦慮。

“我在站崗,同志。”年輕的士兵只能用警惕的眼神看著這個人,同時冷漠的回答到。

雅爾塔斯笑笑,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黑色的皮袋子,摸出一張富蘭克林拿在手上,意思很明顯的看著這位年輕的士兵,說到:“當然當然,我也只是問個路而已。”

年輕的士兵看著那張富蘭克林,這樣一張面額巨大的美鈔代表著的是一個月甚至兩個月的富足生活。也許曾經(jīng)的盧布也有如此美妙和神奇的功能,但現(xiàn)在這里,這片蘇維埃的土地上,人民不再信任政府,不再信任盧布,不再信任布爾什維克。這座城市里也許不再有那么多可以信任的,但美鈔足夠可信。

年輕的士兵取下口罩,舔舔有些干澀的嘴唇,看著面前這個裝飾復古的男人,語氣上也帶上了些許獻媚道:“先生,您想去哪?我在這個城市長大,她的每一條街道我都很熟悉。”

雅爾塔斯熟悉這樣的神情和表現(xiàn),他笑笑,把富蘭克林遞到士兵拿槍的手邊,年輕人也憨厚的笑笑,放下窩槍的手,摘下手套,塞到衣兜里,接過美鈔手指摩挲著小小的紙片上的紋路,臉上的笑容也更加出彩。

“不著急,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雅爾塔斯看著年輕人的樣子,有些感慨,就多問兩句。

“伊萬,先生。”名字叫做伊萬的年輕人把美鈔疊好,放進衣服內襯口袋里。

“不錯的名字,你是基督徒嗎?”雅爾塔斯拍了拍他的肩,又問道:“當兵多久了。”

“一年半了,先生,愿基督庇佑您。”伊萬看著面前的男人又拿出一大把富蘭克林,神色都有些激動。

“嗯,真好。給,這算是我對保衛(wèi)俄國的偉大戰(zhàn)士和上帝的信徒的敬意。”數(shù)出5張百元美鈔,遞到士兵手邊,神色平靜的說到。

“謝謝謝謝,謝謝先生。為了蘇維埃,為了俄國。”年輕人神色更加激動,向雅爾塔斯行了個軍禮,然后自豪的說到。

“嗯,不錯,對了,你知道哪有眼鏡店嗎?可以做眼鏡的。”也許這就是財富決定身份?雅爾塔斯也笑笑,回歸正題。

“當然,先生。從這條路一直走,兩個路口后向左邊走,過去第......嗯,第7家店就是老布聶的眼鏡店了,他磨了一輩子水晶片手藝沒話說。”瓦諾夫想了想說到。

“感謝。”說完雅爾塔斯便杵著文明杖在暴風雪里邁步向年輕的軍人用他的手臂指向的古舊街道,消失在風雪里。

“真是位慷慨又友善的先生。”伊萬心想到,在鐮刀與錘頭交匯的紅旗下,年輕的士兵站的筆直。

城市的發(fā)展總是和鋼鐵廠一樣,需要源源不斷的原料,才能澆筑出美麗的瑰寶,不過和只需要焦炭和礦石的鋼鐵廠不同,一座城市的發(fā)展,需要人這種原料,源源不斷的,一點點的堆積而成,而往往一座城市的廢渣也往往不都會被丟在附近,更多是返回他們誕生的地方,在那里最終死去,而城市這做工廠里每天都會有新的原料進來,廢料出去,然后城市本身會越來越繁華瑰麗。

這里或許曾經(jīng)繁榮過,但是因為戰(zhàn)爭,壓迫,反抗,政治動蕩,礦產(chǎn)枯竭,這里逐漸荒涼,不復昔日的光輝與榮耀,風雪把紅旗卷積在地,又用自身把她壓蓋住,只留下一個邊角暴露在雪地里。

紅瓦磚砌成的俄國風情的建筑,規(guī)整嚴肅一絲不茍,階級區(qū)分亦然。

雅爾塔斯彎下腰,把那面紅旗從雪地里抽出來,看著其上的符號,有些感慨的嘆了口氣,認真的將其掛在她原來懸掛著的桅桿上。轉眼間,就看到了木質牌匾上寫著模糊的俄文字母,黑色的皮手套拂去風雪,才看出那個俄語單詞“水晶”。

看來這里就是了。

推開那老舊的嵌著玻璃的木門,一股腐朽老舊的氣息彌漫出來,但又被凜冽的風雪瞬間抽走。

雅爾塔斯走進店面里,掩上門,打量著這家眼鏡店。正門面對著的柜臺上,一個老舊的錄音機發(fā)出嘶啞的聲音,依稀可以聽清是在說歡迎光臨,不過那聲音,可真像走失在風雪里的鬼魂在尖利的吶喊。

一位老人穿著厚實的睡衣從里屋走出來,鼓啷啷的腰包里依稀可見兩根硬朗的槍管指向雅爾塔斯。

雅爾塔斯嘴角一抽,將文明杖放在一旁的陳列柜上,摘下手套,舉起手示意自己并無惡意,然后開口說道:“我聽人說,你這里可以制作眼鏡?放心我有錢。”說完換換從懷里掏出一疊美元,在做這些動作的時候,雅爾塔斯一直打量著這個老人。

他可能有70歲了,精練的短發(fā)已經(jīng)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只是如同霜雪般的斑白,胡須掛的很干凈,老人斑已經(jīng)爬上他的額頭,但那雙棕色的眼鏡依然清澈明亮,帶著警惕的目光審視著雅爾塔斯,一直到他拿出的美元。

老人放下腰包里的短管獵槍,說道:“不好意思,客人,我只是個寡居的老頭,這世道不太平我這也是保護自己。”即使這樣,他的目光仍舊一直在審視著雅爾塔斯。

“理解理解,這該死的世道。”雅爾塔斯隨口附和道,摘下禮帽,理了理他的白色長發(fā),如果是老人的白發(fā)是蒼老的顏色,那雅爾塔斯的白色長發(fā)就是如同雪花般的潔白,是這世上最為純凈的白色。老人那雙棕色的眼睛,在看著雅爾塔斯理好他的長發(fā),推一推鼻梁上那副水晶磨制的單片眼鏡,眼神閃爍著不明的光亮。

“先生,請先休息一會。需要一杯咖啡還是茶?”老人一邊指著柜臺邊的黑色沙發(fā),一邊問雅爾塔斯。一只橘黃色的貓咪從老人的睡袍底下露出大腦袋好奇的看著這個不速之客。

“恩,一杯咖啡吧。”雅爾塔斯脫下皮大衣,抖了抖雪,掛在門口的衣帽架上,點點頭,坐到沙發(fā)上。貓咪慢慢的爬到茶幾上坐下,與沙發(fā)上的雅爾塔斯對視著,那碧綠的小眼睛里閃爍著靈動的光。

老人笑笑,指著橘黃色的貓咪對雅爾塔斯說到:“不好意思了客人,先讓我的小布聶陪陪你。”

說完轉身回到里屋,去為客人準備咖啡。而雅爾塔斯只是伸出那修長的手指在小橘貓頭上摸了摸,又挑弄著它的下巴,撓了撓,小貓就勇敢的撲入雅爾塔斯的懷里,蜷縮著自己的身體,在雅爾塔斯的腿上仰躺著露出自己的小肚子,而小尾巴則左右搖晃著。雅爾塔斯一邊逗弄著小貓咪,一邊打量著這家店的布局,看得出來老板并不純粹只是做眼鏡,還有很多鐘表,玻璃制品和手工藝品。那些一看就挺精致的作品被放在玻璃柜后面,而老人的工作間就在一旁的窗邊。石質的地板上鋪著動物毛皮拼合成的地毯,電燈懸掛在木頭柜臺上,彩色玻璃裝飾著面對街道方向的門窗,鋪設的霓虹燈如果開啟來,當夜晚來臨,會很漂亮吧。

雅爾塔斯差不多看了看,就靠在沙發(fā)上,一只手懷抱著年幼的小貓,一只手輕快的纏攪著小貓那靈巧的尾巴。紫色的眼睛卻有些不自然的渙散,眼白仿佛很快就會紫色的眸子覆蓋住,眼睛里只會剩下紫色時。老人端著咖啡和一些珍貴的肉食品走來,老人身上的衣服也換成了正經(jīng)的西服,即使年歲已高,他的手依舊穩(wěn)健,和他的眼睛一樣,像是躲過了歲月的侵蝕。

看著雅爾塔斯與小橘貓相處的蠻愉悅的,老布聶笑了笑,心里仿佛在想著什么事情,卻沒有發(fā)現(xiàn)雅爾塔斯眼睛里的異樣。雅爾塔斯低下頭,捏了捏眼瞼,讓潰散的眼瞳再度收縮。接過老人遞來的咖啡,輕輕的抿了一口,那種奶粉沖泡的牛奶味和蜂蜜交匯在微苦的咖啡里的味道,帶著某種讓人懷念的熟悉。“我聽說,你做眼鏡的手藝非常棒。”

“是的,尊敬的先生,我已經(jīng)靠做這些手藝,度過了五十個俄歷新年了。如果不出意外,我還能靠它多渡過一些時間。”老人坐在沙發(fā)對面,看著雅爾塔斯那雙充滿神秘色彩的紫色眸子,詼諧的說道。吐字清晰,用詞簡練。

雅爾塔斯點點頭,伸手安撫了一下對自己咖啡有了某種沖動的小貓咪,拿起餐盤里的魚干,撕成小片,喂到貓嘴里,緩緩說道:“我相信,你的手藝肯定不僅僅局限于此。不過我沒有帶來需要配眼鏡的人,也不知道她的視力如何,只知道應該是有些近視,需要一副眼鏡。當然,也許不止一副,只要合適,價錢不是問題。”說完把剛才拿在手上的美鈔數(shù)出20張,放在茶幾上。“這是定金,等你做好,這些都是你的。”

然而,老人的眼睛只是對茶幾上的富蘭克林一掃而過,反而是問出幾個問題,比如要佩戴眼鏡的人的年齡,從事職業(yè),是否佩戴過眼鏡,平時工作時眼睛離目標的距離大概。雅爾塔斯自然是靠著記憶盡量詳盡的回答道。

等一切結束,雅爾塔斯已經(jīng)喝完了杯里的咖啡,也品嘗了老人端來的切片紅腸和煙熏火腿肉。當然還有屬于貓咪的魚干,被雅爾塔斯輕易的撕成均等的小塊,喂到已經(jīng)有些大橘趨勢的小貓嘴里。看著老人的小本上用鉛筆記下一堆數(shù)據(jù),他也油然的感到一絲安心。

就這樣看著,老人在筆記本上認真的寫下數(shù)據(jù),雅爾塔斯就想起了喀秋莎,那個認真可愛的小女孩,她肯定不是楚科奇當?shù)厝耍膩須v她的故事,雅爾塔斯有些好奇,她是雅爾塔斯認識這個新世界的第一扇窗戶,值得被溫柔以待,而且美好的故事不該慢慢去發(fā)掘才有意思嗎?

良久,老人寫完了想要的數(shù)據(jù),也把已經(jīng)冷卻的咖啡一口倒出嘴中,然后看著雅爾塔斯,看著他那張漂亮的臉。腦海里不停的翻騰著過去的回憶,那副讓自己一家人一輩子顛沛流離的畫像,那個詛咒般纏繞在家族身上的名字。

沉默良久,老人抬頭看著那位還在逗弄貓咪的客人問道:“請問尊貴的先生,您的名字是...雅爾塔斯·瓦爾希琉娜嗎?”

這下,輪到雅爾塔斯感到驚詫了,他抬起頭,那雙看向老人的紫色眼睛里閃爍著危險的光芒,不過片刻后又放松下來,只是淡淡的問道:“我好多年沒有聽人叫過我的名字了,你是從哪聽來的?”

老人的眼神里那種欣喜又悲傷的神情逃不過雅爾塔斯的眼睛,但雅爾塔斯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看著老人。“您還記得,克列夫·布聶嗎?”

故人的名字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雅爾塔斯那已經(jīng)有些淡去的記憶的閥門,他記得這個名字,這是一個農(nóng)奴的兒子的名字。

那是一個冬天,農(nóng)奴制改革后的很多年里,貧困的農(nóng)奴們仍舊幾乎需要勞作一生來贖清他們出生以前就背負著的債務。

還記得,那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即使是向著冬天的寒霧吐出一口熱氣,用手去接,都好像留下了些什么。而且春天來得特別晚,即使是那些圣彼得堡的宮廷貴族們都為這意料之外的長冬節(jié)縮了自己的生活開支,而那些耗盡了糧食卻還沒有等到春天的農(nóng)奴們凍死在道路邊上,凍死在他們向過往的貴族乞討時跪倒的路邊上。

作為在莫斯科郊外有著封地的封地貴族,雅爾塔斯例行公事的去和圣彼得堡的皇帝討論什么時候該再開啟一場俄土戰(zhàn)爭。回來的路上,那個瘦弱的孩子攔下了雅爾塔斯的馬車,懷抱著已經(jīng)死去的小孩,向這位貴族祈求著一袋糧食。

有些意外的,雅爾塔斯開口攔下了親衛(wèi)的鞭子,這個時代農(nóng)奴哪怕已經(jīng)不再是奴隸了,但是冒犯沖撞一位貴族仍舊是可以被貴族的仆人親衛(wèi)隨意鞭打,即使打死了也不用向警備署報備,如果不是農(nóng)奴,是個自由民,也僅僅需要報備而已。

“你知道她已經(jīng)死了嗎?”雅爾塔斯走下馬車,來到車前,看著被他這群穿著鎧甲的親衛(wèi)包圍的男孩,指著他懷里的小孩,那因為饑餓而有些發(fā)腫的小孩,冷淡的說道。

“...知道,尊貴的大人。”男孩低著頭,面黃肌瘦的樣子看起來脆弱無比,但仿佛有一種意志在支撐著。

“那你知道攔我的車,會死嗎?”雅爾塔斯的語調仿佛比這個冬天還要冷酷。

“知道...,尊貴的大人。”男孩好像是有些絕望了,低垂著頭,抱著懷里小孩的尸體,一動不動的好像是準備接受死亡,沒有辯解也沒有反抗,就好像已經(jīng)準備好接受這樣的代價了一樣。

“那你要一袋糧食,有什么用?”雅爾塔斯的聲音依舊冷酷。

“我需要吃一點東西,才有力氣挖個洞,把我妹妹埋進土里。”男孩低沉著腦袋。

看著這個孩子那種徹底絕望卻仍就愿意為了自己在意的人,哪怕一點希望也要去爭取的精神,雅爾塔斯感覺這樣的神色,他已經(jīng)在那漫長的生命里,有太久沒有見過這樣讓他有些動容的了。

“有趣,你叫什么。我問你,你愿意成為我的奴仆,背負著即使死亡也洗不掉的債務嗎?為了你的妹妹。”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雅爾塔斯繞著這個男孩走了一圈,開口問道。

“我叫克列夫,我本就是個奴隸。”男孩說。

于是,這個男孩便為他妹妹的墳墓背上了一輩子的債務,在雅爾塔斯的親衛(wèi)隊的訓練中長大。作為出生低微的農(nóng)奴之子,克列夫在那些親衛(wèi)隊里驕傲的貴族少年的欺壓下,依舊以最好的成績入選成為雅爾塔斯的親衛(wèi),最終成為這位買下他靈魂的高貴之人的親衛(wèi)隊長,而他那帶著某種驕傲的脊梁再也沒有彎下過。

一直到,日俄戰(zhàn)爭快要結束的時候。

他是那樣卑微的跪伏著央求雅爾塔斯撤離,并愿意帶著親衛(wèi)隊從日軍的包圍里殺出一條路來掩護雅爾塔斯撤退。

這個農(nóng)奴的兒子,在那一刻贖清了他的債務,一杯印著君士坦丁大帝頭像的羅馬金幣,掉在他手里,雅爾塔斯為他贖清了一切。

在雅爾塔斯的命令下,帶著那封寫給沙皇尼古拉二世的信,騎馬奔赴數(shù)千里外的圣彼得堡。

“他把我的信,送到尼古拉二世手里了嗎?”沉默許久,雅爾塔斯才說道。

老人眼中被悲傷充盈,蒼老的手將眼淚拂過,難過又激動的說著:“是的,家父幸不辱命,把信送到了尼古拉二世陛下手上。”

真像是宿命般的結局啊,無論如何都無法挽回最終的結果,沙皇一家依舊死在起義者的槍下嗎?雅爾塔斯早在與日本人的戰(zhàn)爭陷入頹勢的時候就知道,即使他能得勝歸來,古老的俄國依舊需要新的變革,才能維持沙皇的統(tǒng)治,雅爾塔斯已經(jīng)在信中寫的足夠詳細,但是考慮到那位敏感又脆弱的沙皇陛下,雅爾塔斯覺得俄國還是需要自己的庇護才能在這個新時代中繼續(xù)生存下去。哪怕他們不再是索菲婭公主的后裔,但他們依舊是羅馬帝國的皇帝,羅曼諾夫家還需要他來守護。

可,那一場戰(zhàn)爭,他還是敗了。

像條敗犬般蜷縮在這片冰凍的海濱旁,再醒來,已經(jīng)......物是人非了

“那你為什么會來到這片荒蕪的凍原里,波羅的海的暖陽不夠溫暖嗎?”雅爾塔斯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隨口問到,推了推鼻梁上的單片眼鏡,又伸手摸了摸懷里的貓咪,那溫熱的體溫和柔軟的軀體讓他感覺到些許溫暖。

“沙皇陛下賞賜了父親一大筆錢,也安排父親成為陛下的宮廷守衛(wèi),也是因為這樣,才有了我。只是后來,俄國卷入世界大戰(zhàn)中,1917年俄歷二月家父被起義軍拿槍指著頭,沒能守護住自己的忠誠,也因為家父也是窮苦人家出身,平時比較親近那些底層士兵,所以起義士兵處決了禁衛(wèi)軍的頭目們,家父逃過一劫。后來沙皇陛下退位以后,父親就賦閑在家,做做小生意,也就是磨制水晶片和吹玻璃。靠著自己的手藝和沙皇陛下曾經(jīng)的賞賜這樣的日子到也是清閑,我是父親最小的兒子,上面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只是后來,蘇維埃政府清洗昔日的沙俄時代的舊臣,父親也被算做反動派,所以父親被迫帶著我們舉家流亡。從圣彼得堡,到楚科奇,路太長了,母親和兩個年長些的哥哥都倒在路上了,父親帶著我和姐姐流亡到了這里,我的一生也在這里渡過。我曾經(jīng)并不明白為什么父親要帶著我們走這么遠的路,來到這片冰冷的凍原上,見到您,我終于有些理解了。非常抱歉,父親當時放棄家里的一切,只帶了些金錢和您的畫像,卻被我不小心遺失了,只剩下......您等等。”老人起身,走向里屋,乒乒乓乓的聲音傳來,似乎在翻找著什么,片刻后,老人走出來,蒼老的雙手捧著一枚金幣走到雅爾塔斯面前,彎下腰虔誠的遞向他。

雅爾塔斯看到,那是一枚印有君士坦丁大帝頭像的金幣,距今已經(jīng)有16個世紀的歷史了,那不平整的菱角和粗暴的印壓,都讓這枚金幣上只剩下了模糊的人影,但雅爾塔斯還記得,這是他最珍貴的財富之一,專門用來贖買人類靈魂的錢幣。

搖搖頭,雅爾塔斯沒有接過那枚金幣,只是說:“我用這枚金幣贖清了你父親的一切債務,他不再是我的奴仆,難得你們還留著,好好留著吧。”

“是,一切都聽您的。”老布聶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去做我要的眼鏡吧,我在這等你。”雅爾塔斯從紳士服的內襯里掏出一塊鍍金的懷表,看了看時間,沉默下去。

“好的。”老人轉身走向他的工作臺。

冰風暴又開始在這片凍原上肆虐,哪怕極夜已經(jīng)結束,綠色的極光也不會在海面上折射出動人的光芒。但是一直到夏天,極晝來臨前,冰風暴都會一直在這片凍原上肆意宣泄,像是個遠古的幽靈一樣。

雅爾塔斯看著熱氣漸漸從茶杯里散去,回憶不自覺的又涌上心間,他在某一個瞬間,思緒輾轉數(shù)千年,回到他最初的人生,大約50個世紀之前的時光里。

那個時候,古老的尼羅河畔,貓咪與胡狼建立的王國統(tǒng)治著人類與其他種族,相互征戰(zhàn)。嗯,就是現(xiàn)在吃飽了躺在他懷里瞇著眼睛準備睡覺的貓咪。人類的文明開始在神話生物們的奴役中,一直到人類神明的出現(xiàn)。

雅爾塔斯的故鄉(xiāng),在古老的愛琴海畔,那個他已經(jīng)有些記不清面容的女人養(yǎng)育著他,孤獨的撫養(yǎng)他成長,孤獨的去狩獵,遠離那些崇拜著神奇生物的城邦,在那片荒野里。后來,那個女人出去狩獵,再也沒有回來,雅爾塔斯也開始他孤獨的旅程。只是他始終記得,那個女人教給他的知識,用獸皮包裹著他,在微涼的夜里走到海邊,教他天上星辰間的知識。或者在冬夜里,懷抱著他,輕唱著悅耳的童謠。

雅爾塔斯就在荒野里孤獨的狩獵,在荒野里孤獨的點燃篝火,孤獨的看著星空,孤獨的狩獵著那些享受人類血腥祭祀的生物,終于有一天,他抵達了一座人類的城邦,在那里成為了現(xiàn)在的自己。

他的一生,仿佛就是一場漫長的流亡,總在感覺找到家后,就又得被迫開始新的旅程。也許,和那個撫養(yǎng)他長大,在他心里一直是母親的女人,那在獸皮包裹著,用燒過的木棍在洞穴里的石壁上作畫,在寒冷的冬夜里蜷縮在女人懷里感受她的溫暖和動聽的童謠時,才是家吧。

很可惜,那段時光里的雅爾塔斯,是那么幼小,以至于,哪怕之后返回那段時光里,也看不清母親的臉。只記得她的名字,一個很被她的貓主人賜予的名字。不過也對,蒙昧時代的人類,哪會有自己的名字,名字這種寶貴的東西都來自神話生物主人的賜予。人類只有成為神明,才能有自己的名字。

夜幕降臨了,城市仿佛活了起來,哪怕還是有些風雪,路燈點亮了大片的水泥馬路,老布聶的店外霓虹燈也開始閃爍,從工廠里下班的工人穿著制服驕傲的走在路上,路邊的商店里都隱約傳出了烤好的面包的香味。也許環(huán)繞著白令海建立的防御帶,一個個駐軍小鎮(zhèn)被放棄了,但作為重要節(jié)點的城市依舊掌控在黨中央派遣的政委們手中,哪怕因為盧布銀行被限制取款,購物需要相應的票據(jù)才能只用,因此人們更加喜歡硬通貨以物易物,或者那些綠色的美金。但作為人口集中的城市依舊有他繁華的一面,哪怕是伴隨著鎢錫礦而生的尤利廷。

老布聶工作間的小燈開著,雅爾塔斯沉默在黑暗中,窗外的燈影驅散些許暗淡,小橘貓換了一個姿勢在雅爾塔斯懷里酣睡。古老的記憶總是悠長又循環(huán)往復,讓人不自覺的沉迷,如果無人打擾哪怕一下子陷入回憶數(shù)百年,一直到隕落都無人知曉。不過還好,老布聶似乎完成了他的工作,他摸索著,拉開電燈的燈線,潔白的光爆開在房間里有些刺眼,讓老布聶不得不捂著眼,等待眼睛適應這份光亮。就連雅爾塔斯懷里的貓咪,都伸出小毛爪爪捂著眼睛,只有雅爾塔斯仿佛死去般沉靜。

腦海中浮現(xiàn)出輕輕一推,雅爾塔斯就順勢倒下的場景,嚇得老布聶心都揪到一起,雖然早已知道這位偉大的雅爾塔斯閣下不是凡人,不過這樣的擔憂還是充斥著老布聶的心頭......

他還是決定先呼喚一下“雅爾塔斯閣下......?”

靈覺的刺痛喚醒了陷在回憶里的雅爾塔斯,他抬起頭,脖子扭曲成一個可怕的弧度,紫色的瞳仁布滿整個眼球,不帶任何感情地盯著老布聶。一瞬間,老布聶感覺自己全身上下的都在顫抖,他感覺自己的肌肉都像是準備突破皮膚,撕裂成小塊四散而逃。

“喵”伴隨著一聲脆脆的貓叫,雅爾塔斯身上詭異的情況仿佛退潮般縮回他的身體,雅爾塔斯又回來了。

看著老布聶驚恐的樣子,雅爾塔斯大概能夠想到,應該是沉迷在回憶里太深,身體的自然反應嚇到了這個老人。皺了皺好看的眉毛,說:“克列夫的兒子,你知道我在日俄戰(zhàn)爭中被日本人打敗,受了很重的傷,一直沉睡著,直到不久前才蘇醒,所以剛才只是因為傷還沒有完全好,才會這樣。你無需恐懼。”

“是是是......偉大的雅爾塔斯閣下,您的傷......”驚恐的老布聶趕緊彎下腰,不敢直視沙發(fā)上的那個男人,只是看著他懷里的小胖橘還瞇著眼睛睡得有些懵圈,尾巴搖晃著,不自覺的又感覺還不錯。

“這個你無需過問,我要的東西你做好了嗎?”

“嗯,當然,您看。”說完老布聶把手上的東西恭敬的放到茶幾上,推到雅爾塔斯面前。雅爾塔斯看了老布聶一眼,沒說什么,只是低頭看著老布聶呈上的東西,那是一個做工精致的木盒,雅爾塔斯沿著縫隙邊緣打開。機械齒輪運轉的聲音響起,一個穿著裙子的漂亮小人偶從伸縮的盒底彈出,伴隨著一曲天鵝湖開始跳動一段端莊的舞蹈,四周遍布的燈光打在人偶身上,跟隨著它翩翩起舞,仿佛是在聚光燈閃爍的舞臺上,而本該是觀眾席的地方用紅色墊子墊著一副黑色橡木邊框的眼鏡。

雅爾塔斯?jié)M意的點點頭,從懷里隨手掏出一疊美鈔放在茶幾上,淡淡的說:“我能預感到這個國家很偉大,甚至超越曾經(jīng)的俄國,但同樣的,那股風雨飄搖的味道依舊遍布這里冰冷的空氣。我會在夏天之后離開這里,你也該考慮考慮自己了。”

說完,又伸手摸了摸懷里的小橘貓,把它輕柔的抱起,放到一邊的沙發(fā)上,看著它那雙綠色的小眼睛,露出一個微笑。拿起茶幾上的木盒,走到店門口,取下黑色的風衣,在老布聶的幫助下穿好,戴上禮帽杵著文明杖,沒有回頭看站在門口的老布聶,緩緩消失在水泥馬路的街頭。

老布聶看著雅爾塔斯消失在燈光下,回到店里關上門,取出早些時候去糧油店買好的面包,又端出一碟蘿卜干,就著溫熱的水沉默的吃著。看著早些時候拿出來的紅腸,猶豫了一下,拿過一片,撕成兩半,一半喂給貓咪,一半放進自己嘴里,帶著些許陶醉的。看著茶幾上放著的美鈔,雙眼有些泛紅,咬著硬面包的嘴里發(fā)出些許嗚咽。

“父親......雅爾塔斯閣下真是位仁慈的主人吶。”老人喝下一大杯溫水,看著窗外明亮的路燈,喃喃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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