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律的故事:規則背后的博弈
- 張程
- 2917字
- 2021-09-10 17:28:13
前言
權與法的纏斗
法者,治之端也;權者,政之始也。
治國之道,首在立規矩、定制度。規矩與制度,就是“法”。《禮記》有云:“君子行禮,不求變俗,祭祀之禮,居喪之服,哭泣之位,皆如其國之故,謹修其法而審行之。”君子處事求變通,身處哪個地方就要遵循該處的“法”來規范言行。司馬光在《與王介甫書》中談及:“言利之人,皆攘臂圜視,炫鬻爭進,各斗智巧,以變更祖宗舊法。”此處的“祖宗舊法”是彼時變法正反兩派爭論的焦點,是朝廷的規章制度,是一切規范性的內容。
傳統中國之所以能在幾千年的歷史洪流中保持強大的生命力,就在于其中蘊含穩定的價值體系和制度架構。內含其中的一大遺產,便是權與法的相愛相殺。
權與法在中國傳統社會有著特別緊密的聯系,又不時爆發矛盾與對抗。
首先,權與法糾纏共存幾千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權是法的制定者,皇權是歷代制度的最高制定者,君主具有絕對的司法權力。官員是皇權的分沾者,在轄區、轄務內具有不容置疑的司法實權。同時毋庸諱言,傳統社會深受“權本位”思想的影響,傳統社會的特權文化思想存在于整個社會中,對司法制度和社會意識形態以及人們的行為模式都有重大的影響。這種權與法的共存,在人心,在微觀,藕斷絲連難以切割。而在操作層面,權與法同樣難舍難分。絕大多數朝代的地方官府并沒有職業法官,司法審判工作由行政長官執行;即便有職業法官,也要聽從行政長官的指揮。司法與行政未能涇渭分明,自不待言。
法是為了維護立法者的意識形態和政治哲學,本意是捍衛權力。嚴格執法,理論上是為了遏制權力的自我戕害。權力違法違規操作,官吏為非作歹,會威脅統治的穩固,傷害到制度本身。法對權的維護,是兩者共存關系最深層的體現。謀反大逆及危害統治的緊急事件,古代官員“便宜”行事,對犯者法外治罪,是允許的,而且是必須的。相反,嚴格“依法”處置造反謀逆等類似罪犯,反被認為迂腐懦弱,甚至是要受處分的。
其次,權與法沖突不斷,你碾壓我,我制約你,斗得不亦樂乎。
大體而言,權對法形成碾壓態勢。西漢張釋之錚錚有言:“法者,天子所與天下公共也!”此言道盡了獨立與公正的司法理想。古代多數權與法的爭執,情節相似,核心都能回到此言的立意。遺憾的是,權力的陰云始終籠罩在規章制度之上。這一點在本書的諸多案件中都有體現,比如張蘊古案導出的死刑核奏制度,郭恒案深層埋藏的朱元璋的集權需求,還有嚴世蕃案中大臣對皇權的投鼠忌器。本書宇文融括戶一案中,皇帝繞開正常官制,隨意處理政務,視規章制度于無物。官僚集團只能把矛頭對準宇文融之流,對皇權的蠻橫霸道無可奈何。皇權之外的官員干涉司法、枉法營私之案,更是不勝枚舉。從秦漢至隋唐,再到明清,歷朝集權程度在曲折中螺旋式上升,“法者,天子所與天下公共也”越來越成為夢想。
最惡劣的是,權力碾壓法律,任意解釋法律、塑造案情,把案件當作權力斗爭的工具。本書中阿云案就是北宋王安石變法的前哨戰,對案件的理解、對適用法律的選擇成了官員站隊的標準;郭恒案則成了朱元璋整肅權力、加強集團的切入點,此集與胡惟庸案、藍玉案一起構成了明朝初期政治風暴的風眼。
權力掌握者也深受其害。明清時期,所有的案件或糾紛,都是由層級分明的文官集團在處理。他們并非職業法官,加上缺乏監管,法律自由裁量權極大,案件的處理既賦予文官集團巨大的實權,也給他們壓上了沉重的包袱。本書中諸多案例,都可以看到大權在握的官員們被制度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影子”。權力越強勢,權力使用者的責任和工作量就越大。
法依附于權力而存在,但也對權力有相當的制約。制約主要來自兩個方面:
一方面是制度設計制約權力胡亂作為。有如前述,對于危害權力的枉法胡為,制度與法都是要限制的,是要糾正的。傳統政治制度包含悠久豐富的監察遺產,上級對下級有監察之權,專門的監察機構(譬如臺諫系統、巡按制度)不僅察吏,還能諫君。剛正清廉的御史形象往往是民間戲劇中不可或缺的角色,寄托了大家美好的期望。
另一方面來自宏觀層面的相互制約。傳統社會中的權力滲透到社會的方方面面(思想觀念、宗族、鄉紳、宗教、行會等),汲取各種力量維護統治。這是權力干涉一切的例證。然而,借力不是單方向的。本書中的孝子案就提出了為父報仇的難題,一邊是法,一邊是情,官民都更傾向于情。國人常言“天理人情國法”,情理在國法之前。具體到孝子案,朝廷既然宣揚以孝治天下,遇到孝子殺人,可不就是左右為難了嗎?權力既然想借助思想觀念、鄉紳、宗教等力量,后者也會反作用于權力。還是以傳統社會發展成熟的明清時期為例,鄉紳階層協助地方政府治理鄉村,溝通官民。可鄉紳畢竟不是官員,也要兼顧當地百姓的利益,當地方政府有違法亂紀行為時,鄉紳階層就站到了地方官的對立面。鄉間高舉的意識形態旗幟、列舉的鄉規族約,都能成為制約地方官的武器。
這就好比枝繁葉茂的叢林,有參天大樹,也有灌木與野草。花草樹木共同組成了叢林生態,離開了灌木花草,大樹也不能長得高聳入云。權與法的關系,也是如此,共存共生且相互制約。
體系中最活躍的核心要素是人。再崇高的制度設計、再美好的司法理想、再公正的執政舉措,離開了執行者的貫徹落實,永遠只是虛言與空文。在傳統中國,這些執行者是王公大臣、州縣下僚,更是幕僚師爺、刀筆小吏。他們的心態與素質,決定了體制的溫度與司法的質量。遺憾的是,歷朝歷代的制度設計不是過分高估官員們的道德素養,就是過分調低了官僚群體的生活待遇,加之集權體制下的責任下壓、權力上收,導致官員集團行政難度巨大,動輒獲咎受責。明清行政的一大實際是:胥吏差役們掌握實權,他們常年盤踞衙門,無級無品也無俸祿,卻精通律例熟悉民情,欺上瞞下,枉法營私。執行者的種種突圍之舉、謀生之道,沖擊著白紙黑字的規章制度,演繹出了光怪陸離的景象。本書對此多有描述,比如驛站案、失印案、德清案等案子當中官吏們的“表演”,很難說誰就是大奸大惡之人,背后總有制度設計與個人實際之間的脫節,有渾濁的大環境導致的隨波逐流,陽光一旦照進渾沌,罪責立降。書中的假照案、竊銀案,將古代官府實踐中的匪夷所思情形放至最大,讓后來者在目瞪口呆之余無不感嘆體制對人的污染、對真相的扭曲。本書最后一章“滑書吏”,通過當事者的筆記,還原清朝后期吏部書吏弊案,表現清朝“本朝與胥吏共天下”之中的種種伎倆與應對。老百姓對“權與法”關系的感觸,就是從這些實況中累積而成的。
執行者的胡作,背離了制度初衷,最終損害的是高度集權的君主制。歷代帝王對發現的違法違規案例,態度鮮明地加以嚴懲。尤其是本書論及最多的清朝,皇帝對官員枉法、貪腐等案件歷來是從嚴從重從快處理。問題是,即便是在反腐肅貪最為嚴厲的清朝,貪腐情況非但沒有杜絕,反而愈演愈烈。其中根源在于,帝王迷信自身體制,對暴露出來的案件拒不承認是制度性問題,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皇帝僅僅織密制度的羅網,而不是塑造一支積極正面的官員隊伍;不是避重就輕,就是裝聾作啞。而要塑造人心,必然要變革體制。
本書的諸多案例,徜徉在衙門、官吏、制度、律令、習俗之間,解析陸續暴露的大小事件,試圖觸摸歷史的深處內涵。局外人說閑話,世上無難事;后來人說閑話,古今無完人。筆者始終認為,只有設身處地、置身歷史情境才能對歷史多一份理解、多一份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