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尋人啟事
- 暮生荊棘
- 西子雅
- 5276字
- 2021-04-29 11:56:13
七月的子牙市空氣潮濕而悶熱,熾烈的太陽高懸在天中,將一排排熱浪推送至人間。此時接近上午8點半,橫街早市的小販都在收拾東西,準備收攤。然而靠近主路的一處水果攤前,一位身穿白色防曬衣,灰色齊腳踝長裙的女孩兒卻仍翹首期盼著顧客光臨,絲毫沒有收攤的意思。
女孩兒端坐在遮陽傘下,手里捏著一打A4大小的紙張,整個纖弱的身體唯一裸露出來的就是她那細長白皙的脖頸,此時,氣溫漸漸升高,女孩兒的額頭上已然冒出了密密的汗珠。一旁的菜農推著小車走過,黝黑的臉轉過來對女孩兒熟識地笑道:“蔓生,快收拾收拾回去吧!今天36度哩!小心一會兒中暑!”
“嗯,知道了李叔!”蔓生站起身,張望了半天,可能今天天熱,大家都不愿出門,來買水果的人比平時少了許多。
蔓生剛俯身準備收拾東西回去,只聽來人喊道:“來斤葡萄、兩斤桃!”
說話的是一個穿黑T恤的小青年,小青年一頭金光閃閃的長發,兩臂滿是肌肉塊,看起來非常壯實。
“好,您稍等。”蔓生迅速將葡萄和桃子稱好,然后在兩袋水果里各放了一張A4紙。仔細看去,那些A4紙上竟然印著“尋人啟事”四個字,字下面配著一張照片,照片里是一個梳著馬尾的女孩兒,女孩有一雙靈動的大眼睛,五官秀氣而精致,和蔓生頗有幾分相似,卻又不盡相同。
小青年拎過兩袋水果,看了看蔓生,“嗯”了一下,頗為客氣地說:“那個,你把攤收了吧,你看他們都撤了。”
“嗯嗯,我正要走呢!”
小青年點點頭,轉身向不遠處的灰色面包車走去。
蔓生第一天來這里擺攤時,被周圍人說得心驚膽戰。橫街這片市場歸唐氏集團管理,當地人一般稱他們為唐家。常年在此謀生的小販告訴蔓生,這里的負責人很不好惹,會收取頗高的攤位費。
“那你們怎么還不走?”蔓生聽后奇怪地問。
小販一臉無奈,“這里地段繁華生意好,就算攤位費收得高,賺得也比別的地方多哦!”
“這樣收費沒人管嗎?”蔓生警惕地瞄著四周。
小販無奈地說:“怎么不管?物價局來過,工商局來過,有一次菜農聯合起來上訪,警察都來了!但唐家有理呀!這橫街本來就是批給唐家了嘛!上面過來教育他們幾次,也就不了了之了。”
蔓生長舒一口氣,看了眼身旁的水果車,打算換個地方出攤。但走之前,蔓生準備分發一下尋人啟事。她拿出早已打印好的A4紙,挨個攤位走過去放了一張。與她說話的小販不禁問:“這照片上的人是誰啊?”
“是我姐姐。”蔓生看著照片上的笑臉,舊時的回憶總會不禁涌上心頭,“她叫蔓荊。”
“哦哦。”小販點著頭。
兩人說話間,沒有注意到身后走來的一行五人。待小販發現時,那五個人已經來到蔓生面前。領頭的是一個身穿緊身黑T恤,頭發閃著金光身材壯實的青年。小販瞬間眉開眼笑地叫道:“財哥!財哥來了!”財哥就是這片攤位的管事人。
“嗯。”被稱作財哥的青年瞟了蔓生一眼,輕蔑地說:“新來的?”
蔓生點了下頭,不禁吞了吞口水。
這時,從財哥身后走上來一個穿白T恤的小青年,小青年擋在蔓生面前,攤開手掌勾了勾。
蔓生不明所以地回望小販。
小販忙呵呵地笑道:“財哥,這丫頭還沒擺攤呢!”
“沒擺攤?”穿白T恤的青年啐了一口,“她那破車放邊兒上不要錢啊!你知不知道我們這條街地價有多貴?”說著青年將頭轉向蔓生,開口要價:“500!”
“我,我沒帶那么多錢。”蔓生哪里見過這種陣勢,嚇得站在原地一動不敢動。
財哥剛要破口大罵,手機響了起來。
“等下。”財哥擺擺手,示意兄弟們不要輕舉妄動,然后迅速跑到一旁,滿臉笑容,點頭哈腰地跟電話那頭說著什么。
不一會兒,財哥小跑回來,穿白T恤的青年正安排人粗魯地拖蔓生的車。
“給我住手!”財哥一把抓住白T恤小青年的手腕,狠狠瞪了他一眼,“放下!”
白T恤小青年見財哥臉上有了火氣,忙跟兄弟幾個退到一旁。
財哥平復了一下情緒,臉上竟掛出了一抹笑容對蔓生說:“你以后就在這里擺攤吧!”
“不,不用了。”蔓生怯怯地搖搖頭。她可付不起那么貴的攤位費。
“嘖。”財哥咂了下舌,微蹙起眉,“小妹妹看不起我!哥說讓你以后在這里擺攤,你就在這里擺!攤位費什么的不要怕,哥不收你的!”
“啊?”不僅是蔓生,連一旁看熱鬧的小販們也都目瞪口呆。這劇情反轉也太快了吧!
大家都還沒回過神兒呢,財哥已經讓手下們推著蔓生的水果車來到了主路旁的空位,橫街市場最好的位置,臨近寬闊大道,客源豐富。
蔓生不敢再說什么,任財哥和他的手下幫她支好攤位。無論怎樣,蔓生決定將這一天撐下來。不想,這一天來買水果的人很多,蔓生準備好的尋人啟事最后都沒夠用。相較于賣水果的盈利,蔓生更看重自己尋人啟事能分發出去多少。
市場收攤時,財哥又來了,管理隊的人對其他攤主、小販惡聲惡氣地催促,但卻唯獨對蔓生格外溫柔。財哥親自幫蔓生收拾好攤位,還不忘囑咐蔓生明天一定再來。
蔓生當然會再來,她相信在這個四通八達的地方,人流會將她的尋人啟事帶到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而總有一個角落,有一個人會知道蔓荊下落,又或許那個人就是蔓荊自己。
財哥拎著水果鉆進面包車,擦了擦鼻尖上的汗水,駕駛座上的青年看著不遠處收拾要走的蔓生不禁道:“財哥,你說萊哥跟那女人什么關系?”
“我哪兒知道!”財哥揪下一顆葡萄放進嘴里。其實對于這件事,他比任何人都好奇。
以橫街為直徑,方圓十里都是唐家的地盤。唐家從民國開始便是子牙市的大戶,原本這片區域是唐家祖上的私宅,后來因為城市建設征地到這里。但礙于唐家的聲望,政府不敢叫唐家直接搬遷,于是派人到唐家談判。
唐家現在的繼承人叫唐文順,今年50多歲,人稱唐老爺。唐老爺是個跟得上時代的人,他深知古宅守不住,也沒有守的利潤可拿,于是唐文順開出條件,政府要拆宅子可以,但必須分給他一幢寫字樓。于是就有了那幢矗立在橫街對面的28層寫字樓,子牙市曾經的地標。
唐家發展到唐文順父親輩時,便只剩下兩人,奈何父親去世得早,父親又只有他一個孩子,如今唐家也只還剩下唐文順的叔叔——唐侍禮兩個男丁。唐文順年輕時沒少為傳宗接代的事努力。但上天似乎有意絕唐家的后,直到唐文順三十歲還膝下無子。后來也曾有女人帶著男嬰到唐家說孩子是唐文順的骨肉,但一親子鑒定,唐文順保不齊就要打撒謊者一頓。
坊間流傳,唐文順患有先天性無精癥。不過具體怎么回事,誰也不清楚。總之,唐文順沒有后代這件事是板上釘釘的。
唐文順一直以為他死后唐家便要沒了,誰知道展萊的出現,讓唐文順燃起了一絲希望。
展萊來到子牙市那年,還差3個月滿20歲。他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和口袋里的刑滿釋放證明,身無他物。饑腸轆轆的展萊聞著香味不自覺地走到一家小店門口,正趕上老板娘出來洗菜。
老板娘挺著肚子,大約有七八個月的模樣,面容慈愛和善。
展萊鼓起勇氣走上前,對老板娘說:“我幫您洗菜,能給我一碗粉嗎?”
老板娘抬起頭,看向展萊。展萊實在太瘦了,高高的身體杵在那里好像一根竹竿。快要當母親的老板娘不禁對還是孩子模樣的展萊產生了同情之心,她用圍裙擦了擦手,緩緩站起身道:“你咋一個人哩?”
展萊低下頭,默不作聲。
老板娘打量著展萊,嘆了口氣,心想這也是一個苦命的孩子,要是有爸媽照顧也不至于這般寒磣,便輕聲說:“你等一下,我給你拿吃的!”
待老板娘端著牛肉粉和幾張餅出來時,展萊已經把菜洗好了。
那時子牙市里的大飯店如雨后春筍般出現,但唐文順獨愛到主路那家牛肉湯店吃牛肉米粉。每次唐文順一進店里,身后隨從便會清場。
那天清場時,一個腿腳不利索的中年人被唐文順手下一青年推到門外摔了一個大跟頭,栽倒在展萊面前。展萊咬著手里的餅,看著面前發生的一切。
中年人倒在地上,邊掙扎著坐起來邊恨恨地說:“太不講理了!簡直是強盜!”
“你罵誰是強盜呢!”剛才推人的青年大步走過來,抬腿便是一腳。中年人“哎呦”一聲趴到地上。就在青年準備再次行兇時,一只手捏住了青年的腳踝。
唐文順喝了一口湯,饒有興致地看著窗外發生的一切。這是第一次,有人敢阻止自己的人。
“你給我放開!”青年沖展萊瞪著眼睛。
展萊面無表情地弓起身體,手腕用力一拽,青年順勢坐到地上。
“你敢動手!”青年叫著還沒來得及站起來,就被展萊一屁股壓到身下。
老板娘站在窗前暗暗撫著胸口,為展萊捏了一把汗。沒想到看似瘦弱的展萊竟然這么有力氣。
“老爺!”在屋里的其他手下見狀不干了。
唐文順點點頭,余下隨從會意地涌了出去將展萊圍住。
展萊站起身,目光炯炯地看著四周,眼神里毫無懼意。
“有意思。”唐文順放下筷子,走到門口。老板娘急忙求情道:“唐老爺,那孩子今天路過這里,不是故意要惹您。”
唐文順笑笑,擺擺手,示意老板娘不要多言。
“給我打!”剛從地上爬起來的青年一聲令下,立刻七八個人朝展萊撲了過去。
展萊左一拳又一腳的抵擋著,過了六七分鐘后,體力漸漸不支的展萊被兩個人架住,其余的人開始對他狂揍。但即便這樣,展萊的臉上自始至終也沒有過一絲恐懼,他咬著滿是血水的牙,身板依然挺得筆直。
“住手!”唐文順喝道。
打人的手下紛紛散開,唐文順緩步來到展萊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唐文順問。
展萊緊咬牙關,不發一語。
“老爺問你話呢!”旁邊青年照著展萊肚子就是一拳。
展萊吃痛,稍稍弓起身子,咳嗽起來。
唐文順笑著說:“你要是跟我求饒,我立刻就放了你,還會給你一大筆錢。”
展萊看著唐文順,眼神里竟浮現出一抹不屑。唐文順冷哼一聲,開始翻展萊的口袋。很快,那張能證明展萊身份的釋放證明被唐文順找了出來。
“呦,小小年紀,經歷還挺豐富。”唐文順挑眉。
終于展萊開口道:“要么你今天殺了我,要么放了我!我絕對不會求饒!”
“哈哈!”唐文順大笑起來,“好好!我怎么舍得殺你呢?帶走!”
展萊被唐文順的人押上了車。老板娘為展萊祈禱著,希望他不要出事。
大約一周后,展萊再次出現在牛肉湯店外,將那天自己吃的粉和餅錢還給了老板娘。此時的展萊一身干凈的著裝,除了臉上還有當時被打的青紫痕跡外,已然與一周前判若兩人。
老板娘是子牙市第一個知道唐氏集團老總唐文順收了義子的人。
這些年展萊跟在唐文順身邊歷練早已不再是當初孩子般的青澀模樣。如今的展萊個子更高,身材也魁梧了許多,小麥色的皮膚緊實而有線條感,曾經吸引住唐文順的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亦變得愈加深邃。
橫街寫字樓里的業務是唐氏集團也是展萊的工作重心。隨著經濟和社會發展,唐文順意識到了股票與證券市場的重要性,于是唐文順很有遠見地開起了現在的投資公司。公司偶爾會圖利,做一兩件與法律擦邊球的生意,因而唐氏集團一直以來都是警方的重點關注對象。
展萊不負唐文順期望地成為他的得力助手。在唐文順眼中,展萊就像年輕時的自己。那種凌厲、不服輸的勁兒太讓唐文順歡喜。因而唐文順也實在將展萊當作唐家繼承人在培養。
展萊在唐家,在子牙市的身份,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如今做起大買賣的唐家早已不在乎橫街那點管理費,因而管理費收上來,其實也就立刻叫下邊看場子的兄弟分了,只要不出什么大亂子,唐家一般都不會出手干預。財哥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接到展萊的電話,要知道平日里遠遠能望上展萊一眼,財哥都覺得滿足。在位處唐家邊緣那些人的眼中,展萊就是他們仰望的神。
展萊的聲音從話筒中傳來時那般陰郁清冷,財哥至今都記得自己在炎夏里打了一個哆嗦。沒有原因,沒有結尾,展萊只拋給財哥一句話:“好生照顧那個女孩兒。”
但短短一句話就夠了,財哥趕緊對著話筒賠笑,點頭哈腰,因為他知道不遠處展萊一定在看著他們,否則展萊也不會知道他們在為難一個女孩兒了。
寬敞的辦公室被落地窗照得透亮,室內涼爽的空氣與室外形成了鮮明對比。展萊雙手插進西褲口袋,注視著街對面那個已經收拾干凈準備離去的攤位,眉毛微蹙在一起。
展萊從來不迷信,但現在展萊有點兒信了,起碼他開始覺得有些人是這輩子注定要糾纏在一起,擺脫不掉的。
那天展萊從寫字樓里出來,剛要捏掉手里的煙蒂準備上車,抬眼間,展萊便望見了人群中那抹突兀清麗的身影。展萊定睛看去,凝望著那張柔和的鵝蛋臉,最終展萊還是幽幽嘆了口氣。她不是她,雖然她們都有著相似的高挑纖細和臉型,但那雙眼睛是不同的。
蔓荊的眼睛里總是閃爍著各種光芒,五彩斑斕、光怪陸離,很容易將人吸引住,而被吸引住的人便會不自覺的深陷,越陷越深。但是蔓生的眼睛里始終是波瀾不驚的平靜,像一汪風吹不皺的清泉,總是處于寧靜中。
展萊記得當年自己沒少嘲笑蔓生,他說蔓生的眼神像一個垂暮的老人,似乎永遠在等待而不知爭取。
將近十年的光景,蔓生除了身高漲了點,頭發更長了外,人依舊沒有什么變化。那雙眼睛里依然是經久不變的平靜。
在自己消失的這十年,她們到底發生了什么。展萊轉身回到桌前,拿起扣在桌面上的那張尋人啟事。照片中的人兒歲月靜好,但人又在哪里呢?為什么蔓生找不到你了?在展萊見到蔓生發散的尋人啟事后,便忍不住要派人調查她們這些年的情況。但展萊最終忍住了,他深知自己的一切舉動實際都被唐文順監視著,展萊說到底也在一人之下。
雖然這些年展萊一直都在幫唐文順做生意,但他心中其實早已對唐文順老奸巨猾、心狠手辣的作風感到反感。展萊在等待時機,等待一個可以逃離這種生活的時機,或許在自己羽翼真正豐滿時,又或許在唐文順百年之后。總之,展萊知道他并不喜歡現在這種唯利是圖的日子。
因而展萊不打算參與進蔓生的生活了。他只要遠遠觀望、盡力守護就好。他不想讓蔓生甚至蔓荊被攪進這種充滿銅臭與骯臟的生活。
自展萊拜唐文順為義父的那一刻起,他就決定了割斷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