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江山》序

孫天才

江平是我的內(nèi)表弟，人長得很排場，也很會說話做事。在我的印象中，他是個愛熱鬧的人。親戚鄰家有婚慶壽宴之類的事，都喜歡請他主持。江平有調(diào)控場面的能力，也有把握節(jié)奏的本事，就像寫文章一樣，懂得張弛和起伏。當他說到動情的地方，你會忍不住掉眼淚；而當說到詼諧處時，又能把你笑得肚子疼。每逢過年過節(jié)回寶雞，我都要打電話約他，飯桌上沒有了他，氣氛似乎就熱不起來，酒菜的味道似乎也淡了許多。

這個小我?guī)讱q的內(nèi)弟還愛看書，一段時間，他甚至還開了自己的書店。有時他來我家，也會挑些他喜歡的書帶回去。他還是個“驢友”，經(jīng)常在朋友圈發(fā)一些騎行鄉(xiāng)村、穿越山脈的照片，戴一頂頭盔，背一副行囊，從那身武裝中你就知道他是個“真驢”。可能他過去也寫過東西，但我從未見過他的文字。我以為，寫作需要靜氣，像他那樣整天風風火火地到處跑著，可能把勁都用在了腿上，用在了嘴上，是不會甘于寂寞坐冷板凳的。直到今年10月的一天，當他把兩沓厚厚的書稿擺在我面前，并矚我為之寫序的時候，我才知道，這個內(nèi)弟原來是個“文武雙全”的人。有句話說：動如脫兔，靜若處子，可能他也能算到其中吧。

“一城江山”本來是他們地產(chǎn)公司一個項目的名號。我原想著，這本書是不是一種變相的廣告宣傳，但仔細讀完全書，才知道那只是一種“喻體”。這些文字都是他用腳一步步走出來的，是來自腳下的文字，是來自心靈的文字，字字句句都有踏實的來處。僅憑這一點，我就覺得這本書是獨具特色的“這一個”了。現(xiàn)在有些人寫文章，是為寫作而寫作，仿佛誰的文字堆堆大，誰就能很快“著名”了。那些文章，要么是粗制濫造，要么是華而不實，要么是剪刀糨糊的功夫，要從其中找到自己的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情感，自己的生命體驗，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在我看來，那樣的文字就像無源無根之水木：看上去似乎枝繁葉茂，但那枝葉是人家的；聽起來似乎嘩嘩作響，可那聲音也是人家的。江平的這本《一城江山》，可能還有這樣那樣的不足，但文字的顏色是自己的顏色，文字的聲音是自己的聲音。就憑這一點，這本書就有它獨特的價值和意義。

先說第一章第一篇吧。鰲山是秦嶺海拔很高的一座大山，我雖心有所慕，但未曾登臨。看了江平的《鰲山四章》，我似乎也跟著這個內(nèi)弟興致勃勃地攀爬了一番。從“練驢坡”60度的陡坡起步，步步而曲，步步而高，漸漸進入“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原始森林。那些粗糙得像莊稼人的手背一般的干裂的樹皮，那些在狂風亂云中扭曲得像接受鞭打的刑徒一般的樹身，那些從石巖狹縫中頑強生長的無名小草，那些紅艷艷粉嘟嘟金燦燦的漫山野花，都讓人感到了秦嶺的那種博大豐富的存在，以及那種張揚著生命個性自由的本真生態(tài)。太陽落山了，山夜不勝寒。呼嘯的寒風搖撼得帳篷欲摧欲飛，刺骨的寒冷讓胡子眉毛染霜結冰，高山缺氧讓人稍有活動就喘不過氣來，睡夢中的墜崖又讓人驚呼不已……在那望眼皆是林海石海云海的無人區(qū)，天下驢友一家親，五湖四海皆兄弟，人類的心靈變得同天地自然一樣純凈美好。正像江平在文字中寫道：一路走來，我們的心胸像偉岸的山勢般開闊起來；我們的煩惱隨著飄逸的云彩逸飛而去；我們的人格像倔強的無名小花般獨立綻放；我們的生命像高山的針葉林堅挺在風雨的天空。這樣的“天人合一”之悟，在江平的文字中隨處可見，但又不是那種無病呻吟、空泛議論，都有實際的支撐和來處。

江平的驢友生活已有十多年了。秦嶺南北的大小山脈，他都一一踏訪翻越過。像《重裝穿越儻駱古道》《白云峽日記》《太白二章》《天臺山》《鐵籠山》《旋瓦山》《秦嶺三峰》中描寫的各種地方，有些山我連聽都未聽過，在閱讀中有一種視覺的沖擊和賞心悅目的感覺。還有一些單篇是從微觀著眼的，寫得具體深入細致翔實。如寫山中的杜鵑花，寫怪樹林，寫戶外初夜，寫登山鞋，寫怎樣做個好驢。也有以日記的形式記錄行旅，記錄發(fā)現(xiàn)，記錄故事，記錄心情的。我曾想，假如我是個驢友，是個登山愛好者，是個喜歡旅行的人，這本書則不失為一張“活地圖”，不僅有向導作用，而且有“詩和遠方”。那些翔實縝密自由的抒寫，字里行間都逸散著山野的芬芳清新，都充滿著穿越的驚險和刺激，也可從中感受到一種人類挑戰(zhàn)極限、挑戰(zhàn)自我的勇敢豪邁和堅韌不拔的意志力。這些用雙腳走出來的文字，占了全書內(nèi)容的很大部分，這種安排和取舍也是智慧的。文不在多，貴在能給讀者提供多少新東西。說實話，我是最看好和推崇《山野清風》這一章的。

可能與多年的老驢有關吧，這本書還收入了多篇“飲食隨筆”。比如寫鍋盔，寫烤肉，寫古家火鍋，寫石油羊雜，寫殺豬，寫酒場亂彈，等等。我曾在寶雞工作過13年，江平寫的這些吃食也一次次勾起了我舌苔上的記憶。比如“石油羊雜”，20世紀八九十年代，我不知多少次騎著自行車光顧過。那是父女倆開的一個鋪子，說是鋪子，其實就是塑料棚下支一口鐵鍋。案桌上的幾個瓷盆分裝著羊腸羊肚羊肝羊肺，還有那盆凝結著厚厚一層羊油的紅辣子，以及那鐵鍋中翻滾的老湯和冒騰的熱氣。在我的印象中，可能是人多顧不過來吧，那吃飯的地方并不怎么干凈，但一早一晚去了，你還真找不到坐的位置。人們或站在或蹲在棚外的冬天冷地上，一邊熱騰騰地喝著羊雜湯，一邊總要偷偷瞟一瞟那個捂著頭巾的“羊雜西施”。那個年代人們生活清苦，碗里都沒有多少油水，于是物美價廉羊雜碎也就成了人們爭先恐后的美食了。當然，現(xiàn)在想來，“石油羊雜”之所以有名，那個美得像一朵鮮花的“羊雜西施”，也是吸引“回頭客”的一個重要原因吧。在江平的文字中，似乎有一種天賦的幽默。如在文章的結尾寫道：現(xiàn)在人們的生活好了，營養(yǎng)過剩了，又懶得運動，“三高”問題已不是少數(shù)。但每次路過這家羊雜店，他的心還是癢癢的。有時佯裝著看不見，但總歸能騙過眼睛騙不了心。每當此時，他都會咬牙跺腳，一步三回頭地悻悻離去……能把話說得有意思，這是江平的本色。我以為，他的這些寫小吃的文字，也是具有寶雞特色的“地方小吃”了。

另外，令我感興趣的還有寫老家和親戚的那些篇目。因為我們是親戚，讀來就覺得格外親切。如《父子之間》《二姑》《虎娃》《韓家崖的土窯洞》等。韓家崖是我愛人的老家，在金臺區(qū)北坡的臺地上。那里有7000多年前的古人類遺址，與我曾在語文課本上看到的北首嶺遺址近在咫尺。可能與歷史文化悠久有關，這個古老村落有重視文化教育的傳統(tǒng)。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這是那些莊稼人的家訓家風。還有，這村里的人在坡上種地的時候，經(jīng)常一镢頭下去就會挖出個石鏟石鐮，一鋤頭下去又會挖出帶刻畫的陶罐陶片。老岳父曾做過文物保管員，那些盆盆罐罐堆在院子里，每隔一段時間積累得多了，他就悉數(shù)裝車上交給政府，家里沒留下一件值錢的寶貝。這村子的后人以教師和軍人居多，這在我愛人的家中也有具體體現(xiàn)。除了說文人不愛錢，軍人不惜死的話題，江平還講了“磨鐮水”的故事，還講了“姑娘不對外”的故事。“磨鐮水”成為外甥的代名詞，這對我這個東府人來說還是新鮮的。但“姑娘不對外”卻是包括東府西府的整個關中的舊俗。苦澀年代的生活情趣，千年習俗的鼎新改革，一個村莊，正如一個人一樣，都是雙重或多重歷史的統(tǒng)一，這種辯證法的光芒在江平的文字中也多有閃爍。記得有一年，我曾看見他在家讀《西方哲學史》。顯然在他的文字中，也有些哲學的意味。

還有一章叫《觀海聽風》，理性要強一點，人生體悟要多一些。如《一城江山》《堅守寂寞》《老何所依》《生活簡單就是享受》等。江平的腳步不僅僅一步步走過秦嶺山川，也一步步走過人間世事。他小時候在鄉(xiāng)下生活過一段時間，有過摘酸棗，打核桃，割苜蓿，在澇池游泳，在麥場捉迷藏的“美事”。他的高中是在城里上的，但由于“整天胡浪蕩”，使他高考落榜。是《平凡的世界》中的孫少平，讓他重新?lián)旎亓松畹男判摹囊凰夹．厴I(yè)后，他當過車工、鏜工，后又調(diào)到糧食部門做文秘。在“豬上千，牛上萬，菜油賣到六塊半”的時候，他又下海做生意。糧食市場不景氣，他又開過書店，還在超市、酒店干過，現(xiàn)在是一家民營企業(yè)的高管。這些人生的經(jīng)歷，如一面鏡子，照出了他的過往，也照耀著他的今后。雖然從文字上看，有些地方還顯得不是那么圓熟，但這正如美玉之瑕，他的文字中充滿著真誠，而又有什么能比真誠更可貴呢？人在職場，幾經(jīng)折騰，一路走來，風雨兼程，活著的艱辛，命運的逼仄……這些文字似乎離我們那樣親近，有著人間煙火的溫度，也讓人能觸摸到他的心跡。從一個血氣方剛躊躇滿志的“愣頭小伙”，到一個波瀾不驚書香茶坊的“半百老漢”，所有的跌跌撞撞都成為了今天的寬厚和財富。以我對這個內(nèi)弟的了解，他這50年值得肯定的是：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沒有停止讀書與學習。有一句話叫：有精神曰富，這一點他做到了。還有就是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他都沒有做那些為五斗米而折腰的事，在人格上他是站立的。我想，這么多年，他之所以把自己變成一頭“驢”，之所以把自己變成一只“讀書蟲”，之所以把自己變成一個主持人，甚至今天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寫作者，這種種的角色變換，其實都是在尋找有意義的生活，也是在生活的苦悶迷茫中尋找著身體、精神、性情、才華的宣泄出口，而這些文字可謂就是打開心靈的閥門而流淌出的清泉，這既是一個曾經(jīng)的生命的總結，也是一個重新找回了信念力量的生命的開端。江平人生的這種跌宕起伏多姿多彩，也成就了其文字的跌宕起伏多姿多彩。一言以蔽之，江平的文字是走來的，是活來的，是修來的。

孔子講，十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這其實是講生命的進階。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不問收獲，只管耕耘，做那個最好的自己，這就是我最后要對江平說的話。祝愿他能堅持下去，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2017年11月16日夜于北京

（孫天才：散文作家，第七屆冰心散文獎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