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東漢末年詩賦緣情背景的全方位改變
一 社會動蕩與儒家道德的變通
東漢末的動蕩首先表現為人口的急劇減少。“東漢桓帝永壽三年(公元一五七年)時,全國人口有戶一千六十七萬余,人口五千六百四十八萬余;至西晉太康元年(公元二八○年),得戶二百四十五萬九千余戶,口一千六百十六萬余口;經過了一百多年,人口反而減少,只剩下了三分之一?!?a id="w2">[2]漢末戰爭、瘟疫、地震、旱災水患不斷,人人朝不保夕,整個社會大氛圍是憂慮。
靈帝建寧二年(169)爆發了第二次黨錮之禍,“太尉掾范滂等百余人,皆死獄中……或有未嘗交關,亦離禍毒。其死徙廢禁者,六七百人?!?a id="w3">[3]杜洪義認為:“黨錮之禍將漢末政壇上的士大夫精英殄滅殆盡,‘海內涂炭,二十余年’,使至漢代統治階級的精神支柱——傳統經學走向衰落,士人干政的勢頭亦由此轉向?!?a id="w4">[4]建寧二年,朝廷緝捕黨人,詔捕范滂,范滂無限傷心與困惑地對孩子說:“‘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行路聞之,莫不流涕?!?a id="w5">[5]這一事件表明黨人對皇權、對當時社會價值觀的失望。
黨人與宦者之間的爭斗使夾雜在其間的士人普遍充滿了生死之憂。血腥殺戮之下,竟有黨人上朝之前要囑托后事,可見當時士人有朝不保夕的生命警覺。在隨時可能面臨的死亡面前,一切準則都在被重新思考和定義。唐馬總《意林》引楊泉《物理論》談到漢末管秋陽兄弟,與一人因避亂結伴而行,因糧絕,殺伴之事??兹趯Υ耸氯绱嗽u價:“管秋陽愛先人遺體,食伴無嫌也。”孔融的出發點完全是實用性的,而將基本的道德置之腦后,在“遭窮”的境遇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就如獸與獸,只要不陷入五倫之中,一切從權。連儒者孔融看待亂世之中人的道德都如此變通,其他人更可想而知。漢末,人們無暇也無力再去拯救他人的生命,更多地開始回歸到對自我生命感受的闡發。
二 東漢末亂政為士人個性化抒情打破束縛
同樣使當時士人以經學干政的熱情大受挫敗的是漢靈帝的西邸賣官和鴻都門學,根據《后漢書·孝靈帝紀》記載:“初開西邸賣官,自關內侯、虎賁、羽林,入錢各有差。私令左右賣公卿,公千萬,卿五百萬?!蔽髹≠u官使為官不再神圣,有時甚至走向了道德的反面。同時,鴻都門學使一些出身微賤的人依靠尺牘、書法等與德行無關的本領入仕,使傳統的儒學士大夫對不再神圣的統治體系無比失望。
“在對政治和自己曾經傾心的經學失望之余,漢末文士開始嘗試著在個性情感的自由舒放中尋找精神的愉悅。”[6]其中,著述成為抒發個人情懷、實現自我超越的常見方式。“及黨事起,(應)奉乃慨然以疾自退。追愍屈原,因以自傷,著《感騷》三十篇,數萬言。”[7]一斑窺豹,當時文人選擇的主要是熟悉的傳統文體,騷賦為主,但是隨著情感的解放,詩作為經典地位的動搖,對詩歌創作的敬畏,對四言詩形式、對美刺二端的堅守都變得脆弱起來,詩歌在魏晉時期的抒情傳統的確立也就呼之欲出了。進一步發展,便會如孫明君《建安時代“文的自覺”說再審視》一文所說,“魏晉時代建安士人不僅突破了兩漢經學家的詩教說,使原始儒家所提倡的‘詩言志’這一詩學理想得以落實,而且在情的領域奮力開拓,實現了人的再發現與自然的再發現,其詩歌寫出了生命主體對社會政治之情,以及生命主體對自然世界之情,人與人之間的愛情、親情與友情,為中國文人詩苑開墾出一片片沃土,使中國詩歌體類之建構宣告完成”[8]。這一論斷擴展至建安賦作,同樣適用。
三 人物品評的轉向
《后漢書·黨錮列傳》曾經列舉“三君”“八俊”“八顧”“八及”“八廚”,所列之人為“一世之所宗”“人之英”“能以德行引人者”“能導人追宗者”“以財救人者”,被人注重的是他們的“德行”。而到漢末,劉劭《人物志》便由重德行轉為以“才性”為主品評人物?!啊度宋镏尽返娜烁耦愋驼f和曹操的人才思想,共同賦予‘才性論’以新義:一是重才情而輕德性,二是其思想內涵發生從倫理向心理的轉型,三是超越實用功利而走向藝術與審美,四是以‘氣質性格’之‘性’和‘文章詩賦’之才塑造出新的人格形象。既是時代風氣的結果,又極大地影響了時代風氣?!?a id="w9">[9]人物品評是社會的風向標,劉劭《人物志》對才性特別是對個性及“文章詩賦”之才的推崇反映時風的轉換,同時,必將進一步引領時風的發展。
四 紙張的應用對即時情感表達的促進
漢靈帝時期,正處于簡帛與紙張的轉換過程中,文人仍以簡帛為主來記載知識。以蔡邕為例,《博物志》卷六記載:“蔡邕有書萬卷,漢末年載數車與王粲?!比f卷中的一部分即需要數車,可見蔡邕的藏書仍是以簡帛為主。紙與簡相比更方便實用,建安年間,紙已經成為公文中的用具。曹操曾下《掾屬進得失令》命令諸掾屬侍中、別駕用紙函進得失。當時也有了專門抄書的職業,闞澤“家世農夫,至澤好學,居貧無資,常為人傭書,以供紙筆,所寫既畢,誦讀亦遍”[10]。雖然史書中仍有簡帛應用的記載,但更多地體現一種尊貴?!度龂尽の簳分杏涊d曹丕用素書《典論》和詩賦給孫權,而同時給大臣張昭的卻是以紙為材質。素貴紙賤,說明當時的紙已經有了很大的普及。有了更加便利的紙張作為載體,文學的發展也有了明顯的變化,對此查屏球先生有精彩的論述:“書信體發達的創作趨勢至漢魏之際形成了一個高潮,文人書信明顯增多。這種創作活動給文壇帶來最明顯的變化就是文學的抒情性大大增強了。紙的流行帶來了文字交往的方便,具有書信功能的交往詩也隨之流行起來。如建安七子間交往詩及同題之作尤多。”[11]而當時的書信與同題詩作,在一段時間內人們大量采用五言詩的形式,五言詩成為時尚同時得以相互借鑒,積累五言詩的創作經驗,使其得以在短時間內得到飛躍。
傳播媒介對文學創作的影響,“完全以紙取代簡帛作為傳播工具,大致在后來的東晉時代才完成”[12]。在三國時期,紙已經在傳播上超過了縑帛,縑帛的貴重使漢代的文學傳播遇到了問題,寫作的記錄、流傳需要理由。魯迅先生說過:“從來不朽之筆,須傳不朽之人?!?a id="w13">[13]普通的人與事很難進入縑帛作為載體的記錄系統。然而隨著紙張等更為方便廉價的記載載體的流行,普通人日常的喜怒哀樂也開始被記錄下來,傳于后世。
文人現場創作成為流行,創作周期大大縮短,時效性大大增強?!逗鬂h書·禰衡傳》曰:“(黃)射時大會賓客,人有獻鸚鵡者,射舉卮于衡曰:‘愿先生賦之,以娛嘉賓?!鈹埞P而作,文無加點,辭采甚麗。”[14]“以娛嘉賓”顯然在強調創作的現場完成。相比于司馬相如、揚雄等賦家的殫精竭慮、全面構思,瞬間情緒的抒發變得更加普遍。篇制短小的詩歌更加強調及時性,曹丕宴會常有即席之作可為佐證。與現場時效性相伴,以表現個體情感為主或即時情緒大量融入的詩賦創作便成了應有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