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華寺不愧百年大寺,盡管已經荒廢,卻依舊堅固非常。
身處其中,關鷺白只覺得內心一陣安穩,心說話宥南你真是我的親兄弟,選的一手好地方!
不由得腳下再次提速,片刻之后,便在光華寺靈珠塔的一層門口見到了在“闊別”一日之久的好兄弟,尉遲宥南。
兩人疾步相向奔近,直到四臂相交之時,兩人對視一眼,喜悅之情難以自已,不由自主發出暢懷大笑。
“當真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我就知道你沒事!”尉遲宥南笑的喘氣,卻是一張口就損了關鷺白一記。
關鷺白也不著惱,也是笑的上氣不接下氣:“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咱們彼此彼此!半斤八兩!”
兩人又笑。
偌大的光華寺,二人笑聲再大也傳不出去。
眾人便也不以為怪,打量這座荒蕪寺院時面上都帶著喜氣。
寺院四角墻上都有人把守,更是讓方才來此的一行人心底安寧。
仿佛這里是奢求了半輩子也未曾得到的舒適居所,是王室貴胄金碧輝煌的宮殿。
關鷺白見其他人都沒關心自己方向,便拉著尉遲宥南往邊上撤了幾步,輕聲問道:
“可有別的發現?”
這句話問的簡單,尉遲宥南卻是心領神會。
昨天夜里,二人的師父醉道人便是叫了他們來此,說了那番駭人聽聞的言論。
今天果然就出事了,而且一出就是這石破天驚的大事。
“師父所說不錯!”尉遲宥南低聲答道,面上看不出悲喜。
“與我同在寺里的人當中,有兩人是昨夜方才進城的。”
說著又看了關鷺白一眼,似乎斟酌了片刻才接著說道:
“他們是去往常山的商賈,常山......常山也大變了。于是他們便來范陽尋求庇護......”
說道這里,尉遲宥南盯著關鷺白,腳步似乎也放慢了一些。
他是孤兒,可關鷺白不是。
關鷺白還有相依為命的母親,就住在常山!
果然,關鷺白聞言不由自主放緩了腳步。
似乎連眼神都不敢瞟向尉遲宥南這邊,仿佛從院墻到寶塔間這短短一百多步的距離宛若天塹。
呼吸忽然變得十分急促,又強自鎮定下來,似乎是用盡全身力氣才轉頭問尉遲宥南:
“常山......常山已經陷落了嗎?”
那聲音就像是徹夜喝了大酒,又反復嘔吐后的沙啞。
“不知道。”尉遲宥南如實答道:
“只知道昨天上午常山城頭戰況激烈,顏太守似乎預有準備的模樣。”
嗯?關鷺白一怔,腦海中瞬間萬千念頭急轉而過。
整個人卻仿佛忽然恢復了活力,眼神都復轉成平日的清明。
“你是說顏太守在倉促驚變的情況下,隨機應變力保常山不失?”
聽關鷺白這樣問自己,尉遲宥南心中一動,卻是在分辨他問話背后的意思。
“據商賈說,城頭攻防激烈,但明顯有組織,所以城池當是守住了的。”
尉遲宥南斟酌著說:“至于他是否提前知道......你是覺得師父他......”
關鷺白不置可否,正在思考,眾人卻已經走到了寶塔門前。
門里有人接應,見眾人到來,立即拉開大門。
幾個手持著長短刀劍的人迎了出來,卻不立即放眾人進入,打頭一人開口問道:
“宥南,他們雖是你的朋友,但是規矩怎么說?”
包括吳先生、李炎在內的眾人都立住腳步,有些不明所以的望向尉遲宥南。
尉遲宥南笑了笑,對著眾人解釋道:
“各位從城里沖出,想必已經知道這些行尸的變異途徑吧。”
李炎頓時明白他的意思,笑著接口道:
“被咬傷、抓傷,但凡見了血,似乎半柱香的功夫就會尸變。”
這個解釋很嚴謹,眾人都緩緩點頭。
尉遲宥南點頭認可了李炎的說法,語氣卻轉的嚴肅:
“所以我們定了規矩,但凡要進入塔內安全區域的人,都必須先自證無恙,才能進入。”
眾人默默點頭,這樣做雖然有些不近人情,但無疑是保持內部安全的最好舉措。
“我先來吧!”關鷺白見兄弟已經在本地建立起規矩,眾人又以他為首,當然是第一個跳起來支持。
“怎么自證?”他問道。
尉遲宥南笑道:“寒冬臘月,自然不可能讓你脫得清潔溜溜。轉一圈,看看有無血跡破損吧!”
關鷺白不由也是一笑,聞言舉起手臂,轉了一圈。
院里幾人湊上前來,對著幾處血跡仔細查看,見都是潑濺痕跡,便放下心來。
當先問話那人對著尉遲宥南說道:“安全!”
眾人頓時了然,原來這便是自證安全。
其實半柱香的功夫從他們進入院墻到現在早已過了,剛進來的人都覺得這么檢查無非是求個更加安心罷了。
所有人一一作了檢查,到了若蘭檢查時,寶塔里出來兩個中年婦女,幫她作起檢查。
若蘭心頭頓時對這隊人好感大增,忽然想起方才心中的疑問,便問道:
“若是發現身上有傷,那又當如何處理呢?”
兩個夫人聞言都是一僵,有些慍怒的望向若蘭,檢查的動作頓時也停了。
若蘭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話,惹得兩人生氣。
十分無辜的站在那里,頓時覺得繼續說也不是,閉口不言似乎也很不妥。
尉遲宥南更關鷺白在前面望著這邊眾人檢查,見有問題,立即過來幫著圓場,對兩名婦女笑著道:
“我看她當是無礙的,檢查之事就這樣吧。”
兩名婦女見他說話,都只是默默點頭,再不多言,但表情上仍是相當不忿。
于是尉遲宥南又對著若蘭正色道:
“若蘭學姐,你有所不知,這但凡被行尸所傷之人,大抵上半柱香就要變的,但是卻也有異數。”
若蘭不解:“什么異數?”
尉遲宥南似乎想起了什么,嘆了口氣說道:
“有的人被傷在暗處,傷口不深,卻是會遷延些時間才變異。”
說著轉向那兩名婦女,頗有些歉意的繼續補充:“兩位大姐的弟弟昨日便是......”
眾皆默然。
若蘭頓時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捅到了二人痛處,立即走上前拉著二人歉然道:
“二位姐姐,是小妹不知情,說錯了話,還望勿怪!”
兩位婦女抹了把眼淚,反拉著若蘭的手道:
“不知者不怪。害死我們兄弟的又不是你,是這吃人的世道。”
另一個則催促道:“外面冷,女兒家身子弱,快進去說話吧!”說著三女已經拉著進了寶塔。
男人們對望一眼,前后腳也都檢查完了,自然是隨著一并進了塔里。
大門“哐”的一聲在身后關上。
光華琉璃塔興建于八十年前,內部空間相當狹小,加之長期蔭蔽不見光明,更是有一股子發霉的氣味。
但不知為何,在這樣狹窄逼仄的密閉空間里,眾人反而覺得安心不少。
“叩!叩!叩!叩!”腳步聲在盤旋的樓梯上回蕩。
除了看門的兩名男子,其余人則隨著尉遲宥南一路往上,片刻到了二層。
二層空間也并不算大,開著東南兩邊的窗戶,倒也不覺得黑暗氣悶。
尤其是登上二層之后,看到團團聚坐在各個窗邊的男女老幼,關鷺白忽然覺得恍若隔世。
女子依靠著男子,老人們互相依靠著,孩子們拿著不知從哪里撿來的玩具,歡樂的追逐奔跑者。
寶塔的八面窗戶用板子堵著大半,寒冬臘月的天氣,四處漏風絕對難以招架,這么做也是應有之義。
忽又想起自己身在常山的母親,關鷺白不由腳下一滯。
盡管加上路途只是幾日不見,但在關鷺白的心中卻覺得宛如過了千年。
只這一個念頭,他一直疲怠慵懶的內心忽的灼熱起來!
“無論如何我都得回去!回常山去!”
瞬時又想起了亞師醉道人的囑咐,無論如何,一定要回家看看,諸多事情自有原委。
什么原委呢?亞師到底想告訴自己什么?
家中......家中只有寡居多年的母親,難道這原委竟然與母親有關?
可若是自己和宥南走了,這塔里男女老幼幾十口,又該如何過活呢?
一時間,關鷺白心中思緒雜陳,只覺得渾身上下宛如灼燒,似是有什么東西要從胸口噴薄而出!
“鷺白助學!你......你怎么了?”
忽然,一個略帶些軟糯的聲音在身側響起。
一只溫軟小手輕輕攥住關鷺白的衣袖,淡淡的茉莉花香充斥著關鷺白的鼻息。
關鷺白猛省,驀的發現自己一時出神,竟然站在二樓的當心處,傻傻的發了半天呆。
“你不舒服嗎?”若蘭助學關切的問道。
一直以來,她都是默默的關注著身邊的關鷺白,卻是礙于女子的情面,從來不肯多說一句。
但是這兩日生死一線,又見多了苦痛傷情,向來矜持的若蘭忽的就放開了。
“若是再不說,怕是就晚了!”
她如是想著。
看著若蘭宛如帶著一層水霧的眼眸,關鷺白忽然覺得喉頭有些干澀。
“我......我要回常山!”不知怎地,關鷺白只覺得不吐不快,當即就說出了自己的決定。
“回常山?”這一聲本來不大,但是卻宛如一顆驚雷,在這不大的光華塔二層炸開。
仍然能夠活在這里的人,誰不是在那驚變一刻九死一生撿了條命回來。
更有當時原本就是被阻于常山城外,萬般無奈才逃到范陽城的。
故而此時聽到關鷺白的話語一時間整個二層人人百感交集。
更有幾個尚有家人在常山生死不知的人輕輕啜泣起來。
若蘭的手也是一僵,過了半晌才吶吶地問了句:“鷺白助學,方才宥南說......”
說到,有些不敢確信的看了不遠處正緩緩走進的尉遲宥南一眼,見他點頭,才繼續對著關鷺白說道:
“方才宥南說,這寺院后面的倉房里貯藏著足夠吃二年的糧食,院里又有三眼水井,當是安全的。”
頓了頓,若蘭望著關鷺白的臉色續著問道:
“而且此處院墻高大,廟宇堅固,更有光華塔的險峻可守,不似學館般脆弱,你......你為何還想著要走的?”
她說這些話,本來是想打消關鷺白的念頭,誰知關鷺白聽到這些,忽然心里一松。
他是一定要走的,唯一擔心的是塔里生存著的男女老幼。
沒有人護著,他們的未來在哪里?活路在哪里?
可是自己于公于私都要走的,這是必然的行程。所以聽到寺里糧水充裕,忽然反而輕松了。
“我們肯定要走的。”接話的卻是尉遲宥南。
眾人立即轉頭望向他,心道其中果然有原委,便都聽著尉遲宥南說話,連吳先生等人聞聲都走了過來。
尉遲宥南和關鷺白相視一笑,接著說道:
“鷺白的母親在常山,他定是要回去的。我自幼無父無母,關伯母等若我母親,我也定是要去的。”
說著回望關鷺白笑道:“你說是也不是?”
關鷺白笑道:“想不到你這家伙倒也有幾分良心!”
兩人相視而笑,仿佛千里萬里,水里火里,只要有對方在,自己就全然不懼一般。
兩人自然不可能說出師父醉道人的言論,那只怕是要引起驚濤駭浪,絕難收場。
所以一個“孝”字大旗打將出來,自然是四方皆服。
果然,這話一出之后人人閉口不言,眼神里卻是色彩各異。
若蘭牽著關鷺白衣袖的小手略略松了一松,忽的又緊了!
正要說話,卻聽身后一個清朗的聲音傳來:
“既然關兄要去常山闖一闖,在下反正也無處去,不如就隨你走一遭吧!”
眾皆愕然。
回頭看時,卻是當初在學館里就一意隨著眾人前來的李炎。
關鷺白和尉遲宥南是為了孝道,你又是為了哪般?
兄弟情分?戰友情懷?
會不會虛妄了些?
一時間,眾人都望向李炎,等著他的下文。
塔里落針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