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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最深女兒心

公元757年9月底~10月

九月二十八日午夜,鳳翔行營已是燈熄火暗,只有寢宮里幾枝高燭尚在清冷搖曳。龍榻上,唐皇李亨與張皇后比往夕更難入眠。

昨日香積寺戰報頻來,皆言險中推進。今日來報,長安城外圍清剿已畢,只待最后攻城。自此,李亨便越發心急如焚,等待最后捷音。每有宮人進出,皆以為有報來。但直到入夜,再無軍報,心中便是不祥預兆,額上冷汗涔涔,不停問左右:為何還不攻城,還不攻下來?他不敢細想,奪回長安之戰若再次敗北,他已無兵可用,其皇位、皇室及家國安可存焉。此刻若不是張皇后將他擁在懷中,溫柔淡定,娓娓寬慰,他恐怕真會御駕親赴,一看究竟去。

張后雖然也是憂心如搗,只不過自幼性情堅韌過人,天大之事臨頭,也不肯顯露絲毫慌亂。其祖母竇氏,即太上皇之姨母,便是第一等“萬事襲來一身擔”的女人,時常言于愛孫:“男為天,女為地,天高而地厚。女子生來便要承擔男子不能承擔者,災風難雨,厚土承接,于是天地澄清?!?

此時她在帳中才安撫皇夫入眠,就見大宦官李輔國跌跌撞撞沖進殿來,忙撥帳下床。那李輔國左手高舉一柄尺長金牌,上有八個金光大字“直達御前,不得轉遞”,右手執一金紅信柬,三腳兩步撲到御榻前,奉上那金牌紅柬。張后連忙接過,從柬中抽出一條織有銀龍的金黃錦緞,鋪陳在已驚醒起身的皇夫膝上。

李亨雙手顫抖,捧起錦緞,只見那條橫貫翻舞的銀龍身上書有一行端整墨字;“帝畿廓清,長安光復”。他認得是長子李俶筆跡,一時淚水滿腮,手抖得不能自已。片刻后方含淚大笑,連連對皇后道:“回宮,回宮,即刻起程回大明宮!”

張后帶笑為他拭淚,轉臉對李輔國道:“速命人在行營燃放爆竹煙花,令百官百姓皆知王師大捷,京都光復!”

輔國領命,笑逐顏開轉身出殿,又被皇帝叫住,道:“即令中書省擬旨詔告天下:帝都光復,朕不日將復登鑾輿。”

不到一炷香功夫先是行營內爆竹炸響,煙花沖天,各處燈火復明,歡聲漸起;一時百官皆聞信,不及整理朝服,遺佩倒冠爭相出門,徑直奔到行宮門前,山呼拜舞,向皇帝稱賀。

李亨被皇后及眾皇子皇孫簇擁著,悲喜交集接受臣子拜賀。喪國失家已近二十二個月,一直倍受顛沛煎熬,飲泣錐心。今宵驟然失而復得,如墜地獄中忽見天門重開,直飛九霄云中,激越不能自持;又如噩夢初醒,不敢相信眼前現世。若不是皇后和大宦官左右相扶,李亨斷不能久立。

此時鳳翔全城百姓得知西京已復,滿街滿衢人群涌動,奔走相賀。四方爆竹連聲,煙花騰空,夜色流輝,群星閃避。

李輔國命小黃門送過龍椅,扶皇帝坐下,與群臣同賞一天飛霞流丹,共聽金鐘羯鼓齊奏。

不一時,中書省奏報,帝京光復之詔告書已由多路飛驛快馬,急傳各州府郡縣,不出幾個時辰便可全國盡知。

張后望著李亨臉上罕見的欣喜朗然之色,心中甚是得意:夫君帝位從今日始固若磐石,而自身效法高祖母武曌之日也不遠矣,一時頓生龍飛鳳翔之暢快。不料身后飄來一句“我父王奪了長安,功高蓋世哩!”聲氣嬌嫩歡快,全無忌憚。張后聞聽大怒,厲聲道:“升平,上前來!”

那話正是升平得意忘形,脫口而出。聽得皇祖母喚她,還不知已是禍從口出,笑嘻嘻從姑娘彭原公主身邊擠到龍椅旁,卻見張后一臉冰霜,眼含怒火,便不覺一怔,笑容僵住。又聽皇祖母厲聲問道;“妮子剛才那話,可是你母親所教?”

升平雖然已有怯意,卻仗著皇祖父母平素喜愛,斗膽笑道:“無人教孫女兒,只是實話實說罷。”眾人聞聽,無不為她捏把冷汗。那廣平王妃崔氏,先已被女兒那句無忌童言唬得六神無主,又見皇后認真惱怒,還牽扯自身,立時想起建寧下場,頓覺心膽俱裂,面如死灰。幸有獨孤氏一旁相扶,才不致癱倒。

張后作勢正待發作,不想小華陽擠開眾人,一下撲進她懷中,撒嬌賴癡道:“皇祖母不治孫兒無知之罪耶。”又朝升平努嘴。

升平何等聰敏,立時會意,拽起張后袍袖,笑容可掬連聲道:“孫兒無知之罪,還請皇祖母繞過了罷?!?

李亨原也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猛地被戳到最忌諱之處:皇子自持功高而覬覦皇位。建寧之死便是緣于斯。然而廣平王此次率軍收復長安,確為不世之功。后繼再克洛陽,蕩平叛亂,尚要倚重于他,豈可因孺子一時口無遮攔而大興問罪。若是傳到前方,傷了那三軍統帥之心,只怕要功敗垂成。于是和顏悅色對那兩小姐妹道:“國之大事,戎馬為先。汝之父王善統軍旅,大敗賊寇,光復皇都,確實居功甚偉,實乃朕之驕子,天下之所望耶!”

張后見皇夫如是說,只得將一腔怒焰暫且收斂,對小女郎們斥道:“汝父授兵馬元帥之封,率王師破賊,本是分內之事,何足夸耀如斯?況且一切皆由圣上運籌帷幄,妮子怎敢為你父貪天之功?還不速速退下,與爾等母親們閉門思過去。再有狂言,母子同罪!”

小姐妹才退下,便有尚書省禮部鴻臚寺正卿來報,回鶻葛勒可汗次子移地健,已來鳳翔十日,剛得知本國騎軍助唐大捷,已收長安,便來要求照回鶻婚俗,迎娶仆固?;ɑ貒?。但那海花聽得回鶻王子率百騎迎親使團來了鳳翔,便不見人影,只留下一句:“要我嫁,必待回軍助唐大捷!”眼前時辰已到,仍不見人影。

“何為回鶻婚俗?”李亨眉頭緊鎖,問。

鴻臚卿張口結舌,局促回道:“臣亦不甚知之。王子現在營前候召,可為圣上詳解之?!?

張皇后道:“何不宣他進來!”

那回鶻王子自進入鳳翔城后,便深居簡出,不與唐人來往。此時被引入行宮,立為眾目所囑。只見他頭戴金縷蓮瓣高冠,身著緋紅底色襯綠白相間菱狀花紋長錦袍,腰系一條赤金蹀躞帶,足蹬月白牛皮云頭靿靴。眾人發出低聲喝彩,不只因其八尺余之身長,虎行豹巡之英姿,更有那般一覽眾山小之桀驁眼風,直令他人自慚形穢,不敢直視。有斗膽偷眼仰視者,恰在那張雪膚虬髯,連鬢八字胡的闊臉上,遇著一雙湛藍鷹眼,犀利對視,令那仰視者心驚肉跳,恨不能立掩雙目。

李亨早見過其兄葉護,已認作世間少見之壯美男兒。今見這小王子神威風采,方信傳言,“少殿下集汗父、臣民之寵愛于一身”應為不虛。于是含笑問:“王子欲何日迎娶仆固將軍之女耶?”

移地健跨上一步,右手輕放前胸,上身微傾行禮,道:“稟大唐天皇,臣欲今日就依我汗國之禮,迎娶仆固海花?!甭暼玢~磬,渾厚沉雄,悅耳動心。

李亨道:“朕愿聞貴國之俗,請道其詳。”

那王子道:“我西域婚娶之俗與中原略同,也有提親,定親,互換聘禮嫁妝。只是婚禮上由阿訇誦經,不似漢人之司儀。又婚禮為兩日。首日于新娘家。新郎有多位伴郎陪同,載歌載舞吹打至其門前。待嫁女兒由母親執其手,閨中好友簇擁而出,且歌且舞,交與新郎,抱上馬背或花車,徑往夫家。次日便是人人期盼的揭紗儀式,由新郎族中推出一位可愛少女,輕巧揭去新娘頭紗,現其容顏。然后舉眾歡慶,直至凌晨。王室婚禮同俗,唯場面繁華綺麗,莊嚴堂皇,非民間可見?!?

李亨點頭,又問:“王子身在唐土,將欲何為?”

移地健道:“實時變通。我聞?;ㄗ杂讍誓?,仆固將軍又尚在戰場,故欲將提親、定親儀式及嫁妝皆免,將我帶來之聘禮留贈仆固家,只載?;ɑ貒?,再行王室婚儀?!?

張皇后此時已聽得不耐,只道:“皇帝行營即日就要護駕返京,諸事紛繁。王子殿下請一切自便。”

移地健聞聽此言,壓住焦躁,指著一旁鴻臚卿道:“此大人告知臣下,仍找不到臣的新娘。還請大唐皇帝明示?!?

那鴻臚卿忙上前拜道:“臣得知回鶻迎親使團來臨,即親自問詢?;ㄅ扇ハ?,又指派兩名少卿四處察訪,均告無人得見。臣只得對王子據實以告?!?

張后擺手道:“小小鳳翔城,尋個人有何為難。著禮部加派胥吏便是。”

鴻臚卿忙道:“可訪之處皆已訪過,終不見人。”

張后愈發不耐,厲聲責道:“區區小事,如此無能!鴻臚寺自去尋來,休在御前再提,誤了返京大事?!?

移地健聞聽,頗為惱怒,道:“如若十日尋不得人,臣便要在此更候十日么?若再不見人,又當如何?”

張后也動了怒,冷笑道:“殿下待要怎的?莫不成要我大唐百官放下朝政,皆隨你尋那小女郎?”

回鶻王子聞言,龍眉倒豎,虎目逼視,揚聲道:“此番和親,乃我大汗國出兵扶唐之先決約定。如今我王兄已助貴國奪回京城,此約卻被輕慢漠視,難不成海花是被皇后藏起了?”

張后聞聽,氣得粉面煞白,銀牙緊咬,說不出話來。李輔國一旁斥道:“移地健休得無禮!外邦臣屬藩國,當尊我大唐皇后為天后,怎敢當面爭執,出言不遜!”

移地健碧眼藏冰,也不看這宦官,只對唐皇冷笑道:“臣記得當日仆固將軍去我大汗借兵,口稱唐、回乃兄弟之邦,。今陛下之近宦卻稱我為藩屬之國,臣不知大唐朝廷誰人做主耶?容臣不恭,今日若不見海花,臣便視唐廷有意悔婚,隨即領我百人使團去長安,告知王兄,只取陛下所許諾之女人與錢財,便揮師回國!”

李亨急于勸解,一時倒說不出話來,卻聽得脆生生一聲呼道:“回鶻王叔息怒,我知道?;ń憬阍诤翁帲 ?

眾人尋聲望去,只見又是升平,掙脫開母親崔王妃緊拽的手,徑直走向移地健。

那回鶻王子見是一位粉妝玉琢,滿面含笑的小女郎,矜貴自信,神采不凡走到跟前,不由得怒氣頓消,附身笑問:“你是何人,為何呼我王叔?”

升平倩然一笑,道:“葉護太子已與我父王結拜兄弟,你可不是我王叔么?”

移地健不覺啞然失笑,直起身,點頭道:“原來是廣平王的縣主。請問芳名,怎知?;ㄈヌ帲俊?

“本縣主升平。?;ㄊ俏议|中好友,臨走悄悄告訴我,要去靈武郭府?!?

“郭府?是那兵馬副元帥郭子儀府上?”

“正是。郭老令公的大娘子王氏夫人,是?;ń憬愕牧x母,情勝親生哩?!?

移地健聞聽大喜,忙問:“縣主可愿領路郭府?”

升平不答,轉臉看著張皇后。

張后柳眉緊蹙,不耐煩擺手道:“自去問你母親。”

那崔王妃在后面聽得真切,恨不得這親生的惹禍小人精趕快離了眼前這皇家是非之地,忙在人群中竭力應道:“全憑父皇、母后旨意?!?

李亨正深恐這支百人回鶻騎士團,人人跨劍懷刀,個個馬弓精湛,若真在此生起事來,如何收場?況且每日耗供不菲,巴不得他們離了行營,方得心安。于是輕嗽一聲,道:“升平聽旨。汝由奶娘相伴,鴻臚卿陪同,并著羽林軍百人護送,即刻引領回鶻使團去靈武郭府迎親?!?

話音方落,只聽又一個女娃嬌聲道:“皇爺爺,華陽愿同升平姐姐作伴去?!?

那獨孤氏一把沒拉住,走脫了愛女。

鴻臚卿見一字并肩兩個瓊蕊般嬌美縣主,心中暗贊,嘴里順勢對王子道:“此乃大唐皇帝隆恩,以親孫女為海花女郎作伴娘,回鶻汗國得何等榮耀!勢將于西域眾國中傳為美談,引作艷羨。殿下還不上前叩謝圣上?”

移地健聞言心中得意,拜舞于唐皇座前,連呼“吾皇萬歲!”

李亨見先前那番劍拔弩張之勢已圓滿回轉,不由得松了一口氣,樂得順水推舟,允華陽同往。

自此,張后及李輔國大舉回京之事暫且不提。只說升平和華陽分別騎上黑中雪花和絕塵青,乳母壽二娘和張九娘坐騎隨后,領眾人馳向八百里外靈武城。一路經荒原,過野溪,宿旅驛,雞鳴而起,霞殘方歇。每到驛站,兩縣主與各自乳母入住,唐、回兩隊護衛支帳露營于戶外。

三天之后,一行兩百余人到達靈武郭府。因府前并無門禁門衛,升平命兩隊護軍皆靜候于路旁,只與華陽領著移地健來到中堂外。

三人正猶豫是否拾階而上,只見一中年男子從堂上屏門出來,急步下階相迎。

“不知兩位縣主與貴客造訪,萬望恕罪?!蹦侨硕Y儀殷勤,又道,“仆乃府內二管家郭義。掌府少郎主郭曜不巧外出,縣主們盡可吩咐仆下。”

升平上前道:“我等只要見郭府大娘子,快去請來?!?

郭義略為遲疑,道:“夫人正與仆固將軍之女在后宅說話,縣主們可隨仆下進去相見。”

華陽忙問:“是?;ń憬銌??”

郭義答:“正是,已來了近十日?!?

兩女聞聽,同聲道:“趕快前面引路!”

郭義于是請移地健進中堂上座,又道:“還請貴客在此稍候,立時便有茶水伺候。”言罷,吩咐進來應答的仆從幾句,便引二縣主往后宅而來。路上升平問他,怎的認得她們。他微笑道,靈武彈丸之城,皇帝行營里有幾位夜明珠般光彩奪目的縣主,早已老幼皆識。

說著已來在主宅東廂房外,可聽得內有喁喁之聲。

郭義在門前通報:“稟大娘子,兩位縣主來訪!”

不待里面答話,升平等不及朝門口邊走邊嚷道:“海花姐姐,找得人好苦!”

未及入室,仆固?;ㄒ呀浻鰜?。見了二人,那張尚帶淚痕的粉面桃腮上現出驚異,問道:“你兩人何故來此,莫不是我爹爹有事?”

升平連連搖頭,正要答話,只見一位慈眉善目,優雅端莊的婦人也走出來,溫言婉語道:“縣主們何不進屋說話?”

升平聽他言語安祥,謙和自若,頓覺如沐和風,可親可敬,心知是府上大娘子,王氏夫人,便道:“不勞煩夫人了。那移地健還在前堂候著?;ń憬懔??!?

?;ㄒ宦?,杏眼園睜道:“我不曾對你們說,死也不嫁么?怎的倒把他引來了?”

升平笑道:“本縣主可是奉了皇爺爺之名而來。姐姐若果真不嫁,自去前堂與他講清楚,我們也好回復皇命去?!?

華陽也上前道:“那王子對皇祖母可兇了,直說找不到你,便是被她藏起了,定叫葉護撤兵哩。”

?;ㄒ欢迥_,憤然道:“如此相逼,愈發不能嫁他!夫人也勿再相勸?!闭f罷,轉身回屋。

郭夫人見此情景,對郭義道:“你先去中堂好生安撫王子,勸他勿要急躁行事,但等水到渠成?!?

郭義領命而去。夫人又請縣主們一同入屋,便有仆婦們端上茶點果品來。女郎們略謝過,只管笑嘻嘻吃起來。?;ㄒ慌钥戳?,不覺又落下淚來,問夫人:“為什么偏生送我和親,父親真的如此狠心待我?”

夫人輕嘆一聲,將她摟進懷里,撫其背道:“自國難以來,你們仆固家族已有幾十人為靖亂而捐軀。仆固將軍懷痛忍心,沖鋒陷敵,功冠全軍,只為著‘忠心’二字,令天下人感佩。再者,你若不見那王子,怎能將話講清楚,有個了結?”

?;ㄌ饻I眼問:“見了便可不嫁?”

夫人未答,只聽得郭義來在屋外,言道:“回稟夫人,王子有話帶給?;ㄅ?,只道是:千里而來,必得一見。若實在不肯嫁,見面說開,從今兩下決絕,再不相見也?!?

屋里四人聽了都不言語。三雙眼睛神情各異,齊齊望著?;?。夫人滿眼憐愛,升平好奇期待;獨華陽眼神莫測,似喜,似憂,又似恐慌。

沉寂片刻,海花緩緩站起身,長出一口氣,道:“見就見,諒他不能搶了我去?!闭f著,出了廂房,徑直朝前廳而去。兩個小女友正要跟過去,被郭夫人輕聲止住。

海花氣鼓鼓進得中堂,卻驀然止步。眼見一個高大魁偉的年輕身形立在門邊,正仰面望著門外的天空。此時正當日盛,使那側影看似一尊身披霞光的神像,倨傲強毅,目空一切,竟令她一陣莫名震撼,呼吸不暢。

那青年聽見腳步聲,緩緩轉過臉來,居高臨下,默然巡視,隨即邁虎步走過來,又停在咫尺之外,目光鎖定眼前女郎。

?;ū荒请p明眸牢牢抓?。河纳钊绫倘?,沉靜如冰晶。四目相視無言,足有半炷香光景。她只覺得陣陣目眩,方才尚在悲悼傷情之心,此刻又開始激躍悸動。她在心里將王強林與眼前男人飛快對比:同樣孔武雄健,氣宇軒昂。只是前者威儀儒雅,如林中馴鹿;后者威猛彪悍,如草原飛鷹……;此人若是舞起她最愛的賽乃姆,定是灑脫豪放,卓然超群哩……;她是仆固族女人,精力充沛,奔放無羈,面前之人才是命中郎君……。

不等?;◤男L般飛旋幻想中清醒,移地健忽然走近,猛地將一雙巨手緊捏住她的雙肩,目光篤定,直入其心,口中道:“你是我要娶的女人,但你躲著不肯嫁,奈何?”

那聲音在?;爜恚∷乒兄上忌┥r常撫弄的鳳首箜篌,音律寬柔清澄,延音悅耳。她如同被催眠了一般,生就的任性與驕傲已冰消雪融。她閉上眼睛,慢慢靠向面前這個胸膛,渾厚寬闊好似無邊,幽幽散發出陌生又熟悉的體香。她幻想與他相偎相擁,會是怎樣安穩舒適。萬沒想到,他竟將她一把推開,冷冷道:“移地健就此告辭。保重?!毖援?,斷然轉身,毫不猶豫邁出門去。

?;D覺惶恐無依,生怕他真就此一去不返,忙伸手去抓,但人已去遠。一時不知所措,四下張望。卻見郭夫人已在身旁,輕拍其背,道:“還不快追上去?!?

她聞聽猛然清醒,急忙追出門。只見那回鶻王子已同百人隨從飛身上馬,頭也不回馳騁而去。正急得跺腳,郭義牽了匹高頭駿馬過來。她也不問,搶過韁繩,躍上馬背,旋風般向那隊人馬緊追上去。

留下四人站在中堂階梯之上,直望到海花追過那支迎親使團,與王子并轡而行,方才收回目光,相視而笑。

郭義指臺階幾個箱籠,對郭夫人道:“這些是他留下的聘禮,道是煩勞夫人轉交仆固將軍?!?

夫人點頭,吩咐收去庫房,妥為看管。一旁升平十分不解,問道:“那移地健怎的知道?;ń憬銜淖冃囊?,便留下聘禮?”

夫人微笑道:“心有靈犀,男人自信?!币妰蓚€小女郎依然懵懂,也不再解釋,只喚大管家郭禮前來,吩咐立即安排鴻臚卿及羽林軍食宿,便領她倆入內宅歇息。

次日清晨,鴻臚卿便請縣主們啟程,道是鳳翔行營正在移駕返京,要速回復命。郭夫人也不多留,命昨夜回府的長子郭曜相送一程。

兩姐妹隨羽林軍日行三百里。頭兩天急匆匆趕路,每到驛站歇息,一著枕頭便鼾聲輕起,無心交談。第三日凌晨,雞才叫頭遍,升平便醒來。想想已近行營,再也睡不著。側過臉看了一眼身邊悄無聲息的五妹,推了一把。華陽立刻翻身坐起,看來也是早醒了,口中問:“該啟程了?”

升平拉她躺下,笑道:“尚早哩,外面也沒動靜,只想說說話。”

借窗外殘月光,華陽在枕上望著她,卻沒吱聲。升平貼著她耳邊問道:“五妹可有心上人耶?”

一句話問得華陽心驚肉跳,只因她心頭驀然涌出一個身影:那個正隨父征戰的羽林大將軍,王強林。

她年方十三,原本情竇未開。幾月前,就在扶風城父王行轅大帳里,那位威儀凜凜,不茍言笑之軍人,默默從甲胄里抽出帕子,遞她拭淚那一刻,竟然情竇頓開。

那方絹帕滿是男子體味,捂在她處子臉上,生起怎樣的聯翩浮想,無人得知。只是她沒將帕子還他,卻悄悄藏起,也不洗滌,怕失了上面的奇味。只在背人時偷偷蒙在臉上,幻夢冥想。她本就寡言,只管沉湎其中,不與人言。

不久之后,那位在靈武結識的好友?;?,忽然來至鳳翔,和四姐住在一處。三人相聚,海花滿面春色對她倆講道,此來只為追尋一人,即皇家羽林將軍,王強林。她已打定主意嫁給他。十六歲的及笄妙齡,嫁人只在早晚。她要早嫁他,謹防被人搶先。

人皆知她親娘早逝,父親戎馬倥傯,無瑕看顧。又生來西域血脈,天然的自在不羈,任性而為。然而此言一出,也令這兩位皇室驕女大吃一驚。

升平從不曾聽說,沒有父母之命,媒妁牽線,便可以自擇婚嫁之事。

華陽心中更是慌成一團,恰似心愛之物眼看被人快手搶去,只苦于無法吐露心事。她在父王母妃及眾人眼中乖巧懂事,循規蹈矩,怎可小小年紀心生欲念。四姐雖說比別人更親近,但她口無遮攔,難免說露,引人恥笑。于是只好將一副愁腸深埋,自品苦澀。

千般無奈與絕望,令她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幾日里竟清瘦許多。時值秋至,母親獨孤氏以為女兒鬧“秋乏”,過些時日自然就好。更因夫君正在統領鏖戰,令她日夜憂懼,眼前所見皆不十分留心。

華陽獨自飲泣煎熬好一陣。那天聽四姐升平無意中說道,?;ㄒ驯黄涓冈S婚回鶻王子,京城光復之日便要嫁去西域。聽聞此訊,小女郎一時不知可喜可悲。哪知?;ň驮谕踝佑H團抵達鳳翔之日,騎快馬奔回靈武,找義母郭夫人去了。

華陽轉而十分好奇,不知此事如何結局,于是定要與四姐同行,一看究竟。直到前日目睹?;ㄗ冯S移地健而去,一時如釋重負。過后卻無一絲欣喜,反倒越發心事重重,一路少寐懶言。

此時升平見她并不搭話,自顧自說道:“本縣主倒是有人哩!”話中透著神秘得意。

華陽頓時興奮,忙問道:“可是父王帳前那近衛小將軍?”話出口,心頭卻是那小將的領軍,王強林。

只聽升平鼻子里哼了一聲,道:“他若是心上人,便是心上想來就有氣之人!”

華陽一時想不出何人能入四姐法眼,索性坐起身問:“那是何人哩?”

升平慢悠悠道:“五妹還記得去年往靈武途中,我倆迷路山坳里,虧得一位玄甲騎士帶出,方得追上皇爺爺和父王。四姐心中之人便是他?!?

華陽聞之一愣,疑惑問道:“姐說的是,那個腮下有一點丹紅胎記之人?”

升平語帶嬌羞道:“正是此人。”

*********

幾乎與此同時,千里之外范陽節度使官邸之西院內,正發生一樁怪事。

虛掩的兩扇院門后,安玉丹和武昭拓分左右隱匿,屏氣以待。等無多時,門被輕輕推動,可容一人之時便止住。又略停片刻,一個身影閃了進來。玉丹呼地躍出,如貓撲耗子將那人撲倒在地。昭拓隨即關門插栓。

倒地的竟是個青年女子,既不掙扎,也不呼救。

原來近幾日,安、武二人分別察覺時常有人尾隨,回身卻不見蹤影。昨日玉丹在院中練劍,恍然見有人在半敞的院門口探頭探腦。待追到門外,又不見人影。方才兄妹倆從官衙軍灶用餐回來,又覺身后有眼。于是加緊腳步回到西院,將門虛掩,躲在后面,靜觀其動。果然捕到“不速之客”。

“你是何人,來此作甚?”安玉丹一面厲聲問,一面將那女子從地上拎起來。

武昭拓手握一柄西域精鋼短腰刀,走上前來。但見這女子生得玲瓏嬌弱,面帶梨花之雨,許是被摔重了,痛出淚來,一副楚楚可憐,便不愿為難于她,只聽她如何答話。

那女子方才站穩,抬手抿了抿散亂的鬢發,抹去臉上淚痕,又低頭整了整衣裙,才含羞道:“小女子不是賊人,乃本府史大娘子辛氏夫人的內侄女,小字辛柳?!?

安玉丹聞聽,上下大量她幾眼,惕然問:“既是夫人的侄女,就該行正立直,何苦作狐鼠之態,探頭探腦于他人之居所?”

只聽辛柳一聲長嘆,道:“院中不是說話之處,可否進屋一敘?”

玉丹略為遲疑,上前幫她撣去衣裙上的浮土,就帶她往東廂房。回頭見昭拓仍立在院中,不知何去何從,忙招呼他一起進自己住屋。

三人坐定,不等再問,辛柳便開口道:“我來此并無歹意。因聽姑母說你們自洛陽而來,只想打聽一個人?!?

安、武二人同聲問:“何人?”

辛柳道:“就是燕軍安太清小將軍?!?

玉丹一時記不起此人,望了望昭拓。后者思索片刻,道:“你問的可是那殺父之人安慶緒之子,安太清?”

辛柳紅了粉臉,答道:“正是。請問郎君可知他現在何處?”

昭拓頓了頓,反問:“你問他何來?”

辛柳越發臉紅,低頭咬唇,似有難言之隱,半晌方道:“小女子既是斗膽前來相問,就對你們實說了吧。”

原來這辛柳之母與安慶緒之妻高氏乃是表親,自幼要好。高氏在名分未定之時為慶緒生下一子,就是安太清。只因那時安祿山一心要為兒子攀娶皇室之女,高氏不敢強出頭。又恐愛子不見容于安府,只得悄悄將他寄養在開書館的表親辛家,直到八、九歲方領回。

辛柳小他兩歲,食寢玩耍一如李白詩中“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后來雖不在一處了,太清也常隨母親來辛家做客,與辛小妹仍是相知相悅,感情益深。兩個母親看著如花似玉一對小兒女相親相愛,十分歡喜,樂得互稱親家。兩個小的漸有知覺,至長成,都認定對方是終生相依之人。

哪知戰事忽起,安祿山發兵反唐,帶長子安慶緒南下侵犯兩京。慶緒命獨子太清隨軍,指望他能建得一功半勛,獲祖父歡心,從而得以認祖歸宗。

自太清從軍走后,辛柳無時不盼望心上人有信息捎來。卻未得絲毫。更不幸年前父母染上時疫,不久先后離世。史府姑母辛氏,見兄嫂雙亡,侄女無依,就接進府來,命人以本府小娘子相待。

辛柳原是十分感激。不想姑母喜她生得嬌美柔順,入府不久便對她講,有意將她嫁給史家二郎朝清。

辛柳知史朝清是姑母親生子,也最得姑父史思明寵愛。但他酷似其父:精瘦矮小,鷹鼻鷂眼。每次遇見,只覺戾氣撲面而來,其傲慢之態更令人厭懼。于是她更思念遠在千里之外那人:英俊雄健又知心貼意的安太清。她盼他早些歸來,接她離開史家。也望辛氏不過信口一說,并不認真。

不想就在十幾天前,姑母突然說已在準備朝清與她的婚事。這一驚非同小可,好似已面臨斷崖火井,恨不得立即逃離此處,去尋那有情之人。只困于音信已斷,又聽說唐軍已奪了長安,正攻洛陽,更難打聽其去向,不由得心急如焚。

忽一日聽姑母說,府中西院里住了兩位才從洛陽來的安祿山族人,便立意打聽。但苦于人生面不熟,又無由相識,更懼府中有人發覺她與陌生客人來往,告知姑母,徒生是非,只得不遠不近,躲閃跟隨,以期有搭話機會。怎奈府中走動人多,始終不敢接近。

就在今晨起床后,因連日焦慮不安,夜不能寐,小丫環端來蓮羹及金銀夾花酥,她看了一眼,全無胃口,叫放在一旁。不想姑母進來,見早膳未動一口,便責她忒不自愛,已將成人婦,任由身子單薄瘦弱,怎好生養。又命丫環們每餐督其進食,日內必得身體添斤增兩,否則重責不貸。

她心知這樁婚事已近,實在不甘,便思逃婚去尋安太清。而眼下只有這兩個從洛陽來的客人可能有消息,且又面善,于是今天橫下心,尾隨跟進來。不想還沒見人,就被撲倒。

安玉丹見說,只望著昭拓。后者略為思忖,道:“那安太清于數月前被其父遣派,赴長安助戰,得勝后便奉命返回洛陽了?!?

辛柳聞聽,秀目放光,喃喃道:“果真如此,今夜人息之時,便好上路……”

玉丹沉吟道:“想來此時王師已在攻打洛陽。你千里尋去,怕是勝負已決。只看官軍收復長安之速,料洛陽亦非金城湯池,必已回歸大唐。你到哪里去尋燕軍人馬?”

辛柳聽得一愣,眼中又起淚霾,顫聲自語:“姑母日來相逼甚急,莫非只有死路一條么?”

玉丹雙眉微鎖,閉目靜思,片刻后睜眼道:“我倒有一苦肉計,不知你肯不肯試?”

辛柳聞聽,好似溺水將死之人見著一塊浮木,雙膝跪地,口中連聲道:“姐姐請快講來。但凡有路不嫁史家,刀山火海妹子都肯走。”

玉丹扶起她,重又坐下,微笑道:“其實不難。你姑母既嫌你單薄,何不弄個更單薄的樣兒給她看,讓她死了那條心?”

辛柳忙問:“怎么講?”

玉丹道:“你可如常飲食。只是每餐食后,潛去無人之處,以穢物誘吐,管保幾日之內,你就瘦如燈芯草人。你姑母必是急于史家有孫,若見你毫無起色,必棄而另娶佳婦。待諸事消停,你即可安心打探安太清消息?!?

辛柳欣然稱好。因怕有人進來撞見,忙告辭離去。另二人隨之出來。玉丹重又關好院門,問武昭拓:“兄長何處得知那安太清之事?”

昭拓道:“先前妹子在慧光庵靜養那幾日,我去了洛陽城,偶在酒肆中小酌,無意旁聽來的。若不是這辛柳問起,倒忘了哩?!?

十天之后,史府上下張燈結彩,紅喜高掛。里外人等皆言二郎娶了城中某巨賈之女,白白嫩嫩,胖胖壯壯,想必明年今日,史大帥便可含飴弄孫耶。

又過了兩日,辛柳再進西院,見兩人正練劍舞刀,便立在一旁靜候。玉丹收劍過來,見她身形越發瘦弱,真個一口氣吹得倒,眼中卻神采煥發,笑問道:“可是躲過一劫?”

辛柳含淚帶笑道:“多虧姐姐好主意。雖是差點惡心死人,也強似嫁去受罪!”

見玉丹微笑點頭,辛柳又道:“妹子此來,還有一事相求,不知姐姐應允否?”

玉丹揚眉望她,不知所求,略為遲疑,道:“請講?!?

辛柳微微低了頭,道:“妹子寄居姑母家,雖衣食無依,但無兄弟姐妹,遇事無從商量,常隱忍飲泣。如今有幸得遇你們,勝似至親,情愿結為金蘭。不知姐姐與兄長意下如何?”

玉丹愣住,朝那邊舞刀的昭拓看了一眼,道:“且待我與兄商量去?!闭f罷轉身走向昭拓,輕聲相告。辛柳站在原地,看風吹落葉。

昭拓聽罷,收刀入鞘,摸著腮邊拳鬚,壓低聲道:“你我來此賊巢,只為尋機相助義父。但畢竟是外人,至今住已多日,難得內情。若得這女子走動,如同內室置耳,有甚風吹草動,即時可知。既是她有意結交,不妨應下?!?

玉丹點頭道:“我也正有此意?!庇谑钦泻粜亮送M東廂房。

排論生辰,玉丹與辛柳竟是同年,只是后者早生數月。由是昭拓仍為兄長,辛柳為姐,玉丹為妹。三人拈香盟誓,永不相負。又約定此事不與外人知,只在人眼不及之時,相聚于西院東廂房。

自此,每當辛柳來時,玉丹總是有意無意問到其姑父母常議之事,節度府邸官員來往言談。辛柳雖不知其意,只要她愿聽,便也處處留心,每有新聞異動,就來相告。又因長于書館之家,識文斷字自不在話下,便是敘事之清晰條理,也非尋常女子能及。

一日,辛柳進得院來,便把玉丹拉進東廂房,惴惴不安,附耳道:“適才路過花廳,見多人與姑父議事。我故作看花,隱在暗處,竟聽有人說,洛陽已被唐軍重重圍住,真不知安太清此時怎樣哩!”

玉丹聞聽,知義父已是節節取勝,不禁心中大喜,面上依然淡淡的,只問:“史將軍欲發兵去救耶?”

辛柳連連擺手,道:“別說去救,姑父麾下諸將皆言,若是燕皇兵敗,萬不可放他入范陽城,引唐軍來攻。更有人請姑父即派細作潛入洛陽,只說太原李光弼正要發兵范陽,全城危急,以此斷其敗退回巢之念頭?!?

玉丹點頭道:“這主意倒是高明得很?!?

辛柳急道:“如此太清危矣!我又去何方尋他來?”

玉丹忙拉其手,寬慰道:“戰事瞬息萬變,軍心也是?;蛟S那些燕軍見大勢已去,識時務歸降于唐,也是可能。況且唐軍元帥郭子儀寬恕仁厚,定會善待降軍將士。你那安太清盡可全身而退,相見有日哩?!?

辛柳聞之一喜,又道:“妹妹說起歸降,我倒記起方才還有一人也說此事來?!?

玉丹頓生警覺,卻似無心問:“誰哩,說了什么?”

辛柳道:“那節度府判官耿仁智,竟對姑父直言冒死進諫,道是‘將軍貴且賢,只因受那安祿山強勢逼迫,不能不屈從。而今天子聰明勇智,有古圣君之風。公不如趁時順勢,上表請歸于唐,必不相拒,從此由禍入福也?!挂灿兴烁胶椭??!?

安玉丹暗地吃驚,問道:“史將軍對此議不曾見責么?”

辛柳道:“只見姑父將耿判官領入內室,卻不知又說些什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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