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棵飽經滄桑,歪歪扭扭的老楊樹下。
草垛兒背著小寶,她驚望著將要降災的天空,焦急得哄這個煩人的弟弟。
苦菊聽到嘶啞的哭聲,不由自主的向著孩子們伸出了一只手。
母親的這個動作,其實并沒有什么目的,只是一種本能。
苦菊的手還沒放下來,天空又轟隆隆的打了一聲干雷,帶有一股兇狠的殺氣。
苦菊本來就惶惶不安,這一聲巨大的悶雷,更把她的心給嚇涼了,她恨不得扔下鋤頭,去抱自己的兒子。
但她的目光一觸到地壟,肩頭就不禁一沉,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這塊地,今天非要耪完不可,要是再晚一天,本來就種得很晚的土豆,就該顆粒無收了。
苦菊急忙低頭耪地,她好像要用耪地的動作,去止住孩子的哭聲。
這種天氣,也存心和苦菊作對,天色越來越陰暗,草原那邊,早已是暝暝沉沉的不辨輪廓。
這是一個昏暗而陰沉的春天,又是一個動蕩不安的時節。
早在去年,當丈夫去蒸籠峰的伐木場做苦力時,苦菊就預感到了這個世道的不安。
最近,村里的壯年男人,都為越來越苦的窮日子在犯愁,他們悄悄湊到一起議論,說是要找誰拼命去,后來便都到三道溝去了。
直到這個時候,苦菊才模模糊糊的意識到,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在自己內心的某個角落里,浮起的那種憂愁和不安,究竟是因為什么了。
苦菊是一個淳厚的女人,她總是用溫順的眼光,看待人世間的一切,她覺得,莊稼人不好好種地,卻天天成群結隊的進城,這本身就是一件難以想像的事。
苦菊生怕自己的男人惹出什么大禍來,這種不安,非常沉重,一直壓在她的心頭。
跟著男人們一起進城的丈夫,到現在還沒回來,這也是在雷鳴電閃下,蹲在地壟上的苦菊,感到心情惶惶,無法平靜的另一個原因。
苦菊不但被心中翻騰的不安和亂卷的狂風追趕,又被兒子那仿佛要急出羊癲瘋的哭聲催促,拼命耪地。
這塊地,原是一塊撂荒地,雜草到處滋生,今年新開出來,栽上了土豆。
苦菊已經急得雙手打顫,但不管怎么急,她也不能馬虎,地耪得怎么樣,將關系到一年的收成。
再說,這些秧子,是丈夫餓著肚子埋下的,一顆也不能讓它損失。
這天氣,一開始就有些反常,并且也沒有下過了春雨,又重新冰封的鬼道理呀。
可是,有這個道理,又怎么樣呢?
那天,聽丈夫講過,這個世道上,根本就沒一條真理,是向著窮人的,老天爺也一樣,說不定就會突然下一場瓢潑大雨,沖垮這些浸滿汗水的地壟,沖走這些用饑餓和哀嘆來催芽下種的秧苗。
苦菊壓抑住焦躁的心情,生怕漏掉一根雜草,她非常仔細的耪地,高高的培上埯子,認認真真的往前耪。
但是,老天爺并不理解苦菊的這種焦躁不安的心情,天空打了一陣干雷,發了半天狠后,終于潑下粗大的雨點。
豆粒大的,冰涼的雨珠,打在地壟上,揚起了一股刺鼻的塵土味。
“你看,閃光娘娘打閃啦,雷公菩薩打雷啦,別哭啦!”
女兒焦躁的聲音,傳到木然仰頭的苦菊耳里。
小寶并沒有被嚇住,他用更大的哭聲,回答了姐姐的天真的恐嚇。
瞬間,苦菊的耳朵里,聽不到風聲,聽不到雨聲,甚至聽不到雷聲了。
現在,她耳里只是灌滿了,小寶饑餓的哭聲,和草垛兒哀怨的話聲。
“哎呀,怎么老哭哇?”
好脾氣的草垛兒,終于用帶著慍怒的語調,埋怨起弟弟。
草垛兒哄弟弟的話聲,近乎于一種哭聲:“媽媽沒奶了,就你自己餓嗎?爹,媽,哥哥,還有我,都沒有吃飯,難道我就不餓啦?”
草垛兒的最末一句話,被小寶的哭泣聲淹沒了,斷斷續續的話聲,也被強勁的風雨給卷走了。
苦菊站在傾瀉的大雨中,她一手按著惶惶不安,仿佛要窒息的胸口,低頭望著還沒來得及榜完的地壟。
每當從來沒過一天好日子,總是懷著郁憤度日的丈夫,深更半夜回家后,抽著苦辣的旱煙,在發愁的時候,如果能告訴他說:已經把那塊撂了荒的土豆地,耪完了頭遍草,那他該有多高興啊!
苦菊在這個世界,是孤獨的,她既沒有近親,也沒有同胞兄妹,對她來說,丈夫是最親的人,丈夫的喜悅,就是她的喜悅,丈夫的悲傷,就是她的悲傷。
把丈夫當做唯一的支柱,生活在這個刻薄的世上,丈夫的笑容和高興,才是苦菊最大的快樂!
可是,該死的鬼子兵,已經將苦菊這種卑微的快樂源泉,給徹徹底底的消滅了。
苦菊并沒有什么別的才干,能夠讓丈夫高興,唯一的辦法就是手腳勤快,拼命干活。
可就是這么一點小小的愿望,也不是每次都能如愿以償。
妻子對丈夫是忠誠的。
丈夫煩躁時,雖說也經常大聲訓斥妻子,但他的內心深處,卻是深深熱愛和信賴妻子的。
苦菊也知道丈夫的這種心情,每當聽到丈夫責備的時候,她的心里,反倒十分快樂。
一連幾天,丈夫差不多都是通宵抽煙,一聲不響的坐在那里想心思,臉色很不好。
苦菊只想在發悶的丈夫面前,談論談論這塊耪完了的土豆地,并描繪一下秋天豐收的景象。
可是,這也是一場虛幻的夢!
這時,忽地一亮,又一道閃電劃過佛子山腰,又一陣隆隆的雷聲,猶如大山的悲鳴,搖撼著這塊土地,一直響到漠漠的田野盡頭。
苦菊站起身來,摘下頭巾,她抹著臉上的雨水,向孩子們跑去。
她的身后,疾如飛箭的急雨,緊緊地追趕上來了。
“媽媽...”
草垛兒看到媽媽,高興得迎上去,向媽媽伸出小手。
“草兒,快走吧,要淋雨啦!”
苦菊把鋤頭遞給女兒,將小寶抱了過來。
迫不及待的小寶,到了媽媽懷里,就止住了哭聲,孩子抖動著肩膀,咯兒咯兒地抽泣著,直扒媽媽的上衣。
“我的寶兒,可把你餓壞啦,咱回家吧。”
苦菊緊緊摟抱著兒子,又回頭看了一眼狂卷的風雨,急忙跑了起來。
瘦弱的草垛兒抱著背帶和鋤頭,跌跌撞撞的緊跟在媽媽身后。
母女二人剛跑過那道高坎,淅瀝的大雨點,就變成千萬條細竹竿一樣的驟雨,冰冷無情的傾瀉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