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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石器文化時期的女神

在之后我所深入探討的神話中,女神是最為重要的。這毋庸置疑。在新石器時代早期的種植傳統中,女神最簡單的形態就是大地之母。大地孕育生命、滋養萬物,發揮著與人類女性相似的作用。

然而,原始神話有兩大序列:女神與種植業社會相關,而男神則通常與游牧民族有關。在早期社會中,婦女一般與植物世界聯系在一起。在較早的狩獵與采集傳統中,女性負責采集植物或捕殺小型動物,而男性則肩負大型狩獵任務。因此,男性與殺戮密不可分,女性與孕育生命緊密相關,這就是原始神話中典型的“A-B-C”關系。

在人們發展種植業和園藝并馴化動物之前,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只是簡單地以采集和狩獵為生,狩獵中心從歐洲平原一直延伸到西伯利亞的貝加爾湖。這些游獵民族沿著北極地區蔓延開來,后來又遷居到北非。當時的撒哈拉沙漠還是一片放牧平原,撒哈拉平原沙漠化后,他們就進入了非洲南部。

而在赤道地帶,人們主要的食物是果蔬。飲食的差異塑造了兩類截然不同的群體,以及他們迥異的文化重心。

在狩獵過程中,男性必須冒著生命危險獵殺動物取食。截至公元前1500年,他們甚至沒有弓箭,只能直接向毛犀、猛犸等龐然大物發起猛攻。這些游獵部落崇尚行動、勇氣等男性氣概,為有能力帶回食物的人舉辦慶賀儀式。

但是在赤道地帶,任何人都可以摘到香蕉,所以慶賀個人成就的活動便少之又少。此外,女性在生理上孕育與滋養生命的能力,將她們以神話的方式與大地聯系在一起,因此這種“魔力”在熱帶地區就顯得尤為強大。

一般而言,捕獵者崇尚男性神話,植物采集者則看重女性神話。

我們現今持有的有關男性神話的最早例證是古奧瑞納洞穴藝術(Aurignacian caves),它可以追溯到公元前40000年左右。而我們發現的最早的藝術品是女神裸體雕像,也就是我們如今所說的“舊石器時代的維納斯”(Paleolithic Venuses)。

在狩獵社會中,男性主要是人們奉承和恭維的對象,因為一個小伙子是否是個好射手、是否能奮勇殺敵對部落的生存發展有重要的影響。他們的對手可能是兇殘的動物,也可能是正在捕殺同一批獵物的相鄰部落,所以人們竭盡所能地迎合男性心理。

在狩獵文化中,男性獵手得到了女性的支持。民族學者列奧·弗羅貝紐斯(Leo Frobenius)(8)在非洲觀察到一個相當有趣的儀式。1那時,他去剛果探險,身邊有三個俾格米人同伴,兩男一女。俾格米人是非常優秀的獵手,因此當旅行途中需要更多的肉食充饑時,弗羅貝紐斯就讓他們三個去獵一只羚羊回來。然而,當這三個俾格米人得知當天就要把肉帶回來后震驚萬分,因為他們必須先舉行一項儀式,于是弗羅貝紐斯就決定跟在后面觀看。

這三個俾格米人先爬上一座山,把山頂上的雜草清理干凈,然后在這塊空地上畫出要射殺的羚羊。次日清晨,日出時分,當陽光灑向羚羊畫像時,一個小勇士拔出箭順著光線擲出去,射中羚羊畫像,此時女人舉起雙手,發出某種哭喊聲。在此之后,他們才去射殺羚羊,并用箭擊中與畫像上羚羊被射中的同一位置。第三天早上,他們把被宰羚羊的一部分血和毛抹在畫像上,當太陽升起,陽光再次照射上來時,他們才擦掉畫像。

這就是神話中的一個基本觀念:個人行為不是由自我沖動產生的,而是要符合宇宙秩序。太陽總是代表著殺戮、干燥和枯萎,所以殺手總是與太陽之力聯系在一起。在這個儀式中,箭通過光線發揮作用,男性只是在表演自然的儀式,而女性的角色則通過那聲哭喊體現出來。

那么,女性的行為意味著什么呢?

從舊石器時代開始,回溯到30000多年前,已有證據證明女性在神話中既被視為爐灶的守護者,也被當成個體成熟和精神生活之母。

在舊石器時代北非的壁畫藝術中,有一個非常引人注目的畫面,畫面中的女人擺出這樣的姿勢(見圖1-1),臍帶從她的身體里延伸出來,與戰士或獵人的肚臍相連,而后者手持弓箭,正在射殺一只鴕鳥。換句話說,女人的力量支撐著男人,這力量源于自然母親,也來自太陽的照耀。

圖1-1 女人的臍帶與狩獵者相連(石雕,舊石器時代,阿爾及爾,年代不明)

那些站立式的維納斯小雕像出土于舊石器時代人們生活的庇護所中。相比之下,男性的成年禮都在無人居住的洞穴深處舉行,女性基本不來這里。2這些無人居住的洞穴幽邃寒冷、黑暗恐怖,有的甚至還有綿延數公里長的黑暗走廊。在洞穴的墻壁上,我們可以看到男巫站在眾多動物之間,這與殺死動物的儀式有關。對狩獵民族來說,這是一個基本的主題:動物們甘愿成為犧牲品,所以主動獻祭,因為它們知道生命可以通過某種儀式回歸母源3,比如這項儀式就會把它們的血液送回大地。女神崇拜可以追溯到此類早期洞穴,女性就是洞穴本身,所以在地下深處舉行成年儀式的人正在歸返并重生于女性子宮。

女性在神話中所扮演的角色包含著這樣的原則:她孕育了我們的身體,也賜予我們第二重生命,即內在精神。這是童貞女生子這一母題的基本內涵,即我們的身體是自然降生的,但在某一時刻,我們的精神本性獲得了覺醒,它是更高的人性,而不是對動物性的沖動、情欲、權力欲和睡眠的世界的簡單復制。她喚醒了我們的精神訴求和精神生活:一種本質上專屬人類的、神秘的生活,它超越了食物、性、經濟、政治和社會學的層次。在這個神秘的維度,女性作為分娩者,代表了喚醒者,男孩們在這些洞穴里接受啟示,從他們生身母親的孩子轉變成宇宙母親之子,在地球的子宮里,他們經歷了象征性的重生。

這種象征性在比利牛斯山地區的“三兄弟洞穴”中得到了十分生動的表現。洞中有一條長長的水槽,這條水槽形成于玉木冰川期,當時水流在巖石上沖刷出一條長達46米、高不到60厘米的蜿蜒的水道,這條水道通向一間開闊的內室。男孩們被送過水道,能夠獲得象征性的重生——他們不是由自己的母親所生,而是由超越個體的、引人走向成熟的宇宙母親所生。

能夠確定的最早的女神形象是我們所說的“維納斯”。她們是舊石器時代晚期馬格德林文化的女性雕像,從法國西部一直到貝加爾湖都有零星分布,如圖1-2的彼得費爾斯的維納斯。這些雕像重點突出了臀部和胸部,強調了女性生殖和滋養的奧秘。大自然賦予了女性這種力量,讓她去表現自然本身的神秘性,因此,女人是人類世界中第一個被崇拜的對象。

圖1-2 彼得費爾斯的維納斯(黑玉雕刻的護身符,舊石器時代晚期,德國西南部,約公元前15000年)

在藝術史上,維納斯雕像是最早的三維立體形象,也是最早的神像,她們是標準的繆斯女神,是女性身體作為生命轉換器的力量所在。這些雕像沒有出現在男性狩獵儀式的洞穴中,而是出現在人們居住的巖石庇護所里。她們共有的特點是沒有典型和特定的面孔,所以其強調的神秘性不在于個性,而是把原始女性當成大自然的載體來表現,如圖1-3的懷孕女神。這些雕像的腳總是缺失的,這表明它們被制成的時候是直接立在小神龕和地面上的。

圖1-3 懷孕女神(石雕,新石器時代,希臘,約公元前5800年)

盡管在史前時期地球母親受到極大重視,但她只是早期神圣女性原則的一個重要方面。人們強調地球母親的一個原因可能是,她貫穿了整個歐洲農業社會并幸存至今。民族學家長期以來認同的另一個事實是,前工業化時代的農業儀式在土壤肥沃和女性創造力之間呈現出明確的神秘聯系。在所有的歐洲語言中,“地球”這個詞都是陰性的。歐洲古老的懷孕女神可能是谷物女神的原型,她們有年輕的,也有年邁的,比如德墨忒爾,以及所有歐洲民間傳說中的大地之母。作為大地之母,她也是死者之母,她的年紀或許象征著土地的肥沃與子宮的多產與否。

——馬麗加·金芭塔絲4

勞塞爾的維納斯(見圖1-4)位于比利牛斯山一塊突出的巖石上,這是一個十分重要且具有啟發性的形象。她的右手高舉起一只野牛角,牛角上刻著13條豎線5,表示第一輪新月和滿月之間的夜晚數,另一只手則放在腹部。盡管我們沒有這一時期的任何文字,但是這表明當時人們發現了月經和月亮周期之間的對應關系,這是我們第一次認識到天人生命之間的節律。

圖1-4 勞塞爾的維納斯(石灰巖浮雕,奧瑞納文化,法國西南部,約公元前25000年)

這尊雕像強調的是懷孕這一奇跡,女人通過孕育生命,被賦予不可窮盡的生命容器的特質。除動物之外,她們是人類最早崇拜的對象,代表著自然的力量,是自然力量的容器,而非自然本身。

還有一些內涵豐富的女神雕像,如圖1-5身刻迷宮紋的女神。

圖1-5 身刻迷宮紋的女神(赤陶,新石器時代,羅馬尼亞,約公元前5500年)

這尊女神雕像全身都是迷宮式的條紋,最重要的是中心位置。她的肚臍就是世界的肚臍,世界是從這一點輻射出來的矩形,向東南西北延展開來。根據馬麗加·金芭塔絲的說法,女神腹部的菱形是與方形世界相關的意符,是“大地萬物永恒的象征”6

值得注意的是,所有這些女性雕像都是赤身裸體的,而所有洞穴中的男性雕像都身著某種服飾,打扮成薩滿。這意味著,女性在體現神性時,以自身的自然特性運作,而男性的魔力不是源于自然的身體,而是通過他在社會中所扮演的角色發揮作用。

這就引出了一個關于女性在整個神話史中的重要觀點:女性代表自然法則,我們從她的身體里生出來;而男性代表社會原則和社會角色,這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中有所體現,如父親是孩子進入成人角色的引領者。

在孩子生命的最初幾年里,父親只是母親的助手。然后,大約在第三年或第四年的某個時候,孩子身上顯示出性別特征。此時男孩必須明白自己是個男人,和他父親的角色密切相關;而女孩則要意識到自己是女性,現在要學會的不是如何成為母親,而是如何成為女人。父親是幫助孩子融入社會的引領者,指導孩子實現生命價值,而母親則代表生命的原則本身,她在這一原則中扮演了既仁慈又可怕的角色:地球賜予生命,母親滋養萬物,但是她也會把我們帶回去。母親也是死亡之母,是我們每晚都會回歸的夜眠。

在美國蒙大拿州黑腳部落的狩獵傳統中,神話取向主要是男性化的,有一則故事生動地講述了女性在這些狩獵文化中的神話角色。7

每年秋天,有那么一段時間,人們必須儲備大量肉食過冬,他們慣常的做法是把水牛群驅趕下懸崖,當掉下懸崖的水牛摔斷了背,就更容易屠宰了。但是,在特殊情況下,水牛就是不掉下懸崖,這似乎預示著人們將要度過一個艱難萬分的冬天。

一天清晨,一個年輕女子起床為家人汲水。她走出門后,看見懸崖上有一群水牛,突然一陣歡悅之情油然而生。女孩說:“啊,如果你們能從懸崖上摔下來,我就嫁給你們中的一個。”這獎勵簡直太豐厚了!令她驚訝的是,水牛群真的跳了下來!所有水牛都倒在地上,摔斷了脊背。

然后,一頭身形巨大的公水牛走過來說:“好的,姑娘。”

女孩說:“啊!不行!”

公水牛答道:“是嗎?你好好瞧瞧這里發生的一切吧。你許下承諾,我們盡了自己的責任,現在你卻退縮了?趕緊給我過來吧!”于是,公水牛就把女孩帶走了。

過了不久,女孩的家人醒過來,驚訝地發現所有水牛都倒在地上任人宰割。他們高興極了,趕忙投入工作,忙完后才意識到女孩消失了。

女孩的父親通過地上遺留的腳印,發現女兒跟一頭水牛走了。于是他穿上步行便鞋,帶上弓箭,順著腳印走上懸崖。走了一段路程后,他來到一片泥坑處,水牛喜歡在這里打滾來驅趕跳蚤,這附近還有很多水洼,他坐下來陷入了沉思。

過了一會兒,一只喜鵲飛了過來。在當時,喜鵲是一種非常聰明的鳥。特別聰明的動物,如狐貍、喜鵲、烏鴉等都是薩滿動物。因此,當這只喜鵲飛下來的時候,女孩的父親問道:“漂亮的小鳥,你在這附近見過我女兒嗎?她跟一頭水牛跑了。”

喜鵲說:“見過,那邊就有一個年輕女孩,身邊跟著一頭水牛。”

父親說:“你能幫我去告訴她,她父親在這兒嗎?”

然后喜鵲飛到女孩坐的地方,她大概是在織布,所有的水牛都在附近睡覺,而那頭又大又老的公水牛就靠在她身邊。喜鵲在附近啄來啄去,慢慢走近她,說:“你父親在泥坑邊上,他想讓你過去。”

“你叫他等一下,我馬上來。”

不久后,公水牛醒了,它對女孩說:“去給我弄點水來。”于是,她摘下它的一只角,走到她父親那兒汲水。

父親對她說:“快回家吧。”

女孩說:“不!不行!這太危險了,等它再次入睡,我就過來,它們剛剛睡醒。”

父親說:“那好吧,我在這兒等你。”

然后,女孩取了水回到原處,但是公水牛聞了聞說:“哞,哞哞……我聞到了印第安人血的味道!”

她說:“不!你聞錯了!”

公水牛說:“沒錯!”它站起來,咆哮著,到處跺腳,所有的水牛都跟著站了起來。你們知道后來發生了什么嗎?它們走到泥坑邊,把那個可憐的父親生生踐踏死了!它們踩啊踩啊,直到把他整個人踩得稀碎、一點兒不剩才停下來。

女孩大哭:“啊!父親啊!”

公水牛說:“你就哭吧,你是失去了父親,那我們呢?瞧瞧我們,我們的父親、母親、妻子、孩子,所有的親友都離去了!”

可女孩一直在說:“但是我的父親不在了!”

公水牛說:“那好,如果你能讓你父親起死回生,我就放你走。”

于是,女孩對喜鵲說:“你四處找找,看能不能在某處找到我父親的一點兒殘骸。”

喜鵲四處搜索,找到了一小節女孩父親的脊梁骨。

女孩放下骨頭,蓋上毯子,唱起一首有魔法的曲子。此時,毯子下面明顯有了人形,她掀起毯子看了看她父親,他還沒有活過來。于是她放回毯子,又唱了幾首,最后她父親站了起來。

水牛群驚呆了,公水牛說:“如果你能讓你父親活過來,為什么不幫幫我們呢?我們向你展示我們的舞蹈,如果你能跳著我們的舞救活因你而死的水牛群,我們就和你訂立一個契約。”

這就是古代狩獵者和動物之間的基本契約,契約通過祭祀儀式神圣化,其力量來源于年輕婦女的行動,她是連接兩個世界的紐帶。類似的故事有數百個,女人既是動物的妻子,也是部落中的成員,她溝通著兩個世界,是男性外出所捕獵物的最終提供者。

當然,正如弗羅貝紐斯所認識到的,這就是俾格米婦女哭喊的意義:她的力量給予動物被殺和重獲新生的信心,代表著降生和重生的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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