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8年8、9、10月
八月二十六日,唐廷送寧國公主至回鶻和親已有月余,皇帝催請援軍之書不絕于路。千呼萬喚,該國允諾“天可汗”的三千重騎終于抵達長安。李亨大喜,命太子李俶攜百官于丹鳳門前相迎,并親手將宮制錦袍金甲贈與領兵回鶻將軍骨啜和副將帝德。回將奏請仍歸朔方大將仆固懷恩麾下,并言明乃二王子移地健之堅請,因是他的岳父,最可信任。帝立時準奏,回軍即進駐東禁苑朔方大營。
李俶因未見結拜兄弟葉護太子隨軍同來,心中郁郁不樂。回到府中,與姬妾子女飲酒解悶,不由得提及此事。一旁伺候的內宦程元振聞聽,插嘴道:“老奴可是聽說,那回鶻太子已被其弟移地健軟禁了。”
李俶大驚,忙問:“可知所為何來?”
元振道:“老奴聽說,他領兵回國時,那二王子清點所攜回的金帛子女,皆不如其所愿,怒而稟告父汗,說是太子私通唐廷,欲行謀篡汗位,求斬之。那汗王因我國已允妻之以嫡公主,便不問葉護死罪,只憑移地健將其軟禁。”
俶聞之黯然,幽幽道:“英武可汗怎會坐視次子囚禁太子?”
元振嘆口氣道:“老奴聽說那移地健與太子并非一母所生。他生母一族乃西域大姓貴族,坐擁土地牛羊無數,還蓄有幾萬世代死忠的部落騎牧。他本人生性狂妄自大,幾年前從外族家承繼了萬余精兵駿馬,還有金寶珠玉。又仗著那些坐擁實力的疏唐酋長撐腰,不但不把那位家族早已沒落,性情懦弱的親唐太子放在眼里,更欲取而代之。老可汗已近六旬,精力不濟,兵權旁落,身邊又多是二王子的疏唐擁捧者,也是無可奈何。”
一旁靜聽的獨孤氏見丈夫眉頭愈加緊鎖,料想是被觸動了自己生母乃罪臣之女的心病,便責備那內宦道:“程老官哪里聽來這許多故事,怕是以訛傳訛罷。”
元振立刻會意,忙道:“獨孤孺人說得是。老奴只聽宮中人傳言,未必是真。”
李俶料他定是從李輔國口中聽得,該是八九不離十。一時想起那日隨父皇送小妹寧國公主至咸陽,她在訣別一刻留下句“為家國復興,死而無憾”,竟引得父親在回長安路上淚流不止。他與小妹在百孫院住得最近,也最疼愛她,當時看著送親禮隊越走越遠,心痛不已。后來護送公主的冊禮使李瑀回朝述職,言及葛勒可汗見大唐使者時,先是十分傲慢無禮,欲坐榻上接受冊封。后經李瑀一番正言厲詞,斥他未經開化,不識中國天朝禮節,那可汗方認同以子婿名分下榻跪受冊禮。他聽后更為嫁到那荒蠻不化之地的小妹憂心不已。此時想起來,倍覺心酸,緩緩道:“寧國孤苦矣。”
元振聽聞,實悔多嘴,忙慰道:“圣上賜公主陪嫁媵侍三人,皆女中翹楚,果敢擔當。聽說內有一位閨名仆固琳瑯,容貌嬌媚,卻性烈如火,隨身佩鴛鴦雙劍,可一劍封喉,幾個壯男也難近身。太子不必過慮也。”
獨孤十分好奇,問道:“仆固琳瑯是何許人?”
升平悶坐已久,搶答道:“就是海花親妹子。在靈武時,有次見小姑母被幾個無知子無賴弟糾纏,拔劍相助,嚇退眾人解了圍。二人遂成閨中密友,時常相伴。”
獨孤贊嘆道:“又是仆固將軍之女,倒真是一門忠勇!”
升平卻又道:“記得曾讀過古書《穆天子傳》,說是西域有‘子可納庶母’之民風。想那可汗已是老邁昏庸,一旦死了,寧國姑母若被逼嫁葉護或移地健,不是亂倫嗎?”
一旁李適早聽得不耐煩。今天恰是他十七歲生辰,聽聞父王召他飲宴,以為是給他慶生,便興沖沖而來,卻不想席中竟是不相干之議,他這太子長子生辰大倒無人提及。又想到返京已近一年,卻不見父王盡心尋找失落的沈姬,他的生母,不覺且悲且憤,對升平大聲斥道:“你不知小姑母和親之前已連喪二夫?此時來提可汗年邁,莫不是咒她婚姻再不得善終!”
升平素知大哥言語刻薄,正要反唇相譏,卻被父親用目光止住。
李俶和顏對李適道:“今日居家小飲,本為王兒十七歲舞象之年慶生。為父將你皇太爺當年所賜龜龍戲珠寶劍一柄,為兒作壽禮。”
說著命人捧上劍來。李適慌忙跪接,捧在手中定睛觀看。只見:黑檀為柄,黑銅為鞘,黑玉雕磨一龜一龍盤弄一粒碩大黑珍珠,嵌在劍鞘上,流光瀲滟,奪人心魄。他驚喜交集,忙向父王叩謝。
一時家宴散去,無人注意華陽悄然神傷。她心中只想:我若是如小姑母被遠嫁異域,與心愛之人再不能見,與死何異。
眼看九月已至,皇帝李亨敕命五路兵馬集結東禁苑。除先到朔方郭子儀部,又有北庭行營節度使李嗣業、襄鄧節度使魯炅、荊南節度使季廣琛及河南節度使崔光遠等四路大軍。又令河東節度使李光弼從太原,關內節度使王思禮從潞州(山西長治),滑濮節度使許叔冀從亳州(安徽),平盧兵馬使(節度使之下,專掌兵馬實權,安、史皆曾領之)董秦從青州(山東)等另四路大軍于十月中旬分別向鄴城進發。
九月二十五日,郭子儀正待與李嗣業等四方節度使赴皇帝御賜出征宴,忽接宮中密敕,即刻發兵,奪取衛州(河南衛輝)。
原來那日宰相李峴辭別子儀后,幾番考量,終在御前進言道,可先遣一勁旅剿除安陽郡南部衛州城里盤踞的強寇安太清。一來削減賊軍主力,而來為總攻鄴城造聲勢。帝覺甚妥,準奏。其實李峴本意若此戰子儀獲勝。便可進言皇帝放棄設置觀軍容使,而用子儀為帥。因恐走漏消息,遭內官作梗,特請下密敕,立即送往郭營。
子儀接旨不敢稍延,即率軍經洛陽東杏園北度黃河。途徑縣城獲嘉,軍探來報,賊將安太清正在此招兵買馬,于是趁其不備殺進城來。一場速戰,殺賊數千,得民伕數百。那安太清眼看難敵唐軍威猛,倉皇率兵逃返衛州城,同時遣快馬至鄴城,急報求援。
身在鄴城的偽皇后高氏得知獨子危急,立逼安慶緒派重兵相助。于是太清一進城,就迎來叔父偽鄭王安慶和及大將崔乾佑、田承嗣等率上萬精騎,一時士氣大振。
郭子儀領軍追至衛州城外,遠遠望見城頭各色旌旗招搖,正中一幅闊大“安”字帥旗,兩旁幾面將旗分別是“安”、“崔”、“田”,便知賊叛援軍已到,強攻無益,忙命距城十里處扎下營寨,又急召各部將商討克敵之策。
唐軍連夜悄然偵察布兵,直至天光微明。郭子儀鎧甲鮮明,親率幾千輕騎沖到城下。安太清在城頭看得明白,那“郭”字大旗下正是威名赫赫唐帥本尊,急忙命城上弓弩同時放箭,霎時唐軍陣前飛矢如雨。
子儀見狀,命前軍后退,從陣中推出十數架拋石機,令旗一揮,只見上百石彈砸向城墻。這衛州城原是年久失修,土磚墻早已剝蝕薄弱,哪經石炮輪番猛轟,眼看幾處開始坍塌,露出破綻,引來賊兵一片驚叫。
安太清哪里按捺得住,立率本部兵馬沖出城來。偽鄭王安慶和一時沒攔住,只恐侄兒壞了性命,無法向皇兄皇嫂交代,只得也率部跟著沖出城。崔乾佑與田承嗣卻按兵不動,作壁上觀。
子儀見賊將殺來,虛應一陣,便率軍撤退。太清眼看大唐名將就在咫尺,心中振奮,哪里肯舍,仗著年輕氣盛,揮舞一桿長馬槊,呼嘯而來。他緊盯前方那金甲背影,目中無他,只顧策馬直追。眼看追至一處廢棄兵營門前,猛聽得幾聲震天鼓噪,營墻上忽地立起無數弓弩手,齊聲呼喊:“休走了賊子安太清!”隨之箭如飛蝗,撲面而來。太清如夢方醒,心知上當,急忙勒住馬頭。正待傳令后撤,已見身邊士卒紛紛墜馬,心中驚慌,撥馬便逃,也顧不得繼而沖來的叔父安慶和。
此時子儀指麾朔方軍調轉馬頭回擊安軍。又有仆固懷恩一馬當先,正遇著不知前方有變的安慶和挺槍來戰。懷恩迎上去,掄起圓月彎刀,一刀劈下,將偽鄭王手中長槍削去大截。緊隨其后的回鶻將軍骨啜趁勢將慶和挑于馬下,即刻就被唐兵綁了,送到大帥馬前。子儀立遣部將杜黃裳押送這安慶緒胞弟回京報捷。
后面賊兵見主將一逃竄,一被擒,皆震駭而逃。正在城上觀望的崔、田二人見自家人馬丟盔散甲往回逃,后面更有兇悍回鶻騎兵緊迫追擊,一路砍殺,如雷霹靂,勢不可擋,早慌了手腳,急忙奔下城樓,拉起本部兵馬,棄城直朝鄴城方向逃去。
子儀派人清點戰績,得賊尸兩萬余。戰前探得安慶緒已聚賊七八萬,此一戰便殲其三分有一。再點朔方折損僅百余。眾將士聞聽,無不鼓舞,于是入城安民,休整補給。
子儀卻不得稍息,立召眾將商議:衛州既然已得,或是在此等待皇命,或是乘勝追擊窮寇。皆曰,此城向北不足二百里便是鄴城,我應一鼓作氣,剿盡殘賊。懷恩更言,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不必坐等。
子儀權衡再三,認定終結安氏偽朝之最佳戰機就在眼前,轉瞬即逝,便下令大軍明晨進發。
眾將領命,正待返回本部,有軍士押著一個村姑模樣青年女子進帳來。
只聽軍士上前稟報:“我等巡街見這一女子藏頭露尾,形跡可疑,捉了問她,自稱從范陽來尋找夫婿。小的恐是叛營派來的奸細,押來見大帥。”
子儀聞報,命眾將少留,共聽聽女子如何解說。
那女子早見一眾橫眉立目之武將壁立中,有位威儀凜然,姿容絕世的白袍金甲大將端坐帥案之前,又聽軍士尊他為大帥,心知定是那位早已耳熟能詳,玉丹口中的義父郭子儀。她不等人開口審問,先就細步上前,屈膝福拜道:“奴本范陽辛氏,小字柳。只因戰亂失卻未婚夫婿音訊,來此尋找,實非奸細。”
子儀略為思忖,問道:“你夫婿姓甚名誰,怎知就在此處?”
女子猶豫再三,但聞他和言緩語,便輕聲道:“奴千里尋夫,一路打聽,方得知他就在此城戍防,故而趕來。不料正遇城破,再無處得覓。”
子儀聞聽,忽然記起那石國王子武昭拓曾言及在范陽史府結拜一辛姓女子,甚知書理,不肯從叛而逃離,便問:“小娘子可是史思明之侄女,辛柳?你夫婿便是叛將安太清?”
辛柳不想子儀竟知她底細,大吃一驚,眼中含淚,默默點頭。
眾將立時嘩然。子儀見她溫文靜雅,不似無知愚婦,坦言道:“那安太清已被我擊潰,不知所向,你當如之奈何?”
辛柳靦顏道:“奴知太清必不肯善罷甘休,待獲援軍,必來惡戰。然他與奴情深有約,元帥遇著他時,還望先將我二人兒時密語呼喚于他,使知奴千里來尋,或念舊情肯來歸降,也未可知。若彼已將青梅竹馬之約拋卻,定要與王師為敵,元帥盡管殺之,奴亦隨后赴死,了斷孽緣。”說罷,眼中泛起淚光。
眾將面面相覷,單聽令公如何處置。
子儀沉吟良久,方問:“汝可能書否?”
辛柳道:“先父在世經營書館,奴自幼琴棋書畫皆通。”
子儀又問:“汝適才言道兒時密語,可否說來一聽?”
辛柳掃了眾人一眼,赧顏道:“奴與他私下互稱‘雄峻郎君’,‘花柔娘子’。”
子儀緩緩點頭,道:“某愿助你一了此情。可將心中之意寫成一信,某命人攜帶之。果若再遇那安太清,必設法傳送與他。只是他肯否改惡從善,與你再敘前情,不在某,而在你信中言辭。你須仔細想來再寫。”
辛柳連連點頭。子儀命軍士將她送到城中一戶多有女眷的富家暫歇并看守,不得為難于她。
女子被送走后,仆固懷恩不解,問子儀:“郭公又來婆婆媽媽,打仗就是動刀劍,怎的還替人‘鴻雁傳書’?”
子儀大笑道:“懷恩文思大有長進,竟知《漢書》詞句。”轉又正色道:“某要這女子寫信與那賊小將,一來看他年紀尚幼,有勇無謀,只聽命于上,并不真知為何而戰。若能動之以情,毅然棄戰,即可減我軍陣前傷亡。二來戰亂經年,已不知拆散幾多少年情侶。若這女子有幸勸得情人逃脫不義之戰,哪怕作對貧寒夫妻,也強似為刀下鴛鴦。”
懷恩搖頭道:“只怕小賊有負郭公美意。”
一旁渾釋之手拍腰間佩劍道:“某之鐵勒(北方突厥)長劍專候那無情無義之賊!”
翌日,朔方大軍出發前,看管辛柳的軍士將一封未緘之信交與元帥。子儀并不拆看,只瞟了一眼封面上幾個娟秀小楷:“吾兄雄峻郎君啟”,即將信交給箭術最佳的仆固玚,命他綁在箭上備用。軍士仍回去看管辛氏,戰后再作道理。于是大軍向北進發。
行進不到百里,有軍探來報:安慶緒得訊衛州已失,知鄴城難保,便點起所有近五萬兵馬前來阻截。現已等在十幾里外必經之路,愁思岡。
子儀與眾將略作商議,繼續前行。不到半個時辰,就見前方一處逶迤平岡。子儀才命擺開陣勢,就聽得一聲火炮巨響,金鼓齊鳴,岡上涌出黑壓壓一片人馬。只見中央一面“燕”字大旗下立馬橫槍的就是偽皇安慶緒,左手崔乾佑,右手安太清。二人見唐軍近前,于馬上高喊:“還我衛州!”挺槍縱馬一路沖下岡來。身后緊隨一排排鐵甲騎兵。
子儀見賊軍來勢兇猛,忙揮令旗,命前陣懷恩部略退,將陌刀營盡出。只待叛軍近前,百柄長刀一齊橫掃,瞬間數十匹前鋒快馬噴血倒下。懷恩瞅準時機,一馬當先沖入敵群,回鶻鐵騎呼嘯追隨,霎時間刀槍劍戟殺成一團。
懷恩之子仆固玚于馬上張望,待看清那賊小將,便持弓箭迂回接近,猛然朝他大喝一聲:“雄峻郎君聽了,花柔娘子有信與汝!”見他聞聽驟然一愣,玚乘機將箭書射過去,正中其左肩。
太清于亂軍中忍痛將箭拔出,見上面果然綁有一信,急扯下來塞進胸甲之內。再尋射箭之人,已無可能。
此時后陣渾釋之及陳回光諸將也率軍殺來,正遇著賊將田承嗣、孫孝哲領兵沖下愁思岡,兩下相撞,奮死廝殺。戰不到一炷香,安太清左肩箭傷難忍,更惦記懷中書信,已是心神散亂,不肯戀戰,瞅個空子兀自沖出重圍,奔上岡去。眾賊將見了心生狐疑,皆不敢久戰,紛紛鳴金收兵。
子儀見敵方棄尸遍地,自家亦有眾多傷亡,于是號令收兵,退后十里扎營。
入夜,忽接混入賊營的斥候密報,那里不知何時走失了驍將安太清,正悄悄拔營而去。子儀猜想必是與那辛氏女子的書信有關,即刻下令追擊。叛軍卻憑著道路熟悉,天明之時已搶渡過安陽河。待子儀大軍趕到,只見殘眾賊已渡河而去,渡船正在河對岸燃燒,火光濃煙之后,隱隱可見遠處鄴城角樓。
子儀心中估算,安軍經愁思岡一戰再損近半,逃回城中不過兩三萬。朔方與回鶻合軍近五萬,追渡過河,不怕困獸插翅。但見河邊再無渡船,于是命扎營河邊,沿河搜船。然經兩日搜尋,僅得漁船數十。子儀與眾將商議,將五萬人馬渡過河,至少來回數百趟。而那賊酋斷不肯坐等我全軍渡過,方來應戰,必是來一殺一,故分批多次過河,無異于逐次投肉于虎口也。
眾人正搓手頓足,無計可施,有附近漁民獻策,離河不遠有座林慮山,上多松樹,可砍來扎成大木筏,以渡大軍。子儀聞聽大喜,賞了漁民,命兵士白天上山伐木,夜里就篝火扎筏。
兩日后,幾百大筏沿河排滿。子儀正與眾將觀看新筏,忽見留在衛州監護辛柳的軍士騎馬奔來。到得跟前,滾鞍下馬,氣喘吁吁急報:“那辛氏女子再找不見……四路節度使齊聚衛州……”
眾人聞聽皆摸頭不著。子儀命人端茶水來,容他慢慢講來。
原來朔方軍離了衛州第二日,辛柳便在人家待不住,借口看街景買花買朵在城中游逛。開始軍士還緊跟在后,但見她盡往女人群聚的店鋪去,漸漸臉上掛不住。次日就不再跟著,只囑她早些歸來。那日她倒聽話,不到一個時辰便回。只是第三日她再出門就沒回來。他急得滿街尋找打聽,不得準信。卻遇見四路節度使大軍浩蕩入城,被叫住問話,再找不到辛氏,只得快馬來報。
子儀聽了暗自思忖,辛柳失蹤之日恰是安太清離賊脫身之時。想來必是他依情人信中所示,尋著她,相攜遠走高飛而去。不由得心中贊嘆:好一個睿智女郎,竟說得嗜血賊人丟下屠刀,立地成佛。
只聽仆固懷恩等將忙問四路節度使進衛州城之事。軍士道,他被北庭行營大將李嗣業召見詢問,郭令公可接到圣上敕令,與四節度于衛州集結待命,他回答未曾聽聞,又說以他所知,郭老爹若接著圣旨,斷不會違旨擅自率軍追擊逆賊。
子儀命軍士歸隊,復與諸將商議,決定先不過河,繼續造筏,以待圣命。
三日后,皇帝敕令送達安陽河南岸朔方軍大帳,子儀與眾將跪聽中使宣讀。
“中書令郭子儀文德武膽,術應通方,統率銳師,連克獲嘉、衛州兩要鎮。朕得此天賜帥才,佳慰良深,意氣更發。知令公已逐賊至鄴城之南安陽河,朕欣待捷音。前已令李嗣業等四節度自衛州向北與公合軍。今又令李光弼、王思禮、許叔冀三節度與平盧兵馬使董秦共四路從各自轄鎮赴鄴,九軍圍聚會戰。”聽宣至此,群情昂奮,摩拳擦掌。子儀正要伸手接旨,卻聽那中使又讀:“禁軍三軍大將軍魚朝恩,侍朕經年,深稱朕意,兼知兵法,宜令權天下觀軍容宣慰處置使,總集統令九軍,并取決斷。著子儀輔之,務使鄴城之戰畢其功于一役。望卿知朕意焉。乾元元年十月二十日。”
宣旨已畢,眾將面面相覷,不敢置信,皆忘了起身。子儀先跪接圣旨,站起身再謝皇恩,問中使道:“使臣可知圣上欲設天下兵馬大元帥否?”
中使微微搖頭,道:“不曾聽聞。在下倒聽得宮中有人問魚將軍,觀軍容使為何職,答曰,凌駕諸路將帥之上者也。”
子儀遂不再問,只請中使于后帳稍歇,又命備酒肴為之洗塵。
懷恩早已不勝其怒,只待那宦官中使離了大帳,便切齒道:“我等昂藏偉丈夫,此番卻要受那無卵陰人挾制也!”
諸將附和,議論紛紛,皆憤懣不已。子儀無言相勸,又恐少時酒席上難免有人口無遮攔,沖撞中使,便命各回本營,監造渡筏。
一時酒席擺上,子儀恭請中使,親自相陪。席間中使告知令公,皇太子冊封大禮已于日前在大明宮宣政殿行畢。帝改太子李俶名為李豫,同日隨帝、后同謁太廟,會群臣,受朝賀。子儀雖未能親歷盛典,卻欣慰自此李豫儲君之位已成正統。又聽中使言及宰相李峴加任吏部尚書,頗得圣上倚重,也在心中暗賀。
席罷,子儀親送宦官歇息,以備明日返京。見諸事妥當,方信步走到河邊,立于一土坡之上。放眼望去,金烏已墜,沿河堆堆篝火通明。各營將士由隨軍匠人指點,將日間拖下山的木料削砍截齊,鉚接連排,一派壯觀。抬眼眺望安陽河北岸,遠處鄴城半隱于蒼茫暮色之中,極似一龐然墳塋,那該是安氏偽朝葬身之地。子儀觀之,又覺心中沉重。剛才眾將所發怨聲不無道理:戰火兩年,興亡滿目;萬千將士血垢凝于爪發,虱蟣結于兜鍪;四方士民青壯死于兵役,老弱餒于蓬蒿;堆尸如山,血臭千里。經大小幾十仗,方得收復二京。眼見得賊酋最后窩聚之處將被王師踏平,卻又來那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軍將口碑惡差,威與信皆無的魚朝恩來制統二十萬兵馬,猶如著冠沐猴領引虎豹之師,誰能心服首肯,勝算又有幾何?思想至此,不由得口中嘆道:“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
可嘆子儀睿智過人,也猜不透那魚朝恩竟是如何于中宮邀寵弄權。
原來近日那張皇后察覺,一直視為心腹之大宦官李輔國漸不似以往耳提面命,凡事稟報。每每見他敷衍塞責,遇事躲閃,又不肯在皇上面前助她廢李豫,立李佋,直令她對這年老丑奴日增厭惡。而一向熟視無睹的魚朝恩漸入關注。雖為宦官,他卻生得豐神偉儀,氣勢不凡。一雙三角眼不甚討喜,倒也無傷大雅。幾次召他談經論道,皆口若懸河,七橫八縱,頭頭是道。言語間又是那般柔聲順氣,極盡謙恭,更令她受用,大有識人恨晚之嘆。又見他頗有野心,便作往后倚重之想,有意籠絡。聽得皇夫欲設觀軍容使以制衡平叛之眾節度,立即舉薦魚朝恩。
那日張后為嫡子李佋病情反復甚為煩惱,便去御花園散心。忽然樹間閃出魚朝恩,抱拳恭立,口稱求見皇后。只見他身著繡金戰袍,甲胄鮮亮,一副氣宇軒昂,張后心里先就喜歡。雖然從無本宮以外的內官敢求見皇后,但見他神情焦急,必有非常之事稟告,且聽他講來。于是召他近前講話。
魚朝恩俯身再拜,又以目暗示,有宮人在旁不便言講。張后會意,命她們遠處候著。朝恩這才畢恭畢敬道:“臣聞前方戰況,頗為憂慮,還望皇后指點,撥云見日。”
張后矜持微笑,道:“何不說與皇上聽?”
朝恩神色黯然道:“圣人近日深信朝中宰相李峴等人,微臣恐多說無益。”
張后笑容依然,道:“你怎知說與本后便有所益?”
朝恩拱手道:“自那日皇后召微臣講演《周易》,臣便知本朝國母具則天圣皇之膽略胸懷,因此方敢犯顏求見。”
張后聞之大喜得意,卻收起笑容,正色問道:“你且說來聽聽。”
朝恩近前幾步,低聲言道:“圣人數日前已擬下敕令,任微臣觀軍容使,主統九節度鄴城剿賊之戰。不期宰相李峴橫生枝節,說動圣人命那郭子儀先取河內(黃河凹處北岸以東)數城。今聞報朔方軍連獲大捷,追殘賊至安陽河邊,另外九節度也正在前往合兵的路上……”
張后有些不耐,打斷他道:“既是王師連勝,你何故憂慮?”
朝恩忙道:“微臣聞聽圣上因此已示中書省,暫留觀軍容使敕令不發,有意再設兵馬大元帥,由郭子儀出任。臣以為又是李峴主張。”
張后頗不以為意,道:“只要郭令公可剿滅逆胡,受封大元帥又何妨。觀軍容使不設也罷,今后還怕沒你施展之機?”
朝恩三角眼一轉,斟字酌句道:“微臣失卻功勛之機倒也罷了。然據臣所知,那郭子儀竟不接圣旨,擅自追賊至安陽河,顯見得欲獨占大功。臣只恐因此藩鎮軍閥再次做大,朝廷不能制衡,又生動亂,帝國復危矣。”
此番話頓時驚醒張后。她也聽說各地時有乘亂犯造反,打殺主官者。那安史二賊便是犯上作亂的先鋒,怎知再無后來者。郭子儀固然是不貳忠臣,但越是對帝國忠心越難為我所用。看他自平叛以來與李豫同袍一年有余,生死與共,又甘冒死罪,獨擔清渠兵敗之重責,以維護當時廣平王威望和地位。有朝一日我若策動廢太子李豫,另立新儲,老將軍豈肯坐視?再看那李峴也是可惡,前番竟說服皇上只處死十幾名大惡之叛臣,余皆從輕發落,令皇權森嚴何在?這魚朝恩是本后舉薦于皇上,他又來插手干預。他便是鳳子龍孫,我也是太上皇外戚……
想著,她氣狠狠道:“偏不信那李峴有本事一再欺君罔上。此番本后定要你作成這觀軍容使,看誰敢來螳臂擋車!”
朝恩見張后面色鐵青,已知觸動其心思,事必可成。于是再行大禮跪拜,頓首謝恩而退。
果然,不到兩個時辰,大唐立朝以來首次頒發“觀軍容宣慰處置使”之敕令便宣達與這宦豎。
魚朝恩接旨欣喜若狂,飄飄然仿佛置身云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等不及要看到那等將他視作無物的“雄男子”們,從此如何對他卑躬屈膝,唯命是從,不敢一事違抗。他懷揣圣旨和滿心得意,歡天喜地跨上駿馬,一刻不停奔出長安,直朝北方安陽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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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安慶緒大敗退回鄴城,偽皇后高氏不見愛子太清同歸,頓時驚惶萬狀。待問明他已于愁思岡戰場失蹤,死活不得而知,竟一時急火攻心,犯了瘋癲,乘隨侍不備,獨自奔出城去尋找,從此失了下落。慶緒知唐廷大軍已集結于城外十幾里安陽河對岸,即將兵臨城下,便無暇顧她,只召殘部共商對策。
見眾人皆灰頭土臉,萎靡不振,慶緒發狠道:“爾等休作狼狽小兒之態。如今大燕尚有兩條前路可走。一是舉城降唐,生死由他。但只看那唐皇如何處置自家降臣,爾等尚存刀下留命之望乎?二是負隅頑抗,與他血戰乾坤,倒還有幾分活命希冀。是戰是降,各自速決。”
眾人交頭私語,片刻后只聽悍將崔乾佑率先道:“某也曾大敗唐廷名將封常清于洛陽,至其被昏君所殺;又設計‘靈寶-潼關之戰’,殺唐軍二十余萬,獲其老帥哥舒翰,使我安軍得以長驅直入進長安;還曾與他兵馬副帥郭子儀惡戰數回,早是唐廷目中之刺,必除而后快。既然降也是死,不如拼死一戰,豈不快哉!”
驍將田承嗣因洛陽兵敗一度降唐,前幾日再領殘部來投鄴城,此時瞠目大聲道:“大丈夫能勝能敗!今雖退守孤城,幸而糧草存儲尚多。若一面堅守,一面求援于范陽,不愁無勝算也。”
偽中書侍郎高尚卻搖頭道:“唐軍已從四面來圍,而城中只有萬余人馬,如何掩護求援之兵出城?”
田承嗣拍胸道:“某愿單人匹馬沖一條血路,直奔范陽。”
慶緒聞聽,含淚撫其肩道:“鄴城或存,或亡,皆系將軍一身也!”
承嗣道:“事不宜遲,某即備馬出城。”
可怪的是,自田承嗣去后,安陽河邊不見大動靜。城內日夜提心吊膽,生怕唐軍突然攻襲,卻連一聲馬嘶也不曾聽得。諸將眾說紛紜,或言就此固守待援,或言乘唐軍尚未圍城,棄城走范陽,投奔史思明,如此種種,莫衷一是。安慶緒心煩意亂,終日飲酒,惟盼援軍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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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安玉丹見范陽軍慘敗而歸,便知自己傳送情報準確有用,大為振奮,越發將南下尋親之心收起,逐日支起耳朵,在節度府內四下掃聽。只因她已儼然史府內眷,有意無意無處不至;且又人緣極好,衙內軍士仆役等對她全無戒心,遇事有問必答,如家人閑話一般。
那日她正從府內后花園路過,只聽粉墻里有嚶嚶啜泣之聲,忙閃在墻邊,閃睛從壁上花窗朝里張望,只見有人正隱在墻角樹間私語。定睛一看,一高壯,一纖細,竟是史思明的親兵總領曹平將軍和那寵伶錦衣,不禁吃驚好奇,這兩人怎生到得一處,也未免忒膽大了。于是耳貼花窗,眼觀其人。見曹平捧著錦衣的手柔聲道:“因何又不當心,惹大帥火氣?”那寵伶泣道:“奴只給他講了一個新聽來的笑話,道是一偏將戰后回家與妻行周公之禮,妻曰:‘愿郎君此時莫再言昨日戰敗之事,有負好時光。’偏將道:‘賢妻說得是。請猜今夜元帥能與愛妾再戰否?’不料大將軍聽到此處飛起一腳,將奴踹到地下。幸虧將軍你進來稟報鄴城有使者在議事廳候見,奴方逃得性命。”只聽曹平長嘆一聲道:“此次偷襲太原不成,反損兵折將,大將軍氣得對朝義小將軍都發了狠話,你倒講這等笑話,白惹他惱怒。”
玉丹此時無心再留,耳朵里只有“鄴城使者求見”。她早知“堂兄”安慶緒自洛陽敗北鄴城,今日遣使來此,是為何故?想著便躡手躡腳離了后花園,直奔議事廳。
疾步來到廳門前,她見有兩名校尉守在那里,便對其中一個相熟者道:“吳兄,聽說鄴城來人,小弟欲知堂兄近況如何,煩請通報大將軍,可許我進去旁聽否。”
校尉點頭進去。一時出來道:“大將軍命你就在里面門口凳上坐了,不得插嘴。”
玉丹忙進得廳內,撿個靠門的方凳坐了,靜觀那邊眾人。除了史家父子及數位心腹將領,她一眼認出客座上那穿著安軍甲胄者乃叔父安祿山寵信大將之一,田承嗣。她曾在洛陽偽皇宮中見過他,也聽李豬兒說過就是此人率叛軍作前鋒,一舉奪得洛陽,迎賊酋入紫薇城稱帝,故得特準帶劍上殿進見偽皇。不想卻在這里見著。
只聽史思明道:“汝來請兵救駕,按說慶緒是我侄兒,本當救之。但人人皆說他弒父篡權,深恨之,救他何益?”
田承嗣道:“弒父一說純是訛傳。今去救駕,即是救史將軍自身也。”
思明斜眼問道:“此話怎講?”
“將軍睿智,心知肚明,何須在下饒舌。”
思明冷冷一笑。他固然知道眼下戰局看來不容自保。昨日已得報,唐廷九大節度使二十余萬兵馬正朝鄴城圍聚,而安慶緒近一年來召集的七、八萬殘兵敗將又被郭子儀殲滅過半,眼看那小朝廷被催枯拉朽已成定局,再派兵去救,如同擲鹽于水有去無回。但若不救,唐軍取了鄴城,調轉槍頭便直指范陽。他縱擁兵十三萬,也難抵擋二十萬重兵,何況其中還有幾千回鶻悍騎。但此刻他無意說出心底話,只教眾人議論。
座中史朝清早已按捺不住,指田承嗣道:“你休想搬動俺家一兵一卒!但念你也是一員驍將,勸你不如就此留在俺父帥麾下,還怕沒有好大前程。”
其兄史朝義聽著心中好笑。他也知道父親斷不肯與人火中取栗,但各軍營尚有不少將士追念先帝,只恐果真一兵不發,遭人詬病無情無義,失了軍心。本欲開口,又記起日前太原兵敗后,父親叱罵“再出狗頭昏招,定斬不饒!”只得三緘其口。
卻聽大將周摯道:“鄴城范陽形同唇齒,彼失守,則我暴露,不可不救。”
另一大將令狐彰也道:“與其坐等唐軍乘勝來攻,不如我先行南下,伺機而動。”
先從安營來投的大將李歸仁也附議:“死守范陽如同自縛手腳。善用兵者知游刃有余,先發制人,后發制于人也。”
史思明耳聽眾將之議,心下飛快盤算:慶緒小兒已是行尸走肉,俺也早不甘于孺子階下稱臣,棄而自立之心已非一日,只是礙著“燕皇”之名分尚在,軍中諸將對祿山仍懷尊崇,眼下不宜躁動而亂軍心。聽令狐之言甚合俺心,何不借著救援之名,引兵南下,坐觀虎斗,以惑唐軍,遮俺本意,伺機突襲……
思想至此,他嗽了嗽喉嚨,正色道:“古圣賢云: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先皇與某情同手足,其子雖不肖,某仍念先皇恩義。如今鄴城危在旦夕,焉有袖手之理。”說著走到議事廳中懸掛的地理圖前,以手中馬鞭指圖,又道:“本帥已決,先遣李歸仁將軍率一萬步騎隨田將軍南下,至鄴城之北滏陽(河北磁縣),屯兵以觀,休急于與唐軍接戰。這里獾奴整頓大軍,隨父后行。豺奴仍留守范陽,廣募奚族、同羅壯丁以充守備,謹防唐軍趁虛來攻。”
諸將隨思明指點圈畫,聚睛于地理圖之前,卻無人在意安玉丹已不見身影。
一個時辰后,她現身城西張興客棧,傳與店主人口信:“史營將有大動,欲再作亂反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