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史研究發(fā)展與趨勢(2020)
- 周群主編 吳四伍 呂文利 董欣潔 魚宏亮 廖熹晨副主編
- 7791字
- 2021-04-23 19:13:55
“中國”概念何以成為問題[1]
——就“新清史”及相關問題與歐立德教授商榷
汪榮祖[2]
“中國”何以成為問題
歐立德教授在北京師范大學舉辦的第四屆“思想與方法”國際高端對話暨學術論壇上提到“什么是中國,中國是什么”。我對這個問題有點意外,因為中國現(xiàn)代學者研究中國,從梁啟超開始,已經(jīng)超過一個世紀;在美國費正清開始帶領研究中國,也超過半個多世紀,各自研究中國的方方面面,并沒有認為“中國”概念是一個問題。歐立德教授(以下簡稱歐教授)提到的現(xiàn)代中國學者,從梁啟超、章太炎、顧頡剛、傅斯年、范文瀾和錢穆等人的著作中,我也看不出他們在“尋找”什么是“中國”、“中國”是什么,并沒有認為這是問題,因為他們視為當然,中國就是中國。現(xiàn)在國外有人提出這樣的問題,葛兆光教授覺得問題嚴重,出版了《宅茲中國》這本論文集,想講清楚、說明白。其實從文獻看,漢高祖劉邦建立漢朝,自稱中國,到清朝的康熙皇帝在其滿文遺詔里,也自稱中國的皇帝。中國的歷代皇帝應該很清楚知道什么是中國。
為何會提出“什么是中國”而沒有人會去追究“什么是美國”呢?中國的疆域是經(jīng)過兩三千年的演變而形成的,而美國只經(jīng)過二三百年就從十三州發(fā)展到今天橫跨兩洋的國土。時間上雖然差別甚大,但這兩個國家的地理或空間,同樣在改變。中國疆域演變的時間很長,所以葛兆光教授講中國歷史疆域起伏較多。歐教授要談“何處才是中國”(the proper limits of China),這是在談歷史疆域。各國都存在歷史上疆域的演變。所以我們研究歷史就是要把演變到今天的過程說清楚,這是個歷史變遷的問題。
“什么是中國”之所以會成為問題,另一主因是西方人,不僅僅是歐教授,一直堅持把中國人等同漢人,他們心目中的“Chinese”,就是漢人,所以滿族人、藏族人、維吾爾族人都不是Chinese。但是中國和美國一樣是多民族國家,而中國成為多民族的國家并不是近現(xiàn)代的事。自古以來在中國的疆域內(nèi),經(jīng)常存在多民族的交涉、交戰(zhàn)、交融的過程,如史家陳寅恪筆下胡人的漢化與漢人的胡化。事實上,今日所謂的漢人,已是多民族融合后的產(chǎn)物,而非一種血緣。誠如葛兆光教授提到,現(xiàn)代的民族國家大都不是單一民族的國家,即使日本也有少數(shù)民族。但歐教授堅持滿族人不是中國人,他直白地說“乾隆是一個非中國人的中國皇帝”(Qianlong is a non-Chinese ruler of China)。然而在中文版里卻悄悄改為乾隆不是中國的漢人皇帝,瞞過了中文讀者。歐教授說乾隆不是中國人,但甘德星的研究指出:乾隆平定臺灣的林爽文后,曾立滿漢文十碑,漢文碑出自御筆,而滿文碑譯自漢文,頗多錯誤,顯非原本,更非御筆,進而證明乾隆是一位極為漢化的中國皇帝,其立碑之舉已反映其中國大一統(tǒng)思維,以“碑石性”彰顯政治意涵。甘氏就實地實物,將滿漢文并列,極有力反駁了乾隆非中國皇帝之謬說。
既然歐教授不把滿族人視為中國人,所以清軍入關就是征服了中國,成了洋人喜說的“征服朝代”(conquest dynasty)。用“征服”未嘗不可,清軍入關當然“征服”了當時的明朝,中國歷史上各個朝代,很少有不用軍事征服而成事的。但是歐教授心目中的征服是外國人征服中國,就像現(xiàn)代強權征服另外一個國家,將之并吞,這是比擬不倫。歷史事實是:清兵入關是要跟明朝爭中國之天下。所有中國少數(shù)民族入主中國以后,都是在爭中國之天下,以統(tǒng)治中國。
我在點評歐教授的發(fā)言時,即當面指出滿族人和“滿洲”這塊地方對關內(nèi)而言并不陌生,不能視為域外,說不上是所謂的“異域”(alien),因關內(nèi)、外有悠久而密切的關系。按照史實,“滿洲”的族類叫女真,女真族類,計有百余,主要有三:(1)建州女真;(2)海西女真;(3)野人女真。又有生女真與熟女真之分,熟女真幾已漢化。“滿洲”的發(fā)祥地主要是建州,建州到清朝成為興京,也是愛新覺羅氏祖先發(fā)跡之地。再從歷史來看,據(jù)《史記·匈奴列傳》的記載,燕國將領秦開曾經(jīng)擊破東胡,設置了遼東和遼西兩郡,遼東延伸到了朝鮮,遼西就是今天的錦州一帶。漢武帝也設立了樂浪郡,就是今天朝鮮的平安道一帶;漢朝的玄菟就是清代的東邊道,位于興京之東、長白山偏東的地方。明朝初年設立了遼東都指揮使司,其下設有衛(wèi)所,也有學校、教官。都司的東北為興京,就是漢代的玄菟郡、遼東諸郡。明將熊廷弼跟努爾哈赤相持在沈陽、廣寧。廣寧,就在今天錦州的東北。當?shù)厝艘粯涌梢詤⒓涌婆e考試。明成祖永樂皇帝(1403~1424)設奴兒干都司,統(tǒng)轄建州、海西諸郡。清朝曾在黑龍江發(fā)現(xiàn)奴兒干都司碑,可以證實明朝統(tǒng)治勢力不但到遼東,還擴展到吉林、黑龍江。明宣宗(1426~1435)時,曾在吉林的松花江邊建造船廠,所以清代有人稱吉林為“船廠”。這段歷史可以證明滿族人和“滿洲”對明朝人來說,絕非陌生的異域。在明代,不僅是遼東,即使吉林、黑龍江也在中國版圖之內(nèi)。至于人口,據(jù)章太炎的考證,在明朝時,遼東的漢人已經(jīng)有四五百萬人之多,到了清末,增加到三千萬,而滿族人不到一百萬。清太祖努爾哈赤起兵時,純正的滿族人最多只有數(shù)十萬,許多滿族人已經(jīng)摻雜了蒙古族人、朝鮮人以及漢族人血脈。入主中原以后,很多滿族人隨之入關,經(jīng)過兩百年,到現(xiàn)在純粹的滿族人已經(jīng)非常之少。二戰(zhàn)前日本人曾說滿族人有五百萬,顯然夸大其詞。
“漢化”是客觀的歷史事實
回顧歷史,中國至少從春秋戰(zhàn)國以來,多民族之間的戰(zhàn)爭、和平、融合不斷在進行,經(jīng)過三千年的演變,逐漸形成現(xiàn)代的中國,斯乃歷史發(fā)展的事實。我們注意到,羅馬帝國崩潰后一去不返,逐漸形成許多民族國家,而中國的疆域不下于歐洲,何以在中國各民族經(jīng)幾千年都沒有形成多個民族國家,關鍵之一即在漢字。因漢字不是拼音文字,入侵或入主中國的少數(shù)民族只好識漢字、習漢文,久而漢化。如果中國也用拼音文字,用自己的口語拼成文字,可能也會像歐洲一樣,形成列國之勢。所以中國雖屢經(jīng)分裂而總歸統(tǒng)一是歷史文化所形成的,這一點與西方國家并不一樣。
對于漢化,包括歐立德在內(nèi)的“新清史”學者均不遺余力地攻擊,已故的何炳棣教授因而有“維護漢化”之舉,并非如歐教授所說,中國學者只想談漢化。在講稿完整譯本里,歐教授還說:“如果中國的史學家只想談論漢化,那么其他人,比如一個研究諾曼王朝時期英國的學者,或者一個研究莫臥兒帝國時期印度的學者,該如何參與對話?有誰關心他們能否參與對話嗎?我們中國學學人是否只有和同領域的人說話才感到開心?”這是很奇怪的假設。中國的史學家只想談漢化嗎?事實是因為有人否定漢化,漢化才成為議題。必須指出:漢化不是一種主張,也不是空洞的理論,而是已經(jīng)發(fā)生的歷史事實。少數(shù)民族漢化和漢人胡化,陳寅恪不僅講過,而且強調(diào)此一史實,其結果是都成為中國人。北魏孝文帝造孔廟,稱孔子為圣人,全面推行漢化政策;金朝追封孟子為鄒國公;元朝建立更大的孔廟,封孔子為“大成至圣文宣王”,并以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為科舉教材,元朝的蒙古人統(tǒng)治者是在做中國的皇帝,死后用中國的廟號,僅名義上是大蒙古國的一部分;清朝入關之后,取代了明朝的政權,清代皇帝也取代明代皇帝成為中國的皇帝。清朝比明朝更為尊崇孔子,入關后的第一個皇帝順治就頒發(fā)《御制資政要覽》給各級臣工,在序言中明言要當中國的帝王而非八旗共主。他說“朕惟帝王為政,賢哲修身莫不本于德”,內(nèi)容充滿講究德行的儒家色彩。“每篇貫以大義,聯(lián)以文詞,于忠臣孝子,賢人廉吏略舉事跡。”通曉滿文的甘德星,利用四個滿文遺詔,指出康熙確實認為自己是中國的皇帝。雍正皇帝亦復如此,我在點評時當場指出歐教授在英文講稿中誤讀了雍正,他說:“假如滿洲人這么認同自己是中國人,那雍正皇帝為什么要花那么多的時間,發(fā)表長篇大論的《大義覺迷錄》,來昭告每一個人?”我指出,雍正的《大義覺迷錄》,主要意思有二。一是要排除他取得皇位的不正當性,極力駁斥他失德的謠言。當時有出自他兄弟的流言,說本來康熙要傳位給十四子,他涂改遺詔為第四子而繼位。他為何要澄清奪位的謠言?因為有德者為君才合乎儒家仁德的理想。他要符合儒家倫理的正當性和皇位的正統(tǒng),否則就成為篡位。二是要強調(diào)“華夷一家”,來論證清朝統(tǒng)治中國的合法性和正當性。他講得如此明白:滿漢之異,猶如鄂湘人籍貫之不同。所以他的目的正是要消除歐教授所主張的“ethnic character”(種族特性),這樣清政府才能夠成為中國的朝廷,擁有合法性。他認為誰主天下,是“有德者即有其位”。當時我還把《大義覺迷錄》中最重要的一段念給大家聽:“惟有德者可為天下君。此天下一家,萬物一體,自古迄今,萬世不易之常經(jīng)。非尋常之類聚群分,鄉(xiāng)曲疆域之私衷淺見所可妄為同異者也。《書》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蓋德足以君天下,則天錫佑之,以為天下君。”雍正明說要為天下君,要做合法的中國皇帝。假如他不認同中國,又從何說起呢?遺憾的是,歐教授在完整的譯本里堅持原觀點:“如果滿人真是如此‘中國人’,那雍正為何從一開始就殫精竭慮,試圖通過寫作和出版這本書向世人證明這件事呢?”請問雍正要向世人證明什么?乾隆皇帝更經(jīng)常親往曲阜常住并祭拜,尊孔極矣。清末的慈禧太后主政四十余年,權力無雙,卻不敢像武則天帝制自為,應與儒教倫理的牽制大有關系。所以清朝的漢化,從中國歷史看,一脈相承,并非新鮮事。漢化這一事實貫穿整個中國歷史,又如何動搖得了呢?“新清史”承襲前人“內(nèi)陸亞洲”理論,好像開拓了清史研究的視野,然其刻意想要以內(nèi)陸取代中原,極力去漢脫中,不免輕重本末倒置,顛倒了內(nèi)外以及中心與周邊的現(xiàn)實。大英帝國的“內(nèi)”不會不是英倫三島,美國史家也不會從印第安人的視野來寫美國歷史。
歐教授不愿意認同“清朝是中國歷代的最后一個王朝”(the Qing as the last in a long series of Chinese dynasties),從整個中國歷史發(fā)展的趨勢來看,若將元、清兩朝從中國帝制史中割裂出去,是一種說得通的歷史論述嗎?當然每個朝代并不完全相同,但是承繼的關系十分明顯。歐教授不愿意認同,但乾隆皇帝非常認同,他在《歷代御批通鑒輯覽》一書中開宗明義就說“自隆古以至本朝,四千五百五十九年事實編為一部”,以便“知統(tǒng)系之應守”。他明明白白說:中國的歷史統(tǒng)系延續(xù)到清朝。每個朝代交替之際,多有殉國者,元朝征服南宋固然有為宋殉節(jié)者,但是明朝征服元朝,也有為元朝殉節(jié)的漢人,清亡時也有殉清的漢人,足可說明對國家的認同是超越族群的。
歐教授總是認為中國學者常常會有“民族主義的論述”(nationlist narrative),所以不愿意動搖舊的說法。歐教授特別引用德國歷史學家魯?shù)婪蛩f“動搖慣例”(unsettling what is customary)并將我反對“新清史”論者將滿族視為外國人之說作為應該動搖的例子。其實所謂“動搖慣例”在華語世界里就是翻案。翻案在中國史學傳統(tǒng)中是常見的,但并不是那么容易,因為要有充分的理據(jù)與事?lián)虼朔赣械某闪ⅲ械木筒荒艹闪ⅲ荒茌p率地下斷語,更不允許自以為是。他認為“滿族”“少數(shù)民族”都是現(xiàn)代的用語,所以不能以今論古。所謂“以今論古”是指“年代誤植”(anachronism)或時間錯亂;假如不能用今語說古,那更不能用西方的詞語來講中國史。更重要的是滿族與滿人有何實質(zhì)上的差異?將近三百年的清朝,滿人不是少數(shù)嗎?最緊要的還是歐教授再次強調(diào)滿人是在中國的外國人,是外國人征服了中國。他說:“在我看來,有歷史證據(jù)顯示,不同地域都有長期的暴力反滿運動,而漢人普遍瞧不起滿人,認為他們低人一等,與自己沒什么共同之處。考慮到這些,我們很難認為清的強制統(tǒng)治不是一場征服,一場在中國大多數(shù)人眼中的‘外來’侵略。”清兵入關后,確有抗暴行動。但古代中國每一個新的朝代取代前朝時都不穩(wěn)定,其后才安定下來,這不能與現(xiàn)代的一個國家征服另一個國家相提并論。更多的歷史證據(jù)顯示,漢族人支持滿族人政權,漢族人不僅沒有乘勢反清,反而幫清廷平定太平天國。
習用“帝國”描述傳統(tǒng)中國并無不妥
歐教授在他文章的最后部分大談“empire”(帝國)這個概念的“知識考古”。歐教授指出將“empire”譯成“帝國”并不恰當,而且為之“困擾”(haunted)。他對此詞譯介到中國的過程,何時、如何以及為何被用來指稱中國,考證甚詳,提出“傳統(tǒng)中國是一個帝國嗎?”這樣的議題。他的答案顯然是否定的。但我覺得相比之下,“帝國”這個詞還是比較可以接受的。歐教授指出19世紀之前中國沒有這樣的詞語。其實,許多洋詞語都不可能在傳統(tǒng)中國找到同樣的詞語,但并不一定沒有類似或相同的事物。17、18世紀的洋人用“empire”來形容他們所見的中國帝制或皇朝,自有極為相似之處,至少與波斯帝國或羅馬帝國相似。中國皇帝始于秦始皇帝,自稱集三皇五帝于一身,皇帝的國家是不是可以稱為“帝國”呢?而且這個皇帝開啟了三千年的中國帝制,雖無“洋”名,卻有“華”實,中國學者于是習用“帝國”一詞,有何不妥?《馬關條約》已用“大清帝國”,何不約定俗成?當然中華帝國或清帝國與西方帝國有共同點,才會被稱為帝國,但也有極大的差異性,包括大清帝國在內(nèi)的中華帝國并非舶來品,而是幾千年歷史經(jīng)驗所產(chǎn)生的實體。換言之,帝國有許多不同類型,不能一概而論;近代的“大英帝國”(the British Empire)與古代帝國就極不相同。歐教授說,“許多中國史學家都能接受‘帝國’這個詞,但卻反對把基于中國的王朝看作‘帝國主義’”,這顯然是戴著近代“殖民帝國”(colonial empire)的有色眼鏡來看清帝國或中華帝國。我所編《清帝國性質(zhì)的再商榷》一書所描述的帝國,不是近代西方的殖民帝國,而是中華帝國的延續(xù)。“帝國主義”(imperialism)是現(xiàn)代的現(xiàn)象,是列寧所謂資本主義發(fā)展到高峰的現(xiàn)象。在古代既然沒有資本主義,就不可能有所謂的帝國主義。所以在傳統(tǒng)中國沒有“帝國主義”的概念。就特征和內(nèi)容而言,清帝國儼然是中華帝國而非西方式的帝國,這也就是我“平實”描述的大清帝國。歐教授好像認為帝國一定是“帝國主義的”(imperialistic);我認為傳統(tǒng)或古代的帝國是“帝國的”(imperial),與“帝國主義的”是兩回事。中國受到帝國主義的侵略也是近現(xiàn)代的事。所以我們說中華帝國或大清帝國自有其自身的內(nèi)涵,不必同于現(xiàn)代西方的帝國;互相比較之下,異同自見。在近代西洋歷史上提到的所謂“新帝國主義”(new imperialism)最具有侵略性,諸如海外殖民、奪取資源與市場,都是新帝國主義的特點,傳統(tǒng)的帝國當然不可能有現(xiàn)代帝國主義的特點。然則近代殖民帝國的現(xiàn)象,古代西方也沒有。如果“帝國”不能用,“國家”(nation)能用嗎?帝制中國沒有西方國家的概念,我們的“國家”是指朝廷,我們還能用這個術語嗎?我們還能討論唐朝的“社會”(society)或宋朝的“經(jīng)濟”(economics)嗎?因為當時也沒有同樣的詞語與概念。用歐教授的話說,“我們?nèi)绾巫C明用這一觀念與相關術語去討論20世紀前的中國是合理的?”如果這樣“知識考古”下去,豈能不治絲益棼?于此亦可見,現(xiàn)代中國的“今語”頗多來自西方,或是舊瓶裝新酒,如“革命”一詞。現(xiàn)代人講古人古事是會有陌生感的,洛文塔爾(David Lowenthal)曾出版《歷史像是外國》(The Past is a Foreign Country)一書,不能隨便以今人之心度古人之腹。但如果不能用今語說古,可能困擾更多。
歐教授的“知識考古”必然會涉及翻譯的問題。美國漢學家牟復禮教授發(fā)現(xiàn)兩種語言間有所謂“宇宙觀的鴻溝”(cosmological gap),很難完全跨越。錢鍾書先生也說,從一種語言翻譯到另一種語言時,意思會漏掉或流失,甚至會流失到面目全非,真的能夠一五一十完全把一種語言翻譯成另一種語言,非常不簡單。西方理論性的用詞當然更加難以譯介。例如歐教授提到的“經(jīng)濟學”,“經(jīng)濟”在中國的原意是“經(jīng)世濟民”,應翻譯成“statecraft”而不是“economy”,也不是“economics”,可是我們現(xiàn)在都普遍用后者了。“經(jīng)濟學”原本嚴復曾翻譯成“計學”,但沒有沿用下來。西方詞語漢譯,經(jīng)常只能賦予較為貼近的詞語以新意涵。我覺得完全可以用新名詞寫歷史。由于現(xiàn)代西方文化的威力,有許許多多的新詞語、新概念要譯介到中國來,因為日本西化在先,有許多漢譯照搬現(xiàn)成的日譯,所以我們接受了很多日譯的西方名詞。翻譯過來既然豐富了漢語詞匯,為什么不能用這些詞來描述歷史情況呢?
歐教授提到,他看到的用中文書寫的中國歷史,除中外關系以外,沒有提到當時的外國。他的意思是說,中國人太過看重自己的東西,不太在意“他者”。我覺得正好相反,中國學者自五四以來對西方的仰慕是有目共睹的。歐教授若到兩岸三地的書店去看看,琳瑯滿目,西方各種書籍,包括學術性論著,多有中文譯本,林林總總,洋洋大觀。反觀歐美出版界翻譯了幾本中文書,恐怕很不成比例。近年來中國人盛行翻譯外國人寫的有關中國的書。歐教授為美國一般讀者寫的《乾隆帝》譯成中文后也在中國大陸一紙風行。中國讀者關心用英語寫就的著作,要遠遠超過美國讀者關心用中文寫就的著作。
歐教授一方面說中國不關心外國,另一方面也注意到西方理論早已在漢語學界里大大流行了。在西方理論光照之下,歐教授又何以會憂慮中國歷史的特殊性不能和世界上無數(shù)其他民族的經(jīng)驗放在一起來研究?平心而論,運用西方理論于中國歷史沒有嚴重的問題嗎?大家不是早已發(fā)現(xiàn)有“以論帶史”的問題嗎?這不是說西方理論“與中國無關”(irrelevant to China),而是不能“盲目采借”(slavish borrowing)。歐教授在發(fā)言時問:“中國到底想要在世界史的主流之內(nèi),還是在外?”(Is China seen as belonging within the stream of world history or outside it)他所謂的“主流”,往往是等同歐美的經(jīng)驗。因人性受到歷史、文化與價值觀的影響,不可能像自然界現(xiàn)象那樣一致而無異議。若將一方經(jīng)驗普遍化,很容易流為文化霸權。歐教授引用一位年輕中國學者的話說:“由于我們現(xiàn)代的知識體系源于西方……我們無法跳出世界(歷史)的語境討論中國……”[3]然而我很懷疑西方世界有多少興趣,把中國的特殊性“放在一個更廣闊的語境中去深入理解”。我們還沒有一部真正的“環(huán)球史”(the global history),現(xiàn)有的世界史或環(huán)球史,基本上是西洋史,或以西洋為中心的世界史。假如未來能夠有真正的環(huán)球史,是否需要包括中國歷史的特殊性在內(nèi)呢?
歐教授提到“中國學者擅長數(shù)據(jù),西洋學者擅長理論”一說,誠如他所說,是錯誤的二元論(dichotomies)[4]。其實不僅錯誤,而且荒謬,如不擅長材料何從建立穩(wěn)妥的理論?如果只擅長數(shù)據(jù),何以成為史家?兩分法是西方的主要思維,往往不宜用來解釋中國的思想。中國的陰陽概念,貌似兩分,其實不能一刀切、兩面光,陰和陽是相輔相成的。儒家的“尊德性”與“道問學”,亦非“兩元”(binaries),其實也是一體的兩面,不可偏廢。如硬要將中國的傳統(tǒng)思維塞入兩分法,無異于章太炎所說:“素無瘡痍,無故灼以成瘢。”
其實理論非憑空而來,西方的理論無不從其歷史與文化的經(jīng)驗而來。中國具有悠久的歷史與文化,難道提煉不出理論來?不是要刻意凸顯中國的特殊性,而是出自不同經(jīng)驗的理論,方可比觀互補。意大利歷史哲學家維柯告訴我們“心智之學”或“內(nèi)知識”有異于“物質(zhì)之學”或“外知識”,后者有“自主性”(Subjectivity)。也就是說人文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性質(zhì)不一,不是如歐教授所說的僅僅是語言的問題。自然界的日出東山、夕陽西下,不可能有不同的解釋;但人文社會科學雖同樣有客體,然而對客體的認知有個人因素,以及不同的文化和價值判斷,會有不同的解釋,也就會出現(xiàn)主體性。不過,主體性并不是“中心論”(ethnocentrism),也非“文化相對論”(cultural relativism),應如以賽亞·柏林所說的“文化多元論”(cultural pluralism),即文化是多元的,無分優(yōu)劣,可以并存。
原刊《探索與爭鳴》2018年第6期
[1] 北京師范大學方維規(guī)教授邀請我參加2016年10月22~23日舉辦的第四屆“思想與方法”國際高端對話暨學術論壇,并對歐立德(Mark C.Elliott)教授的主題演講進行點評。本文原系當時的發(fā)言稿,后參照歐文完整譯本有所改寫。
[2] 汪榮祖,美國弗吉尼亞州立大學。
[3] 黨為:《美國新清史三十年:拒絕漢中心的中國史觀的興起與發(fā)展》,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30頁。
[4] 該詞應該譯作兩分法較正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