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山下陣如云,羽檄交馳日夕聞。
唐·王維
萬歷二十年三月中,百余人穿行在艱險的蜀道之中,無閑情觀賞早春“綠柳黃未勻,上林花似錦”的沿途美景,也無暇顧及“前有劍閣橫斷,倚青天而中開”的險峻雄偉,一行人自成都起,過廣漢,經(jīng)德陽,穿劍門關(guān),于廣元出川,而后翻秦嶺,出斜谷,直通八百里秦川,近四十日內(nèi),日行百里,終于到達了九邊重鎮(zhèn)之一:寧夏鎮(zhèn)。
寧夏鎮(zhèn),黃河繞其東,賀蘭聳其西。西北以山為固,東南以河為險。寧夏鎮(zhèn)地勢險峻,河套地區(qū)土地肥沃、物產(chǎn)富庶,素有“黃河百害,唯富一套”的說法,因此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秦漢之于匈奴,唐之于回鶻,宋之于西夏,元,及至有明一朝,也先后與瓦剌、韃靼纏斗百年。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
千百年來,經(jīng)歷了大大小小的戰(zhàn)爭后,難以計數(shù)的邊關(guān)將士永遠埋骨于賀蘭山,所以賀蘭山又有“軍山”“鬼山”之稱。
窖生與何大奎等川軍將士在經(jīng)歷了一個多月艱苦行軍之后,終于來
— 104 —到寧夏鎮(zhèn)寧夏城前、賀蘭山下。此時的賀蘭山,正是“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的季節(jié),對于窖生、何大奎以及這同來的百名川軍而言,感到的卻是徹骨寒冷,這讓窖生有些困惑,因為他依稀記得,上個月出發(fā)之時,川內(nèi)便已經(jīng)到處是一派“嫩葉商量細細開”的早春景象,怎么走著走著,走了近一月有余,卻把春天給走丟了?窖生腦海里忽然浮現(xiàn)出兩句詩,此刻最是應(yīng)景:“笛中聞?wù)哿荷丛础!?
不過與同來的川軍士兵對眼前兇山惡水和鬼天氣的咒罵相比,窖生的心緒倒是好得多,一路上他更是和同行的這些士兵大擺龍門陣,經(jīng)常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甚至都忘卻了行軍的辛勞,“小四川”的外號就此叫響。
雖然眼前春色無處尋,也不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景象,但是眼前軍營千里、雪峰萬仞,這粗獷豪邁的異域風光卻讓窖生心潮澎湃,激動不已。
一行人來到距寧夏城十六里外駐扎的明軍大營,何大奎身為帶隊參將,立刻找到營中傳令兵,遞上成都府所開具的勘合。那傳令兵驗明勘合后,狐疑地看了何大奎一眼,冷冷地扔下一句:“在這等著!”之后他便進中軍帳稟報去了。
何大奎只好帶隊在大營外等候,此時兩人兩騎由遠處急馳而來,及至近前,何大奎細看那兩匹馬,毛色不勻,奔跑之際也是不甚平穩(wěn),看來并非訓練有素的戰(zhàn)馬,兩名騎者也都穿著尋常布衣,看樣子兩人年紀都在三十歲左右。
何大奎偶然瞥了一眼窖生,卻發(fā)現(xiàn)窖生正沖自己連使眼色,且用手偷偷指了指那兩名騎者。
何大奎覺得納悶,又仔細看了看那兩名騎者,似乎并無任何特別之處,可仔細一琢磨便發(fā)覺了古怪之處:雖然那兩匹馬奔跑之際不甚平穩(wěn),但馬上兩名騎者身形卻始終穩(wěn)如泰山,不見絲毫晃動,足見兩人騎術(shù)之高明,絕不是普通百姓。
此時那兩名騎者來到近前。何大奎細看兩人容貌,見其中一名年長一些,三十七八歲,身材魁偉,此刻端坐在馬上,似乎也比一旁的騎者高出半頭有余,一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臉上一副濃密的絡(luò)腮胡子烏黑發(fā)亮,濃眉大眼,目光如炬,顧盼之際,極具威勢。
另一名騎者年紀尚輕,但看起來卻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樣,身材頎長而略顯單薄,劍眉細目,目光堅定。
細看過兩人的相貌和氣度,何大奎更加確定這二人絕非是等閑之輩,但究竟是什么來頭他一時卻也捉摸不透,因此打算靜觀其變。
此刻兩名騎者,在離營門不遠處勒住胯下坐騎,兩人翻身下馬,看了看何大奎和百名背著酒壇的川兵,并未言語,卻對著眼前這座大營仔細觀察起來。
此時那個折返回來,身后一個參將模樣的魁梧軍官帶領(lǐng)著一隊軍士氣勢洶洶沖何大奎而來,到了近前,參將模樣的人對傳令兵大剌剌地問:“是他嗎?”
那哨兵趕緊答道:“麻參將,就是這個人。”
這個麻參將上下打量了何大奎一番,對著何大奎大聲呵斥道:“我剛剛查看過所有兵部調(diào)兵勘合,并無從成都府調(diào)兵的軍令!你究竟是何人?到此究竟要干什么?說不清楚就將你們?nèi)磕孟拢约氉髡撎帲偷卣ǎ ?
何大奎見此人傲慢無禮,心中不悅,但自己初來乍到,卻也不便發(fā)作,于是他抱拳道:“這位麻大人,卑職何大奎,在成都府任參將一職,卑職剛剛請這位兄弟已經(jīng)查驗過勘合的!卑職這次是奉成都府劉顯劉總兵之命,專程給提督陜西討逆軍務(wù)總兵官李如松李總兵來送酒的。麻大人不信可以看看。”說完用手指了指窖生和其余士兵背上所背酒壇。
這位麻參將掃了一眼眾人,張嘴將一口濃痰吐在地上,罵道:“什么他媽的討逆總兵官,老子不認識!也沒聽說過!從四川幾千里特意送酒到這兒,唬誰呢?我看你們就是他媽的哱拜的探子和二報!來人啊,去把這些人背上的壇子都給老子拿下來!挨個檢查看看里面裝的都是什么?如有反抗就格殺勿論!”
這個麻參將手下的士兵一聽都來了精神,齊齊應(yīng)了一聲:“是!”
幾十人便一擁而上,直奔著百名川軍而去。
為首一個百夫長模樣的軍官遠遠看到窖生除了背著一個酒壇之外,還背了一個藍布包袱,看形狀里面似乎裝了一把琴。他不禁覺得古怪,于是徑直來到窖生面前,喝道:“你身上背著什么東西,全部卸下來讓我們仔細檢查。”
窖生看了看眼前的這位百夫長,淡然一笑,卻對他的話置之不理。
百夫長一見大怒,伸手抓向窖生的肩頭。窖生也不閃避,百夫長的手指堪堪碰到窖生肩頭,他忽然感到一股力道夾裹著自己手腕就勢向前一帶,自己身子便向前飛起一丈有余,重
重摔在地上,實在是狼狽不堪。
麻參將一見大怒,忙拔出鋼刀,指著窖生道:“你們果然是哱拜所派的奸細!來人啊,抄家伙!”
此刻那幾十名士兵紛紛拔出兵刃,何大奎一見情形不妙,縱身擋在窖生和川兵之前,張開雙臂對著營中士兵大喊道:“兄弟們,我們不是奸細,我們確實是成都府的人,我這兒有成都府的勘合,我要見麻貴麻總兵!”
營中士兵哪里肯聽何大奎的話,營中士兵便要一擁而上,這邊川軍一看也不愿束手就擒,紛紛亮出兵刃,眼看雙方便要混戰(zhàn)。就在此刻,那兩名布衣騎者中一名年齡較輕的漢子忽然身子一閃,來到麻參將身前,沒等麻參將有絲毫反應(yīng),就把他手中的鋼刀奪下,順手將鋼刀壓在了麻參將的脖子上,騎者劍眉豎立,口中一聲斷喝:“讓你的部下全都放下手中兵刃,全部后退!”
麻參將心里一驚,嘴里卻并不服軟:“哪里來的大膽賊子!你們是一伙的吧,膽敢到堂堂大明寧夏總兵官大營來撒野!真是活得不耐煩了!來人啊,把這些奸細統(tǒng)統(tǒng)拿下!”
話音剛落,大營中又涌出上百名士兵,分別手持鋼刀和弓箭,箭在弦、刀出鞘,大有將眼前的騎者和川軍都砍成肉泥之勢。
眼見情勢萬分緊張,另一名身材魁偉的騎者穩(wěn)步來到麻參將身前,用手輕輕拍了拍年輕騎者的手臂,年輕騎者馬上會意,撤下了壓在麻參將脖子上的鋼刀,后退一步側(cè)身立在一旁,不再說話。
麻參將一見壓在自己脖子上的鋼刀撤了,于是便要發(fā)作,此時身材魁偉的騎者忽然反手一記耳光“啪”一聲重重地抽在麻參將臉上,力道之大竟然將麻參將抽得原地轉(zhuǎn)了一圈,他半邊臉上頓時呈現(xiàn)一片青紫,營中士兵或許都不曾想到,竟然有人打耳光能打得如此之重,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大家面面相覷。
還沒等麻參將緩過神來,便被身材魁偉的騎者伸手捏住了后脖頸,這麻參將身材本來已經(jīng)很是魁偉,但相比之下騎者比他卻又大了一圈,又因一個氣勢威猛,一個卻被耳光抽得神志不清,所以此刻兩人情狀正好像老鷹捉小雞一般。
騎者湊近麻參將的臉,冷冷地說道:“你剛才說沒聽說過陜西討逆總兵官,也不識得什么李如松是不是?今天我讓你好好認識認識!”
他說罷抬頭向營中士兵掃視了一周,每個人與他冷峻的眼神相遇后都不自禁打了個冷戰(zhàn),竟然又連連后退了幾步。
那身材高大的騎者忽然運足丹田之氣高聲喊喝:“我是大明提督陜西討逆軍務(wù)總兵官李如松,讓麻總兵出來見我!”
這一聲斷喝真氣充盈,聲聞數(shù)里,不禁震得眾人耳鼓轟鳴,營中士兵被其威勢所嚇,無不大驚失色。窖生心下竊喜,暗想莫非眼前這人就是李如松?那豈不是師兄到了?自己從小便聽兩位師父多次提到這位師兄,神交已久,今日一見果然英雄了得。
原來這兩位騎者正是原大明薊遼總督李成梁之子、新任大明提督陜西討逆軍務(wù)總兵官的李如松及其胞弟李如柏。
兩人奉命帶屬下一萬兵馬自太原疾援寧夏平叛,大軍連日疾行,前日離寧夏城尚有三百里之遙,但李如松聽聞麻貴對寧夏城久攻不下,因此決定和胞弟李如柏兩人輕騎,喬裝,先行到陣前一探虛實,不想遇到此事。
大營的轅門前喧鬧了這許久,再加上李如松這一聲石破天驚的斷喝,早有人將情況報于寧夏總兵麻貴。
麻貴年近五旬,身材略微發(fā)福,頭上也略顯花白,但精神健旺,凜然生威。
麻貴正獨自一人在中軍大帳中發(fā)愁,原因一方面自然是因為攻城不順,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日前接到內(nèi)閣和兵部的行文,知道了任命李如松為提督陜西討逆軍務(wù)總兵官,統(tǒng)帥山西、寧夏、浙江等各地軍隊,負責平定此次寧夏叛亂。
自從麻貴知道是李如松出任這個討逆總兵官以后,他但凡一想起來便覺得甚是頭疼,究其原因?qū)嵲谑抢钊缢蛇@廝的確是個難纏且絕對惹不起的主。
其實此前麻貴與李如松僅有一面之緣,便是這一面之緣讓麻貴至今心有余悸。
彼時李如松是山西總兵,而麻貴自己則剛剛升任寧夏總兵,按理講兩人同為一地總兵,且麻貴年齡要比李如松大上一輪有余,于公于私李如松都應(yīng)該敬麻貴三分,可見了面麻貴才知道自己想多了,這李如松似乎根本就不知道尊敬為何物,非但不尊敬自己,甚至連當時在場的山西巡撫都不當回事。要知道大明自開國以來,朝廷規(guī)制便是以文制武,李如松和自己頂頭上司唱對臺戲都是家常便飯,更何況他人?
然而真正讓麻貴感到惶恐的,卻是以李如松如此囂張跋扈的個性自然免不了飽受各部言官的彈劾,而據(jù)傳言李如松剛剛當上總兵短短兩年,朝中彈劾他的言官數(shù)量和奏本總量甚至比當年上奏彈劾胡宗憲、戚繼光的還多。
然而奇怪的是,李如松卻總兵照舊做、跋扈卻較以往更甚。這讓同為一地的總兵麻貴有些惶恐不已,因為他心里明白,如若自己和李如松易地而處,恐怕便是有一百個麻貴也人頭落地了。
從那時起,麻貴心里就深深打下了這樣一個烙印,這李如松實在是個不能惹也決計惹不起的人物。可偏偏這該死的哱拜起兵謀反,自己又實屬不爭氣,久攻不下,逢此當口,朝廷偏偏指派了這個祖宗成了自己的頂頭上司,麻貴焉能不愁?
麻貴正在自己的中軍大帳中長吁短嘆,傳令兵來報,說自己的親信麻勇在轅門前讓人打了,麻貴大怒,對傳令兵說道:“什么人吃了豹子膽,竟然在我中軍轅門前打我的親信!給我派人拿了!”
傳令兵支支吾吾地說道:“回總兵大人,來人自稱是……自稱是……”
麻貴怒道:“是誰也不行,今天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給我綁了!”
倆人話音未落,便聽到那聲石破天驚般的吼聲從院門外傳來,麻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狐疑地問傳令兵:“外面在喊什么?說是誰來了讓我出去見他?”
傳令兵趕緊答道:“回總兵大人,就是這個人!他說自己是什么提督陜西討逆總兵官,好像叫什么李如松。”
麻貴怔怔地愣了一會兒,忽然起身,一腳踢在傳令兵的屁股上,朝大帳外一溜小跑,他邊跑邊罵道:“你個小王八蛋,不早放屁!”
傳令兵稀里糊涂地挨了一腳,卻也無暇委屈,連忙跟著麻貴向大帳外跑去。
麻貴剛到轅門外,便見到一個大漢一手掐住麻勇的后脖頸,威風凜凜如同天神下凡一般正冷冷地掃視著對面自己的士兵,麻貴仔細一看,這大漢正是李如松。
麻貴眼見李如松安然無恙,心里一塊大石頭算落了地。可又看了看自己這些士兵,雖然手中都拿了鋼刀弓箭,此刻卻如一群見了貓的耗子一般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不禁暗罵:這幫沒出息的貨,幾十個人手里拿著家伙卻被一個赤手空拳的人堵在自己軍營門口竟然還被嚇得哆哆嗦嗦,這也算是欺負人欺負到家了。
麻貴心里雖然這樣想,可嘴里卻大聲呵斥手下士兵收起手中兵刃。麻貴營中的士兵此刻正經(jīng)歷著最為尷尬的時刻:面對眼前這樣一個猶如天神下凡般的大漢,大家一起抄家伙上又不敢,可是一起拿著家伙后退又覺得太丟人,正值進退兩難之際,見到麻總兵跑了出來,又聽
到了總兵讓收起兵刃的命令,大家頓時如釋重負,都在心里大呼“麻總兵英明!”
于是乎心理素質(zhì)好的士兵都將兵刃收起,個別幾個膽子小的士兵一聽到麻貴的命令后竟然如同被繳械般把鋼刀、弓箭都直接扔在了地上,讓身為一軍統(tǒng)帥的麻總兵情何以堪?但是眼前自己當著李如松的面也無法訓斥責罰那幾個慫包,只能暗暗記住都是哪幾個慫包給自己丟人現(xiàn)
眼,咬牙想著等到秋后一并算賬!
此刻麻貴也顧不得羞愧惱怒,疾步上前對李如松行禮道:“卑職麻貴,拜見討逆總兵官李總兵,不知李總兵提前駕到,卑職有失遠迎,請總兵大人贖罪!”
李如松掃了麻貴一眼,他一抬手,將手里的麻勇推給了站在一旁的李如柏。他微一揚手算是還禮,嘴上卻故意親切地對麻貴說道:“我說老麻,別這么多文縐縐的禮數(shù),我看你最近這身體可不錯,這么冷的天,你這臉上還紅撲撲的,難得啊。”
麻貴這才意識到自己臉上火辣辣的,知道李如松這是故意挖苦自己,心想這孫子嘴太損,可是麻貴嘴上卻連連道:“托總兵大人的福,托總兵大人的福!”
沒想到李如松話鋒一轉(zhuǎn),冷冷地道:“我說麻總兵,你這點精氣神都用在保養(yǎng)自己身體上了吧?這兵練得屬實不怎么樣。”他說完揚手指了指對面那幾十個士兵繼續(xù)說道:“這么半天了,眼前這幾十號人就沒一個敢沖上來砍我一刀的,哪怕躲在人堆里偷摸射我一箭也好啊!”
麻貴此刻被李如松氣得牙根直癢,臉上卻不敢有絲毫怠慢,趕緊又施一禮道:“李總兵哪里話!大人虎威到此,屬下怎敢無禮?”
李如松故意提高了嗓門,說道:“老麻,你這就是和我瞎扯了,你手下這個參將……”他說罷指了指麻勇繼續(xù)說道,“連兵頭都不認識我,這群兵蛋子如何能認得出我?”
麻貴連連道:“李總兵言重了,將軍虎威天下聞名,軍營中哪個不知道?”
李如松微笑著指了指麻勇說:“他剛剛都親口說‘什么討逆總兵官李如松,老子不認識’,你若不信可以問問他。”
他說完似笑非笑地看著麻貴。
麻貴一聽扭頭對麻勇怒道:“你果真說了這混賬話?”
剛才李如松捏住麻勇的后脖頸之時運真氣封了麻勇的大椎穴,使其氣血不暢,所以他剛剛才如同病雞一樣。李如柏看在眼里,暗中給麻勇推宮過血,此刻麻勇的氣血是通了,卻仿佛一塊木頭般低著頭一言不發(fā)。麻貴原本被臊得通紅的臉上此刻又變成一片青白,對屬下怒喝道:
“來人啊!把這個混賬拖下去,重責二十軍棍!”
李如松眼見自己這個下馬威已經(jīng)把麻貴折騰得夠嗆,再繼續(xù)下去恐怕會影響到麻貴在自己軍中的威信,于是揮手攔阻道:“這二十軍棍先記著,以觀后效,以后若立了軍功便功過相抵,否則還是打他二十軍棍,不過我到時就請錦衣衛(wèi)來打。”
麻貴一聽趕緊催促麻勇謝過李總兵。麻勇此刻猶如一個泄了氣的皮球,全然沒了剛才的狂傲之氣,依言跪地拜謝了李如松免責之恩。
李如松不再理會,轉(zhuǎn)身用手指了指何大奎和川軍對李如柏說道:“問問那撥人是不是成都府劉顯叔父派來送瀘州大曲的,是的話把酒留下,這一路辛苦,讓輜重營給川軍弟兄們準備飯菜,犒勞一下兄弟們,安排好營帳讓他們好好休整一夜,明日送他們返程,別忘了給川軍弟兄們拿二百兩銀子做犒賞。對了,一會送一壇瀘州大曲到中軍大帳。”
李如柏從小對自己這個長兄便是言聽計從,所以答應(yīng)了一聲后便找到何大奎開始依照吩咐逐項辦理。
李如松一改剛才的態(tài)度,滿面春風地對麻貴說道:“老哥,你還不請我到你的中軍大帳一敘?”
麻貴忙道:“卑職疏忽,總兵大人里邊請。”說完麻貴伸手做了個恭請的手勢。
李如松快走兩步來到麻貴面前,拉住麻貴的胳膊笑道:“哪有那么多禮數(shù),咱哥倆一道走。”他說完便和麻貴一起朝中軍大帳走去。
李如松邊走邊和顏悅色地對麻貴說道:“我說老哥,我知道你也愛喝兩口,兄弟這次可是下了大功夫,求我爹找到遠在四川的至交,差專人特地從江陽送來了一百壇瀘州舒聚源酒坊所釀的瀘州大曲,這可是十年的佳釀。”
麻貴一聽忙道:“有勞總兵大人惦念,差人從幾千里之外將酒運送到此,這讓卑職如何敢當?”
李如松歪著腦袋看了看麻貴說道:“我說老哥,你還別不領(lǐng)情,我這一百壇老酒的來頭可大了去了,你想不想知道?”
麻貴點頭說道:“卑職愿聞其詳。”
李如松像模像樣地娓娓道來:“不知這江陽城的舒聚源酒坊你聽過沒有,這江陽城大大小小的酒坊數(shù)十家,這舒聚源酒坊可算是其中的魁首,而這舒聚源酒坊的老板更是大有來頭,老哥可知道是誰嗎?”
麻貴連忙賠笑道:“總兵大人說笑了,這瀘州佳釀雖然名揚四海,可是這酒坊的老板是誰卑職哪里知道?”
李如松故作神秘地道:“老哥,你此言差矣!這舒聚源酒坊的老板你不僅認得,更是你的老上司!”
麻貴吃了一驚:“這怎么可能?”
李如松笑道:“老兄,你我打個賭如何,我若說得對,一會兒進到帳內(nèi)便先罰你一碗酒如何?”
麻貴欣然道:“一言為定!”
李如松正色道:“好,這舒聚源酒坊的老板舒承宗,便是二十年前官拜兵部左侍郎的那位舒大人,是不是你的老上司?他辭官后回去到瀘州拜名師精研釀酒技藝,后創(chuàng)建了舒聚源酒坊,如今更成了瀘州酒坊行會的‘大瓦片’,他的酒坊所釀造的瀘州大曲酒,香氣優(yōu)雅柔和,綿甜爽凈,已經(jīng)可以說是酒中極品。而我這一百壇酒,都是洞藏老酒,經(jīng)歷了悠悠歲月之洗禮,吸收了天地之靈氣,真可謂是酒中圣品了。”
麻貴一聽,不禁驚訝地道:“我萬料不到竟然是舒承宗舒大人,當年卑職還是個小小的游擊參將,舒大人當年對我確是有拔擢之恩,卻不想他歸隱之后竟然有這等際遇!這碗酒罰得其所!罰得其所!”他說罷和李如松哈哈大笑起來。
這麻貴也是個好酒之人,既想起故人情誼,又被李如松這繪聲繪色的一番描述吸引,他不禁也覺肚中酒蟲被勾了起來,又說道:“卑職今日算是沾了您的光,有幸能嘗到舒大人親手釀制的這酒中圣品。”
李如松眉頭一皺,顯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什么大人卑職的,我再說一次,你我之間不用那么多繁文縟節(jié)。這戰(zhàn)場之上,你我各司其職那是理所應(yīng)當,戰(zhàn)場之外你我是兄弟,你是我老哥,我是你兄弟,這叫著多近乎?你要再大人卑職的,我覺著你就是挑我理了。怎么著,兄弟到了你麻老哥的一畝三分地,你不歡迎?行,那我現(xiàn)在就走!”他說罷作勢就要轉(zhuǎn)身往回走。
麻貴一聽大驚失色,趕緊拉住李如松的胳膊:“我說總兵大……”
麻貴這“人”字還未出口,就看到李如松冷冷的眼神如兩把匕首正刺著自己。趕緊硬生生咽了回去,微一沉吟,咬牙道:“總兵老弟,這行了吧?”
李如松這才轉(zhuǎn)怒為喜,大剌剌地道:“這就對了嘛!老哥我和你說,這酒啊,就得和好兄弟一起才能喝出味道來,沒有了這‘情義’二字,再好的酒也變得索然無味。你說是不是這么個道理?”
麻貴在一旁連連稱是。此刻兩人已經(jīng)攜手走進中軍大帳,麻貴堅持讓李如松坐在中軍主帥之位上,李如松也不推辭,往帥椅上一靠,對麻貴說道:“我說老哥,你讓人安排幾個順口的下酒菜。”
麻貴略顯殷勤的問道:“不知總兵……總兵老弟您有什么喜歡的、順口的交代給卑職,卑職好差人去準備。”
李如松一笑故意說道:“所謂‘下酒物色,謂之飲儲’,若說起這下酒菜呢共分五類,一曰清品,二曰異品,三曰膩品,四曰鮮品,五呢就是果品和蔬品。老哥你這營中有什么就備什么吧。”
麻貴二十歲便靠蔭父職出任參將,之后幾十年都在行伍中摸爬滾打一步步靠軍功逐步升遷,可以說半輩子都在和大老粗打交道,如何懂得這等風雅之事?因此聽得腦子直發(fā)懵,心想這說的都什么亂七八糟的!喝酒嘛,有肉、有菜、有葷、有素不就得了?這一大套又是這個品又是那個品,可是具體你想吃啥你又一樣不說,自己又不好細問,那顯得自己多沒文化?于是他試探地問道:“寧夏河套地區(qū)的羊肉比其他地方的要好得多,我這就安排烤只乳羊給您下酒如何?”
李如松點了點頭道:“好,那就嘗嘗這河套烤乳羊的滋味如何。”
麻貴一聽暗暗舒了一口長氣道:“好的,我這就親自安排人去準備,您先休息一會兒。”說完便轉(zhuǎn)身退出了大帳。
麻貴剛退出去一會兒,李如柏便帶著一個川兵手捧了一壇瀘州大曲進到中軍大帳,他見哥哥正斜靠在帥椅上閉目養(yǎng)神,便猶豫是否先退出去,不想李如松眼睛并未睜開,卻聲音低沉地問道:“都安排完了?”
李如柏一聽趕緊答道:“回總兵大人,剛已和川軍領(lǐng)隊參將何大奎對接完畢,給川軍將士都安排了休息的營帳,此刻他們正在用飯,今晚休息一夜明早便返回成都府。”
李如松繼續(xù)問道:“遼東、大同、浙江等部援軍都到了嗎?”
李如柏答道:“各部援軍中以我宣府軍行動最為迅速,其他各部援軍少則五日,多則八九日方能趕到。”
李如松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李如柏見狀繼續(xù)稟報道:“另外我先送了一壇瀘州大曲到帳前,其余九十九壇老酒都收入輜重營,特意差專人妥善保管,請總兵大人放心。”
他說完回頭示意那個川兵將手中這壇老酒放到桌上。
那士兵躡手躡腳地來到桌前將酒壇放下,剛要轉(zhuǎn)身離開,李如松睜開眼睛掃了一眼,對李如柏道:“去給我換一壇。”
李如柏聽了一怔,他上前了一步小聲說道:“哥,我問過了,這一百壇酒都是江陽城內(nèi)舒聚源酒坊于萬歷十年所釀制,并無二樣,你說要換一壇是……”
李如松睜開雙眼白了弟弟一眼,冷冷地重復了一遍:“我說,去給我重新?lián)Q一壇。”
李如柏一看哥哥臉色便知道他心里已經(jīng)不悅,雖然不明所以,卻還是馬上低頭道:“是,屬下馬上去辦。”
李如柏說完便趕緊領(lǐng)著那個士兵退出了中軍大帳。
李如柏在帳外站了一會兒仍然不明白哥哥究竟是何用意,因此眉頭緊鎖,那個川兵也陪著等在一旁,他見李如柏一言不發(fā),于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道:“稟……稟報大人,要不小的回去找我們何參將來?”
李如柏一聽此言,忽然想到了什么,轉(zhuǎn)憂為喜地一拍那川兵的肩頭:“好小子!倒提醒我了,你把酒放這兒,快去把剛才摔了那個百夫長的小子給我叫來!”
那川兵將酒壇放在了地上,他用手撓了撓頭,想了想問道:“大人是說小四川?瘦高個、黑臉小眼睛的那個?”
李如柏連連道:“就是他,你去把他叫來。”
那川兵連連道:“小的這就去,這就去。”他說完轉(zhuǎn)身一路小跑而去,
一會兒拉著一個人一起跑了回來,來到近前,李如柏一看拉來的那個正是狠狠摔了百夫長一跤的那個年輕人,喜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窖生答道:“回大人話,我叫窖生。”
李如柏點頭道:“你拿了酒壇快隨我進帳。”他說罷轉(zhuǎn)身進了中軍大帳,窖生將酒壇拿起,也緊隨李如柏進到帳內(nèi)。
李如柏見哥哥兀自在帥椅上微閉雙眼,于是他壓低了聲音說道:“哥,酒換回來了。”他說完回頭朝窖生使了個眼色,窖生心領(lǐng)神會,走上前去把酒壇放在桌上。
李如松微微睜開雙眼,瞥了一眼窖生,并不說話,卻對面前的那壇老酒忽然來了興致,他坐直了身子一邊動手拆掉壇口的泥封,一邊似乎漫不經(jīng)心地對李如柏問道:“剛才在轅門外將那個百夫長重重地給摔了一跤是這個小子吧?”
李如柏一聽知道剛才自己猜想的多半沒錯,趕緊答道:“回總兵大人,正是這個小兄弟。”
李如松此刻正小心翼翼的一點一點拆掉酒壇口的泥封,他頭也不抬地繼續(xù)問道:“年紀輕輕的,在什么地方學過武?師承是何門派?師父是哪位名師?”
窖生聽到李如松問起自己師承,忽然想到青藤先生和俞二先生以前曾經(jīng)說過,在給李如松和李如柏等授藝后是偷偷離開遼東的,之后也并
未告知李如松自己兄弟二人到了四川,于是窯生決定先不告知李如柏自己的師承,以及和眼前兩個師兄相認,于是他雙手抱拳平靜回答:“回大人,我沒有師父,從小和我爹學的三腳貓的粗淺功夫,在大人面前自然是貽笑大方了。”
李如松抬頭掃了一眼窖生,看出眼前的這個小子言不由衷,卻也并不拆穿,繼續(xù)問道:“聽你談吐文雅有禮,是個讀書人?”
窖生臉上依舊是平靜回答:“回大人,在下前年考取過鄉(xiāng)試,準備明年進京參加會試。”
李如松頭也不抬地說道:“如此年輕的孝廉公,不多見哪。”
李如松一邊說著一邊手里不停忙乎著,此刻已將壇口的泥封全部取下,他如饕餮之徒般把鼻子略微湊近酒壇聞了一下,大聲贊道:“酒香濃郁芬芳,沁人心脾,這舒聚源酒坊所釀的瀘州大曲果然名不虛傳!”
他說完忙不迭地拿起桌上的一個空碗,滿滿地倒了一碗,然后一飲而盡,忽然豪情大發(fā),想起陸游的兩句詩,于是吟誦道:“‘百歲光陰半歸酒,一生事業(yè)略存詩。’有此等好酒才不枉了這樣的好詩!”他說完仰天大笑起來。
李如松的笑聲戛然而止,起身來到窖生面前,他他兩眼目光炯炯地緊盯著窖生的雙目,冷冷地問道:“打過架嗎?”
窖生被李如松的雙眼盯得有些發(fā)蒙,忽然間聽到問自己打過架沒有,便愣愣地點了點頭。
李如松片刻不肯放松,繼續(xù)追問道:“那打過仗嗎?”
窖生不知道自己這個師兄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么藥,只好又愣愣地表示沒打過。
李如松忽然抬起一只手,指向?qū)幭某堑姆较騿柕溃骸跋氩幌氪蛞徽蹋S我一起親手攻破寧夏城,平定叛亂,還老百姓一個太平世界?”
窖生這才緩過神來,心里暗笑:眼前的這個師兄是想把自己留下來,不過這彎子繞的有點大,其實你就是想把我攆走我也不走啊,不為了上陣打仗我何苦背了這么重的酒壇子千里迢迢跑到這里來?
窖生心里這么想,嘴里卻說道:“稟總兵大人,在下想問大人一個問題。”
李如松爆出一個字:“說!”
窖生目視前方面無表情的繼續(xù)說道:“總兵大人,您覺得我是入行伍之材嗎?”
李如松哼了一聲,道:“賽馬不相馬!是英雄是狗熊戰(zhàn)陣上見分曉!還有問題嗎?”
窖生大聲道:“回總兵大人,沒有問題了!”
李如松問道:“這么說舉人老爺決定留下入伍了?”
窖生答道:“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李如松笑著罵道:“狗屁百夫長!想的倒美!你小子以為百夫長說當就能當?那得靠軍功才能擢升!你叫什么名字?”
窖生不想表露身份,便答道:“我叫徐窖生!”
李如松點了點頭:“徐窖生!小四川!”
他轉(zhuǎn)頭對一旁的李如柏說道:“好吧,就讓這個‘小四川’先跟著你,等咱們的大隊人馬一到,編入戍衛(wèi)營。”
李如柏趕緊道:“是,總兵大人!”他說完便帶著窖生一起退出了中軍大帳。
李如松看著兩人的身影,嘴角漾起了一絲微笑。
過了大約一個時辰,麻貴便派人將河套烤乳羊送來了,另外配了些許下酒菜,麻貴親自作陪和這位難伺候的李總兵喝了一頓見面酒,烤乳羊鮮美,瀘州大曲甘醇,兩人的酒喝得也甚為暢快,聊的也甚為投機,感情升溫很快,直到入夜才各自輝營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