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會議太多，羨慕覺得工作著實累人啊。肩頸痛讓她從辦公桌上抬起頭伸展了一下胳膊，果然現在都不用設定鬧鐘活動身體了，疼痛總是會時不時提醒你。她轉動了一下椅子，站起身，將百葉窗打開了些，閉上眼睛享受一會陽光。

羨慕總覺得，時間停滯的瞬時感就是當你改變了外界環境的那一秒，陽光灑在你身上，能讓思緒煙消云散一秒鐘，然后內心又回兜兜轉轉回到原來的狀態里橫沖直撞。剛才整理的咨詢記錄里那句，“你憑什么覺得在你身上有作用的事，在我們身上就能有用？”果然，是我現在的癥結啊，羨慕想。從兒時開始的癥結，是不會消失不見的，沒有想通之前，它會一遍遍，回到你身邊。

“評估結果怎么樣？”阿呆推開門進來，正好看見羨慕一動不動的剪影。

羨慕聽到聲音回過頭來，看見阿呆正舉手擋著直射過來的光線。于是一邊重新關上百葉窗，一邊回答他開始的問題，“抗壓能力普遍較弱，沒能建立合理的歸因體系，會有脫離實際情況而過度自責的表現。下一步應該打算帶入情境治療，我會再和心理醫生商量一下具體可操作的執行方案。”

阿呆想，她倒是發呆也能瞬間回到工作狀態里呢。“嗯，你剛才在想什么？”

“啥？”

“哦，沒事，我看我推門進來的時候感覺你在放空。”阿呆說著就在小沙發上坐了下來。

“哦哦。”羨慕也就自然地坐在了沙發這邊，感覺阿呆應該是有事要說的樣子。

“小慕，要把你自己的過去透明地袒露出來，對你來說會不會也有些艱難。”

“嗯，任人評述，我本來以為像我這樣的普通人不會有這種歷史偉人在去世后才享有的特權呢。”羨慕笑。

阿呆知道她是想在玩笑中安慰自己。“我知道有點強人所難。”

“嗯，你一開始還說，不愿意說教人呢，結果是讓我來做你不愿意做的事么？”

……

“哈哈哈，你怎么沒聲了，我開玩笑呢。”羨慕看著阿呆，不知道阿呆是不是因為工作過于勞累了所以才這么反應遲鈍。

“那你介意么？”

“我還好吧。我也不用告訴他們我有多慘呀，我就打算跟他們說我是怎么應對的，所以如果正好遇到了相似問題的孩子，應該就能從中學到些什么了吧。”

羨慕越說越小聲，好像她自己也在擔心這樣子對所謂的“教學”沒有信心，完全仰仗這幫孩子自己的能力進行學習，算不算是另一種程度上的不負責任。可是，她不敢說自己真的能做到什么，對毫無根基就在進行的事，她始終無從得知那些言之鑿鑿的人們，是從哪里獲得的信心。

羨慕正奇怪，阿呆怎么不說話，轉頭看他，發現他正在看自己，眸子里滿是同情，就像在看這世上最悲傷的人。

“你干嘛這么看著我？“羨慕問。大概阿呆是明白的吧，明白她的話其實暴露了自己的癥結，沒有自信的人會因為這樣而飽受怎樣的折磨，那是核桃那樣自信的孩子永遠都無法明白的事，曾經羨慕是那么希望能夠被理解，可是看著這樣的阿呆，羨慕想，也許不被理解有時候會是件好事的。

“我當時，其實在。”阿呆垂下了自己的頭。

羨慕沒有接話，什么當時呢？她突然想，他什么時候察覺的呢，又或者真的有過么，那些在記憶里顯得不夠真切的過去，她希望過不是自己獨自度過過那些瞬間么。

“十年前，我有去找你。”

啊，這個當時啊。這話聽起來，就像在說，對不起，我知道你會等。可是我又是什么時候放棄了等待的呢？羨慕問自己。畢竟那不是一個時間點，大概每時每刻都等待一個人出現的話，總會被耗盡心力吧，慢慢的，都不記得是什么時候就忘記要等待了。

“那天是我二十歲生日，”阿呆好像要跟她說明些什么，“好像是你管理學的課，我坐在了階梯教室的角落里，等著你出現。我看到你差不多踩著上課鈴進的教室，坐在前排最邊緣的位置，拿著很厚的書在看，書的封皮一看就不是管理學的課本，顏色是鮮明的藍，可是你好像也沒有想要把書包起來試圖掩蓋自己在看課外書籍的意圖。然后我就看著你過了一會就開始打瞌睡。”

羨慕一瞬有點尷尬。也不知道是在尷尬自己到教室的行為只是為了上課打卡，還是在尷尬自己不夠纖細地想著遮掩自己的真實想法，畢竟在她的意識里，應該不會有人注意自己，當然也就沒有想過可以躲藏。“大概是因為那是最催眠的老師吧……咳咳……”

阿呆卻好像沒能發現她的尷尬接著說，“小慕，我當時不敢出現在你面前。我怕，我會想要留下來。”

“壓力很大么？”羨慕問。她想這番遙寄當年的話大概是因為每十年的解禁似乎成為了咒語一樣，導致同一時間隨即變成了此后的壓力來源吧。她可不會自以為那是想表達當年他可是要為了自己留下呢。果然，少女情懷，只有少女才適合擁有的樣子。

“嗯。”阿呆回答。

“那你在沙發上睡會吧。”如果現實里無處可去，就把夢境當作歸處吧。羨慕想。

羨慕去柜子里拿出了毯子，在小茶幾上點了安眠的香薰。

阿呆接過來毯子，看著她調暗燈光。要不要告訴她，其實自己都不大容易入睡呢。

“我睡眠不好的時候，喜歡這樣安排，換個地方，反而容易睡著。我看你的狀態應該差不多。”

阿呆想，看來得慢慢習慣呢，她總是能看穿自己的想法似的。

阿呆模模糊糊醒來的時候，百葉窗的外面已經透不出任何光亮了。

“我睡了很久么？”

羨慕從桌子上抬起頭來，看了眼手表，“三個小時左右。你餓么？”

“好像還好。”

“那我們去散步吧，順便去路邊攤買點東西吃。”

“好。”

自從解禁后，研究所附近就莫名多了很多小商販，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商機啊，羨慕感嘆。不過這樣子自己倒是很方便，感覺回到了小時候，不管什么時間，都不用擔心吃飯的問題。

買好東西之后他們走到街心花園里，夜晚的好處，大概就在于周遭會趨于寧靜。

看著滑梯，羨慕問阿呆，“想試試么？”

“多大人了……”阿呆還沒說完，就看見羨慕伸出手，把剛才買的東西往他手里塞，也只能無奈地拿過來。

“哈哈哈，真開心，果然長大了滑滑梯更開心，感覺可以再度擁有小時候。”羨慕沒有說她看見過一個說法，如果有煩惱的話，其實可以留在滑梯的頂端，一股腦從苦悶中滑出來。也不知道是因為過于幼稚，還是因為怕對方擔心其實自己還是那個被包裹住的靈魂，寄希望于短暫逃離現實的瞬間舒緩壓力。

阿呆不語。又看著羨慕伸手將剛才的塑料袋們接回去。然后坐在了滑梯口準備開吃。

阿呆想了想，也坐了下來。羨慕自然地遞給了他簽子，然后遞過來手里的鹽酥雞。

“說吧。”羨慕說。

阿呆轉頭看她，她是怎么知道自己有話要說的呢。

“我想，你這個大忙人，抽出了這么大塊的時間出來找我，大概是想休假了。所以今天應該不是你工作的時間。”羨慕似乎想要跟他解釋為什么她覺得自己有話要說。“所以我想你應該不是單純想換個地方睡覺，更何況你都困得不行了都還在掙扎‘是不是不應該讓我來’這種問題。這一點都不像你。”

“為啥？我就不能優柔寡斷了？”

“不能啊，你應該要殺伐決斷才行呢。”

“你這都什么詞，你以為我們在什么年代了，還殺伐決斷。”

“哦哦，哈哈哈，可能最近看武俠看得有點多。”

“所以如果我真的在懷疑自己是不是不該讓你來，你的答案是什么？”

“欸，看來真是來精神了。嗯，我想過了，我會告訴你，謝謝你給我的生命以意義。”

“這么冠冕堂皇的敷衍么？”

“嗯，來都來了，原因又有什么重要呢其實。”羨慕說完就躺在了滑梯上，似乎聊這個話題已經沒啥意思了。

“可是你這么在意自由的孩子……本來可以……”

“我？自由？為啥？”

“你就是那種像貓一樣會獨自探尋的性格啊。”

“欸，”羨慕重新看了一眼阿呆，“你那么小的時候就發現了我的性格特質么？”

“這很難發現么？認識你的人都知道吧。”

“嗯，還挺難的，你應該早點告訴我的，我感覺之前的20年，都白忙活了。”

阿呆順著羨慕的目光抬頭仰望天空，這個游樂場所在的位置，周圍的樹木正好擋住了城市的光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子星空看起來就要分明些。

阿呆正想感嘆羨慕吃東西的速度，不過轉念準備也躺下來，卻被羨慕的胳膊攔住了。

“怎么？還不讓分享夜空了？”

“哈哈哈，我是那種人么？”羨慕差點笑出聲。“我是想把披肩取下來給你墊一下。”

阿呆愣了一下，沒說話，看她鋪好，然后仰躺下來。

“你平常經常來這里？”

“嗯，偶爾吧，想放空的時候。在黑暗的環境，讓想法隨意瞎走，點點星光陪你，不覺得很美好么？”

“那你都會想些什么？”

“我會想，能不能讓我安靜會。”

“哈哈哈哈……”

“哪里好笑了。”

“我以為你會說山風未停，雨打樹的聲音好聽一類的。”

“大哥，下雨的話，現在這個位置會被淋成落湯雞的。不過這話好熟啊。”

“嗯，在你小時候寫給我的信里。”

“欸？這都能記得。”

“嗯。”

“哇塞，我小時候真是個憂郁的少女。”

“你現在也是啊。”

“不是了吧，”阿呆正想說什么證明自己想得沒錯，就聽著羨慕說，“現在是個不咋憂郁的少婦了。”

“哈哈哈。羨慕，你真的變了。”

“嗯，我想變搞笑一點。”羨慕想，現在不覺得自己沒變反而往想發展的方向講了講，也許真的進步了一點呢。

咚咚咚……

“剛才你感覺到地面動了么？！”這動靜結結實實嚇了羨慕一跳。

“今天開始施工了。”阿呆解釋。

“什么施工，嚇我這一大跳，我還以為我想變搞笑一點觸怒了神靈呢。”

“哈哈哈，你真的好像過于努力，想把所有事都變得好笑呢。”

“欸，這都被你發現了，嗯，我可能確實是在練習，可能被核桃感染了吧。”

“核桃還好嗎？”

“嗯，他應該就是那種在世界上無論如何都能過得很好的孩子吧。”

“你倆這算青梅竹馬了。”

“從小打架么你是說？”

“哈哈哈，下次約個飯唄，等有空。”

“等你倆都有空啊，感覺遙遙無期。你這客套話真的是。”

“哈哈哈，好的。”

“所以在修什么？”

“一個日式庭院。”

“日式庭院？為啥？”

“可能感覺之前禪定少了些吧。”

“因為之前的事故？”羨慕沒有說出死亡的名字，好像不提到，就可以當作沒有那么嚴重似的。

“嗯，大概因為是在外出游樂園的時候出的事故，內部分析師說要從改善內部建造格局做起。”

“這……是信風水么？”

“哦哦，哈哈哈，我這個描述聽起來像是這個意思么？不是，是因為綠色空間跟人們是否抑郁的相關研究，所以就決定先從能做的提高綠地面積做起吧。”

“日式庭院的綠地……少之又少吧……”

“哈哈哈，我猜，大概最近哪個上層領導正在迷信這種建筑能帶來的改善吧，將自己置身在秋月春風里能受到的影響。”

“你這……算損人么？我都在覺得你在暗戳戳說我看武俠然后用‘殺伐決斷’這種詞了。”

“我說的這么隱晦你都能發現？”

羨慕真是想翻白眼，看來習得了什么事都以玩笑的態度說出來這個技能的，不光是自己。于是決定不理他，自顧自地說到，“所以這個日式庭院是彌補措施？”

“對，你知道的總是有外部壓力的時候，機構相應的速度才能跟上去。”

“這解題思路可真夠別具一格的。”不過羨慕想，自己又知道什么呢。先驗教訓就是，你永遠都不能在一件事發生之前，來判斷它是否有用。所以也許，只是自己看不透吧。

“所以你為什么不問發生了什么呢？”阿呆問羨慕。

羨慕愣了一下，所以這是正常人都會擁有的好奇心么？“我想如果你想說，會告訴我的。”她想了一下解釋說，“大概我屬于那種連日常看到驚天動地的社會新聞標題，都不會想要點進去的人。”但好像也不足以解釋自己的不關心吧，畢竟社會新聞的真實性總是令人存疑。

“所以你看到了之前說的萬圣節游園會的事件了么？”

“那個扮鬼成真的故事？”這話題怎么突然延展到了社會新聞了，羨慕想。

“嗯，那就是那個事故。”

“可是那個不是因為機械故障么，說是設置的棺材板卡住了，然后躲在后面的人沒出來，直到游園解散了才被人發現。”

“嗯，感覺你已經知道的很詳細了呢。”

“嗯，之前討論度很大，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不想知道都不行。”

“但事實上，可能不是這樣的。”

“什么意思？”

阿呆沒有立即回答，羨慕看著他，微蹙的眉，不知道是不是需要下定某種決心。

羨慕隨即也跟著沉默了下來，這就是你一直想說但又說不出口的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