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女生

質樸的鐘樓終于奏響了下午五點整的放學鐘聲，清脆悅耳的聲音縈人耳畔，給人以輕盈之感。此時高校靜謐的氛圍在悠揚的鐘聲相伴下顯得格外清靈，但這種如深山禪寺般的幽靜很快被校園青春活力的歡聲笑語所打破。

經過整整一個下午勞累的課程學習，學生們正嘻嘻哈哈地你說我笑陸續從教室出來，結伴穿行在走廊和樓梯口，紛紛朝食堂或宿舍而去。癡迷學習的男女會選擇逗留在教室溫習功課，或者跑去圖書館的閱覽室繼續深造，而一些貪圖玩樂的學生則會躲到體育館里面折騰。但沒有人會愿意來到操場上——時值南方的深冬季節，在空曠無物的操場上只有被冷風抽罵的份。

唯獨高三十六班的周寒孤零零的一個人出現在冷清的操場上。他裹著一件深藍色大棉襖，呆呆地像鐵桿一樣杵著，腳底鮮紅色的塑膠跑道與他一身深藍顯得格格不入。沒多久，周寒開始做起了熱身運動，但由于棉襖過于寬大，套在身上顯得十分臃腫，于是乎正嘗試伸展動作的周寒便展示了可愛的一面——跟個胖乎乎的毛絨玩偶一樣在費力晃動腰肢。

天空明朗，沒有一貫深冬傍午的低沉和灰暗，姣弱的陽光透過薄質如煙的云層環抱校園的白色教學建筑群，光滑的白瓷片反射著耀眼的光芒。柔光照在校道熙熙攘攘的學生人群里，讓來往的男女臉上感到些許暖洋洋的。天氣雖冷，周寒一如既往地圍著橢圓形的跑道慢跑。挺直腰桿，節奏平穩，周寒儼如一位訓練有素的馬拉松運動員，迎著冷風和陽光在不緊不慢地練習有氧長跑。

看來今天真的是一個好天氣！

遠遠地，挨近操場的教學樓第五層，那呈長方形的廊道盡頭，凌子晗身體靠在圍欄邊，雙肘趴在上面，手掌心托著被風熏紅的兩腮，癡癡地俯望著學校周遭的怡人風景。對于凌子晗而言，這些即將成為回憶的中學校園風光是十分珍貴的，尤其是周寒奔跑的背影與校園靜態的背景相結合所構成的動態場面，讓她一個即將十八歲的妙齡少女的敏感內心蠢蠢萌動，所以凌子晗很喜歡每天下午放學準時待在著里。

還有六個月就要高考了。莫名想起這件事，凌子晗望向周寒的目光由最初的竊喜一下子跌至失落惆悵的谷底。都快高三畢業了，即使同班快三年，凌子晗至今也沒有向周寒表白過自己的心意。從高一入學起，凌子晗第一次相信一見鐘情是真實存在的——她喜歡上了周寒這位成績拔尖的運動型陽光男孩。她對周寒的了解并不多，畢竟學校里的男女平時交往都相對保守，她也一直因靦腆和忐忑而不敢主動向周寒搭話，除了知道周寒不論什么季節都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操場上運動之外，周寒的愛好和私生活她并不了解。渴望知道他，了解他，又因害羞膽小而害怕靠近他，于是凌子晗養成了遠遠窺望的壞習慣。

“快畢業了呢……”凌子晗凝視著周寒的眼神變得堅定起來。她給自己鼓氣，細細凝聲道：“加油，再不去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凌子晗一手抓起掛在一邊的粉色運動風衣，轉身就朝五樓最近的女生廁所跑。這嶄新的運動風衣是在兩年前為了在秋季運動而買的，周寒唯有在秋冬兩季才會獨自一人在操場上跑步。過了一會兒，凌子晗只身一件單薄的粉色風衣蹦蹦跳跳地穿梭在樓層之間，像只活潑的粉毛小兔子一樣興高采烈地竄出了教學樓，小跑著很快便來到了操場。她不清楚在冬天運動的著衣標準，只覺得身體因為迫不及待的心情和劇烈的喘息而倍感熾熱無比，連原本穿在里面的毛衣都脫了。

抬首尋視，水亮的大眼睛正好對上了周寒奔跑的身影，他剛好位于凌子晗對角線方向的彎道中間，勻長健壯的雙腿跨出富有節奏的優美步伐。

體育課教的熱身準備運動已經忘得一干二凈，凌子晗急沖沖就跨上了跑道，用力邁開小腿在硬邦邦的塑膠上奔跑。她開始跑得很慢，如同初習飛翔的雛兒，扭扭捏捏好不協調，但望著漸漸遠去的周寒，不知不覺之中凌子晗使盡了全力，步子邁得愈發有力，徑直追趕著周寒的身影。不出百米，呼吸急促的她雙腿仿佛灌滿了鉛，沉重的疲乏酸痛感瞬間從腳底席卷到全身。

好累！跑步原來是一件這么累人的事嗎？周寒他平時是怎樣堅持下來的？盯著再一次與她拉開距離的周寒，凌子晗倔強地咬緊了牙關，盡管冷風砸得眼睛難以持續睜開，她依舊固執地奮力迎難而上。

暮日西斜，先前黃澄澄的陽光變得黯淡起來，失去了暖陽庇護的操場猶如丟失了棉衣的老人在雪山頂峰瑟瑟發抖。周遭的空氣受到嚴寒侵襲而驟然降溫，整個運動場儼如一個敞開的大冰窯，不停地向四周溢散寒氣，唯獨風兒在此如魚得水般快活逍遙，接連不斷地四處肆意妄為，給原本就受寒的操場雪上加霜。

凌子晗對突然襲來的寒氣后知后覺，身體的感官變得疲憊遲鈍。當她不顧一切地往前沖的時候，有什么藍色的東西閃過了努力睜開的眼睛——就在一眨眼的功夫，她與周寒擦肩而過。她甚至沒能仔細看一眼周寒汗水淋漓的側臉。

就這樣錯過了嗎？不甘心啊，這討人厭的寒風天氣！

凌子晗頓時萎了下來，像足不出戶的羸弱少女一樣險些踉蹌跌倒，原先飛快的速度驟減。以為自己把周寒遠遠甩在了身后，當放棄奔跑的念頭涌上心房時，屬于凌子晗的小幸運敲門而至。周寒不可思議地趕了上來，并且保持著跟她一致的速度和節奏。凌子晗的神經立馬繃緊，準備停歇的雙腿機械性地運作起來。兩人心有靈犀般維持著相對緩慢的速度沿著白色分道線并肩而跑，誰也不發出一點聲響。

大風依然呼嘯不停，把凌子晗烏黑柔順的長發攪個凌亂翻飛。對于凌子晗而言，這是個上天賜予的好機會！她迅速抓牢這一瞬間，彎起雙臂用手佯裝撫平紛飛的頭發，借助手臂的遮掩透過間隙去偷瞄周寒的臉。周寒飄逸的黑發和剛毅的臉龐如同陽光下爽朗的微笑般點亮了她的眼瞳，他那均勻的粗息聲讓她的心臟怦怦直跳。她那雙用來躲藏的小手已經不愿放下了。

“好想看看他的眼睛。他看我的時候，眼睛會是什么樣子的呢？”凌子晗突然萌生了這樣的念頭。

下意識的愿望沖昏了頭腦，凌子晗一個前傾加速脫離了周寒的節奏。想要回去已經為時已晚，凌子晗已然跑到了周寒的前面。感覺就像跟周寒賭氣一樣競跑。

“啊……”凌子晗在心里懊惱不已，“怎么辦？怎么會跑到他前面去啦？！”

凌子晗羞愧萬分地擺動手臂，裝作全力以赴的樣子，實際上她真的在傾盡全力奔跑。她害怕減速回到周寒的身邊，這樣實在太奇怪了，周寒一定會察覺到的。她只好硬著頭皮往前沖。可這樣會不會讓周寒誤解自己是個爭強好勝的強勢女生？周寒會不會討厭太過傲氣的女生……凌子晗內心攪作一團亂麻，她忐忑不安地胡思亂想，不知道現在該如何自處，卻仍然馬不停蹄地往前沖。或許沖刺帶來的大腦短暫空白會讓她好受一些。

過了好一會兒，凌子晗猜覺自己應該跑得夠遠了，因為腳下的直道已經變成了彎道。她氣喘吁吁地放慢了腳步，抵達彎道中間的時候小心翼翼地側過頭來，然后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瞧望后方——周寒依然不緊不慢地落在筆直的跑道上。周寒沒有追上來，凌子晗對此失落極了。她傷心地鉚足了馬力，不管風有多大多冷，不顧臉有多冰多僵，不理喉嚨發出多大的哀嚎和控訴，毫不顧忌如冰刃般割切全身的寒冷侵蝕，凌子晗一如既往地向前沖，直到精疲力竭，直到四肢僵硬失去知覺、口腔彌漫的血腥味嗆得她咳嗽不停，她才迫不得已順從求生的意志停了下來。她的喉嚨火辣得猶如被滾燙的油水潑過，她噙著淚水不停地咳嗽，每咳一次就伴隨著一陣劇烈的疼痛，缺氧迫使的大口呼吸又讓她鼻腔干燥冰冷得難以忍受，她像一個受傷委屈的孩子一邊艱難地挪動腳丫，一邊縮著身體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沒有人可憐她，這一切都是她自己自作自受。她以為一切都會像自己幻想的一樣順利發展，以為周寒會像她幻想的一樣與她邂逅，更以為周寒會在意她的一舉一動而體貼她。名為“喜歡”的甜蜜束縛住了凌子晗，一切只是一廂情愿惹得禍。

“今天真是糟糕透了，不是嗎？不僅在周寒面前展露了自己笨拙逞強的一面，而且還弄得自己這么狼狽不堪。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好痛啊！早知道跑步這么痛苦我就不來了……我該怎么辦？周寒會不會討厭我？唔……好冷啊！誰來幫幫我……”

凌子晗嬌弱纖細的身軀發白顫抖，她感到腦袋昏昏沉沉的，雙腿軟弱脫力，險些支撐不住快要倒下。她雙眼迷糊地望著女生宿舍的方向，那里卻被矗立的教學大樓擋住了視線，但她還是能感覺到宿舍的方位。太熟悉了，那個待了將近兩年半的宿舍，那里有關心她的好舍友，有無話不談的好閨蜜，還有暖和的被子和美味的小零食。總而言之，那里是她快樂舒適的小窩，凌子晗平時就喜歡躲在厚厚的棉被里，一邊吃零食、一邊與朋友聊八卦和趣聞，從不喜歡在大冬天里跑到外面空曠的地方。她著實怕冷。

一陣狂風呼嘯著從凌子晗身邊而過，她畏寒的身體哆嗦起來，仿若驚弓之鳥，身體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就在她搖搖欲墜之際，周寒手抓著深藍底大棉襖，如同頭頂著雨衣突然出現在她身旁，凌子晗頓時變得清醒無比。周寒二話不說就張開大棉襖，恍若大鵬鳥伸展雙翅一樣，接著把凌子晗和自己一起裹在棉襖里，一股及其溫熱的觸感從左肩傳至凌子晗全身。周寒寬敞的胸膛緊緊地貼著凌子晗柔軟的手臂，他的左臂繞過凌子晗的后頸搭在了她的左肩上，兩手有力地拉扯著棉襖兩邊的鏈條處，盡量攏合棉襖把兩人包緊。兩人此刻好比一對勾肩搭背的親密情侶，一左一右躲在狹窄的棉襖里。凌子晗對這突如其來的懷抱感到驚慌失措，下意識地伸手交叉護住了胸口，卻又對周寒主動膽大的行為感到莫名的心喜意外，身體不愿做出過分強烈的排斥舉動。

“你！你！咳咳……你干什么？！請、請放開我！”凌子晗不知所措地叫喊，少女清靈的嗓音透著羞澀和害怕。

“不要亂動。你穿得這么單薄，天氣又這么冷，劇烈運動后可是很容易受寒生病的。”周寒微微低著頭，用正直的語氣在她的耳畔補充道：“不要誤會，我這樣做是在為你保暖，是為了你好。”

“那、那你把衣服給我就行啦！”凌子晗的臉蛋漸漸泛紅。

“呃？為什么？”周寒一臉真誠疑惑地問。

“因為……因為這樣可以博取女孩的好感啊！你們男生不都喜歡在女孩面前耍帥的嗎？”

“啊，是這樣的嗎？可是我只有這一件棉衣，若是給了你，我不就要凍成冰棍了？”

“這、這……我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所以啊，為了我們都不受寒，只能一起用了。”周寒想了想，接著說，“這是我能想到的兩全其美的辦法。”

“是這樣啊……”凌子晗弱弱的說，“對不起，是我誤會你了。謝、謝謝。”

“不用謝，我們是同班同學，相互幫助是應該的。”周寒爽朗地說，“不過令我詫異的是，平時不愛運動的凌子晗竟然會在大冬天來到操場跑步，可真是稀奇的事呢。”

“不可以么！我就是想換換心情，所以……”凌子晗沒有底氣地說，“所以才來的……”

“運動是好事，但是看你的樣子，是第一次跑吧？”

“嗯……”凌子晗羞愧地點頭。

“哦！怪不得你穿得這么單薄，還真是第一次啊。新手在冬天常犯這種錯誤呢，下次……下次可要記住穿厚一點。”

“嗯。”凌子晗點頭。她覺察到周寒話里的溫柔，還有一絲奇怪的不自然。

凌子晗宛如戀人一樣依靠著周寒的胸膛，卻又害怕著，小心刻意地把視線投向左邊的草坪。一股曖昧的氣息在兩人之間彌漫，周寒維持著擁抱的姿勢一言不發，凌子晗同樣保持沉默一動不動。

凌子晗認為自己應該說點什么來緩和氣氛，但剛到嘴里的話又忍不住吞了回去。她心里總有一個聲音在誘惑她，誘惑她再等一等，直到周寒先開了口。

“要不我送你回宿舍吧。”周寒抬頭望了望失色的天空說。

“嗯……”凌子晗頷首宛如乖巧的孩子，聲音也很細膩，“但能不能先分開？”

“啊？可一旦分開就不好啦！你會受寒的！”周寒有些慌張地接著說，“而且、而且這真的是最兩全其美的方法啊！”

“原來他在擔心我，這種被喜歡的男生擔心的感覺真美好！”凌子晗心里暖暖的，甜甜地笑著解釋：“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說的是，你先把棉衣脫下來，然后我們靠在一起，一人抓著一邊的衣擺和衣領，一起披著棉衣走回去。這樣走回去會好一些。”

周寒頓了一下，仿佛意識到了什么，不好意思地說：“有道理，有道理，這樣的確會好一些呢，哈哈……”

夕陽落幕，暮夜降臨，淡橘黃的光芒徹底從樹枝密葉的間隙中悄然離去。眺望遠方城市建筑林立的地平線，那里伸手即可遮掩的暗橘光輝若隱若現，校園傳統單調的鐘樓再一次吹奏了整點的清鳴。已經傍晚六點整了，絕大多數的學生正待在亮著白光的單元樓房的寢室里整理內務，樓層之間斷斷續續地傳出喧囂雜亂的爆笑嘻哈聲。走廊梯口不時出現一些來往的學生，他們進進出出、上上下下，顯得急匆匆的，好似忙碌趕時間的上班族。宿舍管理員已經吹著哨子在各樓層徘徊，這是在提醒學生們動作要快啦，因為再過三十分鐘學生宿舍就要關門了。他們每隔十分鐘就來趕人，提著粗獷的大嗓門喊著嚴厲的話，有時在重要的備考時段，還會佯裝嚴肅的執法人，板著臉去驅趕那些愛拖拉的學生，對遲離的學生予與記名通告的懲罰，盡管不痛不癢，但大多數的學生都會認真對待，來回報他們認真務實的工作態度。在平常的日子里，他們都是一群好說親切的大叔大嬸，可以跟你聊聊家常，陪你在周日打打籃球，每天檢查督促寢室衛生，以防學生寢室變得同狗窩一般混亂。懶散的青春少年少女們總是一副不以為意、不緊不慢的態度去搭理宿舍管理員，然后按時或掐點離開宿舍，而勤奮好學的學生早已端坐在教室的桌椅上心無旁騖地學習了。每個學生在生活和學習上的態度和習慣都迥然不同，但或多或少都有他們或她們的理由。

昏黑的道路不同于吵鬧的生活區，除了一些行走的碎步聲，四周幾乎是安靜的，偶爾會有一兩對小情侶拉著小手挨著肩膀相互低聲訴說甜蜜，所以凌子晗和周寒披著一件大棉襖并排緊貼在一塊向前邁步前進的情況不足為奇。兩人一左一右拉著棉襖的一邊朝中間靠攏。從路人的視角來看，嬌小的凌子晗就像緊緊依偎在周寒的懷里，兩人像極了一對小情侶。雖然能零距離接觸周寒很歡心，但是凌子晗更多的是不知所措，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她既心動又緊張，既害羞又忐忑，簡直如剛剛發現遍地五顏六色的花坪的小女孩生怕踩壞任何一朵鮮花而不敢踏上去嗅一嗅花香一樣。她一直暗戀著周寒，如今天賜良機她都害怕去把握住。

凌子晗深知自己是一個懦弱、害怕主動的女生。喜歡周寒又能怎么樣呢？即使是現在這樣曖昧地彼此相依，周寒依舊是一臉無動于衷的樣子。凌子晗用渴望愛慕的眼神注視周寒——周寒一直眼觀前方黑漆漆的水泥路，表情僵硬的很，仿佛很勉強的樣子。他就是這樣，從來沒有對任何一位女生有過主動的殷勤和示好。凌子晗默默地低下了頭：“真是一塊大木頭！”她的聲音小到只有自己才能聽到。她自己又何嘗不是一塊木頭呢。

前面的路變得清晰起來，女生宿舍大門的燈光照亮了冷冰冰的水泥路。??

快到宿舍了，可自己還沒向周寒表白心意呢……

該怎么辦？再不說出口以后可能就沒有機會啦！

凌子晗咬攏下唇，明亮的眸子盯緊了越來越近的宿舍門廊。她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變得拖拖拉拉，而周寒似乎也放慢了腳步，走得慢慢吞吞。兩人竟不約而同地小挪著腳步前行，當凌子晗意識到這件事時，周寒跟她一樣同時停了下來。凌子晗驚訝地望向周寒，足足望了好一會兒，周寒先開口說話了。

“怎、怎么啦？”周寒給人一種強裝鎮定的感覺，“宿舍已經到了，你……不過去？”

“呃……啊！”凌子晗回過神來，臉蛋飛紅了，她快速地低首回答，“嗯！謝謝，我馬上過去。”

“嗯，快回去吧，小心別受寒了。”

凌子晗聽了抬頭面向周寒近在咫尺的面容——在她轉過來的瞬間，周寒不自然地快一步躲閃開眼睛——發現周寒平靜地注視著前方。她感到無話可說，想要從心口跳出來的話也理所當然地壓了回去。她乖巧地應了一聲，左手放開棉襖朝門口而去。

她剛走兩步突然轉過身來道謝，神情假裝輕松的樣子：“謝謝你送我回來。”

“不用、不用，”周寒緊張地說，“不用謝。”

凌子晗心生奇怪，見周寒沒有別的話說，只好繼續朝門口走去。她故意走得很慢，顯得病怏怏的樣子。她豎起耳朵竊聽著背后的聲音。她在盡量留給自己做出選擇的時間。

“踏踏踏——”背后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那仿佛是離去的警告。

凌子晗再也忍不住了，她無法接受周寒就這么走了。她拋開了一切優柔寡斷，腦海了僅剩下一個念頭——要向他表露自己的心意！

凌子晗立即轉過身來，不假思索就大聲呼喚！

“周寒！其實我——”

話語未盡，周寒的聲音同時響起：“凌子晗！其實我——”

原來那并非離去的腳步聲！

第2章男生

一個多小時前，高三十六班。

沉悶的課堂上，同學們無精打采地仰視著黑板前滔滔不絕講授著知識點的老教師。對于老教師亢奮精彩的演講，同學們皆凸出那死氣沉沉的死魚目眼，勉撐著精神維持認真聽課的姿態。其實每一個學生無不例外向往著陽光，憧憬著課堂外多姿多彩的世界，一整個下午高強度、高集中的上課學習已經榨干了所有人午睡后積存下來的精神力，學生們早已疲憊不堪了。

還有一分鐘！周寒盼望著黑板右上角的掛鐘秒針能跑快一點，縱然他是班上乃至年級名列前茅的尖子生，現在他也對冗長的課堂產生了膩味厭倦的心情。

期待著、期待著，高矗的鐘樓頂端終于拂來了空靈悅耳的放學鐘聲。原本死氣沉沉的課堂頓時爆發出男女的騷動聲和歡呼聲，還沒等到老教師宣布下課的指令，好幾個調皮活躍的男生已經嬉鬧著奪門而出。經由他們的帶動，整個教室便轟然一震，學生們立即成群結隊地相互催促著穿過狹窄的門口，徒留老教師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無奈苦笑。

周寒不動聲色地坐在座位上收拾桌面，直到教室的人群散得七七八八才起身準備離開。他裝作整理課本的樣子，微微側頭偷瞄了一眼左后方角落——凌子晗也正起身收拾東西。周寒長疏了一口氣，接著抓起搭在椅背的棉襖朝門外走去。他沿著熟悉的路線很快來到了操場上。

傍午的日光傾斜而下，雖然是冬天，但也很澄亮暖人。這是一個好天氣，一個適合在冬天露天運動的好天氣，于是周寒伸展雙臂擁抱四下的光精靈，搖擺僵直的腰脊，活絡冰凍的四肢。當熱身運動宣告完畢，渾身的血管變得暢通無阻，周寒心情愉悅地開始跨上塑膠跑道，一擺一伸地奔跑起來。

對于周寒而言，今天一整天的積累下來的疲勞和壓力終于可以消逝了。記憶猶新的景物紛紛呈現在眼前：腳底鮮紅色的塑膠跑道，外圈圍繞操場的矮木叢，內圈圍起的方形大草坪，前方不斷靠近的露天籃球場，淺藍色天空籠罩下的雪白教學樓，還有那最挨近操場的教學樓頂層邊邊一角。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迷人。周寒陶醉于此，視野隨著周圍景物的移動而變換，而且愈發精彩，愈發期待，就像自由奔馳在綠油油的草原上的馬兒一樣，隨時暢享風的清爽、綠景的怡人，盼望能跑出一片五光十色的湖泊，因此心情格外舒暢。他能感到終點的景色會更加秀色可餐，就像以往常常看到的那樣，然后他越跑越亢奮，呼吸和軀體運動占據了大腦幾乎全部的空間，使其無暇顧慮別的瑣事和煩惱，儼如徹底放空了一般。周寒愛上了這種腦海空蕩蕩的感覺和心情充滿期待的感覺。

周寒是學校里除了體育生外為數不多的長跑愛好者，每天堅持半個小時乃至以上的時間跑步純屬家常便飯，如果不是高考備考時間緊促，周寒寧愿空出多點時間去跑步運動。盡管在冬天進行長跑很容易傷身感冒，稍微不注意好保暖問題就會受寒，但周寒仍然選擇堅持。只是緩慢的慢跑運動應該沒問題，這是周寒說服自己的一個理由。當然，理由還有很多，諸如強身健體、減緩學習壓力之類的，外加周寒自己確確實實喜歡跑步運動。但是周寒心知肚明，有一個理由比這些都更加重要。

周寒終于跑到了教學樓側對面的跑道上，他深深壓抑住快要暴露出來的心切笑容，帶著期盼喜悅的眼睛昂起頭來，面對著美麗的天空佯裝欣賞，澄清明亮的眼珠子卻轉向了教學樓的一角，可是教學樓頂層角落的空空如也仿佛一盆無形的干冰突然倒扣在周寒臉上，瞬間吸干了他面容洋溢的所有熱情。周寒目光黯然地垂下了腦袋。

“她不在那里！”

周寒不自信地再一次凝望教學樓的那一角，接著心急地掃視了一遍附近的地方，但是一個人影都沒有。周寒憂傷地低垂眼簾，悶聲悶氣地放慢了腳步。也許今天比較冷吧，也許剛好有急事耽誤不得吧，也許是今天不想來了吧，也許……周寒試圖找出各種理由來安慰自己，希望能緩和記者焦躁不安的情緒。可明明看到她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教室了，算上時間也應該差不多了啊！難道真的有什么特別的事趕著去處理，所以沒有時間來了？也許就是的呢。

周寒一直都在關注著她，從高一開始就在悄悄注視著她，然后偶然發現她喜歡下午放學后獨自一人趴在教學樓頂層角落的扶手上仰望藍天、俯瞰風景。只要是平常的日子，她沒有一天不是如此。近三年來習慣了有她陪伴的跑步時光，如今她不在，周寒的心里空落落的。

忽然，在周寒失神的短暫時間，他身邊刮起了一小陣風。還沒反應過來，一個熟悉想念的嬌瘦身影和他擦肩而過，而且很快超過了他跑到了前面。

是她！她來了！

粉色的風衣恰好勾勒出她勻稱豐滿的身姿，奮力搖擺的雙手像一對笨拙的船槳在無規則地劃水，飛快的腳丫子跨步的間距很小，跟慌張無措的小鴨子逃跑似的，又急促又有點小可愛。烏黑柔亮的長發迎風飛舞，一目了然的白凈清秀面容毫無保留地顯露出來，她瞇縫的眼睛和長翹微顫的睫毛讓周寒只看一眼就被撩動了心房。看得出來她跑得很賣力，卻抓不著快速奔跑的技巧和訣竅，她只是在竭盡所能地奔跑，似乎在追趕著什么。

沉醉在凌子晗閃亮光澤的臉蛋，周寒有些輕微的恍神，直到凌子晗趕在了他前面，周寒才欣喜地加速追了上去。他閃身到凌子晗的身邊，立即斂起笑容的同時佯裝巧遇的平靜模樣陪跑。在空空蕩蕩的操場上偶遇長跑的同學，然后結伴一起運動，彼此聊聊天添加點趣味，這是很合理的。于是周寒悄悄觀察凌子晗的面容，那因為寒冷而凍紅的臉蛋顯得肉嘟嘟的，十分惹人憐愛，使得周寒在心中生起了想要捏一把的壞心思。忽然周寒注意到她伸手整理發絲的動作，水亮的大眼睛即將對上自己的視線，周寒立刻不茍言笑地端正了腦袋直望前方。

毫無預兆地，凌子晗莫名提速了，一下子跑到了周寒前面，而且勢頭迅猛。她嬌小的身體爆發出強勁的力量，很快把周寒甩開了。

“是被發現了嗎？她察覺到我偷窺的意圖？”周寒搖了搖頭，“應該是她不樂意和我一起跑……也是呢，我跟她平時就沒什么交集，即使是同班同學也不會希望一個陌生的男生跟在自己身邊的……”

周寒默默壓下心里的小失落，深換氣一口以便調整自己的情緒，與她保持一定的距離接著陪跑。

她或許不喜歡我，但希望自己的心意能傳達出去。

當周寒重新振作起來的時候，凌子晗驟然駐足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簾，劇烈的咳嗽聲遠遠地敲擊著他的耳膜。她不停地抖動肩膀，一邊顫巍巍地挪動腳步，一邊摟緊單薄風衣覆蓋下的柔弱身軀，仿佛狂風驟雨中岌岌可危的小樹苗，隨時面臨著夭折的命運。

“這么冷的天，她會凍傷的。”

周寒奮不顧身地全力奔跑，雙手扣住拉鏈解開了身上的棉衣。他趕到了凌子晗身邊，不假思索便展開棉衣從她身側緊緊抱了上去，把她裹在懷里，然后努力用盡自身的體溫為她保暖，卻意外惹得她一聲驚叫。

“你！你！咳咳……你干什么？！”凌子晗慌張害怕地雙手交叉護住胸口，微微扭捏著身子，羞怕地警告，“請、請放開我！”

“果然被討厭了。”周寒心情失落，卻把這句話憋在心里，低下頭用正直的語氣在她耳邊解釋，“不要亂動。你穿得這么單薄，天氣又這么冷，劇烈運動后可是很容易受寒生病的。不要誤會，我這樣做是在為你保暖，是為了你好。”

凌子晗聽著聽著漸漸泛紅了臉，直到紅色蔓延到耳根。“那、那你把衣服給我就行啦！”她的聲音清甜，宛如小女孩在抱怨一樣。

周寒頓時窘迫起來，名為“喜歡”的私心全寫在了臉上。好在凌子晗沒有看過來，不然他的私心一定會引起她的反感。周寒沒有選擇把棉衣給她，是青春和生理共同作祟的結果，他一時鬼迷心竅想靠近她，然后……然后就不知不覺地抱上了！如果被凌子晗知道自己齷齪的心思，一定會被告性騷擾的！甚至從此連同學都做不了！

周寒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呃？”他用發出的疑惑聲音的時間作緩沖和調整，接著換出一臉真誠去詢問：“為什么？”

“因為……因為這樣可以博取女孩的好感啊！你們男生不都喜歡在女孩面前耍帥的嗎？”凌子晗像在闡述一個簡單易懂的道理，又像一個小女生一樣在期盼，更像在為自己辯解。

“啊，是這樣的嗎？”在凌子晗看來，這句話的語氣像是不解和奇怪，但只有周寒深刻地明白這是愧恨。假若按照凌子晗的說法，周寒把棉衣給她更會拉近與她的距離。

周寒心里苦澀遺憾，也只能趕緊回答：“可是我只有這一件棉衣，若是給了你，我不就要凍成冰棍了。”

“這、這……我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所以啊，為了我們都不受寒，只能一起用了。”周寒想緩解她的不安，于是補充道：“這是我能想到的兩全其美的辦法。”

“是這樣啊……”凌子晗的語氣微微緩和，弱弱地說，“對不起，是我誤會你了。謝、謝謝。”

“不用謝，我們是同班同學，相互幫助是應該的。”周寒因為成功把事情給糊弄過去，心情大好，于是爽朗地說些別的事：“不過令我詫異的是，平時不愛運動的凌子晗竟然會在大冬天來到操場跑步，可真是稀奇的事呢。”

這話聽起來像極了調侃，周寒也為自己一時口快而忐忑不安，但凌子晗好比被人戳中了心事，變得滿臉通紅。

“不可以么！我就是想換換心情，所以……”她越說越沒底氣，“所以才來的……”

“運動是好事，但是看你的樣子，是第一次跑？”周寒擔心她會突然變得激動起來，又轉變話題。

“嗯……”凌子晗羞愧地點頭。

“哦！怪不得你穿得這么單薄，還真是第一次啊。新手在冬天常犯這種錯誤呢。”周寒對小孩般認錯的凌子晗于心不忍，怕她誤以為自己在責備她，所以安慰道：“下次……下次可要記住穿厚一點。”

“嗯。”凌子晗笑著點頭。

天色漸濃，夕陽已經彎至大廈腰間，整個操場好似被剝奪了聚光燈的舞臺一樣暗淡無光。舞臺上，一男一女沉默著享受擁抱和被擁抱的溫暖，仿若一對即將告別的戀人。兩人皆無演員的天分，彼此拙劣的演技根本無法掩飾相互愛慕的心，因為在觀眾們看來，此時彼此不謀而合的沉默就是最好的證明。

周寒抬頭望了望天空，心想該是回去的時候了。雖然他仍想再多待一會，緊緊地再擁抱一會，甚至想將潛藏在心底的心意表露出來……如果可以，他真想說出口，但他不能，這樣會給她添麻煩。她現在隨時有受寒的危險。

“要不我送你回宿舍吧。”

“嗯……”凌子晗聲音細膩地懇求，“但能不能先分開？”

“啊？！”周寒以為自己的不懷好意被發現了，畢竟一直抱著人家那么久可是會被誤以為在故意占便宜的。為了突出自己并沒有這方面的打算，于是情急之下，周寒慌張地脫口而出：“可一旦分開就不好啦！你會受寒的！而且、而且這真的是最兩全其美的辦法啊！”

“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說的是，你先把棉衣脫下來，然后我們靠在一起，一人抓著一邊的衣擺和衣領，一起披著棉衣走回去。”凌子晗笑著解釋，“這樣走回去會好一些。”

“原來沒暴露啊！”周寒在心里長舒了口氣，整個人頓了一下子。緩過來后，他不好意思地說：“有道理，有道理，這樣的確會好一些呢，哈哈……”

整點的鐘聲再一次敲響，校園道路邊上的照明燈齊刷刷地逐漸點亮，投下白色光線在地上映出枝葉稀疏的樹影。此時呼嘯而來的冷風是那大自然的音樂家，隨手撩動枝葉發出的沙沙聲宛如寂靜中奏響的安神曲，給清冷的道路上來往的學生送上一份寧和的心緒。

周寒和凌子晗挨在一起快步穿行在校道上，女生宿舍的樓層已經可以望到了。盡管周圍的環境十分寧靜平和，可周寒焦慮緊張的心根本得不到撫平。凌子晗的肩膀和手臂正抵在他的胸口，而這一切很快就會離開。

女孩子真是柔軟啊！

盡管現在不是想入非非的時候，但是看見遠處敞開的女生宿舍大門，周寒還是忍不住幻想了一下，然后悄悄放慢了腳步。

好想再和她多待一會！好想再一次擁她入懷！好想向她傾訴我的全部心意！

周寒突然停下了腳步，心底有一個聲音在竭力呼喚他。他轉過頭面向凌子晗，她臉上驚訝呆滯的神情像一盆沙子立刻撲滅了他沖動燃起的熱火。

被當成奇怪的人了……

“怎、怎么啦？”周寒抵住內心的念想，強裝鎮定地說，“宿舍已經到了。你……不過去？”

“呃……啊！”凌子晗像剛剛回過神來一樣，快速地頷首道謝，“嗯！謝謝，我馬上過去。”

縱然心里不舍，周寒也只能客套地回答：“嗯，快回去吧，小心別受寒了。”

凌子晗聽了抬首望向周寒，卻只看到周寒直視前方一副面不改色的表情。在提前察覺凌子晗舉動的時刻，周寒的腦袋不知何時先她一步端正起來。

只聽見凌子晗輕聲應了一下，她放開棉衣緩慢地走向大門。剛走兩步她突然轉身道謝：“謝謝你送我回來。”她的神情是那樣輕松自然，在外人看來只是簡單的客套感謝而已。

“不用、不用，”周寒卻因為她的突然感謝而心生希望，猝不及防而顯得有些緊張，“不用謝。”

道別完了，凌子晗自然就轉身開始回去了。望著她緩緩離去的背影，周寒終于露出了落寞憂傷的神情。她走了，就這么平平靜靜地離自己而去，連一絲一縷的留戀都沒給自己。難道我連那怕一點一滴的心動都無法帶給她嗎？還是自己期待過高了？抑或只是一廂情愿的感傷笨蛋在自遣自責？

當一個人不喜歡自己，而自己又暗戀到無法自拔的時候，該怎么辦呢？無動于衷繼續暗戀著，等到失去再瀟灑地安慰自己只是青春的一時頭昏腦脹，抑或選擇勇敢地踏出那一步，然后站在十八歲的人生巔峰嘲笑那些選擇了前者的單身狗們……當然，后者多半是妄想。

“快高三畢業了，也就六個月左右，時間好像還挺長的……我到底在害怕什么？害怕表白失敗被拒絕，還是自己的愛戀會困擾了她？我不是一個厚臉皮的人。”

“我……”

凌子晗跨上門臺階的身影深深映入了周寒的眼簾。

“踏踏踏——”雙腳已經搶先一步動了起來。

凌子晗似乎聽見了異樣的腳步聲，突然轉過身來。

“凌子晗！其實我——”

凌子晗的聲音同時響起；“周寒！其實我——”

那一瞬間，一腳踏在臺階的周寒仰首對上了凌子晗心切的視線。四目相對，周寒從她柔情的目光中感受到了別樣的悸動。

“你先說！”兩人異口同聲地喊。

周寒和凌子晗同時驚呆了一會，兩道迥然不同的聲音再度響起。

“我喜歡你！請和我交往吧！”

清靈的鐘聲響徹濃墨的夜空，所有的學生都知道，那是高三上晚自習的特殊鐘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