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周二下午沒有體育課,就像高三沒有自習課一樣令學生感到學業生活的“美”中不足。要是跟周一一樣……不對,應該說要是每天下午都有體育課,李錦園就不用每天都那么趕集般追逐時間了,加上下午放學的休息時間,他足以超標完成每天的運動鍛煉任務。
體育社活動室,即體育館里唯一的健身房,李錦園正進行著每天必要的健身鍛煉。健身房不止李錦園一人,隸屬體育社的高一高二后輩們也會堅持每天來這里健身,但清一色都是男生,而且人數稀少,高三的成員里倒是有女生,不過臨近高考,也就見不著學姐、學長的影子了,所以相比上一年秋季第一學期,現在的體育社顯得清冷了許多。
這一年秋季,也就是李錦園高中畢業之后,如今的高一高二會成為新的高二高三,體育社也要更換新鮮血液了。李錦園擔任學校體育社部長足足有兩年時間,算是建校歷史以來最久的一位部長。迫于備考的壓力,很多社團部長都是升上高三前就卸任了,最晚的也會趕在高三第一學期結束前把部長之職移交給看好的學弟或學妹,故此,高二不僅從資歷還是任期上來看,都是最好的部長候選。李錦園從上學期起就在著手物色下任體育社部長的人選,也曾一一找高二的社員們促膝長談了一遍,可惜無人有接任的熱情和意向,這也是他拖到現在也沒有卸任的原因之一。好在事情于高一社員招新的時候有了轉機——一位熱愛體育運動的大個子學弟的加入。
起初,李錦園并沒有過多關注他,因為候選一般不在高一中挑,究其根本還是他不夠資歷,擔任部長的話不足以得到高二社員們的認可,況且潛意識下,高年級的學生是抗拒被學弟學妹管理的。后來,李錦園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才從高一的社員中選部長繼任者,然后就一眼發現了他。
他叫董詠城,個子高大,身軀壯碩,身體素質上足以跟李錦園匹敵,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苗子。更重要的是,李錦園打聽得知,董詠城還是一位體育特招生,個人上除去性格溫順體貼和樣貌的不同之外,活生生就是另一個李錦園,只不過他比李錦園更為討女生的喜歡,這也得益于他的能言善辯和俊俏的相貌。李錦園是個老實人,擅長實踐層面的動手動腳,甜言蜜語、巧舌如簧這一類的成語并不適合他。
李錦園看好董詠城,所以特意栽培過他,將自己在運動鍛煉方面的知識和技巧傾囊相授,與前輩提攜后輩無二,如今就尋思著找個合適的機會讓他接任部長一職,相信他會很樂意的,畢竟平時社團事務不僅何悅兒在打理,他也出了不少的力氣,常常與何悅兒一起處理解決社團內大大小小的管理問題。董詠城給李錦園的感覺,就是那種在交際上很吃得開的人,也很享受管理的樂趣,所以把社團交給他,李錦園很放心。
話又說回來,提起何悅兒,李錦園就感到一陣愧疚。他雖然是體育社的部長,卻從沒有干過部長該干的事務,管理、內務等都是副部長何悅兒處理的,他只是負責運動鍛煉和指導后輩訓練而已,活像一位總教頭,而何悅兒就是軍師。沒有何悅兒這兩年來悉心的管理,體育社可能就跟那些表面熱鬧的社團一樣了,私底下巧遇了彼此估計連招呼都不會打。何悅兒的存在對于體育社而言,還是一個青春活力的象征,社團的大家相處融洽,男生彼此勾肩搭背,女生彼此情同姐妹,她居功至為。學校里沒有哪一個社團能做到如此,多虧了她,李錦園在社團各部長和學弟學妹們之間頗有聲譽。想起自己答應接任體育社部長的理由,單純是覺得部長對校內運動場所和運動器材有著優先的使用權,所以李錦園對何悅兒懷有罪惡感。
高中社團礙于學業的繁重和緊湊,加上學校的敷衍和不提倡,其實都無外乎做表面模樣,流于形式,畢竟在升學率和競爭業績上,這些都是可有可無的,高中社團難以招人和活動的敷衍隨意也是這種思想變相蔓延至學生群體的體現。李錦園不反感學校的做法和高中社團普遍的風氣,他也認為學業的重要性要優先于社團的參與性,在他的理解,社團更多的是有相同興趣的人聚在一起活動的地方,有地方、能活動,這樣就足夠了。他終究會告別這里,在告別前,做好身為部長的份內事,比如維持好現狀,找到繼任者,就沒他什么事了。
“部長?部長!悅兒學姐在找你。”
倏忽之間,李錦園從恍惚遠想之中回過神來。他停歇肌肉記憶下的交叉舉啞鈴動作,彎腰放好啞鈴,挺起的胸膛在呼吸的節奏帶動下一起一伏,富于結實的肌肉線條,于汗水打濕之下顯得愈發陽剛和美感,健美的身材由此可見一斑。
李錦園望向呼喊他的人——是董詠城。李錦園用手背抹了抹下巴的汗水,面露詢問之色。董詠鈴指著健身房門口。
“部長,悅兒學姐在外邊說有事找你商量。”
“她怎么不直接進來?”李錦園不解道。
董詠鈴無奈笑笑,攤手示意李錦園望望周圍裸露上半身的男生們,說:“學姐畢竟是女生,雖然我們平時與學姐稱兄道弟,但是多少還是要注意一下的。若不是我們這些后輩們之中沒有女生,高三學姐們也因備考而不來了,我們這群男生也不會在健身房里這么放得開。”
“啊,沒錯。”李錦園拿過一旁的毛巾擦汗,尷尬道:“好在有你提醒,不然我又要光著膀子出去了。”
擦完汗的李錦園穿好上衣來到門口,只打開半扉,側著身子從中穿過,接著背著身子迅速關上了門,不讓外邊的人有機會窺探到里邊的情況。門口旁邊一側的墻壁,貼墻而立的何悅兒已等候多時了。
何悅兒像個小女友在靜靜等候一樣百無聊賴地觀望著體育館,看著別人在球場上揮灑汗水,她竟有些看得入迷了,直到李錦園走過去招呼一聲,她才注意到李錦園站到了自己身邊。
“咳咳,聽董詠城說你找我,有什么事嗎?”
“嗯,有很重要的事。”何悅兒直接了當地問:“學生會會長有就社團活動日的事找你商量過吧?有沒有問你參與的事?”
“是那位高一新任的學生會會長?她確實在一周前找過我,還問我體育社要不要參加社團活動日,不過被我拒絕了。”李錦園如實地說。
“是因為時間與二模測驗沖突,你才拒絕的,對吧?”
“有這一層原因……怎么了?”
何悅兒滿意地笑了笑,說:“如果社團活動日的時間變更而提前到這個周日舉行,你應該沒理由拒絕體育社參與吧?”
李錦園認真想了想,點頭說:“確實……不過我們體育社仍是不參與。”
“啊?為什么!?”何悅兒一臉不解,“時間都提前了,又不妨礙考試。”
李錦園示意何悅兒小點聲,而后解釋:“你都說如果了,就是說還不能確定。另外,時間提不提前跟我們沒關系,總之我們體育社不參與。”
“究竟為什么不參與呀?!”何悅兒微微動怒道:“周日全校都放假,都這樣了你怎么還不滿意?要是我說肯定能提前到周日舉行,你是不是還不肯答應?”
“先等等,先等等。”李錦園耐心勸說:“我沒有不滿意,而是我們沒有必要參與社團活動日,它終歸是高一高二的活動,以前我們還是高一高二的時候,也沒少參與啊。這一次不同于往日,我們體育社如今常活躍的人數連十人都湊不夠,事先的商議和準備也沒有,短時間根本拿不出什么像樣的表演上活動日的舞臺。另外,身為副部長和部長的你我要準備二模考試,也沒那個空閑去玩。所以與其挖空心思去參與玩耍,還不如腳踏實地備考來得劃算。”
何悅兒沉默了,雙手握拳,一副拼命忍耐的樣子。
李錦園以為自己的話語起了效果,繼續苦口婆心地勸道:“我說啊,其實普遍高中社團都是流于形式的,我們學校也不例外,真沒必要擺那么多心思在上面,要是因此導致測驗不理想,在高考前打擊到了信心,就得不償失了啊。花太多精力時間在這上面,意義實在不大。”
最后李錦園語重心長地說:“以前也玩夠了,現在快要高考,也該收收心,別再整天惦記著社團活動日了,這樣對大家都好。”
何悅兒不說話了,好似被李錦園的一通說教給羞愧到垂首低眉的狼狽模樣。李錦園很高興,他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
當李錦園還沉浸在自我滿足之中時,他的耳朵隱隱約約捕捉到了細微的聲音——何悅兒不對勁地哆嗦著肩膀,她宛如被氣急而全身發顫。李錦園望向她的時候,那與他對峙的面容是如此的倔強和委屈,緊咬的小嘴、含淚的眼角,卻是以最為氣憤的目光將這一切通通瞪回去,無聲宣告著自己的立場和決定,有著不輸于叛逆期的執拗,李錦園能清晰地感覺到她在步步緊逼,但她至始至終沒有踏出進攻的一步,卻也不肯就此妥協,這讓李錦園想起了電視劇表演的法院里沒有權利發聲控訴被審犯人的觀眾們,似曾相識的焦慮,如出一轍的無力,何悅兒似乎就要從李錦園那里得到什么。
如同在水底憋氣到了極限,何悅兒質問李錦園:“你以為我就是在玩,只是想娛樂嗎?社團并不是你想的那樣簡簡單單,我們大家有幸聚在一起,還有這兩年來的社團生活,全都是有意義的!”
“好。你不肯參加是吧?”何悅兒背過身去,頭也不回地離開,嘴里卻是意氣用事般念叨著:“我自己帶體育社的成員們去參加,到時候直接把你拉過來,看你還參加不參加……”
何悅兒就這樣氣呼呼地走了,李錦園沒敢追上去,正氣頭上的女生是老實人不敢搭話的,李錦園嘴笨,生怕自己又說到什么容易刺激到她的話,何況他也不擅長勸解,有一說一才是他的性格,而在他看來,何悅兒的情況十分莫名其妙,他不明白她為什么要因為社團活動日的事而生氣,在沒搞清楚情況前,李錦園找她搭話也只會讓情況更糟,或者一直糾纏在參不參加的問題上,這不是李錦園想看到的,另外他自認為自己的決定沒有任何過錯,從學業、備考、生活、時間、個人、集體等等來看,臨近高考了還參加大型校園娛樂活動,這本身就是一個不合理和任性的行為。
李錦園嘗試呼喚兩聲,想叫住何悅兒并解釋,但看著她憤憤急步而去的身影,他始終沒有喊出來——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摩擦,也許過個幾天,待她心情好了不少,她也就漸漸淡忘和釋然了,彼此之間就又能像往常那樣輕松愉快地交談。李錦園相信著,畢竟她喜歡他,雖然他并不是很確定,但都快是成年人的高三備考生,總不會分不清輕重,依然像個小孩一樣賭氣冷戰吧……
李錦園分析了情況、試想了結果,得出的結論就是終將小事化了,他也就回健身房繼續鍛煉去了。
傍晚臨近六點半時間,李錦園和昨日一般匆匆忙忙地打飯回寢室,三四分鐘洗完澡后又帶著背包和飯盒來到教室,路上巧遇了一樣匆忙小跑回教室的何悅兒,碰面的時候李錦園笑著想要走上去打招呼,誰知何悅兒看也沒看他就跑開了,周圍一些路人看在眼里,李錦園只好尷尬地收起招呼的手,順勢往后腦勺捋去,給人自己在撓頭的錯覺。
過路的同學們不再對李錦園投去異樣的目光,李錦園再次尋找何悅兒的身影時,她已不見了蹤影。回到教室,李錦園率先往何悅兒的座位望去,何悅兒正端坐在座位上整理著東西。李錦園放下心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進行開始晚修。
第一節晚修過得飛快,已經迎來了課間休息時間。李錦園看著仍在座位上自習做題的何悅兒,自己手里握著一本習題冊。他猶豫再三,最后站起離座,習題冊被他打開到某一頁并呈請教的捧書姿勢拿在雙手。他直直往何悅兒的座位快步接近,一副心切求學的模樣,很快他就把自己雙手上的書呈到何悅兒面前,嘴巴十分不利索地結巴起來。
“那、那那個……何悅兒同學,能不能請教你一個……”
話還沒說完,李錦園忽然全身一滯,跟個蠟像館的蠟人一樣一動不動,只因何悅兒脫口而出的“沒空”二字,近似冷淡又恰到稀松平常。李錦園張著嘴巴愣了許久,之后只能跟個吃了閉門羹的啞巴一般灰頭土臉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適時,邱諾心情蹦跶著來找李錦園,然后一屁股靠在李錦園課桌上的一角,微微低首、嘴角帶笑地打量著李錦園。
“哥們,你這搭訕的借口就有點太俗套了呀,給何悅兒她隨便打發回來了吧。”邱諾嬉笑著說。
“你都看到了?”李錦園剛說出口又馬上改口道:“不是,我沒有搭訕的意思。我就是像找個機會給她道個歉。”
“哦?道歉。道什么歉呀?我能聽聽嗎?”邱諾顯然一副不相信的笑容。
“嗯。但是你要替我保密。”李錦園小聲說,“其實今天下午在體育館,何悅兒又過來找我商量社團活動日的事,她要我答應體育社參與的事,我拒絕了,她好像生氣了,之后就不理會我了。”
邱諾笑容逐漸凝固,最后露出一臉納悶的表情,說:“還真不是搭訕啊?”
李錦園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當作回答。
邱諾看了看不像會撒謊的李錦園,無奈道:“說說吧,你怎么惹人家生氣了?或許我能找到辦法讓你與她和好如初。”
“謝謝。”
李錦園于是把下午體育館的事簡明扼要地述說了一遍。解釋結束,當李錦園以為邱諾能給出中肯的意見時,邱諾卻陷入了迷茫。
“你這一說,我倒是有些好奇何悅兒參與的真正原因和目的了,難道不是只為了簡單的參與和玩樂……”邱諾徒然喃喃自語,并沒有立即理會李錦園急切的目光。
“邱諾,你一個人嘀咕什么呢?是想到什么好點子了?”李錦園忍不住問。
邱諾回過神來,說:“哦!這個,倒是還沒想好。”
李錦園一聽,神情變得有些頹然。
“不過你先不用灰心。我剛剛在想何悅兒生氣的原因,你的話讓我想到了最近何悅兒的訓練測驗成績。據我所知,她最近的小考成績并不理想,反而相比以前有下滑的趨勢。”
“你是想說何悅兒是最近成績不好,所以壓力和情緒之下導致她對一些平常的瑣事顯得失去了基本的判斷力和自控力?甚至連耐心也……所以才會這么容易生氣?”
邱諾白了李錦園一眼,說:“沒有你想的這么復雜和專業。可能是需要一場活動來放松調節心情,好再次認真努力投入學習吧。當然,你說的情況,可能性也是極大的,這我不會否認。我以前因為某種緣故而壓抑著情緒的時候,一點生活不順心的瑣事發生到我身上,也能讓我的怒火和怨言像火山噴發一樣爆發出來。因此,毫不懷疑何悅兒也有著心情不好的時候,而你有可能恰好碰上了。”
李錦園捋了捋思路,問:“成績下滑可能是心情不好的火藥桶,而我的拒絕導致的不順心卻是導火索?”
邱諾微微頷首:“就像歷史的比喻一樣,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前提就在本身就存在的帝國主義矛盾上,而薩拉熱窩這一地方局部沖突就是導火索。何悅兒的情況就是如此的可能。”
“謝了,我知道該如何解決了!”李錦園自信滿滿地說。
“一點就通?不愧是我的指點。”邱諾自鳴得意道。
“只要解決本質問題就好了,換言之讓她的成績提高,她就不會生氣了。”
“這——”邱諾瞪大了眼睛,“好像挺有道理的樣子,但我怎么覺得哪里不對勁?”
此時,上晚修的提示聲響已經在教學樓里回響了良久,十六班的同學們都陸陸續續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李錦園催促邱諾回座位準備晚修,邱諾迫于時間緊張,不好繼續跟李錦園探討問題的奇怪地方,只好選擇暫時放下,回去自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