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游戲學:一種媒介的視角
- 白志如
- 4782字
- 2021-04-23 17:54:16
第一節 中國傳統游戲觀念與思想
關于中國游戲的觀念與理論,往往分散在其他領域的著作中,并沒有完整、集中、系統的游戲層面的研究。不過,這些相關著作,也正是游戲觀念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筆者通過對這些涉及游戲觀念的材料進行整理和分析,來探討中國傳統游戲思想。
這里的傳統主要是與當代對立,指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的思想、著作、政策、法令等資料中體現出的游戲觀念。“觀念”一詞源自希臘文,原意是“看得見的”形象。這里筆者取“立場”“態度”“看法”的含義。接下來的章節分別從中國傳統思想認識、國家的政策法令、游戲組織的發展以及游戲在人際和社會方面扮演的角色等方面來分析中國對待游戲的觀念。
一 中國傳統游戲的觀念
中國傳統社會對游戲的態度不一。從個體的角度來看,游戲可以陶冶性情、教化、強身健體、消遣、慰療傷痛等。首先,強身健體是游戲的基本功用。例如戰國末年《呂氏春秋》所謂“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動也”,暗示了一種樸素的運動哲學。唐代孫思邈《千金要方》:“養性之道,常欲小勞,但莫大疲及強所不能堪耳。”所謂“小勞”,就是量力而行、循序漸進地進行日常運動。其次,陶冶性情是社會持有的普遍態度。例如,南朝梁武帝在《圍棋賦》中充分肯定圍棋的“游神”“安思”作用。唐代體育運動風靡全國,因為“當時,幾乎一切體育運動,均被人們視為游戲逸樂,故而有‘象戲’‘武戲’‘水嬉’‘蹴鞠之戲’‘擊鞠、角抵之戲’‘拔河、翹木、扛鐵之戲’等種種稱呼。這并非偶然的現象,充分體現出唐代社會關于體育的嬉戲觀,反映了唐人對體育的娛樂功能的認識和肯定”[1]。其實,并非唐人對體育的娛樂功能具有深刻的認識,而是游戲和體育本來就同源而出,只不過在不同條件下可以互相轉化。賽場上你爭我奪的賽事,在賽場下就變成了娛樂的游戲。游戲具有運動的天然屬性,是人們鍛煉身心的良好途徑。游戲觀念伴隨著社會發展和變遷,也呈現新的價值取向。例如與《晉書》認為“相撲下技”及唐代對相撲“且多猥俗”的看法不同,宋代調露子的《角力記》對于相撲的觀點,代表了宋代對于摔跤游戲的積極看法,而且市民們已經將相撲當成不只強身健體,而且頗具特色的社會風俗性運動。再次,游戲還具有促進個體精神發展的功能,包括慰療傷痛、解除苦悶等,這在中國傳統文人騷客的作品里尤為常見。例如,東晉北伐名將祖狄認為,圍棋能使人“忘憂”;白居易有詩:“興發飲數杯,悶來棋一局。”進而,游戲也被視為寄予壯志和情思的有效路徑,是情懷的出口,因此成為一種隱喻和象征,是情緒的寄托。這是將游戲視為一種生活態度和存在方式。如卓文君給司馬相如的《怨郎詩》:“七弦琴無心彈,八行書無可傳,九連環從中折斷,十里長亭望眼欲穿”;李清照早年的代表作《點絳唇·蹴罷秋千》:“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等等。游戲在個人化成長系統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它在鏈接個體與社會情感方面所扮演的中介作用,使其成為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一個重要意象,因此其功能從工具屬性過渡到了社會屬性。
從社會的角度而言,游戲被視為一種教化的路徑,具有鏈接作用,發揮著符號和象征的價值。首先,游戲對社會而言是社會教育的手段,也是個人發展和成長的途徑。游戲的教化功能始于游戲誕生之初,并且一直是游戲的一個重要功能。南朝梁元帝《金樓子》記載:“堯教丹朱棋,以文桑為局,犀象為子”[2];宋代羅泌《路史·跋》記載:“帝堯陶唐氏初娶富宜氏,曰女皇,生朱。兄弟為鬩,囂訟女曼游而朋淫。帝悲之,為制弈棋以閑其情。”而宋代司馬光在《投壺新格》[3]中認為:“夫投壺鬧事,游戲之類,而圣人取之以為禮……投壺可以治心,可以修身,可以為國,可以觀人。何以言之?夫投壺者不使之過,亦不使之不及,所以為中也。不使之偏波流散,所以為正也。中正,道之根底也。” 可見,圍棋、投壺等游戲是社會教化和個體成長的重要路徑。
其次,游戲被視為人們消遣、社會娛樂以及人際交往的紐帶。荀子也在《樂論》中認為,“夫樂者,樂也,人情之所以不能免也。故人不能無樂,樂則必發于聲音,形于動靜……”[4],這是指音樂的教化游戲娛樂功能。而《論語·陽貨》中也寫道:“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5]這些記載表明社會普遍追求游戲娛樂,而更大規模的社會交往方面,游戲也成為必要方式。例如,宋王讜《唐語林》卷七中記載:“舊制,三二歲,必于春時,內殿賜宴宰輔及百官,備太常諸樂,設魚龍曼衍之戲,連三日,抵暮方罷。”[6]更為人們所熟知的《醉翁亭記》中記載:“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射者中,奕者勝,觥籌交錯,起坐而喧嘩者,眾賓歡也。”其中“射”,一般指投壺游戲。最后,在更為抽象的層次上,游戲是一個社會的符號和象征系統。在清代小說家李汝珍的《鏡花緣》后50回中,武則天開科考試,錄取 100名才女。她們多次舉行慶賀宴會,并表演了書、畫、琴、棋,賦詩、音韻、醫卜、算法、燈謎、酒令以及雙陸、馬吊、射鵠、蹴球、斗草、提壺等,盡歡而散。可見,游戲不僅具有具體的功能,而且成為提高身份和地位的路徑,這就意味著游戲被社會所認可。游戲不僅是技藝的體現,而且具有符號和象征價值。
但是游戲也被認為具有負面效果,主要包括游戲的低俗化、浪費時間和頹廢精神以及可能影響社會正常發展。例如上文提到《晉書》認為“相撲下技”,而唐代認為此游戲“且多狠俗”。更為甚者,有人認為游戲浪費時間、頹廢精神,并且影響社會的健康發展。例如,趙摶的《廢長行(辨其惑于無益之戲而不務恤民也)》寫道:“紫牙鏤合方如斗,二十四星銜月口。貴人迷此華筵中,運木手交如陣斗……莫令終日迷如此,不治生民負天子。”[7]這里斥責了游戲所帶來的負面作用,意在關心民生疾苦。而且某些特殊的游戲形態更有可能被認為負面作用勝于積極作用,例如,博戲是非常容易引起爭議的一種游戲。關于麻將,在徐珂《清稗類鈔·叉麻雀》中記載:“光、宣間,麻雀盛行,達乎諸侯大夫及士庶人,名之曰看竹,其意若曰何可一日無此君也。其窮泰極侈者,有五萬金一底者矣。”這種“一局五萬金”的博戲,真可謂“窮泰極侈”;而其結局“四圈輸八吊,一客累三家。包子連連吃,頭兒屢屢拿。不愁輸得苦,明日早來些”[8]。其實,麻將之類的博戲,因為它與錢財和功利緊密相連,有人質疑其是否為游戲。從本質來看,博戲是游戲,不過視其賭博性質和運作方式而有別。如果以錢財為終極目的,無快樂可言,其結果不具備游戲追求的自由、自足,而是被自我的功利欲望所牽引,就是應該禁止的賭博行為。如果只是作為消遣和娛樂的牌戲,回歸游戲的精神,就是有益于人類的游戲。因此,游戲和應該禁止的賭博有性質和目的不同,而在特定的條件下,兩者有不同的價值取向。
二 社會游戲政策與法令的立場
從更為宏觀的角度來看,國家政策與法令的頒布表明整個社會或者權利集團對于游戲的基本觀念和態度。這又較為集中地表現在節假日中游戲的繁榮程度上,同時和每個朝代的經濟發展、統治者的意志、文化繁榮程度等都密切相關。
游戲是節假日的重要構成元素,也是國家游戲政令的反映。例如,唐代著名詩人李商隱由于為母服喪,住在永樂(今陜西芮城縣),聽說長安正月十五花燈,自己無法看到,十分想念,因而寫下了如下七絕《正月十五聞京有燈恨不得觀》:“月色燈光滿帝都,香車寶輦隘通衢。身閑不睹中興盛,羞逐鄉人賽紫姑。”[9]唐代城市管理嚴格,一年通常只有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三天的晚上準許百姓通宵上街游玩,觀賞燈火。所謂元宵夜看花燈,在不少詩詞中亦有反映,例如唐朝崔液《上元夜》:“誰家見月能閑坐,何處聞燈不看來。”[10]或者張祜的《正月十五夜燈》:“千門開鎖萬燈明,正月中旬動帝京。三百內人連袖舞,一時天上著詞聲。”[11]
國家或者官方對游戲的態度既有提倡,也有約束和禁止。從社會結構的層面來看,游戲可以成為國家的專門組織。例如,唐代官方設立的棋待詔等職位,表明當權者對于游戲的肯定和認可,從而在組織和機構上保證了游戲的傳承和流行。甚至,游戲成為統治階級選拔人才的參考因素。例如,“唐代大力推行科舉制度,朝廷‘取人,令投牒自舉’,文人學子‘趨仕,靡然成風’”。[12]從參與主體的構成來看,游戲成為統治階級親自參與的活動。例如,“孔桂性便辟……曉博弈,故太祖(曹操)愛之,每在左右,出入隨從”。[13]因此,游戲實際上是統治階級維護利益關系的重要途徑。根據《舊唐書·東夷傳》記載:景龍三年(709年),唐中宗親自主持了一場隆重熱烈的擊球賽,這場球賽顯然給和親活動增添了輕松和融洽氣氛,成為和親雙方交流的橋梁,進一步拉近了漢蕃之間的友好關系。開元二十五年(737年),新羅國王去世時,唐玄宗皇帝也特意在唐朝吊唁使團中增加了圍棋高手,以備棋藝交流,實則投新羅所好,促進了新羅王朝和唐朝的友好情誼。
但是游戲和娛樂的雙面作用成為國家和官方頒布政令進行規制的重要原因。《資治通鑒卷》第二百四十一記載:“上嘗謂給事中丁公著曰:‘聞外間人多宴樂,此乃時和人安,足用為慰。’公著對曰:‘此非佳事,恐漸勞圣慮。’上曰:‘何故?’對曰:‘自天寶以來,公卿大夫競為游宴,沈酣晝夜,優雜子女,不愧左右。如此不已,則百職皆廢,陛下能無獨憂勞乎!愿少加禁止,乃天下之福也。’”[14]可見國家態度影響到游戲的發展,因為游戲是把雙刃劍。例如,唐初太宗皇帝在詔令里不無擔憂地指出:“比年豐稔,閭里無事,乃有墮業之人,不雇家產,朋游無度,酣宴是耽。”[15]因此國家提倡飲酒禮,是通過對游藝和娛樂的規范以保障價值導向和鞏固禮制。生活于初唐和盛唐年間的蕭昕在《鄉飲賦》中描述道:“今國家徵孝秀,辟賢良;則必設鄉飲之禮,歌《鹿鳴》之章,故其事可得而詳,立賓立主,或陛或堂;列豆舉爵,鼓瑟吹簧。”[16]實際上,游戲本身更多的是渠道和中介作用,而其效果的正負是由多方面因素綜合的結果。
三 游戲作為一種社會儀式
從更為抽象的層次來看,無論是游戲的起源、形式,還是游戲的功能、作用,都具有儀式作用。一方面,游戲被統治階級當作一種統治的手段,因此其儀式和符號的功能被統治階級放大。例如,“體育的慶賀功能還啟發了統治者,可以寓倫理道德的教化于體育活動之中,讓人們在愉悅融洽的氛圍和心理共鳴的狀態中,幾乎不知不覺地接受了官方道德觀念的潛移默化。是故,自西周以來的‘明君臣之禮’及‘明長幼之序’的禮射,‘習兵之禮’的田獵,‘樂賓習容講藝’的投壺,直到唐代御前擊球的尊君‘頭籌’,宣揚‘仁義’道德的木射,乃至于圍棋同封建道德修養的微妙關系等,莫不清清楚楚地反映出體育對于倫理道德的灌輸傳播,對于君臣關系以及其他人際關系的調適,所能產生的特殊作用。”[17]
另一方面,在特定的時間和場合,游戲的出現意味著意義的到來。比如,婚慶的特定時空里,適當的游戲成為烘托氣氛、享受快樂的途徑。這個時候,婚慶的意義大于游戲本身的意義。因此,游戲越來越成為一種儀式狀態的存在,在社會關系方面扮演著多重角色。在唐代,“進士發榜后,照例還要舉行一系列的社交禮節儀式,如拜謝座主,參謁宰相,加上名目繁多的游賞宴集活動”[18]。而與此相對,游戲作為一種社會儀式,也會成為各種力量交織的焦點,進而成為引發矛盾,甚或導致歷史悲劇的中介因素之一。其中,廣為人知的例子包括唐代薛勝的《拔河賦》以及《聊齋志異》中《促織》一文所帶來的隱喻。實際上,這也意味著中國傳統社會對游戲的觀念和態度也是多重的。
總的來說,中國傳統社會中游戲觀念呈現以下幾個基本的特征:一是帶有強烈的階級性,尤其是官方和民間、貴族和平民、正統和非正統等這些對立面的沖突,在游戲觀念方面得以充分體現;二是游戲觀念和游戲本身的屬性有著密切關聯,不同的游戲,民間或官方或者文人學士對待它們的態度不同,例如棋戲多為人們所倡導,博戲多為人們所詬病;三是游戲既是個體發展的路徑,也是社會交往的紐帶,還是社會文化的集中反映,可見游戲可以被視為整個社會的象征和符號系統,這暗示了它的媒介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