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浩然看了一眼手表，十二點四十七分。

他看了一眼公交車上的指示牌，下一站就是翠山公墓了。

翠山在清河縣中心偏西的位置，是一個不算高的小山包。山的南面，也就是傳統(tǒng)上的“陽坡”是翠山公園，而“山陰”——北面就是翠山公墓，但兩者之間隔著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

公交車到站了，張浩然背著包下了車，穿過臨街的大門，沿著長長的階梯往山上走去。他的身后緩緩地開進來一輛紅色馬自達6，沿著上山的公路駛遠了，大概也是來緬懷逝者的。

階梯一開始還是水泥建成的，但上山兩百多步后，就變成了滿滿蝕刻著歲月痕跡的青石臺階。因為已經(jīng)很少有人徒步上山了，路邊高大的樹木幾乎已經(jīng)遮蓋住整條路的天空，時不時還有枝條橫在路上。青石臺階濕漉漉的，有些深一點的凹槽里還積著水。張浩然單肩背著包，獨自走在濕漉漉的小路上，仿佛整個人也受潮了一般。

他走完了臺階，毫不遲疑地往墓地深處走去，直到一塊青石墓碑前停下。墓碑前擺著一束百合花，一個身穿黑色中山裝的男人背對著墓碑的朝向，坐在墓碑一側(cè)。

張浩然對這個男人視若無睹，而這個男人仿佛是雕塑一般凝固在原地。張浩然走到墓碑前緩緩蹲下，輕輕地把手放到墓碑上。

“媽，我想你了?！睆埡迫惠p柔地說。

“媽，我今天又打人了。我打了杜詩的堂哥。我知道打人不對，但他說我是沒媽的孩子，我就忍不住了?！睆埡迫辉谀贡牧硪粋?cè)坐下，輕輕地依靠在墓碑上，把包丟在自己面前。

張浩然從包里拿出一個面包，略帶微笑地說，“媽，我還沒吃午飯呢?！?

張浩然拆開面包的包裝袋，大口啃了一口，用力的咀嚼著。他咽下這口面包，又伸手從包里掏出一個面包，丟到了坐在墓碑另一側(cè)的男人的懷里。

“我知道你也沒吃午飯。張正，在我媽面前，我不跟你鬧不愉快?！睆埡迫粷M臉無所謂地看向一邊。

張正沉默著拆開了包裝袋，開始吃起面包來。

張浩然很快就吃完了面包。他把包裝袋塞回衣兜，剛準(zhǔn)備走，張正說話了：

“打了人，要去道歉。如果不想在杜家待了，可以去我那兒?！?

接著是一聲鑰匙掉在地上的叮鈴聲。

張浩然轉(zhuǎn)過身來，彎腰撿起了鑰匙。張正深邃的目光并沒有落在兒子身上，只是出神地看向山下清河縣的人間起落。

張浩然把鑰匙塞進兜里，抬起頭來向張正發(fā)問：

“你不愧疚嗎？”

張正沒有說話。張浩然看了他一會兒，轉(zhuǎn)過身就走了。剛走了幾步，就聽到張正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當(dāng)年的事是個意外。但我沒有開脫責(zé)任的意思。你原不原諒我不重要，但是你現(xiàn)在的樣子一定不是你母親想看到的。”

張浩然沒吭聲，只是安靜地走掉了。

張正終于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兒子的身影一步一步消失在密林中。

他站起身來，用手撫掉了墓碑上的落葉。他的手運動到墓碑邊緣又停住了，久久地停在那個地方。

……

“什么？張浩然把杜習(xí)斌給打了？肯定是那個沒家教的人說了什么不該說的，怎么沒打死他！”杜詩藏在走廊里打電話。盡管她已經(jīng)盡力克制自己嗓門的大小了，但還是透露出一股克制不住的憤怒。

“現(xiàn)在最重要的事不是追究責(zé)任，是張浩然說不回來了，這可怎么辦?。　睏铌柕穆曇敉高^電話傳來，隱隱的還有些哽咽。

“不回來？他不回來他去哪兒？睡大街??？媽你別急，他一會兒肯定是要到學(xué)校來的，這還要在學(xué)校呆好幾天呢，我想辦法搞定他，沒事的啊。我先掛了，別擔(dān)心?！倍旁姾仙狭耸謾C，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即使之前她跟張浩然都鬧成那樣了，張浩然也沒說這種話，這次肯定是真生氣了。

杜詩走下樓梯，在走廊上向教室里看去?？煲贤碜粤?xí)了，教室里幾乎已經(jīng)坐滿了學(xué)生。正在這時候，張浩然從樓梯上來了。

“你沒事吧？”杜詩小心翼翼地問。

張浩然愣了一下。似乎在他的印象里，“小心翼翼”這種狀態(tài)不該出現(xiàn)在杜詩身上。他擠出一絲微笑，“我沒事。我去看我媽了。”

杜詩心里一緊，她上前幾步，想把手放在張浩然的肩上，他卻徑直走開了。

“快上課了，趕緊回教室吧。”張浩然的聲音很溫和，很平靜。

也很疏遠。

杜詩在心里嘆了一口氣，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回了教室。

……

下自習(xí)已經(jīng)九點半了。段文嘉習(xí)慣性地站起身來，扭頭看向杜詩。

“回去睡覺了，詩詩?！倍挝募握f。

杜詩頭都不抬地回答道：“你先走吧。我有點事兒?！?

“不是，中午才說的不跟我斗氣，你這怎么又……”段文嘉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杜詩打斷了，“不是跟你斗氣，姐姐你就先回去啊，我跟張浩然有點事要說?！?

李刺看了一眼張浩然，又看了一眼杜詩，站起來用手指戳戳段文嘉的后背，“嘉嘉，我們先走吧?！?

段文嘉沒再說話了，離開座位往教室外走去。李刺跟在她的身后，看到嘉嘉時不時地回頭看看那兩位。剛出教室，段文嘉就把李刺拉到了一邊，一臉神秘地說：

“那兩個，有事兒?！?

李刺一愣，說：“是有事兒啊，杜詩不都說了嗎?！?

段文嘉一臉嫌棄地一跺腳，“你真的是榆木腦袋。我是說，他們倆，不對勁。”

李刺“哦”了一聲，頓了一下，又說：“他們倆不對勁？不可能，他們倆那才真的是朝夕與共了好多年了，要有事兒早有了?！?

段文嘉白了李刺一眼，“就說你榆木腦袋。就是這樣才能培養(yǎng)出感情來?！?

“哪兒跟哪兒啊。他們倆要培養(yǎng)的出來感情，至于跟我們之前鬧成那樣么?！崩畲虛u搖頭，一把拉起了段文嘉的手：“走了走了，別瞎琢磨了。”

段文嘉一把甩開李刺的手，“你傻啊，忘了杜詩中午說什么了?！?

李刺恍然大悟，尷尬地把手揣回兜里，“明白了。在學(xué)校是得注意點?！?

杜詩在教室里靜靜地看著外面那一對兒走掉了，準(zhǔn)備回過頭來跟張浩然說話，張浩然卻已經(jīng)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了。

“沒事。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我之前把家里鑰匙丟了，今天在我媽那兒碰到張正，他又給我了一把?！睆埡迫坏恼Z氣還是很平靜。

“你不能去！你不是跟你爸處不好嗎？”杜詩聲音高了起來，旋即她又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環(huán)顧了一下教室里。還好，人都走掉了。

“那怎么辦，我不能真去睡大街吧?！睆埡迫坏谋砬槌錆M戲謔，語氣卻有些不耐煩了。

“什么怎么辦！我家不就是你家！是我對不起你了還是我爸媽對不起你了？”杜詩的語氣愈發(fā)急促。

“這些我都知道。但我今天打了你哥，往后要還在一個屋檐下相處，他肯定會為難楊媽他們。我不想破壞你們的家庭關(guān)系?！睆埡迫灰呀?jīng)準(zhǔn)備走了。

“你給我站??！我不準(zhǔn)你走！我說沒事兒就沒事兒！”杜詩急匆匆從位子上走出來，抬起右手伸向張浩然的后背。

“你鬧夠了沒！你能不能不要這么任性！”張浩然突然轉(zhuǎn)過來，聲音里透露出那股他面對范鑫、面對杜習(xí)斌時的狠戾勁兒。

杜詩被嚇得一抖，揚起來的右手先是一縮，接著緩緩地落了下去，隨之落下的是她的眼淚。

張浩然連忙掏出紙巾去給杜詩擦眼淚，語氣里充滿了歉意和溫柔，“對不起啊，我不是那個意思?！?

杜詩哭的一抖一抖的，“你怎么能兇我！”

張浩然輕輕地反復(fù)擦去她落下的眼淚，“好了，早點走吧，教學(xué)樓大門要鎖了?！?

“那你答應(yīng)我，回家，行嗎？”杜詩努力地遏制著自己淚腺的工作。

張浩然的手停在杜詩臉上，他嘆了口氣，轉(zhuǎn)過身走掉了，把最后的一句話拋在空氣里，“我不會答應(yīng)。你也早點回宿舍吧?！?

張浩然的話音轉(zhuǎn)瞬湮滅在寂靜中，隨之他也消失在教室外。

杜詩的表情凝滯在臉上，眼淚卻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