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龐老師還在第一中學。她帶著初一三班，一個優秀的班級。在這個班級中，有一位優秀的學生。她叫寧婉婧，文武雙全，品學兼優。

別看寧婉婧是個女生，體育方面卻是行家里手，是班里一等一的體育小將。籃球在她的手里輕盈又有力，比賽的時候環繞在她的身旁，拉出一道道長長的影子。在體育方面，龐老師一直很器重她。

那個時候有一個體育比賽，除了要備戰中考的初四，初中的其他三個年級都要參與，初一自然也不例外。龐老師任命寧婉婧為小前鋒，不斷訓練。

就這樣，在比賽前的切磋中，初一三班輕松勝過了初一的其他九個班，甚至初二的兩個班和初三的一個班也被他們奇跡般打敗。這一切的一切都離不開寧婉婧的付出。

到了比賽當天，龐老師面帶笑容，準備看著自己的孩子們碾壓初一全場，然后和初二或初三來一場激烈的大戰。可是這時，寧婉婧跑了過來。

“老師，我……我右手疼。大概不能上比賽了。”

龐老師拉起寧婉婧右邊的袖子，皮膚白皙，手腕纖細，看不出有什么問題。龐老師畢竟心軟，還是同意了寧婉婧的請求，但心底總是有些不痛快。都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怎么關鍵時刻你還掉鏈子。

那一年很快就過去了，龐老師不再做班主任。她又在初一留了一年，跟著后一批學生一直上到了初三。本以為不會再教到寧婉婧了，可是當龐老師向初三一班走去的時候，看到一班的門口有兩個女學生，其中一個就是寧婉婧。

龐老師是非常吃驚的，按說寧婉婧這一批學生今年應該在初四備戰中考了，怎么還在這里呢？

寧婉婧和另一個初三同學并排站著，兩個人正笑嘻嘻地聊著天。害見龐老師走過去，兩人吃了一驚，寧婉婧很快反應過來。

“龐老師好！”寧婉婧的右肩抬起來，停頓了一下又放下去，最后她抬起左手打了個招呼。

龐老師敏銳地注意到了這點，她快步走過去，想要一探究竟，卻看見寧婉婧身旁那個女同學眼睛里全是抗拒，隱隱又透出憤怒。龐老師停住了腳步。

寧婉婧蒼白的臉頰上帶上一抹笑意，眉毛不由自主的低下去。

“沒事。”她用左手拍了拍身旁的同學，同學轉過頭。她抬起自己的右臂——袖子的2/3空空如也，在空中擺蕩著。

龐老師怔怔地站著。上課鈴響了，她才反應過來，帶著關切的神色問了一句。

“你的右臂怎么了？”

“沒事，只是受傷太多，因為一次大傷截肢了，”寧婉婧笑笑，又補了一句，“謝謝老師關心。”

龐老師眼圈微紅，有點不是滋味。她想起初一的時候，寧婉婧在比賽前說自己的手疼，是不是就是因為受傷太多了呢？這么小的孩子就殘了一只手，將來的路恐怕會充滿坎坷吧？她拍拍寧婉婧的背，走進教室。從此，她的心頭就常常浮起寧婉婧伸出白皙小手的畫面，從中淌出愧疚來，以至于浸潤全身。

上過幾次課，龐老師也大概摸清了情況：寧婉婧在初二的暑假傷到了右手，那一次傷勢很重，以前又累積下許多舊傷，最后保不住手截肢了。休學一年，寧婉婧又來上學了，但是不再參加任何的體育活動。寫字用左手，上下學也只能由母親來接送。

龐老師顧慮到這一點，在布置歷史作業的時候她總囑咐寧婉婧會背就行了，不需要寫。但寧婉婧仍然每一次都完成作業，而且質量相當的好。龐老師很感動。

幾天后的一個周六，龐老師走在菜市場，手里提著幾袋子蔬菜。迎面走來一個年輕的女孩，一只手托著一個娃娃，另一只空蕩蕩的袖子搭在娃娃身上，正是寧婉婧。她看見龐老師，高興地跑過來打了個招呼，熱情地介紹自己懷里的娃娃。她說這是自己的小弟弟，今年兩虛歲，叫做寧江城。她夸贊弟弟早早會走路，一定天賦過人。

時光飛快流逝著。大概過了三個月，世界歷史已經學完了4/5。那個星期五，龐老師走進教室，卻看見寧婉婧的位子上空蕩蕩的，她很奇怪。要知道，三天前上歷史課的時候，寧婉婧還在呢。龐老師問她的同桌——那個開學時和寧婉婧站在一起的女同學。那個女同學搖搖頭，沉默著。龐老師又看向全班，全班都搖搖頭，沉默著。

上完了這節課，龐老師皺著眉頭走了出去，寧婉婧的同桌跑過來，攔住龐老師。

“老師，您先別走。”

龐老師停住了腳步，轉回頭去，臉上帶著些慍色。

“老師，”那個女同學微微一頓，咬著牙，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寧婉婧……寧婉婧骨癌復發擴散，住院了。”

龐老師嚇了一跳，骨癌？！她向那個女同學投去質詢的目光。那個女同學身子顫抖了一下，小聲說：“之前我們都瞞著您，因為她不讓說。她是在初二下半年檢查出骨癌，然后休學了，當時已經有轉移，據她自己說，她的1/4右肺和2/3右臂都被截去了，這種情況假肢也沒什么用，也沒有安。前幾天……”女同學眼圈發紅，“前幾天她沒來，老師說寧婉婧骨癌復發，擴散轉移到很多地方……”女同學說不下去了，低著頭快步跑回教室。

龐老師這一下子全明白了，初一的時候寧婉婧說手疼，是因為骨癌前期的癌痛；剛教初三的時候，寧婉婧說截肢是由于受傷過于頻繁保不了，是因為她不想讓自己，這個初一時頗為器重她的班主任傷心。這真是一個優秀的，善良的，樂觀的學生啊！龐老師的心是沉重的，龐老師的眼是紅的，幾乎淌出淚來。

一個多月后的某個星期二，龐老師一邊擔憂著寧婉婧的病情，一邊走進教室。整個教室都是沉悶的，時不時還能聽到啜泣的聲音。龐老師的心一沉。歷史書都顧不得放下，快步走到寧婉婧的座位，俯下身子問同桌。那個女同學眼圈紅腫，抬起頭來，淚水仍然不斷滑落。

“昨天晚上……老師跟我們說，寧婉婧……寧婉婧……”那個女同學哽咽著，不斷重復寧婉婧的名字，說不出話來。龐老師的心沉到了谷底。

“怎么了？”龐老師的話音都帶著點顫抖。

“寧婉婧……昨天昏迷過去了，據說搶救了好幾次，已經……快不行了。”說完了，那個女同學將頭埋在胳膊上，淚水把淺紅色的袖子打得血紅。那一節課臨時改成了復習課，但龐老師只是任由這些同學哭泣。這種情況就連她也第一次遇見，出門時，龐老師的眼眶也是紅的，臉上有淚水暈染的痕跡。

星期五的早晨，龐老師登上教學樓的時候，就聽見初三一班的教室里傳來大哭聲，她不敢置信地抬起頭，又慢慢地低了下去，淚水滴在地面上，碎成了一些水珠。寧婉婧的音容笑貌，在龐老師的眼中循環播放。她優秀而且樂觀的學生，初一的體育健將，初三的歷史能手，在今天——或許是在昨晚，被病魔攫取了生命。

這是我的錯！這是我的失責啊！龐老師心靈的洪水泛濫了一切，自責溢滿了胸膛。如果在初一的時候自己重視一點，她的病能早發現，今天也不至于如此！但已經不可能有如果了，自己優秀的學生就因為自己的失誤永遠不可能再醒來了。有刀在龐老師的心里亂絞，血從那里流出。

又是一年秋天，龐老師看著上級下來的通知，任教初一三班，心底五味雜陳。愧疚和自責又涌上了她的心頭。十一年了，寧婉婧已經離開人世十一年了。當年那一批親身經歷了同學離開人世的初三學生，幾乎都進了本科，985、211也不在少數。十一年了，時光幾乎抹去了一切，但這道深刻在心底的傷痕卻只能被塵封。時不時露出一角，讓傷痕的深淵噴薄而出自責與愧疚，翻滾而泛濫在她的心頭。今天看見這個班級，她又想起了十一年前那個秋天的寧婉婧，是那么的樂觀；她又想起了十五年前那個秋天的寧婉婧，是那么的活潑而勇敢。

第三節歷史下課后，一個男生從對面的六班走出來，攔住了龐老師。他的皮膚微微黝黑，臉上刻滿了認真。

“龐老師，我見過您嗎？”

龐老師一怔，看著寧江城的面容，她的心好像回到了十五年前那個秋天的早晨，她看見了另一個寧婉婧。

“你姓寧？”龐老師脫口而出。

“對，我叫寧江城。”

龐老師越看就覺得這張臉越熟悉，聽到這個名字，她終于反應過來，面前這個男孩是寧婉婧的弟弟，自己曾經在菜市場見過！寧婉婧曾經在自己面前介紹過這個孩子，還夸贊他早早就會走路，必然天賦過人呢！

“你的姐姐是不是叫寧婉婧？”龐老師脫口而出。

寧江城怔了一下，搖搖頭，遲疑地說：“我早就覺得我有個姐姐，但我爸媽總是說我沒有。”

龐老師坐在講臺旁，面對著我們，哽咽著，渾濁的淚水沿著臉上的深深的溝壑蜿蜒而下，在地上破碎。她告訴我們，要珍惜身邊的一切，說不定哪一天，常常出現在身邊的人，你就再也見不到了。六十多歲的龐老師站起身，想起她24年前教過的學生，嘆息一聲，她拿起了歷史書。她說，她永遠忘不了24年前，寧婉婧伸出右手，對她說：

“我手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