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假以為序
- 死亡的樣板(博爾赫斯全集)
- (阿根廷)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阿道夫·比奧伊·卡薩雷斯
- 2303字
- 2021-04-22 13:55:09
結果他還請我寫個“假以為序”!我這舞文弄墨的都退休多久了,就一老廢物了,可我跟他說了也不好使。打從最一開始,我就想一斧頭把我這位小朋友的幻想給砍了:我說這位新來的啊,不管你愿不愿意,都還是死了這條心吧,我寫東西的筆啊——就跟塞萬提斯那支一樣,哎喲喂——現在都跟炊具掛在一起了,我的生活也從秀麗的文學轉到了共和國產糧區,從郵船年鑒[2]轉到了農業部年鑒,從紙上的詩歌轉到了維吉爾的鋤犁在潘帕斯草原上犁出的詩歌(這話說得多圓滿啊,小伙子們!我這小老頭還是有點兒功力哈)。然而,蘇亞雷斯·林奇還是憑著耐心和口水達到了他的目的:
這會兒我正撓著我的禿瓢呢,
我面對著這位老朋友
他的名字叫作記述者
(瞧這小老頭把我們給嚇得!快別取笑他了,承認他是個詩人吧)。
除此之外,誰說這瓜娃子就沒優點了呢?確實,正如一九〇〇年以來的所有文人一樣,他也讀過了托尼·阿希塔[3]的那本小冊子(凡能看到它的地方,人們都認他是位杰出的文學家),從而被直接打上了那個不可磨滅的、且將永遠留存于他精神中的烙印。還沒斷奶的可憐寶貝兒:與抒情的碰撞直直沖上了他的腦門兒。最初是毫無理智的迷戀,他見自己只需打破一切,就能搞出一篇長文來,連書法專家巴西利奧博士(在他神志不怎么清楚的情況下)都會認定它出自大師那支著名的蘇奈肯;而在此之后呢,則是腳下生煙的感覺,他發現了他身上那種特質的萌芽,那是最能檢驗作家成色的瑰寶:個人印記。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嘛。第二年,正當他在蒙特內格羅的商號排隊的當兒,一個幸運的巧合就把一部智慧而有益的作品送到了他的水豚皮手套里:《拉蒙·S.卡斯蒂略[4]博士傳略》;他把書打開到第一百三十五頁,當頭就碰上了這么個句子,他迅速用墨水筆把它們抄了下來:“科爾特斯將軍,他說,他帶來了國家高級軍事研究中的語言,將與之有關的一些問題送進了普羅大眾的知識領域,在現今時代,它們已經不再僅僅是專業事務了,而是成為覆蓋面更廣的普遍問題。”讀到這樣漂亮的句子,他摔門似的沖了出去,又魔怔般的撞進了另一段文字,寫的是……“魚雷男”勞爾·瑞岡蒂[5]。還沒等中央水果市場的鐘聲敲響西班牙燉牛肚的時辰,這位小伙子已在腦中將他的第一份稿件與另一些幾乎完全相同的拉米雷斯將軍[6]傳略大體上楔死在了一起。他沒花多久就完成了這部作品,可在修改校樣時,他額頭上滲出冷汗,那些鉛字明明白白地顯示著,這部被綁住了手腳的小作品是毫無獨創性的,它更像是上文提到的第一百三十五頁的復制品。
即便如此,他也沒有被那些真誠而有建設性的評論搞暈;他不住默念著:媽的!現在的要務是穩固的個人特征。于是下一秒,他就扯下了傳記體的內薩斯襯衣[7],轉而穿上了更符合時下人們需求的散文體的西蒙靴:阿爾弗雷多·杜豪[8]的《屠龍王子》中最精髓的一段為他提供了這種風格的范例。站穩了,旱獺們[9],現在就讓我來教給你們牛奶的甘甜:“為了創造出一部有生命力和活力的大銀幕作品,我會毫不猶豫地獻出這個小故事,它誕生成長于我們城市最中心的街區——一個令人動容的愛情故事;它的一幕幕是如此真摯,且出人意料,就像那些在幸運的院線中大獲成功的電影。”你們也別想著這塊坯料是杜豪用自己的指甲一下下摳出來的了,這是我們文學界里頂著皇冠的那個腦袋,維西利奧·吉列爾莫內[10]讓給他的;他把它記了下來,借為私用,而現如今,他又不需要它了,因為他已經成為貢戈詩社的一員。來自希臘的禮物[11]!那段短小的文字終于還是成為了讓畫家打破調色盤的那些景致之一。我們的學徒揮灑著顏料,重現一部關于初領圣體的小小說所突顯出的精致,而在那部小小說上署名的,正是名叫布魯諾·德·古維爾納蒂斯[12]的那位偉大的不知疲倦者。不過螃蟹先生[13],這個還是放到之后再說吧:林奇創作出的這部小小說更像是一篇關于黑人法魯喬法案[14]的報告,可它不僅讓他獲得了歷史學院頒發的榮譽大獎,更讓他走進了巴爾瓦內拉區的黑人和混血人群。可憐的小乳豬!幸運的垂青讓他沖昏了頭腦,兵役節那天天還沒亮呢,他就恣意揮灑了一篇長文,談的是里爾克的“自己的死亡”,這位作家表面植根于共和國,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天主教徒。
別朝我扔鍋蓋啊,還扔完鍋蓋扔鍋子!這些事都發生在那天之前——我并不會因為我失聲了,就擁有更多的發言權——那天,上校們手執笤帚,給我們的阿根廷大家庭帶來了些秩序。我指的是六月四日[15]——還是把它擺回到雙層蒸鍋上吧(半道停一下,小伙子們,我是帶著絹紙和梳子[16]來的,就讓我彈上一小首進行曲唄)。當那個金光閃閃的日子在我們眼前顯現時,整個阿根廷都在隨之震顫,連最麻木不仁的人都無法從這波運動的浪潮中抽身。而蘇亞雷斯·林奇呢,他既不笨又不懶,便以我為向導,開始了他的回報行動;我的《伊西德羅·帕羅迪的六個謎題》為他指明了方向,什么才是真正的獨創性。最令我意想不到的一天,我正喝著一口口的馬黛茶、用推理專欄解悶提神呢,我突然一個激靈,讀到了關于圣伊西德羅下城區之謎的第一波消息:說不定之后它就能成為帕羅迪先生臂章上的又一道軍階呢?撰寫該系列小說本來是我的專屬義務,可是,既然當時的我連一呼一吸都埋進了一位兄弟國總統的傳記之中,就把這謎案讓給了這位新手。
我是第一個承認的,這小子的勞動值得贊賞,也相當老練,當然瑕疵也是有的,學生么,下筆的時候難免有點哆嗦。他大膽使用了漫畫筆法,著墨過重了。更要命的是,朋友們:他犯下了不少細節上的錯誤。要不是背著那個痛苦的任務,我還不想結束我的序言呢,任務是古諾·芬格曼博士交給我的,他以反希伯來救援組織主席的身份委命我在此辟謠(且并不妨礙他已經啟動的法律程序),他并沒有穿過“在第五章中憑空想象出來的與之不相稱的服飾”。
還是下回見吧。愿你們被小雨淋上一陣兒[17]。
H.布斯托斯·多梅克
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一日
普哈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