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是在一個炎熱的夏日午后去世的。那天正是夏至。
得到消息的那個下午,我一直穿梭于教室和辦公室之間,回到辦公桌前看到手機顯示的未接來電,那是家里的,心里便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可我又不相信這一切會來得這么快,這么突然。就在兩天前,我才回家看望過他老人家,為他捶背擦洗,祖父溫溫的體熱似乎還在手掌之間,他粗重而急促的呼吸恍惚還在耳畔回響。可現實是無情的。
祖父的去世無疑是我們這個家族幾十年來最悲壯的一件大事,它在所有人的心頭掀起了軒然大波。那一段日子里,悲傷與痛苦將許多人的心填得滿滿的,淚水與痛楚寫滿每個人的臉龐。幾個姑姑哭干了眼淚,我和二妹哭啞了嗓子,孱弱的小妹竟幾次在祖父的靈柩前暈了過去,年邁的祖母眼里藏滿了無助與茫然。透過父輩們看似堅強的外表,我也讀出了他們不盡的哀痛。是啊,幾十年了,大家都已習慣了大家庭圓圓滿滿的生活,習慣了在祖父的威嚴震懾下的日子。可如今,這樣的日子隨著祖父的遠去而不復存在,突然間就覺到了家的不完整,缺了祖父這個主心骨,好像這個大家庭也將散了,這不能不說是我們家族的一大悲哀。
在后來很長的一段日子里,我都不能將自己從對祖父深深的哀思中解脫出來。我總是一遍遍地回想著與祖父有關的情節,追憶著以往生活的點點滴滴,連我自己都驚異于何以有如此深的哀思,這是我始料未及的。因為在從小到大的記憶中,祖父總是那樣的沉默寡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嚴更讓我們這些孫輩驚恐不安。我們都是在祖母的呵護與愛撫下長大的孩子,有祖母在家的日子,便是我們最為快樂無憂的時光,好幾個孩子擠滿她的膝前身后,嘰嘰喳喳吵鬧不已。而祖父只是在旁邊靜坐一會兒,耐不住吵了,就會嘟囔著“吵死人了”,起身去另一間屋看報、睡覺。逢祖母外出,幾乎每個孩子都在進門與祖父打過招呼后,便囁喏著不知該說些什么,然后悄悄溜出門去。雖然這種狀況在我們成年后略有改變,但祖父的不茍言笑與他的威嚴已深深植根于我們每個人的心底。對他,我們更多的是疏遠與敬重,卻少了許多親昵。我從來不曾想到,在祖父過世之后,心里會陡然升起那么多的懺悔與自責:對他老人家,我們原來關注的很少很少。在缺少兒孫繞膝的日子里,祖父一直默默地獨守在屬于自己的精神領域里,孤獨與落寞將他的晚年生活吞噬的瘦骨嶙峋。
如今,祖父走了,在翻檢他的遺物,歷數其生平時,我才陡然覺得祖父實在是一位不平凡的老人。他一生命運多舛,早在新中國成立前就經由中共地下黨員介紹加入共青團,一直在家鄉從事團委工作。1950年加入黨組織后,因工作突出,于1952年調西北團委赴新疆支援邊疆建設,當時在我們岐山縣僅有兩人。多年以后,我曾不止一次地聽祖父講述那次遠行:他攜著祖母和我出生不久的父親,與眾多的同伴一起,一路換乘火車、牛車,沿途還要提防土匪、馬幫的突襲,在大炮的轟隆聲中,歷時一個多月才到達遙遠的新疆。那時的祖父可謂風華正茂、英姿颯爽,正是大干事業的好時候。事實也證明了他不凡的能力,二十歲出頭就任當地縣團委書記,“大躍進”時期又調任縣農科所任黨支書兼所長。據說,那個年代的祖父在當地也是個出了名的人物,他的出名不僅僅因了他的年輕有為,更多的是他的耿直倔強,也正因了這一點,他得罪了不少人。聽祖母說,“文化大革命”后,他重返新疆時曾有關系要好的同事告知,“文化大革命”期間,當時半個阜康縣城的大字報竟有一半是祖父的,倘若不是那年舉家遷回內地,他是很難逃脫那場浩劫的。我無法想象那是怎樣一種觸目驚心的景象,但祖父能從那個年代中一路走出來,我不知是應該替他高興還是悲哀。
拖著一家七口人從新疆回到老家,首先面臨的就是溫飽問題。面對一大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和年邁的雙親,祖父母只有白天埋頭在土地上辛苦勞作,夜晚在燈下織布、縫衣、做鞋,為一家人的生計苦苦奔波。即便那樣,全家人日子也過得緊巴巴,一年到頭仍是村上的欠賬戶。幼時的我就聽大人們說祖父會绱鞋、織毛衣,是個很能干的人,直到成年后自己也多少領略些生活的艱辛,為人父母的不易,才更深地體會到那能干背后所潛藏的苦楚與無奈。也就更深地懂得了祖父何以在一個冰天雪地的年關,帶著我那身為長子的父親去離家幾十里的秦嶺深山打運柴火,整整一個除夕之夜,他們拖著裝滿柴火的架子車徒步奔走于山間小道,沿途還要躲避護林隊的盤問刁難……時至今日,每念及那個夜晚,總見父親眼中有淚花閃動,而那一夜的經歷,也因此成為我父親一生中最難忘的回憶。我想,也許正是在那一夜,祖父用他默默無語的堅韌與辛勞,教會了父親什么叫“責任”。
祖父一生養有三兒四女,除二女兒被他的同事(一對老紅軍)抱養留在新疆外,其余均回了老家。許是受他的影響和嚴格教育,幾個子女成年后都很有出息,無論是在外工作的還是居家務農的,在單位或當地都是響當當的人物,我們這個大家族也因此成了村里最令人稱道的典范。漸入老境的祖父并沒有安享于無憂的晚年生活,他的目光又投到我們這些漸漸長大的孫輩身上。他關注于大小十幾個孫子女的學業生活,對于調皮難教者,他總是屢次嚴厲教導。曾有大姑家的表弟因在單位表現欠佳,被祖父知道后寫信進行勸誡,措辭間有不少“理想”之類的字眼兒。我那時還曾在心里暗笑他的古板,現在想來實在是羞愧與悔恨。也正因了他的正統和威嚴,那位表弟之后竟有半年多不敢回家,說是害怕見到祖父,只是行為較前收斂了許多。而我們幾個從小在他眼皮底下成長起來的,自是為人做事規矩謹慎,獨有小叔的兒子石頭從小寶貝受寵,言談舉止偶爾過激,偏又不服于祖父的管教,爺孫倆自是鬧了許多不快。祖父過世不久,在某個深夜與小弟談及往事,已是十四五歲半大小伙的他唏噓不已,后悔于昔日的不懂事,說今后再也聽不到祖父的斥責,再沒人與他起爭執了,他已從祖父病重時不舍的眼神中讀出了對他的千萬個不放心。說到此處,他竟哽咽,而我已是潸然淚下。
其實,祖父的不平凡不僅僅在于他對兒孫的教育上,更在于他身上有著許多農村老人所不具備的東西。許是早年在外工作的緣由,他平日很愛讀書看報,電視新聞更是每日不落,尤其對國家政事頗為關注,若遇上中央開個某會,又出了什么新的文件政策,他總會與我們評論一番,倒常讓我汗顏于自己的孤陋寡聞。早年的勞苦奔波使得祖父每季度都有一筆可觀的退休費,足以讓他的晚年過得舒坦無憂,可他生活節儉,有時甚至到了令人不可思議的地步。平日總是一身洗得發白的青布制服,腳蹬一雙舊帆布鞋或皮鞋,而那皮鞋也幾乎全是兒孫們退下來準備扔掉的,卻被他拿來修補一番又穿到腳上,甚至襪子也是補綴的,那自然也是他的杰作。對于他的這些作為,家人只有無可奈何地笑笑,因為誰都知道規勸是不起任何作用的。直到他去世不久,與祖母一起整理衣柜,看著那一摞摞平整嶄新,不曾穿過幾次的衣物,還有幾雙未曾上過腳的新鞋,我竟無語凝咽。尤其面對他用過的那條粗糙陳舊,已看不出本色的毛巾,聽到小姑哽咽著埋怨“不知帶給他多少新毛巾,可他……”淚水又一次從我的臉龐肆意漫過。
可就是簡樸到近于吝嗇的他,重病期間的幾次住院沒讓子女掏一分錢,甚至連身后事也是自己多年的積蓄料理的,給祖母還留了一筆養老錢。這是一種多么難得的情懷,他老人家實在是不想給自己的兒女一點點拖累呀!還有一點讓我感慨萬分的是,祖父自己一生省吃儉用,卻為家里考上學的孩子每人備了不菲的禮物或一筆錢,并聲稱凡考取者都有份。身為長孫女的我,在考取師范學校那年就得到祖父一塊手表的獎賞。歲月流轉,十多年過去了,那塊表作為一種見證一份寄托,一直被我精心地收藏著。因為我知道,它的意義絕非是一塊表。現在想來,作為一位深居簡出的農村老人,祖父能有這樣的胸襟和眼光,不得不令人嘆服。
祖父走了,走得是那樣匆匆。在我們尚沒有完全讀懂他的時候,他就永遠地離開了我們,離開了他深愛的兒孫,雖然他是那樣的不懂得怎樣去表達自己的愛。在沒有了祖父的日子里,我常常責問自己,為什么在他的有生之年沒有去更深地走進他的內心世界,去細細地感受他那深沉而博大的愛,同時也給予他的晚年生活更多的關注與溫情,讓他也沉浸在兒孫繞膝的幸福之中。可現在說什么已經太晚了。我想,唯有將對祖父這份未盡的孝心更多地投注到祖母的身上,這才是最讓自己靈魂安寧的事情了。因為我知道,他臨終前最不放心的就是年邁的祖母了……
輕輕地,有風從身邊拂過,挾帶著枝頭飄落的幾片黃葉。突然想起馬上就是掃墓祭祖的日子了,而遠在異地的我竟無法在他老人家的墳前點燃一炷香一捧紙,唯有在電話中囑咐家人代勞。我想,那裊裊升騰的青煙里將全是我不盡的哀思,祖父若地下有知,他定會感知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