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葛蘭西文化領導權理論及其當代價值
- 劉近
- 10206字
- 2021-04-23 13:09:40
第一節 關于文化領導權理論歷史形成的認識現狀
圍繞葛蘭西的文化領導權理論的歷史形成問題,學術界已經有了比較豐富的理論研究成果。從現有的這些成果來看,學者在面對文化領導權理論的歷史分期時,既有共識,也有分歧。其中,基本共識是將文化領導權理論的形成劃入獄中時期;而主要分歧則體現在處理獄前與獄中兩個階段關系及其具體階段的劃分上。無論是共識還是分歧在根本上都存在著一些自身無法克服的矛盾,這些矛盾及其根源的存在成了必須仔細梳理和清理的對象。
一 基本共識:將文化領導權理論劃歸獄中時期
隨著葛蘭西研究不斷升溫,相關論著與論文也不斷涌現。無法回避的是,文化領導權理論的歷史形成問題一直處于“葛蘭西熱潮”中的“低溫地帶”。從這種“溫差”中折射出一種“普遍共識”。這種共識——葛蘭西文化領導權理論是在《獄中札記》中完成的——直接體現為一種簡單化的思維公式,即文化領導權理論的形成歷史=《獄中札記》的形成歷史=1926~1937年。因此,在很多研究者看來,葛蘭西文化領導權理論的歷史形成問題就成了一個“不成問題的問題”。其實,上述共識與其說是對歷史形成問題的一種解答,不如說是一種回避。因為不難發現,這種共識——對于歷史形成的起點和終點的界定準確與否暫且不說——關于如何對1926~1937年的獄中時期進行階段劃分的問題并沒有進行實質性的探討。然而,理論歷史形成問題終究是一個躲不開也繞不過的基本問題。
即便“獄中形成論”的主張是成立的,也不能等同于對歷史形成問題的回答,充其量也只能說是站在了問題的門口。接下來,需要進一步走入問題之中,對獄中時期進行歷史的劃分。但是,由于葛蘭西獄中文本的零散性與艱澀性,加之葛蘭西全集并沒有全部翻譯為中文等客觀原因的限制,要對獄中時期的思想形成加以細化也是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事情。因此,“獄中形成論”作為一種“折中的方案”容易在研究者中比較快速地流傳開來。在相當多的學者那里,葛蘭西文化領導權理論的歷史形成問題被不約而同地置放于葛蘭西思想歷程甚至人生歷程之中,以此作為對該問題的一種解決。
從實質來看,這種置放更多地意味著一種變相的問題置換。其結果是,葛蘭西文化領導權理論歷史形成問題并沒有被給予直接關照和真正揭示。與此同時,隨之相伴隨而來的是,關于葛蘭西思想形成階段劃分的觀點層出不窮。諸種觀點的出現,看似將簡單的問題明確化,不如說是增加了層層遮蔽而變得更加復雜。前人的這些成果為我們從整體上認識葛蘭西的人生歷程提供思想材料的同時,也成了我們為觸及葛蘭西文化領導權歷史形成關鍵問題而不得不加以梳理與清理的對象。
二 主要分歧:葛蘭西獄前思想的階段劃分
學界對于葛蘭西文化領導權理論歷史形成問題的總體觀點認為,這一理論是葛蘭西完成于1926~1937年,文本依據是《獄中札記》。在這種基本共識之下,由于研究者普遍采取的是將理論歷史與人生歷程相融合的處理方式,也就是說,葛蘭西的文化領導權理論是葛蘭西人生最后一個階段的思想結晶。而不同之處在于,如何劃分葛蘭西獄前思想的歷史階段。從目前的研究成果來看,大致有以下幾種觀點(見表2-1)。
表2-1 葛蘭西文化領導權理論“獄中形成論”的主要觀點
觀點之一:六階段論。第一階段(1891~1914年),主要介紹幼年尤其是學生時代,葛蘭西受到的思想影響;第二階段(1915~1918年),社會黨成員時期,重點考察了葛蘭西對文化的重視以及列寧及其領導的十月革命對葛蘭西的影響;第三階段(1919~1920年),參與都靈工廠委員會運動時期,此時葛蘭西的主要精力放在了領導工廠委員會運動;第四階段(1921~1924年),創建共產黨與反思工廠委員會運動失敗的經驗教訓;第五階段(1924~1926年),撰寫《里昂提綱》并集中思考南方問題;第六階段(1926~1937年),從被捕入獄到逝世,以撰寫《獄中札記》和《獄中書信》為主。其實,這種劃分,更準確地說,是對葛蘭西生平活動的一種劃分,而不是準確意義上的思想過程的劃分。[1]
觀點之二:五階段論。第一階段(1891~1910年),即從葛蘭西幼年到入讀都靈大學之前,這一時期,葛蘭西的思想主要呈現出的是一種撒丁情結;第二階段(1911~1917年),即從葛蘭西進入大學到十月革命勝利,這一時期,葛蘭西的思想立場從克羅齊轉向了馬克思;第三階段(1918~1921年),即從十月革命勝利之后到1922年離開意大利赴共產國際任職,這時的葛蘭西的思想呈現為一種工聯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的形象;第四階段(1922~1926年),即從到達共產國際到被捕入獄,這一時期如何推翻法西斯主義構成了葛蘭西革命活動的重要主題,同時在1926年的《南方問題的一些情況》一文中,葛蘭西首次使用“霸權”概念;第五階段(1926~1937年),即從被捕入獄到逝世,從《獄中札記》中可以反映出,獄中時期,葛蘭西思想主要關注意大利歷史與知識分子問題,對克羅齊哲學的分析、對馬基雅維利的分析、關于美國主義和福特主義的討論以及對過去革命策略的反思。[2]
觀點之三:四階段論。第一種是從葛蘭西出生開始算起,將葛蘭西思想與生平劃分為四個階段。第一階段(1891~1920年),苦難、紛亂、狂飆的時代;第二階段(1920~1922年),即意大利共產黨的興起;第三階段(1922~1926年),即新領導集團的形成;第四階段(1926~1937年),即被捕和囚徒生活。這一種劃分方法在表中未體現。
第二種是從大學開始算起。第一階段(1911~1918年),即從進入都靈大學學習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第二階段(1919~1920年),即從創辦《新秩序》周刊到領導“工廠委員會運動”失敗為止,主要圍繞“工廠委員會”的理論問題和社會黨更新問題;第三階段(1921~1926年),即從意大利共產黨的成立到他被墨索里尼的法西斯政權逮捕入獄為止;第四階段(1926~1937年),即從葛蘭西被捕入獄到他逝世為止,這是他從年輕的鼓動家、政治家發展成為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時期。表中顯示的就是這一劃分方式。
第三種是從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開始算起。英國學者戴維·麥克萊倫認為:“葛蘭西的生活和思想可以分為四個時期。1918年以前,作為意大利社會黨的一名成員,他一直在對傳統的馬克思主義作出自己的批判。在1919年和1920年這兩個‘紅色年’中,他是都靈工廠委員會運動幕后的主要鼓動者,是《新秩序報》(Ordine Nuovo)的主編。1921~1926年,從意大利共產黨成立起,他便是該黨的領導人之一,而忙于制定黨的政策,并與第三國際進行談判。最后一個階段是自1926年入獄到1937年逝世,他都在撰寫他的重要理論著作——《獄中札記》。”[3]
觀點之四:三階段論。一種是從大學時期算起。葛蘭西的思想和理論的發展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1913~1919年),葛蘭西在政治上思想上漸趨成熟。1917年社會黨領導都靈群眾舉行為面包與和平而斗爭的反對帝國主義和軍國主義的武裝起義失敗后,葛蘭西總結了教訓,提出要加強北方的工人和南方的貧苦農民的聯盟。第二階段(1919~1926年),葛蘭西運用馬列主義指導革命實踐,把理論工作提高到新的水平。在這期間,他在意共《團結報》和《工人國家》理論刊物上發表了許多文章,闡述了政黨和工會的作用、社會主義民主形式以及黨的戰略與策略等問題。第三階段(1926~1937年),這是葛蘭西遭受迫害、身陷牢獄的十年,也是葛蘭西以驚人毅力克服困難,從事理論研究取得巨大成果的時期。他閱讀了大量書籍(包括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經典篇章),進行理論總結和探索,在32個筆記本上寫了共2848頁的《獄中札記》,約450封書信,其內容包括意大利歷史、教育、文化、哲學、知識分子、國家理論和宗教等,比較系統地分析和總結了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社會主義革命問題,形成了葛蘭西獨特的思想體系。[4]
另一種主張從葛蘭西出生算起。劃分為三個主要時期。其中,1919年之前是葛蘭西求學以及開始參與革命活動和社會運動的時期。1919~1926年是葛蘭西的主要革命實踐時期,在此期間他組織都靈地區的工廠委員會運動,同其他人一起創立并領導意大利共產黨,開展反法西斯斗爭。1926年以后,葛蘭西開始了獄中生活,直至1937年病逝。這是葛蘭西的主要創作時期。[5]
觀點之五:兩階段論。葛蘭西思想劃分為早期與后期兩個時期。其中早期思想以“自治思想”[6]為主,后期思想以“文化領導權思想”為主。兩階段論者認為:“自治思想是葛蘭西早期政論的重要內容,他憑借自己對俄國十月革命的觀察分析,結合對意大利社會黨與工會的反思與批判,在領導意大利早期工人運動的實踐中,逐步形成了自治思想。”[7]而葛蘭西文化領導權理論的形成是在獄中時期完成的。盡管在自治思想中已經孕育了葛蘭西文化領導權思想的萌芽,但獄前時期的領導權概念仍停留在與列寧領導權概念相近的層面。盡管這種觀點一再強調獄前階段——尤其是在工人委員會運動中——正在形成的葛蘭西自治思想中孕育了葛蘭西“文化領導權”思想的萌芽,但是從整個論述與論證的傾向來看,仍然是將文化領導權理論形成劃入了獄中時期。
以上關于葛蘭西思想或生平的階段劃分,盡管存在著分歧,但這些分歧主要集中于葛蘭西獄前時期,而對于葛蘭西最后一個階段的劃分則是一致。也就是說,不管葛蘭西整個一生如何劃分,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文化領導權理論是葛蘭西在1926~1937年在獄中澆鑄而成的“一塊整鋼”或者“鐵板一塊”。這種比喻意在說明人們將葛蘭西文化領導權理論的歷史形成過程限定在獄中時期。文化領導權理論在葛蘭西整個人生歷程中就是獄中時期的思想結晶。這一總體觀點著力突出葛蘭西思想在獄前與獄中前后所發生的“轉變”,側重強調的是葛蘭西思想發展前后階段之間的對立性,忽視內在的一貫性和一致性。
三 文化領導權理論重要歷史節點的失準與校正
正確地回答葛蘭西文化領導權理論歷史形成的問題,無疑是正確和準確把握葛蘭西思想原貌的前提和基礎。通過進行細致的文本對照,我們發現:即便葛蘭西對于文化領導權理論的構建是在獄中完成的,上述觀點在關于文化領導權理論的開始時間、終止時間方面也存在著明顯的誤差。真正科學、準確地劃分葛蘭西文化領導權理論的歷史形成階段,首先需要對這些誤差進行重新校正。對于葛蘭西文化領導權理論的獄中階段而言,學界普遍認為應當從1926年入獄算起,到1937年去世為止。其實,這樣的時間起止點并不符合葛蘭西思想理論發展的真實過程。在札記《實踐哲學研究中的幾個問題》中,葛蘭西闡發了關于馬克思恩格斯思想的研究方法時指出:“如果我們想要研究一種世界觀的產生經過(形成發展)而其創始人對此又從未作過系統的說明,首先必須重視該思想家的思想發展過程。那就必須先在文獻學方面下一番工夫。這一工夫來不得半點先入為主的成見、先驗論或者說不能事先帶著框框。必須抱著嚴肅的科學態度,一絲不茍,扎扎實實去做。”[8]這一點對于葛蘭西自身思想的研究來說,同樣適用。
1.始點誤差:葛蘭西從1926年入獄便開始構建文化領導權理論
這種觀點認為葛蘭西的《獄中札記》或者《獄中書信》是入獄就開始創作的。因此,文化領導權思想也就開始了建構過程,時間為1926年。其實,稍加注意就不難發現,葛蘭西并沒有也不可能從入獄開始便立即投入《獄中札記》的創作活動之中。換句話說,即便文化領導權理論的主要闡發確實是在獄中完成的觀點成立,也不能因此斷言葛蘭西從被捕入獄之初就開始了這項工作。因為葛蘭西入獄前也就是關押等待法西斯法庭做出最后宣判之前,葛蘭西并沒有想到自己會被判處20年監禁。他預想自己并不會關押多久,最多在幾年之后就可以出獄,并重新投身無產階級革命運動中去。在正式宣判之前,葛蘭西轉押了兩次監獄,其間并沒有條件進行理論工作,僅僅有的就是一些監獄圖書館的圖書和報紙可以閱讀。即便是和外界進行簡單的書信來往,都要經過嚴格的監獄審查。在正式宣判之后,葛蘭西意識到自己很長時期內將在監獄度過。他開始計劃利用監獄時間開展一些自己有興趣的研究工作。這種設想或者計劃直到1929年被獲準獲得筆紙和單身獄室之后才有了付諸實施的可能。所以,無論是從主觀上還是從客觀上,葛蘭西都沒有也不可能這么早開始著手相關的理論研究。
正像不能簡單地認為葛蘭西直至生命最后一刻仍在研究文化領導權理論一樣,同樣也不能簡單地認為葛蘭西從入獄之日起便開始了文化領導權理論的研究工作。實際上,《獄中札記》的創作時間則是1929~1935年。[9]然而,嚴格地說,1929年仍然不夠準確。《獄中札記》是葛蘭西文化領導權理論形成的首要文本但并非唯一文本。因此,《獄中札記》與文化領導權理論之間并不能直接畫等號。換句話說,文化領導權理論的歷史形成也不能直接從1929年《獄中札記》開始動筆算起,盡管葛蘭西的第一篇札記的寫作日期確實是1929年2月8日。那么,從1926年入獄到開始正式撰寫文化領導權方面的札記,這期間葛蘭西在做什么?對于這個問題,《獄中書簡》留下了可供我們回溯的線索和軌跡。
從入獄到1930年期間,盡管葛蘭西也不斷地索要其他書籍,包括經濟學、政治學、歷史學以及文學等方面的著作,但葛蘭西的主要注意力仍然放在了語言學習上面。在一開始,葛蘭西便重新燃起了大學時期形成的語言學興趣。在剛剛被捕后便給原房東夫人寫信,特意索要德語語法,貝爾托尼和巴爾托利合著的《語言學綱要》。[10]另外,搜集圖書、籌建監獄圖書館和開辦監獄學校也占據了葛蘭西一定的精力。為了更加客觀地呈現葛蘭西在這一時期的生活狀態,我們不妨對有關書信加以梳理和引述。
1926年12月9日,葛蘭西被暫時關押在烏斯蒂卡。在那里,葛蘭西為自己制訂了生活計劃:第一,精神愉快,身體健康;第二,學習德語和俄語;第三,學習經濟與歷史。并且希望家人立即將德語語法和俄語語法、德意·意德詞典等工具書寄來。[11]
1926年12月19日,葛蘭西繼續寫信索要貝利茲所著的德語與俄語語法。[12]
1926年12月27日,葛蘭西在給塔尼婭的信中寫道:“從斯拉法處我收到幾本書,但還不能致力于確定和系統的研究。我尤其期待著向你要的語法書。”[13]1927年1月7日,葛蘭西在給塔尼婭的信中寫道:“我尚未開始任何嚴肅的工作,盡管有為數不少的圖書供我使用,不過我已開始為我們組織的普通文化班講授歷史課。”[14]
1927年1月15日,上午,葛蘭西與獄友一起去學習,其中,一部分作為教師,另一部分作為學員。中午,大家在一起共用午餐。晚上,葛蘭西和其他獄友們在獄室內玩紙牌游戲。我為了方便閱讀和學習,葛蘭西還專門建立了一個圖書角。[15]
1927年3月19日,在給妻姐塔尼婭的信中,葛蘭西寫道:“我的生活過得單調乏味。就連研究也比人們想象困難得多。一個想法一直纏繞心間:人總應該完成某些‘永恒’的東西,這正是歌德博大精深的思想。總之,我想根據一個預定計劃,集中、系統地致力于某些題目的研究。迄今我想到四個題目,但我尚未全神貫注地投入。它們是:(一)研究上世紀意大利公眾精神的形成。換言之,研究意大利知識分子及其起源,根據文化思潮其派別的劃分,各自不同的思維方式等。總之,這是個引人入勝的題目。由于絕無可能獲得大量必需的材料,我只能勾勒一個大致輪廓。你還記得我那篇一揮而就淺論意大利南方和克羅齊重要性的論文(1926年的《關于南方問題的幾個論題》)嗎?的確,我想以‘超然’的觀點將那時提出的論題充分展開。[16](二)比較語言學研究。名副其實的比較語言學研究。什么能比它更‘超然’更‘永恒’呢?當然,主要側重論述其方法論和純理論部分。甚至尚無人從反對新語法學派的新語言學院派的新觀點加以完整系統的論述。我生平最大的‘內疚’之一是給我的良師、都靈大學巴爾托利教授帶來的巨大痛苦。他確信我是最終摧毀‘新語法學派’的大天使。(三)研究皮蘭德婁戲劇及意大利戲劇趣味的變化。從1915年至1920年,我關于皮蘭德婁的文章足以編成200頁的文集。我對他的評價獨樹一幟、別具一格。(四)撰寫一篇研究連載小說與文學中的民眾趣味的論文。其實,只要認真觀察,就會發現這四個題目貫穿一條紅線:人民的創造精神,在其發展的不同階段,同樣是它們的基礎。”[17]
1927年4月11日,葛蘭西寫道,對其身體來說,寫信已經成為一種折磨。因為監獄方面只提供給葛蘭西簡單的蘸水筆,筆尖很容易把信紙劃破,在書寫時需要特別小心、如履薄冰。此前,葛蘭西曾以為會獲準長期使用鋼筆,并開始著手開展之前向塔尼婭談到過的研究工作。但葛蘭西的要求并未獲得批準,他本人也不愿再堅持申請。受限于此,在那段時間,葛蘭西只能用兩個半或三個小時急忙寫完一周的信函(兩封信)。同樣是由于沒有獲準長期使用鋼筆,葛蘭西自然也不能撰寫相關的研究札記。用葛蘭西本人的話說:“實際上我還不能從事系統、獲益匪淺的研究工作。”[18]
1927年5月2日,葛蘭西寫道:“我還學習俄語和德語,全文背誦普希金的短篇小說《村姑小姐》。但我發現實際上在獄中學習不好(同我以前設想的正相反),由于種種原因,技術上與心理上的原因都有。”[19]
1927年5月23日,葛蘭西希望塔尼婭不要以為他學習了很多。由于心理原因和技術原因等種種困難的影響,葛蘭西還不可能進行真正意義上的學習。在他看來,所謂“真正嚴格意義上的學習”,意味著“要全身心地投入,僅研究一個題目或一個學科,并深入展開,以便把握一切可能關系,然后將它們有機地聯系起來”。而這一點對于葛蘭西來說顯得十分困難。因此,葛蘭西再次重申,他已決定把學習語言作為壓倒一切的工作。他想在學好德語和俄語之后,回過頭來對前幾年以及有過初步學習的英語、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進行重新系統的學習。另外,對于葛蘭西在大學時僅學過新拉丁語部分的羅馬尼亞語,葛蘭西也想進行完整地學習。葛蘭西在信中指出,他之所以提到這么多關于語言學習的計劃和設想,目的在于使塔尼婭和朱麗婭能夠大致了解他的生活及思想進程。[20]
1927年7月4日,葛蘭西寫道:“前段時間因家事思慮過度,此時神經極度衰弱、性情暴躁;我不能集中精力研究任何題目。”[21]
1927年8月8日,葛蘭西寫道:“我未做什么事,因為單純閱讀不能稱作工作。我讀了不少東西,但缺乏章法。外面寄來一些書,我又從監獄圖書館借點,一周周就這樣度過。”[22]
1928年2月20日,葛蘭西寫道,他可以閱讀,但還是不能從事理論研究,原因很簡單,他仍未被允許擁有紙張與鋼筆。[23]
1928年4月30日,葛蘭西寫道:“在從烏斯蒂卡遷移到米蘭之后,最初幾月我身體確實不好;其后我得到休息并令人滿意地復原……從事系統的智力工作不可能,因為缺少技術手段。”[24]
1928年5月28日到6月4日,葛蘭西和意大利共產黨領導成員接受法西斯的審判。[25]
1928年7月20日,葛蘭西寫道:“昨天早晨我到達目的地。[26]從今以后我每15天只能寫一封信。我將竭力最大限度地安排并利用獲準的書信。”[27]
1928年7月30日,葛蘭西計劃爭取獨立的獄室。他并不習慣大房間里的混雜生活(六人同住一間牢房)。在這種環境中,葛蘭西出現了嚴重的失眠。他計劃在取得較長經驗后,嘗試向司法部和特別法庭提出特別要求,以便獲得一間單人牢房。對于葛蘭西而言,這將使他的寫作變得更加便利,從而有可能開展有計劃的研究。[28]
1928年8月13日,葛蘭西寫道:“在書面申請中,你還要補充,由于我以往從事的智力工作,當我和那些病人同居一室時,使我強烈地感受到研究和閱讀的困難;你還要要求,當我獨居一室時,允許我擁有紙張和墨水,以便讓我能從事某種學術性質的工作和學習語言。”[29]
1928年8月27日,葛蘭西寫道:“我現在住單人牢房。從這一觀點看,我比以前好多了。但還需要繼續申請,從而讓司法部允許我擁有紙張和鋼筆。當我能夠有計劃地從事某種學術研究或進行某種翻譯工作,我將很容易度過時光。”[30]
1928年9月11日,葛蘭西寫道:“我的境況已大為改善,因為幾星期來我住在單人牢房里。獲準使用鋼筆和紙張的問題沒有任何進展;我不知道由你和塔尼婭提出的申請有何結果。你必須堅持爭取獲得批準,這同條例并不沖突,其他監獄的某些人已經獲準。”[31]
1928年12月3日,葛蘭西寫道:“只要求一件事,現在只申請寫作。申請這事足矣。”[32]
1929年1月28日,葛蘭西寫道:“請告訴卡爾洛,我已獲準在牢房寫作。”[33]
1929年1月29日,葛蘭西寫道:“現在我可以寫作,我將制訂一個研究計劃,所需書我將自己索要。目前還不需要。”[34]
1929年2月9日,葛蘭西寫道:“不要再給我寄新書。現在我可以在牢房里寫作,我將留意有用的書,并經常地將書目寄往書店。我現在想要記些札記,我想根據計劃閱讀并深入研究某些確定題目,不想再‘吞噬’圖書。我已經在牢房寫作了。目前只搞翻譯,為了練練手。”[35]
1929年3月11日,葛蘭西寫道:“我專心致志地投入到德語翻譯,這一工作使我的神經平靜,使我的心境更平和。”[36]
1929年4月22日,葛蘭西寫道:“‘在獄中怎樣才能不浪費時光,以何種方式學習某些東西?’我認為首先必須去掉‘經院式的’思想方法,不要空想開設正規的深入的課程……最有益的學習之一肯定是學習現代語言,只需要一部語法,花幾個小錢就可在舊書攤上買到,和幾本選擇學習語言的書籍。”[37]
1929年11月18日,葛蘭西寫道:“現在我只從德文翻譯,以便不使我的記憶力過于疲勞并且不喪失注意力,但來年,當我完成制訂的德文學習計劃,我將重新開始深入學習俄文。”[38]
1929年12月16日,葛蘭西寫道:“當我在米蘭監獄中時,每周寫兩封信都不夠:我曾癡迷于通過寫信聊天……現在我再也不知寫什么,如何開頭。我正在作繭自縛。我的注意力轉向閱讀和翻譯的東西。此時此刻,我感興趣的問題是,桑德(Sandeh)人稱呼的念念(Niam Niam)語是否屬于東蘇丹語分支。諸如此類,不一而足。”[39]
1929年12月19日,葛蘭西寫道:“我的精神狀態是:即使判處我死刑,我仍然心靜如水,在行刑的前夜甚至再學一課漢語。”[40]
1930年3月10日,葛蘭西寫道:“在我留在羅馬的書中,你是否發現貝利茲德語和俄語教科書。”[41]
1930年5月19日,葛蘭西寫道:“我不想繼續寫了,因為我正在寫一篇論文,而看來什么不寫,也比寫論文好。”[42]
通過對葛蘭西獄中書信的掃描和梳理,葛蘭西思想活動的真實過程得到了比較清晰的呈現。毋庸置疑的是《獄中札記》對于文化領導權理論而言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但不能因此便將《獄中札記》的時間直接等同于文化領導權理論的形成時間。《獄中書簡》也是不能不重視的思想文本。翻閱《獄中書簡》可以看到,葛蘭西在1927年3月的一封信中,首次提出了關于知識分子理論研究的計劃。但這一計劃的提出,并不意味著葛蘭西對文化領導權理論開展了實質性的研究。
綜合來看,相對于葛蘭西對于語言學習的反復強調、相關書籍的反復搜集以及研究條件的反復申請來說,將1927~1930年這段時間相對獨立出來,進而作為文化領導權理論形成過程中的一個特殊階段,顯得更為合適。而這段時間內,葛蘭西確實也對文化領導權理論進行了初步的設計和設想,但是由于客觀條件的限制和身體健康問題的影響,只能是處于一種非常宏觀的,非常抽象的狀態。葛蘭西在獄中從轉換監獄,到學習語言學,再到爭取單人房間,直至寫作的申請最終成功。這段過程中,語言學或者語言翻譯無疑是其精神生活的主要內容。因此,盡管葛蘭西《獄中札記》的第一篇是在2月8日撰寫的,但是,將其后延至1930年,具體地說是1930年5月更為合適。
2.終點誤差:葛蘭西對文化領導權理論的構建直到1937年去世
在文化領導權理論的完成節點上,學界通行做法是幾乎沒有例外地標定在1937年。這也恰恰是對于文化領導權理論歷史形成問題重視不夠的典型表現。葛蘭西1937年去世,但并不能簡單地認為葛蘭西在1937年還在思考領導權問題。很多時候,用類似于“生命不息,戰斗不止”的語言來描述偉大革命家的人生歷程是一種習慣表達。但是,作為嚴謹的學術研究而言,則需要更加客觀和準確。
我們知道,《獄中札記》的撰寫結束于1935年。“1935年夏,葛蘭西中斷了工作,沒有能夠再修改和有機地整理他的部分筆記。”[43]1937年4月,葛蘭西“有條件的自由期結束,獲完全自由。4月25日夜晚突發腦溢血。兩天后凌晨與世長辭”。[44]《獄中書簡》可以視作《獄中札記》的姊妹篇和參照書,葛蘭西的某些理論思考會在《獄中書簡》中有所體現。在1935年停止撰寫札記之后,盡管葛蘭西與家人仍然保持著書信往來,但并沒有留下文化領導權理論的思考痕跡。翻閱《獄中書簡》,我們可以看到,這些信件沒有再像入獄之初那樣,時不時地發表自己撰寫札記過程中的一些相關思考,而主要是與子女的聊天或者談心、簡單的感情交流。葛蘭西在最后的兩年時間內,之所以停止撰寫獄中札記,主要是他的身體狀況已經越來越差,使其無法再繼續進行對其而言頗具強度的理論思考和寫作活動。
在1937年的最后幾個月里,葛蘭西的身體狀況已經十分不理想。在給兒子尤利克的信中,葛蘭西寫道:“今天我的頭很疼,我不能寫長。”[45]“我身體很不好,因此我寫得很糟糕,請你全打零分。”[46]“我感到有點累,不能給你寫很多。”[47]在給兒子德利奧的信中,葛蘭西寫道:“我應當同你展開系列論戰。但我不能,因為我受到頭痛的折磨,腦力不能集中,即使對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不行。”[48]總之,由于葛蘭西的健康狀況的惡化,葛蘭西最后兩年已經沒有能力再繼續撰寫札記。與此同時,在1935年之后,尤其是生命的最后一年1937年,葛蘭西即使同家人有信件往來,但是,信件內容主要是關于孩子的成長情況。1933年11月27日,在離開杜里監獄,轉往庫蘇馬諾診所的途中,葛蘭西仍在給塔尼婭娜的信中寫道:“旅行箱裝著我研究所需的書(鑒于還有能力研究)。”[49]1935年7月22日,葛蘭西在給塔尼婭娜的信中寫道:“我下定決心離開庫蘇馬諾診所。我已不能把我的思想準確地寫給你。”[50]可以說,葛蘭西在去世前兩年的大部分時間,主要是處于轉院與接受治療的狀態。
因此,對于葛蘭西文化領導權的最終形成定位為1935年更為合適。從嚴格意義上來說,葛蘭西《獄中札記》具有不同的主題,其中并不是任何主題的任何篇章都可以歸入文化領導權理論的文本范圍之內。但是,受限于葛蘭西《獄中札記》不同篇目的具體創作時間還不夠準確,在目前階段,只能從宏觀上,更加寬泛地將《獄中札記》的創作結束時間1935年作為理論形成的時間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