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救命!”
聲音從嗓子里干澀低沉地發出來,趙水才意識到自己的渾身在顫抖。
環顧四周,背街小巷中無一點人影,他咬了下牙,平復胃里那往外翻滾的不適感與陣陣惡寒。
正在此時,街角處傳來漸漸變響的說話聲,是一男一女,女的嗓門不小,有些沙啞,趙水記得清楚,是小晴母親的聲音。然后兩個身影便出現在不遠處,一前一后地走過來。
“救——”趙水剛要再次呼救,抬起的眼眸余光里,巷口一側的墻邊,恍惚中似有衣角飛速閃過。
來不及思索,直覺告訴趙水,有人躲在暗處。
于是他看了眼事覺不妙正跑過來的那對中年夫婦,目光微沉,一橫心,轉頭往巷子另一邊追了過去。
“決不能讓兇手逃走。”
這樣想著,趙水沿著小路快步奔去,并沒有聽到身后的那對父母,此時是怎樣的痛心疾呼。
他順手從一戶人家的門前扯下盞燈籠,再次快跑,卻在不遠處立即剎住腳,又退回幾步,瞇起眼睛,屏息看向兩道山墻之間那一條黑縫般的夾巷。
夾巷很深,也靜得悄無聲息。
借著燈光,趙水只能看清腳前的一方土泥,幾只相同大小的淺淺腳印凌亂著,也不知是何時留下的。
思忖片刻,他將手上的燈籠一垂,轉身繼續往前走了。
堵在巷口的燈光,也隨著他的離開而黯淡下去。
“沙——”
黑巷里,有人輕輕挪了下腳。
“噠噠噠……沙沙——”
又是一陣小跑的腳步聲,然后停住,隨后便是爬墻的摩擦聲。
蹲身在巷外墻根處的趙水將那里面之人的一舉一動聽得清清楚楚——方才他轉身裝作走遠,卻根本沒有離開。
因為稍微冷靜之后,他突然想到,傷害小晴的東西,正常而言是不會從巷子中這樣近距離又是平地的地方射出來,與其相信有人用了詭異術法,他更覺得,有同伙的可能性更大。
于是在那人專心爬墻的時候,趙水弓著腰,躡手躡腳地跟了上去。
鎮里的街頭巷尾,趙水熟得很,因此摸著黑也跑得極順,卻沒想到被他尾隨的那人也同樣跟腳底下長了眼睛似的,左拐右閃毫不含糊。
不僅如此,趙水甚至覺得他的背影還有幾分熟悉。
傳言里不是說,是外面的人干的么?
那人似乎并未察覺后面有人,目的明確地朝一個方向跑去——城角的高哨臺。
趙水不禁皺了皺眉。
那座高哨臺,據說已經有上百年的歷史了。
最開始建造,是為了不讓出海的人迷失方向,所以建高臺、定期在上面燃煙花。后來隨著外面傳入星術,人們漸漸學會了觀星識方位,高哨臺便失去了原有的作用,慢慢被當做一個帶著漁鎮寓意的紀念臺,靜靜地、孤零零地立在那兒。
那上面,自然很久沒有人上去過了。
“這個距離,還有方位……”趙水在一暗角處躲藏起來,將小晴家的位置與高臺一相對比,身上不禁汗毛直豎。
他自然是害怕的。
憑他一個普通人,去摸索窮兇極惡之徒的蹤跡,還會外面那些個什么星術的,這不是自尋死路么?算了算了。
可是,若現在去報官,一來是不是真藏著賊人不說,萬一打草驚蛇,失了蹤跡……
正糾結間,他望見一小塊光斑忽地從不遠處的地面上溜過,向上移動,似乎是在尋找著什么,在黑夜里格外醒目。
心中一跳,趙水下意識地抬頭去看那高哨臺頂。
有人!
還有團小小的亮光隨著人影輕輕移動。地上閃過的圓斑就是從那里發出的,只是一轉眼,便不知指向了何方。
“拿回去多吃點兒……外面不安全……”
小晴遇害的畫面撞入腦海,趙水忽然記起她在說這些話時,脖子上映著的,正是這樣奇怪的光斑。
不假思索,他立即從暗處跳出,仰頭朝高臺處大喊一聲:“誒!誰在那兒!”
光斑一顫,隨即消失。
“嗖——”
趙水聽見類似于弓弦崩開的聲音,一個小物件似乎從空中劃過,與風相撞,射向了遠處。
遠處被他忽略了的隱隱雜亂聲,在黑夜中頓時顯得更為嘈雜——更加慌亂、驚恐,甚至有女子的哭號。
趙水只覺得胸口一沉,難受得緊,便再無顧忌,將束袖一甩,接住兩枚藏在袖口里的星形鐵片,然后沉身撤步,身子一轉,將其中一枚向高臺處拋了出去。
高臺的人影往柱后一躲,被趙水拋擲的鐵片擦著柱邊而過,射到了頂上。
見那人身子一頓,明顯被突如其來的暗器驚住,趙水壓身靜聲,靈活的手指將余下一塊鐵片轉了兩圈,趁人影欲動之時,快跑而躍,身子在空中翻轉的同時又一次將鐵片聚力射出。
高臺上那人原本想要探頭查看情況,卻不想暗器帶風直面而來,盡管他迅速閃身,肩肘處仍是被凌厲的鐵器劃開一道血口。
一時間,皮膚上火辣辣的痛感,激起了他的憤怒。
“來人哪!抓賊人!”
夜里的大街上,趙水的喊聲格外清亮,引得好幾戶人家都點亮了燈火。
他的心臟砰砰直跳——這是他能做的最盡力的了,而且還是不顧父母囑托,第一次利用暗器的功夫傷人……
衙門倒是趕緊來人收拾攤子啊。
卻不想那賊人竟然沒有逃跑,而是讓一團光斑重新亮了起來。
趙水一抬頭,刺眼的光束直射過來,頓覺不妙,立即翻身躲開。
耳旁的風聲驟緊,剛剛他站立的那個位置,傳來土墻碎裂的聲音。
“不是吧……”
吞了口唾沫,他暗呼道。
果然,他爹娘說得對,露本事是要遭麻煩的——這下惹火上身,麻煩大了。
眼見光斑要再次“尋”到身上,趙水抱頭就躲在屋后,緊貼著墻邊往反方向跑,一直跑到另一條街上,一排二層的磚房正好將高臺擋了住。
“還好還好。”他撫撫胸口,想安慰下發顫的小心臟。
可一口氣剛吐出來,又瞬間被他提了起——胸口上,突然出現個光斑。
媽呀!
不假思索地拔腿就跑,身后又是一聲物件劃過空中的嘶聲。
這一次,傷人的東西是從他剛待過的街那頭射過來的,看來那人已經下了高臺,而且正在后面追趕著他。
這整一條直街沒有多少遮蔽物,可趙水手里已無可用的鐵片。他大腦一轉,立即扯下脖子上常年掛著的一塊扁平墜牌,一側身,朝著那奔過來的黑影轉手扔了過去,然后迅速收身,繼續逃跑。
那器物傷沒傷著人不知道,但隨后緊接著射來的密集“暗器雨”,讓趙水清楚地意識到身后那個壞人是個不要命的,而自己,明顯惹怒了他。
作為一個普普通通的平頭老百姓,趙水哪里見過這陣仗,只能更加撒開腿地往前跑。
有人追,他就跑。
一直追,一直跑。
于是跑著跑著,不知怎的,不僅把賊人跑沒了,而且還把他自己跑成了逃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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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是去捉人的?”
“嗯。”
“那為什么官府的人到處找你,你不主動現身,還逃?”
“郝司鎮,你們這哪兒是找啊,通緝令都出來了,說是‘抓捕嫌疑犯’……小民不想那么狼狽地進來,而且路上要是再遇到那瘋子來追殺,怕是再難逃命。司鎮,小民不是也花了一晚上,淋著雨趕過來了么?”
坐在衙堂正中間的郝司鎮抿了抿嘴,憋住話,看似在一臉嚴肅地沉思,實際悄咪咪地轉動眼珠,裝作不經意地掃了掃堂左端正坐著的那位蘇靈人。
堂下跪著的那小子他認識,自家夫人就是他們布店七八年的??停菜闶强粗@小子長大的。
模樣在鎮里算出了名的俊俏,個頭也高,人機靈討喜,聽說還很孝順。
要說他是那連環作案的兇手,司鎮表示很難相信。
不過畢竟是當著這位星都城來的人的面兒,做事情當然得雷厲風行些,才顯得出衙門的辦事效率與不留情面,更何況,昨天父女兩人一傷一亡,事態更為嚴重。
“你與死者小晴是否曾有糾紛?”見那位靈人不說話,郝司鎮只得繼續問。
“沒有。”想到她,趙水胸口又有些堵,輕聲答道。
“死者母親說你當時看到他們回來,立即逃跑,作何解釋?”
“回司鎮,方才解釋過,是去追人。”
“那對于你出現在第二起案發現場的指證,你怎么說?”
“什么?”
趙水抬眸看向堂上的郝司鎮,眉頭輕蹙。
此時外面的寒雨仍未停,天陰沉沉的,堂門口還圍了越來越多的人,弄得屋子里更黑,看不太清郝司鎮的表情。
郝司鎮輕咳一聲,繼續問道:“根據衙門調查,第二起案子的被害人住在巷頭,當時進去就一條路,我們后來檢查出死者的受害時辰,那個時間里,旁邊擺攤的人說就看見兩個年輕人進去過,對其中一個長相的描述,和你一樣?!?
原本就是來提供個線索道清事實的,卻沒想到還有意料之外。
趙水有些氣悶,回道:“回郝司鎮,小民不知——第二起案子發生在哪里都不知道。司鎮,小晴她……傷口你也看到了,那么深,面對面是做不到的,而且她那天還送了筐海物讓我帶回去,根本沒有傷害她的理由。”
一時間,郝司鎮竟無言以對,畢竟趙水說得很有道理。
他又看了看旁邊的蘇靈人。
“郝司鎮!”這時從門外擠進一人,是那靈人的手下。
他匆匆向郝司鎮拜身,然后走到蘇靈人身旁。
兩人耳語幾句,趙水聽不清,但當他看見那人從懷中掏出一枚鐵片時,盡管自己也沒做什么壞事,心中卻莫名慌亂。
點點頭,蘇靈人接過鐵片看了看,抬起眸,不緊不慢地向趙水問道:“這枚鐵片,與你有關嗎?”
趙水看著他。
這是他第一次正視傳說中的靈人,年歲估摸著與他父母差不多,體態端正、風骨翩翩,腰佩刻有北斗七星的白玉,無論是衣著還是氣質都顯出高貴,但給人更多感受的,是由內而外散發出的溫文儒雅的正氣。
趙水與他對視著,那雙眼睛清透而深邃,仿佛有某種力量,安撫住他有些慌亂的心。
“嗯?!壁w水點點頭,認真答道,“小民當時有點心急,便向那人出手,第二枚應該傷了他的左肩。”
“嗯?!蹦翘K靈人向身旁之人使了個眼色,后者會意,走到趙水身邊。
趙水就這樣被莫名其妙地帶到了里間,衙役們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他的身體,然后又穿好衣物,再次回到堂中。
“蘇副門?!蹦鞘窒孪蛱K靈人拱手道,“沒有垢印?!?
蘇靈人目光微柔,輕輕點頭。
垢???
趙水偏頭想想,對了,他記得以前在學堂里聽過,說星城有一門“觀星術”,可以借由星體俯瞰地上的任何人、任何事,為惡之人會被星體評判,而后身上生出擦不去的“星垢”,大小各異,從此有如打上烙印般,不但不難再分辨惡人之惡,還能督促善人為善。
他以前只當是故事聽了,畢竟小漁門地處海角,估計還沒劃到“觀星術”的范圍內,所以基本沒怎么見過所謂的“垢印”。
而且他當時覺得,這法令,不就是監視人嗎?
但是現在,趙水反而要為這直接省力、干脆利落的方法叫好了。
“蘇靈人,這是——觀星術已經囊括了我們小漁門了?”郝司鎮問道,臉上勾起笑意。
“是的。”蘇靈人點頭道,“先前本官已向都城傳音,昨日開觀,既然這位趙郎身無‘星垢’,至少說明昨日的案件,并非他之過。”
“好,好。”郝司鎮直點頭,轉臉看向趙水。
趙水覺得,他此時的開顏,與其說是為他無罪感到開心,倒不如說是與星城的關系更近一步而感到得意。畢竟以前這位鎮長就老嘟囔,咱們小漁門離星城也不算太遠,但隔著山又沿著海,就像被遺落的珠子似的沒被注意到,也沒得著點兒好。
得,這下總算被關注了——雖然由頭不大好。
“多謝郝司鎮、蘇靈人?!壁w水立即乖巧地躬身,準備告辭。
趕緊溜吧,這事兒要是鬧得他父母也被喊上衙門,他可吃不了兜著走喲。
“報——”
衙門外,忽然傳來衙役的一聲大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