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引子
書名: 黑與紅作者名: 王成祥本章字數: 25809字更新時間: 2021-04-20 14:57:14
這是一個純凈的世界,這里沒有車水馬龍、燈紅酒綠,也沒有四季與晝夜之分,只有陰森森的恐懼和黑暗。這是一個讓人無法想象的地下空間,它直接與生命通道的盡頭連接。在這個險惡的黑色世界,塑造了一個特殊群體,他們甘愿冒著死的危險,為人類開采光明。他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演繹出可以同戰爭相提并論的偉大壯舉。他們,就是煤礦工人。他們用辛勤的汗水、智慧的雙手,捧出了另一輪“太陽”,為地球輸送陽光以外的溫暖。當夜幕落下時,神州大地閃爍著的無數斑斕多彩的燈光,至少一半以上是煤礦工人捧出的“太陽”點亮的。隆冬歲月,千萬個家庭的暖意融融,也是在地層八百米深處的礦工日夜奮戰的貢獻。
默默無聞的煤礦工人,用自己的青春、熱血和生命夜以繼日地開采“烏金”,創造出了驚天地、泣鬼神的人間奇跡,推動著人類生命的航船穩穩地駛向遠方……
這次201采煤工作面頂板的周期來壓,比以往的哪一次都嚴重,按照礦上制定初次放井規程操作和以往來壓的規律推算,老頂大面積壓力已經釋放,只是采空區還剩下六根兩米高的柱子被石頭死死地壓著,一半已經被壓入底板里了。為了回收這幾根柱子,放頂回柱工已經在井下打了兩個連班,柱子沒有絲毫的松動。為給礦上減少損失,全班總動員,又連續干了二十四個小時,用盡了渾身的力氣,柱子還是沒有松動。這樣的連續作戰,熬得大伙兒筋疲力盡,都束手無策地躺在回風巷的煤幫上。此時,班長馬俊山撕裂嗓子般大聲地喊道:“狗日的不怕把你們一個一個地睡死了,都給老子滾起來往里沖,把那幾根柱子整出來!都睜大眼睛看,老頂眼看就要大面積塌下來了,柱子拔不出來,都是狗熊一堆!”
馬班長雖然大聲地喊著,但其實他心里最清楚,大伙兒跟著自己連軸轉,累得不成樣子,不說罵爹罵娘,就是朝每個人的頭上踢上幾腳,也沒人動彈。只有自己一馬當先了。他猛地從地上蹦起來,緊了緊腰帶,憋足了勁,一個箭步沖進了工作面,八十厘米的釬子夠不著,他換成了一米二的,在頂板下面支了根木墊柱,然后用釬子把壓在柱子上的石頭一塊一塊地打碎往下撬。大約一個小時后,隨著打碎的石頭垮落,柱子稍微有些松動了,馬班長來精神了,他激動地說:“你們一個一個死人,眼睛都給我往里看頂板!”說完,他似乎忘記了眼看就要冒落的石頭,忘記了生命的存在,毫不猶豫地鉆進去,抱住了冰冷的鐵柱子,撅著屁股往出扒。
大伙兒被馬班長的舉動感動了,也一下子看到了希望。“都給我振作起來,勝利就在這一瞬間!”聽到馬班長的鼓勵,大伙兒的目光不約而同地看向他的方向。
當馬班長把柱子扒出底板一米多高時,只聽見“轟隆!”一聲悶響,頂板大面積來壓了,沖擊波卷起煤塵,彌漫了整個巷道,工作面上除了石頭嘩嘩地往下落,已經聽不到馬班長絲毫的聲音。
“馬班長!馬班長!……”
全班人發出沙啞的聲音在呼喊馬班長,燈光交叉著照射在馬班長的方向,除了石頭噼里啪啦往下掉的聲音,沒有任何其他的動靜。瞬間掉落的石頭把工作面所有的空間都堆滿了。彌漫的灰塵過后,只看見石頭冒落的空隙中有一絲微弱的燈光。“馬班長啊!馬班長!……”頓時巷道里哭聲一片,班長馬俊山的生命永遠定格在201工作面……
“眼看到月底了,月度任務還差一大截子,全隊三百來號人能不能拿到獎金,就看你們夜班生產了。尤其是今晚,生產條件非常好,如果這幫煤拿不下來,都是狗熊一個,別想給我活著出來!”隊長田定軍拉長了驢臉,蹲在班前會的凳子上,用滿嘴的臟話,給我們上零點班的工人訓話。
“死鬼,趕快起來,聽剛才夜班升井的人說,工作面冒頂了,是你們采五隊。”老婆用急速發顫的聲音把我喊醒。我騰地從床上翻起來,來不及穿鞋子,光著膀子,提著褲子,驚慌失措地沖了出去。當跑到絞車道旁時,我愣住了。
二十四小時不停運轉的兩條鐵軌,被昨夜飄灑的雪花淹沒,兩節運送工人上下班的綠色車廂,靜靜地躺在絞車坡的盡頭,連接車廂的鋼絲繩,被陣陣刺骨寒風刮得左右晃動。遠望曾經晝夜飛轉的天輪,一動不動地守護在那里,氣勢宏偉的工業建筑,就這樣被皚皚的白雪覆蓋,只有停留在選煤樓盡頭供人展覽的那列蒸汽機火車頭,在煤倉的遮擋下,擺出一副鋼鐵般的架勢。通往煤場那條順坡道拐了幾道彎的水泥馬路的兩旁,是礦上專門給上下班工人用早餐搭建的攤點,此刻也失去了往日熙熙攘攘的忙碌,在晨霧中瞭望,雪已經把它和天地連成一片,看起來猶如潔白的雕塑。整個鰲北煤礦的角角落落,只有死一般的寧靜,寧靜得簡直讓人恐慌……
難道這就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鰲北煤礦嗎?那忙碌礦工的身影哪里去了?那些排著長龍裝煤的大卡車哪里去了?
夢,是夢!我被夢驚醒了。我的鰲北,我的煤礦,因資源枯竭你已經關閉一年多了,而你始終刻在我的腦海里,印在我心的深處,永世不能消失,我和所有同代礦工的童年、青年、中年甚至老年,都與你密不可分,我們這一代煤礦人的情感、價值、事業,都和你緊密相連,成為永遠無法抹去的記憶。
我的鰲北,我的礦工兄弟,我要從我說起,從我的礦工兄弟說起,我要講出我與煤的故事,講出我與我的礦工兄弟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色世界里所發生的一切、一切……
下井挖煤是讓外人感到神秘、恐怖的危險職業,誰若從事了這個職業,就意味著說不定哪天就不能活著上來了。
煤礦環境的特殊,使它成為一般人的禁區,正因如此,也成了作家望洋興嘆的創作盲區。
我從事了這個職業,在純黑色的世界里,和我的礦工兄弟一起奮斗了不知道多少個日日夜夜,不可避免地有了一定的話語權。
多少次我拿起筆,又放下,內心卻始終有一個聲音使我無法違背,一種莫名的力量驅使著我,仿佛一只巨大的手,使勁兒攥著我不放,那種緊迫感讓我如坐針氈、夜不能寐。然而,對自己能力的懷疑,也在不斷地阻礙著我,讓我猶豫、矛盾、愁苦,直到一個文學前輩鼓勵了我,才讓我再次勇敢地拿起筆,廢寢忘食、不顧一切地去寫我們的故事。
我與煤有緣,是從出生開始就注定了的。
我出生在北方這個地下儲存著豐富的優質煤炭,地面群山環繞、溝壑縱橫的小山村,村名叫王家堡子。村子呈南高北低之勢,一百八十多戶人家在我們山區算是大村了,但受地勢的局限,全村都集中居住在一個低洼地帶。特殊的地理優勢,使得我們村終年墑情良好,廣蓄雨水,四季分明,土地肥沃,旱澇保收,人們都說是塊風水寶地,也許這也是先人選在此地扎根的原因吧。據史料記載,明朝崇禎年間的一場大旱,造成關中道“絕糶米市,木皮石面食盡,父子夫婦相剖啖,十亡八九”,當地的王姓大戶人家分散逃生,其中一戶人家逃到了居家九十里地的黃土高坡,在一個廢棄的窯洞里安了家,開始靠漫山遍野的野果子充饑,然后開荒造田,維持生計。從平原到山區,難免生活不習慣,也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年饉過后,他們便看上了現在這塊南面靠山、北方溝壑縱橫、便于排洪、易守難攻的特殊地形,決定遷徙到這里安家。
我出生的時候,村上有王、何兩個大姓,已共處不知多少年。何姓來自何方無從考證,至于王姓,村上有一位對家譜和歷史感興趣的年長者,根據他搜集的支離破碎的傳說,和唯一保留下來的一幅王姓影軸,推測王姓家族是唐朝給皇帝李隆基造墓而在關中落戶的。如果說他們崇禎年間才逃難來到我們這里,那么算起來我們的村史應該不超過四百年。先輩們早起晚歸,精耕細作,日子過得不算富裕,但在方圓百里留下了一個民風淳樸的好名聲。從沒有記載的緣故分析,這個村的過去沒有什么閃光的歷史,也沒有出過有頭有臉的人物。“文革”時期,年代久遠的戲樓和大殿被毀,廟宇作為一個大型煤礦前期開發建設的公房幸免于難,但是唯一讓這個村人感到自豪的古槐樹也在那個時期被家族砍伐。根據樹干的年輪推算,這株古槐的壽命在五百年左右,從此,年長者就把我們村的存在與古槐聯系起來,統稱五百年村史。
我們這個叫王家堡的小山村從清末到新中國成立前的幾十年,幾乎每年都遭遇土匪掠奪,最后還被胡宗南的隊伍騷擾,聽老人說,胡宗南隊伍過來時,子彈像雨點一樣落在房頂上噼里啪啦地響,非常嚇人,但由于村風正、民心齊,鄰里之間關系融洽,沒有遭受太大的劫難。衰落是從六十年代開始的,其原因是那場文化浩劫使得人心渙散,加上都吃不飽肚子,只顧眼前利益的族人,自然忽視教育,丟掉了耕讀傳家的傳統,甚至誰家供孩子上學會被劃歸不務正業的行列。我也深受這種風氣的影響,初中沒有讀完就輟學參加生產隊,用勞動掙工分,后來我們全村考上大學的也寥寥無幾。
幾十年后,王家堡子人等來了地下煤炭的大規模開發,先期的礦井建設需要大量的勞動力,煤礦井下開采需要挖煤的工人,煤炭運輸需要車輛銷售,縱向、橫向的需求,帶動了各家各戶經濟的發展,七成的人家靠煤炭走上了富裕的道路。
淳樸的村民之前不知道,我們村地下竟然有煤,方圓一百多公里都是煤海。從記事的那一天起,煤在我腦海里就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跡,對黑色世界最為可怕的想象,就是挖煤礦工的生活。
聽大人說,我們村子東北方向五公里的地方,有個古老的煤礦,名字叫妖魔井,傳說是舊社會礦主將人欺騙到井下挖煤,一個月才讓上來見一次太陽,還不給工錢……這樣一傳十,十傳百,激起眾怒,引起了官府的重視,礦主受到了最嚴酷的懲罰。
礦主拿官府沒有辦法,只能把怨氣往礦工身上撒,甚至做出了慘無人道事情。一天,當三位工人像往常一樣乘坐罐籠下到井下一半時,狠心的礦主斬斷了麻繩,然后封閉了井口,三名掉下去的礦工連同正在作業的十名礦工,全部悶死在里面。
黑心的礦主就這樣把活人不明不白地悶死、摔死在里面,人們都說他們死得冤枉,陰魂不散,所以每到傍晚,路過這里的人仿佛都能聽到地下狼嚎鬼叫的聲音。因此人們將這個煤礦取名妖魔井,這個名字一直流傳至今。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當時的人民公社為了發展集體經濟,重啟了這個不知道沉寂了多少年的礦井。當下井工人穿著一身漆一般黑的衣服,頭戴火柴頭大的雞娃燈升井時,臉上臟得只能看見一溜白牙和血紅的眼圈,猛地一見非常嚇人。巧的是,一次礦工升井,剛好被一位路過這里的乞丐看到,嚇得乞丐撒腿就跑,見人就說,我看見鬼了,我看見鬼了……
恐怖,就是我對礦工最初的印象。
每次看到父親從很遠的煤礦用生產隊的騾子馱兩口袋煤回來的時候,我心里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害怕。父親從口袋里把煤倒出來放在灶房的案臺下面,黑乎乎的一堆,我看見之后,就不敢一個人進灶房了。但是,母親每次做飯時,從案板下面用炭锨把煤端出來用水攪拌好,然后用松軟的柴火引著,把這黑乎乎、濕漉漉的東西放在點著的柴火上面,拉起風箱,不一會兒,煤就變成了一片火的世界,火焰不時地噴出來,整個廚房暖和起來,鍋里的生米也變成了熟飯,每當看到這一幕,我就感覺簡直太神奇了。
上小學期間,正趕上“文革”后期,我們接受第一次精神洗禮,參觀距離家鄉五十公里的一個叫作霸王窯的煤礦階級教育展覽館,高年級的同學已經分兩批參觀回來了,寫了不少的體會文章,張貼在學校走廊的閱報欄里,到了我們這一批,學校做了充分的準備,目的是達到更好的教育效果。出發的前一天,教導主任王金啟老師給同學們做了階級教育動員,要求每個學生帶著階級感情去參觀。第一批回來的同學講,到目的地要翻兩座大山,經過四座大型煤礦,還要跨越數不清的陡坡、河流,五十公里的路程,來回兩天時間,非常辛苦。老師動員說,長途跋涉也是受教育的一種方式,紅軍兩萬五千里長征都是走出來的,這算什么。動員會上還規定,不許請假,實際上誰也不愿意請假,都在急不可耐地等待這一天的到來,生怕因其他原因取消了參觀的計劃。
出發的前一天晚上,同學們激動得幾乎都沒有睡覺,沖天的革命意志和好奇把一切顧慮都沖淡得無蹤無影。
出發是1972年清明節前一天的早晨,全年級六個班的二百四十名同學,五點起床吃飯,六點準時出發,每個人都帶足了兩天的干糧,拿著一個喝水的搪瓷缸子。
出發時同學們排成長隊,各走馬路一邊,向既定的目標方向行進。步行一小時后下了個大坡,走在川道和一條河流并行的路上,兩邊是綠油油的麥田,趕早的農民扛著犁耙,趕著牲口,已經到了田間地頭,種春天第一季的正茬玉米,儼然一派春意融融、農耕繁忙的鄉下圖景。此時,老天爺突然變了臉色,先是從北邊飄過來的烏云遮住了東邊初升的霞光,緊接著,星星點點地飄起了雨點,開始同學們還沒有什么反應,想著云過之后就變成晴朗的天空了。但是,頭頂上的云老散不去,農民趕著牲口有的還沒有到地頭,就折回去急忙往回走。
看來雨真的要下大了。
老師讓同學們加快腳步趕路,瞬間由星星點點的雨花成了傾盆大雨,石子墊起來的道路泥濘不堪,前行十分艱難,不少同學跌倒爬起來再艱難地前行。雨下起來沒完沒了,天陰沉得像鍋底一樣,遠看已經和地平線連在一起了,沒有絲毫變晴的跡象。此時,隊伍中間出現了竊竊私語,有的同學提議返回學校,往前的路還長著哩,有的還說回去等天晴了再去。聽到同學們灰心的抱怨,教導主任王金啟老師提高了嗓門,嚴厲地說:“有那么難嗎?有紅軍爬雪山過草地那么困難嗎?我們學校前幾屆參觀霸王窯,天幾乎都下雨,這是老天爺在哭訴,同我們一起祭奠逝者。都給我打起精神,一起唱《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老天爺好像是故意考驗這些羽翼尚未豐滿的學生隊伍,在艱難前行中,同學們看見前面隱隱約約出現了一座座高低不平的建筑,遠處還傳來火車的鳴笛聲,隊伍里有同學驚訝地叫了起來,火車來了,火車來了。大家一下子興奮起來了。是啊!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文革”后期,我們這些山區未成年的學生,絕大多數都沒有見過火車,能聽到火車的叫聲,看到火車,淋雨還算什么,激動的心情沖淡了大家的沮喪。
王金啟老師將同學們安頓在路邊還沒有圍墻的一個大房子里避雨,他說,這是東安煤礦,一個新建的大煤礦,一年要生產一百多萬噸的煤炭,這火車走的就是專門為煤礦修的運煤的鐵路。說完,老師又流露出得意的眼神說,同學們先在這兒避雨,我去礦上聯系一下,看能不能乘坐火車去霸王窯。同學們響起熱烈的掌聲,雨水從頭澆到腳,再加上春意料峭的寒氣,不少人打起了冷戰,但當聽到要坐火車,渾身都被那熱切的期盼烘得暖和起來。不大一會兒,老師回來說,正好有一列運送井下挖煤機械的火車才卸完設備,馬上就要返回去,礦上同意為我們免費提供坐火車的方便,同學們現在就排隊上車。能坐火車了,還不要錢,二百四十名同學一下歡呼起來了。老師說,不要高興得太早,等上了火車再張狂也不晚。
此時,礦上來了一位領導,不知道和帶隊老師說了些什么,就帶領我們走了一段一堆一堆拿草袋子蓋著不知是什么東西的場地,看到了兩條鐵軌,一列黑色的長龍停在兩條鐵軌上,車頭還咕咚、咕咚噴著長氣,吐出的沖天的白煙……
我們是坐運輸貨物的悶罐車,里面沒有椅子座位,也沒有燈光,只有很高的地方有兩扇不大的窗戶,透出一絲的亮光,同學們坐在車廂的鐵板上,車頭噴著濃濃的煙霧,緩緩地駛出站臺,順著山溝曲里拐彎地艱難爬行,穿越了幾道溝壑和兩座煤礦,緩慢地在一個四面環山、沒有任何標志和站名的地方停了下來。這是什么地方啊?給我們開門的乘務員說,這里沒有站,從這個坡上去到霸王窯距離近。有同學問,火車不是不能隨便停嗎?這位看上去五十多歲年紀的乘務員神秘地解釋說,是的,火車不能隨便停,就是軋死人了也照樣前行,但我們的火車不一樣。同學問,有啥不一樣啊?乘務員說,這是煤炭專用線,還正在修建期間,這是工程車,想在哪兒停就在哪兒停,不然你們咋能坐上呢。這么一說,大家才明白了,感到非常的幸運,不但第一次坐上了火車,而且還是能隨便停的火車。
火車拉著長長的鳴笛向遠方駛去,騰云吐霧消失在一座山洞里,雨也不知道啥時候停了,我們艱難地朝著乘務員師傅指向霸王窯方向走,先是爬一個很長的坡,坡雖然很陡,但對于我們農村的孩子根本就不算啥,沒怎么覺得累就爬上去了,快到坡頂已經是傍晚黃昏,同學們眼前出現一片燈火的世界,星星點點地閃爍著光芒,我們還在點煤油燈照明,老師用蠟燭批改作業,哪見過這場面。同學們感嘆地說,這是啥地方啊?這么多的樓房,這么的繁榮和輝煌。老師說,這又是一個國家的大型煤礦,是我們國家“一五”重點工程,今天晚上就住在這里,明天一早到霸王窯參觀,距離這里很近。
由于是周六,礦區的學生都放假了,男男女女同學就住在礦子弟學校的教室里,晚飯在礦上職工食堂吃。食堂能容納好幾百人吃飯,有十幾個賣飯的窗口,吃飯的人全是頭發濕漉漉的,黑眼圈,脖子上搭著一條黑不黑白不白的毛巾,由此我判斷這就是煤礦工人。這是同學們第一次親眼看到國營煤礦下井工人的形象。
雨后的早晨,曚昽的日光籠罩著礦區,空氣是那么的清新。當太陽漸漸升起,同學們才看到煤礦是建在一個山頭上,四面是溝壑,出煤的井口在山梁東南方向的溝里,那是去霸王窯的必經之路。這時,大伙兒才明白昨天晚上看到層層疊疊閃爍的電燈不是從很高的樓房發出的亮光,而是各山坡頭不規則的土窯洞里的燈光。
在礦上吃過早飯,老師帶領同學們又從這個煤礦出發,順著山路走了約兩個小時,正午的時候到達了目的地——霸王窯階級教育展覽館。
走進展覽館展廳的大門,陳列的全是礦工井下挖煤的工具,模擬工人在井下的場景,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大門的左邊就是號稱閻王殿吃人的井口,井口上架著一個需兩人用手搖的轱轆,轱轆上有磨得很深的一圈槽子,上面纏著有小孩胳膊粗的麻繩,井口向上冒著熱氣,靠近往下一瞧,漆黑一片,斷斷續續地能聽到下面滴答、滴答的流水聲,許多女同學膽怯地站在幾米以外,不敢靠近。講解員說,這個轱轆就是原來的實物,麻繩是仿制品,資本家為了榨工人的血汗,換取最多的利潤,根本不顧工人的死活,成百年來,不知道有多少工人被窯主抓來強迫下井,能活著出來的寥寥無幾。
這位姓廖的講解員說她就是礦工的后代,講到傷心處,聲淚俱下,仿佛把同學們帶到了那吃人的舊社會。
距離井口不到五十米有個偌大的深坑,在正午的陽光照射下,清楚地看到下面堆的那森森白骨,講解員說,這就是萬人坑,工人在井下死亡后不是壓在下面不讓出來,就是上來后不管死活就扔到這里面去了,凡是干不了活、下不了井的,都扔進了萬人坑。講解員動情地說起霸王窯的由來,它建于哪個朝代,沒有明確的記載,只是當地縣志上提到,明朝萬歷年間,地方縣令聽說這里的一個煤窯把人抓去送到井下,就再別想活著出來。礦工長年累月在井下干活,不見陽光,直至死在里面。當地縣令聽說這個慘絕人寰的地獄煤窯后,非常生氣地說,還有這事,簡直是無法無天了,他鐵了心,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于是,這位張縣令把自己打扮成百姓行裝,微服私訪到這里,還沒有來得及分辨東西南北時,就被礦主不分青紅皂白地當民工扣留,放到井下挖煤了。在那伸手不見五指的非人環境里,張縣令受盡了殘暴的折磨,喊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縣長總歸是縣長,有他的過人之處,一天,他靈機一動,把自己的指頭咬破,用血在石頭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果不其然,石頭運到地面恰好被在這里巡查縣長的人發現,從此,這個吃人的地獄才真相大白被解密。
通過參觀霸王窯,我對煤、對煤礦、對礦工第一次有了較為深刻的認識。
霸王窯,閻王殿。
只見活人進,不見活人出。
死人不計其數,白骨堆成山。
這首詩刻在了我的腦海里,至今難忘。
我的整個童年、學生時代和參觀霸王窯乘坐悶罐車的這條運煤鐵路專用線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和家鄉這方沃土上的煤礦聯系在一起,發生了許許多多講述不盡的故事,幾乎占去了我生活的全部。
我們這里是黃土高原,地域偏僻,水資源十分匱乏,只能靠天吃飯,伴隨“勤勞讓黃土變金”的最樸素的小農經濟意識,人們任勞任怨,祖祖輩輩在黃土里刨食吃,多一半的人是在貧困線以下掙扎,吃了上頓沒下頓。生存的艱難,讓人們根本談不上啥文明、文化、自信、尊嚴這些精神層面上的東西。在我上小學時,“文革”已經進行到后期,儒家歸順處世的規矩,被這場運動沖淡得無蹤無影,人們扒掉古廟,廢掉了老祖先按照風水為堡子建造的標志性建筑,最后連祖輩留下的家譜影像,也毀于一旦。
當時父母年事已高,又疾病纏身,掙不到生產隊的全額工分,每年分配的口糧只能夠一家人吃半年。王家堡子兩個生產小隊,一百五十戶人家,能夠吃飽肚子的不到六十戶,吃飽飯成為全堡子人最高級別的奢望。為了生計,孩子長得再丑、智力再低,只要肯吃苦,能踏實干農活,都是好后生、好娃,頭腦靈活,能說會道,干農活不踏實,會被人瞧不起,歸另類。我和同齡人一樣,就是在這種觀念的熏陶中,形成了沒有遠大目標,只關注腳下那一畝三分地的農民娃。
我之所以能去上學,卻是父母的堅持。我們家是全村數一數二的困難戶,老祖宗留下的半邊莊基地,一間半的茅草房,年久失修,被那年下了四十天的連陰雨毀掉了,在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全家就不得已搬進了廢棄的破窯洞里,過著窮得叮當響的日子。這樣的光景,上學有什么用呢?但倔強的母親非要送我去學校讀書,說是咱不識字,連工分都記不了,吃了多少年的虧,不能讓娃再吃不識字的虧。就這樣硬是讓我上了學。每次放學回家的路上,許多長輩都向我投來異樣的目光,我清楚地聽見有人對著我的背影指指戳戳,說我家連飯都吃不飽,婆娘還要讓娃念書,真是敗家,不知道咋想哩。在餓肚子又有外界強烈刺激的背景下,我心里產生了濃濃的厭學情緒,上學也不過是應付了事罷了,所以也就難以取得好的成績。
“文革”前后,距離我們村周圍不到五十里的地方,國家規劃的五個大型煤礦陸續地建設,還修了一條煤炭鐵路專用線。許多人從全國各地來到這窮山僻壤的地方,為國家建設煤礦,喚醒了這片沉睡千年的土地,也為這里的原住民帶來了商機。村民紛紛將自家產的瓜果、自己加工的豆制品、雞鴨禽類用架子車拉到礦上出售,遠一點兒的就扒拉煤的火車到玉龍礦、渭北市去賣,更遠的還賣到了省會城市。全村有近一半的同齡人都通過煤專線鐵路和這幾座煤礦發生過經營關系。
1972年我還在上小學四年級,到第二學期時,家里實在是揭不開鍋了,吃飯真真地成了當務之急。我向學校請假休學,和同村人一起扒火車到煤礦上賣柿子。我們這里屬于半山區的丘陵地帶,溝畔有許多老柿子樹,柿子樹生長周期慢,從我記事起那些樹是啥樣子,現在還是那樣子,沒有見長,也沒見老。聽老人說,我們柿子樹平均在三百年以上,每年冬天落葉后樹干就像久經風雨滄桑的老人,干枯而又硬朗的骨架,在寒風中傲然挺立。春季萬物蘇醒的時候,它也沒有絲毫爭相斗艷、分享春光的意思,直到春夏交替,人們即將把怒花綻放的春天美意忘卻的時候,仿佛一夜之間,它干枯的枝頭全披上了綠色,一派生機勃勃的氣勢。金秋十月,柿子樹的葉子開始零落,枝頭只剩累累的果實。此時,人們再把柿子采摘下來將皮去掉,壓成柿餅,晾曬在田間地頭、房前屋后和打谷場上,把村莊裝點成一片紅色的世界。
在那物質極為匱乏的年代,柿子成為人們冬季最基本的水果、營養品。我在學校的農場勞動時,背不起饃,母親就給我拿上烤好的紅薯,裝幾個柿子當菜吃。柿子最大的特點是每到冬天時就會被凍硬結成冰,能長距離運輸,吃的時候把凍硬的柿子放在涼水里幾分鐘,里面的冰就被冷水提出來,結在柿子的表面上,再把冰除掉放在溫水里,溫幾分鐘,吃起來是松軟、甘甜。這么奢侈的享受,誰也舍不得,各家各戶將自家產的柿子拿到西邊的礦區賣,換回來現錢買油鹽醬醋,為孩子上學繳納學費。有一次,我在一百里外的礦上沒有把柿子賣完,硬是舍不得吃,又挑回來放在自家用苞谷稈搭建的柿子棚上。柿子成為村民度過饑荒救命的稻草,有勞動力的人家將自家的柿子賣完還要收購別人家的賣個好價錢,缺少勞動力的人家只好讓別人收購到煤礦上賺差價。
我家只有一棵柿子樹,長在貧瘠的山梁上,由于缺肥、缺水,再加上是老樹,產量很低,如果老天爺睜眼,風調雨順,還能產個百八十斤,能夠賣一次;遇到老天爺作怪,尤其在春季樹出花時遇到刮大風,或者霜凍,那就別想指望它了。我每年都從很遠的村莊買柿子,一毛錢十個,裝在兩個大老籠里,挑五公里的山路,再幾個人合伙用一輛架子車,拉十公里路程,零點鐘到煤炭專用線火車站,把柿子卸在站臺上,架子車寄存在熟人家,趕裝煤的第一列火車。等待火車在裝煤時速度放慢,邊走邊停的時間段,先快步爬上去幾個人,下面的人將柿子籠和扁擔舉起,上邊的人再一籠一籠地接上火車,然后,剩下的人再爬上去,人和柿子還有煤混裝在一起,遇到煤濕的時候還罷了,若是干煤,火車開起來風一吹,柿子和人全成黑的。初冬那刺骨的寒風,夾雜著飛速前進的火車揚起的煤塵,打在臉上,簡直像刀割一樣疼。火車行駛四十分鐘后停在一個洞口沒有站牌的固定站點上,接送上下班維護鐵路的職工。我們以最快的速度將柿子卸下來,再用扁擔挑著走兩公里半的陡坡才能到目的地。這個坡不是一般的坡,平均都在三十度左右,而且只有一條筆直的羊腸小道,路的兩旁是懸崖峭壁,人走起來都很困難,而我們還要挑著兩籠約五十公斤重的柿子,不能歇氣,也不能換肩,一口氣要挑到坡頂,因為坡陡,如果放下擔子歇腳,籠子里的柿子就會滾到坡下去,所以就是再累,也要挺住挑上去。村上有一些吃不了苦,甚至體力欠佳的人,過不了這一關,也就掙不了這份錢。
要上這道坡最快的速度也得一個半小時到礦區,這是一個有上萬人的大型煤礦,家屬區高高低低的樓房占了整個山頭,還有四面高低不平的溝塄畔上都挖有窯洞,住著從全國各地來這里挖煤的礦工,緊鄰家屬區東邊有一條寬闊的馬路,這條馬路很長,一眼望不到頭。這就是礦區最中心的街道,也是最繁華的地方,也是工人上下班必經之路。街道旁邊是個職工食堂,聽說礦上有四個職工食堂,這個最大,距離家屬區最近,工人從食堂出來就能乘坐軌道車上班,下班的工人也是乘坐軌道車到食堂吃過飯,進入自由休息的時間段。因為這座煤礦是因地形而建,分上廣場和下廣場兩個區域,生產區在下廣場,生活區在上廣場,沒有軌道車工人上下班就得繞山走半個小時的路程,坐軌道車只需要五分鐘。軌道車是專為礦區的職工家屬建的,四節車廂用和小孩胳膊一樣粗的鐵繩拉著在鐵道上行駛,幾分鐘一趟,晝夜不停地來回運行,使我們這些農村人感到非常的繁華和現代。那里還有穿著各種時髦衣裳的女郎,說話是跟我們不同的口音,口袋里掏出的是十元錢的大團結。這就是我們國家新建設的新型煤礦吧,和我以往對煤礦的印象形成三百六十度的反差,我甚至想,這哪里是煤礦,簡直就是天堂。
賣柿子讓我見識了這么美好的地方,西安、北京那些大城市雖然沒有去過,在我想象中也不過就是這樣。此時此刻,我猛然間萌發了將來在這里當工人的奢望,但這念頭瞬間就消失了,因為自己現在面對的是兩大籠的柿子咋樣能賣出去,賣個好價錢的問題,母親還等著用錢給父親看病買藥哩。
這是我來這兒的第一趟。我們四個人,其他三人的家境相比我家能好一些,而且其中的兩人年齡比我大好多,已經來過多次了,對這里的情況非常熟悉。我是第一次跟著來,挑擔換肩的勞累被好奇和新鮮感沖淡得無蹤無影。他們仨看到我無知的模樣,就說,你先在這里看著柿子,我們有點事,一會兒就回來。大約過了二十分鐘他們才回來,原來他們拿錢找熟人換成飯票,到職工食堂吃一毛五一碗的白面去了,不跟我說的原因是都去了柿子沒有人看。另外還有一個原因,都是一村一院的,誰家是啥光景,非常清楚,他們知道我身上根本拿不出一毛五的現錢,怕傷害我自尊,相互間尷尬。這些我心里也清楚,誰也不想把話說透,當務之急是跟著他們學,把柿子賣出去,等下次口袋里有錢了,再和他們一樣換飯票,享受同等的待遇。他們回來了,我拿著洋瓷缸子從附近的人家討一缸子白開水,將自己拿的冷苞谷面饃掰碎泡著吃。遇到天氣特別冷的時候,苞谷面饃凍得根本掰不開,用牙使勁兒咬,出現一道白茬,湊合填飽肚子。趕礦上八點鐘上班之前這個最佳的時機,柿子是一毛錢賣四個,一般早上都賣不完,得到中午和下午工人上下班時間再賣一陣,基本就差不多了,最后實在賣不完的時候,就要等到上四點班的井下工人下班,一毛錢六到八個便宜處理。
賣過幾次就熟悉情況了,也掌握了基本的規律,假如在下午能賣完,就有寬裕的時間拿賣下的錢換飯票,兩毛四買一份生炒肉片,兩毛錢買兩個四兩的杠子饃,美餐一頓,再下那道坡,趕凌晨一點鐘裝煤的火車回家。若下午賣不完,等到四點班工人下班便宜處理,有時連本錢也賣不回來,就是肚子再餓,也不敢拿下一趟的本錢去美餐。另外,還要趕時間攆火車,錯過了凌晨這趟火車,就要等到天亮坐早八點那趟煤列了,凍一個晚上沒有地方睡不說,影響第二天收柿子。連續兩個白天忙活,兩個晚上幾乎不能睡覺,正常的情況下,能賺十塊錢,當然遇到運氣不順,虧本也有,那是極個別現象。盡管路程不算太遠,但要扒火車是件非常危險的事情,好在鐵路線不正規,開車的司機和工作人員都是從我們方圓招來的,不少人都認識,他們對農村的境況和農民的苦衷最了解。在不違反鐵路交規和安全的情況下,盡量給予我們很大的方便。有時也會遇上難說話的,給吃些柿子,就過去了,不會過分地刁難。
這一年我們第三次到礦上,也是隆冬以來最寒冷的晚上,其他一起來的白天都賣完趕火車去了,我和鄰村的一個沒有賣完,只好等上下夜班的工人了。刺骨的東北風,穿過礦區,凍得我倆直哆嗦。此時,有三個年輕人帶著一個時髦女郎走到我跟前,問多錢,我說一毛錢八個,她說十個行不行,我說十個可以,不許挑不許揀。中間一個高個子的說,可以,但他們要自己拿,也不準我伸手接錢,嫌我的手臟。他們把柿子挑來挑去,翻爛了許多,我怕惹事都忍了,更可恨的是不讓我接錢,趁天黑看不清楚,把錢放在柿子籠里就走。當我收錢時,發現幾張錢只有一半,我登時火冒三丈,一氣之下趕上去找他們論理、要錢,結果打了起來。這時候,我一天水米都沒有沾牙,再上勞累和上火,哪是他們的對手,結果被他們打得頭破血流。等同行趕來時,這些人已經跑得無影無蹤了。就在我疼痛難忍艱難地爬起來時,看到地上有個夾子,夾著厚厚的什么東西,撿起來一看,是一沓職工食堂的飯票,這是剛才拉扯的時候,其中一個人把飯票掉了。我眼前一下有光了,挨打的疼痛也拋到了九霄云外,我們用那沓飯票從食堂領了整整兩提包的杠子饃(兩個饃連在一起四兩,當地叫杠子饃),讓兩家人真正吃上了一頓飽飯——白面饃饃,著實讓我炫耀了好長時間,到現在還記憶猶新。
王家堡子人,一個冬天就是這樣度過的,開始扒火車感覺還可以,扒幾年大家都覺得風險太大,一旦發生個啥事故,就沒命了,再者到礦上賣柿子要挑那道陡坡,慢慢地體力有些吃不消,有些人就有了更大膽的設想,扒上煤車直接到西安,大城市一定能賣上好價錢,聽說下火車就是大街道,不用挑太長的路。
只要想得到就能做得到,有人還真把柿子賣到了很遠的省會城市,在礦上一毛錢四個,到省會城市成一毛錢兩個了,由此也發生了許許多多離奇的事情,因為和煤、煤礦、礦工沒有直接聯系,這里就不贅述了。
扒火車危險,可日子還得過啊,柿子總得想方設法賣出去,于是我們產生了購買架子車的想法。架子車承載力大,可以把柿子拉到更遠的礦上賣,雖然力氣活兒累點兒,可莊稼人最不值錢的就是力氣。拉著架子車,時間由自己把握,再不用踩點趕火車出猛力,爬煤車擔驚受怕了。買架子車還有一個動因,就是本村有一個在很遠的煤礦下井的人回來說,他們的礦比較遠,但是很大,工人比現在我們賣柿子的這幾個礦加起來還多幾倍,那里地域偏僻,一般小商小販很少去,所以物質相對匱乏,而煤礦工人工資高,柿子在那兒肯定能賣上好價錢。我和鄰村一個叫李宗文的同學商量一人一輛架子車,能裝近三百斤柿子,按照一毛錢三個算,一趟來回三天時間,得賣三天,再加上收柿子兩天,總共一周多的時間,利潤就有四十塊錢。而當時在生產隊里干活,一個全勞力一年掙工分的錢只有七十八塊錢,這是多么大的誘惑啊!
李宗文家境比較好,他家有架子車,我家因父母年邁多病,根本拿不出來七十塊錢買架子車,宗文說,那咱倆合伙先用我家的架子車跑一趟,探探路,能賣上好價賺錢了,再想辦法給你買一輛。第一趟賺錢了,不算架子車磨損折舊,倆人對半分,賠了也對半承擔,協議就這樣達成了。
我們五分錢一斤從外村將柿子收回來,家人幫忙裝車,用兩家人僅有的剩余粗糧蒸成苞谷面饃饃,把被子捆在車子的前面朝西北方向上路了,家人送上一道十分陡的坡,千叮嚀,萬吩咐,注意安全,就是柿子賣不了都不要緊,安全回來就行。
家里的擔心是有道理的,就在去年的這個時候,村里一個叫紅娃的人,比我大幾歲,很能干,白天在生產隊干一天的活,晚上編席子,三個晚上就能編成一張四尺寬六尺長的席,等編夠十個,再趕生產隊收工后等到天黑下來,借莊稼人勞累了一天,都不愿出門的休息時間,把蘆席立起來捆在自行車的后座右邊,小心翼翼地溜出村(怕被人發現舉報扣上投機倒把的罪名,那就別想過安寧的窮日子了)。家人先在村道里放風,確定沒有人,才敢快速出村,即使倒霉偶爾碰見人,也是裝著沒有看見,急忙地蹬上自行車,一股氣把產品帶到五十公里外的北山里去賣,有時也換成糧食,天麻麻亮趕回來,既不會被人發現,也不影響當天的生產隊出工。
方圓幾十個村子的人都知道我們村的紅娃會過日子,能吃下苦,在北山里跑熟了,人家編的席也能賣好價錢。不幸的是,兩年前的那天晚上紅娃扛了十張席到北山里去,至今再也沒有回來。親戚和生產隊的干部也到紅娃經常落腳的熟人家去找,人家都是一口否決,人就沒有來過。也給當地派出所報案了,但由于父母年紀大了,弟兄們日子過得緊巴,再加上那個年代,做生意屬于投機倒把,很不光彩,多方面的原因,就沒有再去催,民不舉官不究,好端端的一個人就沒有了,父親由此重病不起,一年前已經走了,母親整天哭,聽人說再哭下去眼睛就瞎了。
有這樣的先例,而且我倆和紅娃走的是同一條線路,家人能不擔心嗎?兩家老人放心不下,送了一程又一程,還是不放心,但為了生存不得不走這一步。
架子車遇到下坡路,一直推著人走,遇到上坡,那死一樣的沉,你一時不用力,它就向下滑,而且北上的這條路全是慢上,我倆一個在前面拉,一個在后面推,沒有松勁兒的機會。崎嶇漫長的盤山路,非常難走,我倆一個駕馭著車轅,肩上用廢自行車輪胎割出來叫襻的東西斜駕在肩膀上使力,有些像現在坐車的安全帶,兩只手將車轅攥緊,屁股撅得幾乎和架子車平行,肩上襻繩和兩個手同時用力,另一個在車轅邊上拴根繩,害怕用勁過猛,繩子將肩膀和手磨出血,往往是給繩子上纏個毛巾,一來是增大繩與肩膀、手的摩擦面,達到保護的目的,二來可以擦汗。倆人同時用力,車子才能緩慢前行,一旦受力不平衡,其中的一個稍有松懈,另一個就會馬上感覺到,要用超長的力氣去彌補。一旦哪一方配合不默契,下坡車子把人往前推,另一個得將整個身子的體力向后搓著,稍有疏忽,車子就往前沖,慣性會架子車失去控制,那后果不堪設想。這樣的勞動不知道要比現在裝卸大貨車辛苦多少倍。現在回想起來,這也許是世界上最直接檢驗人的體力和團結力的試金石,可能再沒有像這樣人與人之間的公平協作了。
我們把拉山路的時間選在晚上,這樣一是可以避開白天日照消耗體力,二是晚上沒有雜念,只有一個心眼,使勁兒拉車趕路。這段路需要一天時間,從天黑開始,再走一個白天,趕大半夜就到目的地了,稍微休息會兒,吃上幾個凍得硬邦邦的苞谷面饃饃,找個合適的地段等待工人上班后,開始賣。
一路上還算順利,第一次來到這個陌生的礦區是半夜時辰,只能聽到不時從哪個方向傳來嗡嗡的聲音,一條看不到頭的街道,顯得很狹窄,靠街東邊有一排電線桿子,桿子與桿子之間的距離很遠,上面掛著孤零零的幾盞路燈,隔三岔五地亮著,顯得即將黎明的街道很暗淡,幾乎看不清柿子和各自的模樣。突然一股刺骨的寒風順著街道吹來,盤旋了幾圈,打在我們本來已經出了一身汗、吃了冷饃還沒有暖干的濕衣服上,像刀子一樣難受,凍得人直打牙齒骨。幸虧找到一個避風的地方,而且有兩個衣不遮體的人不知道從哪里弄來幾個樹根正在生火,火生不著,老是冒煙,根本看不清他們長得是什么樣子,是男是女,是胖還是瘦,無須多想他們是什么人,寒冷把我們聚集在一起,把柴火點著取暖是共同的愿望。由于經常在家幫父母砍柴燒炕,我對生火有一種特殊的研究,找準透火點,幾下就讓無序亂躥的煙變成了火苗,瞬間驅趕了身上的寒氣,在火光的照耀下,冰冷的臉頰因溫暖透出了紅潤。此時我倆才留心看清蹲在地上的這倆人,渾身上下穿的衣服和煤沒有兩樣,臉黑得只剩下兩只眼睛發出遲鈍的目光,頭發雜亂得和下蛋母雞差不多,根本分辨不出年齡和性別。他倆誰也沒有看我們一眼,仿佛這個空間里只有他們自己存在,待我們還沒來得及感謝一下時,倆人就一言不發地從我們的視線里消失。我倆斷定,這是在礦區流浪的傻子。
傻子、乞丐,也許他們根本就沒有家;也許是走失,家人在四處尋找;也許被認為是累贅,趕出了家門;無論哪種,結果都是無知無覺地流浪在街頭。細一想,此時此刻此地此身,我們和乞丐沒有本質上的分別,在這滴水成冰的三九天,同樣的渴求,將我們這兩組原本沒有交集的人,安排在這個特定的瞬間抱團取暖,不問姓名、來處與何去何從,相同的處境讓我們做出了相同的選擇。當暫時的目的達到后,彼此又和陌生人一樣,低頭離去,不告而別。
以后的三年時間內,每到冬天,我都來這個礦區賣幾次柿子,也會帶著柴火在同一個地方避風生火,烤干被汗水浸透的衣裳。潛意識里盼著他倆能夠再次出現,只要看上一眼也行,但每次的希望都落空。多少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見過這兩個人。我想,也許哥倆是到更遠的地方去了,也許是分別被家人接回去了,也許他們倆其中一個被家人找到了,再也不用挨餓受凍,而另一個已經回到家,又被無情趕出了家門,也許……也許……
參加工作之后,每次路過那個礦,我都要抽空到那個地方看上一眼,一個人默默地待一會兒,我不知道那是怎么樣的一種念想。后來那地方蓋起了高樓,但我始終沒能忘掉那一場相遇。
那個難忘夜晚的第二天,我們從早上八點鐘開始賣柿子,一毛錢三個。這里的煤礦工人非常好,用現在的話形容就是素質高。他們下班后先到我們柿子車的跟前問長問短,寒暄一陣相互知道都是哪里人,然后自己從車子里面拿柿子,蹲在我們旁邊一邊剝柿子皮一邊吃,吃完了從來不問價錢,給一張一元或者兩元、五元的人民幣讓我們找,找完也從來不數一數看找的零錢夠不夠,就攥在手里打個招呼揚長而去。
偶爾也能碰到不講理的,就是一幫家屬模樣的中年婦女,她們圍著車子挑三揀四不說,還使勁兒地砍價,你說話稍不注意,挨一頓莫名其妙的罵不說,車子里的柿子還被她們整得稀爛。有一次我沒來,同村另一個伙計對這種習慣適應不了,就和她們爭吵起來,還動手打了人家,這下闖禍了,一車柿子被弄翻不算,還被這幫婆娘把褲子給扒下來,抓住下身的家伙拉到公安科告狀,說是耍流氓還打人,公安科以打架斗毆,擾亂社會治安為名,把那伙計拘留了,最后生產隊出面,來人和礦上公安科協調,才把人和架子車保了出來,附帶條件是罰款十五元,并當面給被打者及其家屬賠罪道歉。一個連縣城都沒有去過的農村娃,哪能經受住這樣的折磨,從那時起,這人在村里就很少說話了,而且常常在睡夢中驚醒,又哭又鬧,一絲不掛地圍著村套轉,要和他妹、他媽睡覺,家人帶著四處求神拜佛,找鄉醫治療,不但不見好轉,反而更加嚴重了,最后到了吃大便的地步。家里本來就很窮,有了這么個瘋子兒子,可想是一個什么樣的光景呢。為了給他治病,幾乎變賣了所有能換錢的東西,到了一貧如洗的地步。
在家人、村里人對他徹底絕望的時候,偶然的幾天,他像變了一個人一樣,能和正常人說話了,大家都喜出望外,說畢竟年輕,雖然受了驚嚇,慢慢就能恢復過來。可誰知,在一個陰云密布的盛夏下午,天空中劃過一道閃電,又一聲隆隆的雷響,接著就是傾盆大雨。下雨前他出了門,就再也沒有回來。家人四處尋找,沒有任何線索,時間長了也就失去了信心,再沒任何音訊。村里的一些人的風涼話就出來了,有人說,他們家肯定上輩子做了虧心事,兒子半路瘋了是報應,回光返照后讓雷給擊死的;還有人說他家看兒子是累贅,引到溝畔故意推下去被洪水沖走了。究竟是死是活,沒人確切地知道,說三道四的熱乎勁兒過了,這個人也慢慢地被淡忘了。
第二年的冬天,我們還在礦上賣柿子,礦上有個老工人無意中說起賣柿子打架被拘留罰款的事情,提醒我們注意,不要惹礦上這幫娘們,她們得罪不起。當我跟他說之前那個同鄉回去之后成了瘋子,已經失蹤時,這位老工人先是傷心,接著很快以驚訝的眼神盯著我們,停了一會兒,掃視了一下周圍,確定沒有人,才神秘地對我們說,你們知道和你村上人打架的那幫娘們是什么人嗎?沒有等我回答,他就把嘴趴在我耳朵上說:“聽說過前幾年煤礦瓦斯大爆炸嗎?死了一百號人,就是我們礦。這幫娘們就是在瓦斯爆炸事故中死了男人,頂替男人來上班的婆姨。她們死了丈夫,心里的傷用啥都無法彌補,礦領導都讓三分。你們村的人和這些婆姨吵了架,多半是被她們在礦難中死去的丈夫帶到陰間去了。”
原來如此。不知為什么,我對那些婆姨由開始的害怕、憎恨,一下子變成憐憫、同情,她們再來買柿子,我臉上都是堆滿笑容,嬸啊姨啊地叫個不停,拿柿子從來不說價錢,柿子想拿多少就多少,錢隨便給。
人心換人心,四兩換半斤。一來二去,這些阿姨們不但不少給錢,有時趕到吃飯時間還把熱騰騰的饃饃送來。柿子得一個星期才能賣完,這就意味著七天幾乎沒有洗臉的地方。在那時的礦區,家家戶戶都是靠煤取暖做飯,一到做飯時間,上空不知道有多少個煙囪在冒煙,落到柿子和人身上都是黑點。礦上唯一的這條街道也是煤炭運輸的通道,大車通過后,整個街道就變成了黑色的世界,柿子也由紅變成黑了。而礦上的生活用水非常短缺,每天只有在早上十點鐘供一個多小時的水,到了供水時間,不分男女老少,挑著水桶排著長長的隊,經常出現后面的人還沒有輪到,管子就停水了,為了多搶到一桶水,經常發生爭吵打架的事情。在這樣的環境下,我一個外來賣柿子的去哪兒洗臉啊,一個人一周不洗臉,可想而知得什么樣了。這時候,這些阿姨們就會端著一臉盆熱水,拿著毛巾、肥皂到我們跟前,并親切地說,娃啊,把臉洗洗,像個討飯的一樣,誰還愿意買你的柿子。每一次,我的眼淚都不由自主地流出來。我把手伸進熱乎乎的水盆時,阿姨又把肥皂遞過來,肥皂的香味,從指尖充斥全身的暖流,都刺激著我的感情,使我的眼淚一下奪眶而出。好在是低著頭洗臉,淚水和污垢都一起被沖走,我內心的脆弱沒有被阿姨們看到。
我當時想,人這一輩子,注定要經歷許多,有時有爽朗的笑聲,有時有委屈的淚水。這些阿姨的親人們為了共和國的煤炭事業而犧牲,她們家里的頂梁柱也隨之倒了,她們的情感必定遭受了嚴重的摧殘。她們和我一樣來到這陌生的地方,也需要別人的理解、同情。當自尊心得到尊重,失去親人的悲痛稍微有些平靜的時候,她們便會加倍地流露出內在的善良,對人送出關愛和憐憫,這種的關愛和憐憫沒有高低與貴賤之分,也沒有親疏與遠近之別,她們連我這樣一個素不相識、窮賣柿子的都這樣關愛,可想她們不知道關愛過多少人。溫熱的毛巾擦凈臉的時候,我真想大聲叫一次:阿姨。
正是這些善良的阿姨,讓我認識了真正的煤礦人、真正的礦嫂。我在之后從事的記者工作中,報道大小礦難不下十次,事故的善后工作處理中,經常有礦領導對遺屬采取惡劣的態度,碰到這種情況,我心里就像在流血,我真想大呼一聲,為這些在痛苦中的阿姨們說句公道話,但職業的原則性不允許我這樣做,于是只能在無人的時候對她們加以慰藉,再表達一點兒自己微薄的心意,只有這樣,我的心靈上才能得到一絲安寧。
柿子賣的時間長了和礦上人相對熟悉了,除了無微不至關心我的阿姨們,還有許多叫不上名字的工人師傅,他們看見我們都爭相打個招呼,或者投來微笑的眼光,在與他們的聊天中,我也慢慢了解了這個煤礦的一些情況。
阿姨們的丈夫經歷的那場特大瓦斯爆炸事故,當時震驚了全世界,關中的一個生產大隊在那次事故中就有十三個鮮活的生命消失了,他們其中只有三人結了婚,遺孀被安排在礦上充電房上班,或者其他類似的地面工作;沒有結婚的遇難者,則是安排兄弟或者直系親屬到礦上繼續下井。發生事故時,煤礦還是軍事管理,封閉了對外的一切消息,從煤城渭北市到礦上三十多公里的公路全部封閉,只允許救援的車輛通行,渭北市所有的木材加工廠為遇難礦工做棺材。被管制的公路上除救援的車輛外,全是裝著棺材的大貨車。進礦的車輛是空的,棺材裝在車廂里不是很顯眼,而出礦就不一樣了,車里除了裝著遇難礦工遺體的棺材,還裝了多半車的煤。煤在當時是緊俏物資,我們賣柿子回去空車也曾想過能否拉一車煤,那是比天還難,要礦長批條子才能準許,這樣非分的念頭很快就打消了,想也不敢再想。可想能給遇難礦工裝大半車的煤,和棺材一起運回去,是對家屬多么大的安慰啊!遇難礦工的地位是那么的崇高。
棺材裝在煤堆上,用粗壯的麻繩從不同方向不同角度,死死地捆住棺材,上面站著四到五名礦工,不是遇難者的鄉黨就是工友,他們以這種方式護送工友回家。另外,車上還放幾把鐵鍬,無疑是到家卸煤用的,裝著礦工遺體棺材的車輛行走在公路上是那么的扎人眼球,那樣的悲傷與沉痛。
礦上人說,半年時間,礦上陷入一種陰暗的悲痛之中,所有人把眼淚都哭干了,為了吸取事故教訓,懷念遇難礦工,播送新聞的大喇叭停播了半年時間,礦難已過去了好幾年,人們才慢慢地緩過神來。
那時候年幼,對災難、死亡理解得不是很深刻,總覺得離我是那么遙遠。隨著年齡的增長,后來親身經歷了多次礦難的采訪,眼看著同事從身邊消失,我才對這個礦曾經的那場特大礦難感到恐懼。人和大自然做斗爭,礦工從事常人看不見、理解不了的高危行業,事故率是客觀存在的,煤礦和軍隊一樣,國家有死亡指標,而煤礦工人明知道有危險,死亡率高,他們還是要往前沖,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們從事這項工作之前,就做好了獻身的思想準備。共和國工業起步階段,國民經濟建設急需要煤炭,煤礦工人心目中有無限的榮譽感和自豪感,認定即使獻出了生命也在所不惜。
有一件事情讓我非常敬佩,上一年級的時候,老師讓同學唱的第一首歌《唱支山歌給黨聽》的詞作者,就出自這個礦一名礦工之手。作者姚筱舟在井下邊挖煤,邊構思,升井后趴在集體宿舍的床板上一口氣寫成,投在雜志上發表,被雷鋒發現抄錄在日記里,朱踐耳譜成曲,從此唱紅了祖國大地的大江南北、長城內外。從對煤礦間接的認識中,我深感煤礦行業的偉大,崇尚煤礦險惡而有挑戰的職業,向往煤礦工人內心的那種榮譽感與自豪感,勵志努力當上一名煤礦工人。通過賣柿子的經歷與感悟,我親身體會到礦區是個大社會,一旦能融入這個群體,就再也不用拉架子車掙錢養家糊口了,每月4日按時發的那五十八元工資,抵得上一家人一年的農業收入,而且在這里能干出名堂,回家招人羨慕。
那個年代,農村還沒有化肥,農民不懂得科學種田,我們村里一畝地最多只能打四百斤麥子,一個勞動力每天掙九分錢,生產隊給各家各戶分配的口糧夠吃半年,是煤礦、柿子這些沒有本質聯系的概念與物質,讓我們方圓幾十個村莊幾千號人度過了饑荒,過上了平淡滿足的生活。
拉著架子車到煤礦賣一趟柿子,一個來回快了七天,慢了八到十天。那個時候沒有瀝青路面,全是爐渣鋪的或高低不平或泥濘不堪的土路。千里之行,始于腳下,每一次去之前,白發蒼蒼的母親都要親手做一雙粗布鞋給我穿上。一個來回,鞋底的前掌和腳后跟就磨透了,去是上坡,腳掌用力,到地方了鞋底的前半部就磨透了,回去是下坡,腳跟抓地,車子才能不催人,到家鞋底的腳后跟就見地了。母親看著好好的鞋幫,再看看鞋底磨出像眼鏡一樣的兩個洞,心疼之余,節儉的她總是舍不得扔,用納鞋底的環錐小心翼翼地把鞋幫拆下來,再做一雙新鞋底納上。正像解小東唱《中國娃》中的那句“最愛穿的鞋是媽媽納的千層底”一樣,穿起來特別的舒服。當時還沒有那么高的境界,只要穿上媽媽納的鞋這一趟不露腳就是最大的滿足,柿子能賣上個好價錢就是對母親辛勞的最好回報,而老人們的期盼是只要娃不出啥事,安全回來就好。
正常情況下,路上來回走三天,再賣上三到五天,有時一個星期不洗臉也從來沒有覺得低人一等,心里非常快樂。這是在社會平等條件下,內心一股求生存的欲望在支撐,什么面子、形象等外在的東西,在特定環境下,顯得是那么的蒼白、渺小。
我們村許多人雖然吃不飽肚子,但心情是快樂的,因為大家都是平等的,思想很單純,沒有過高的企求,能吃飽飯,就是最大的滿足。記得一次和同伴一人拉著一輛架子車的柿子不到五天就賣完了,而且價格賣得很好,七十多塊錢,刨去成本二十五元,凈賺四十五元,同伴手大,敢花錢,非要我和他拉著架子車路過煤城,到所謂最繁華的五里鋪火車站理發。那是渭北市煤城的中心,遠近聞名,方圓百里的人們都知道煤城的五里鋪,就連我們賣柿子礦上的礦工,休假來煤城,必去的也是五里鋪,他們說,不到五里鋪,就等于沒有來。眾人向往的地方,我何嘗不想去看一眼呢,見識一下大城市的繁華和精彩,回去也好給那些一輩子也沒有去過縣城的大爺、奶奶、大伯、嬸嬸們亂吹一通。可是又一想,我衣衫破爛,臟兮兮的,一股汗腥味不說,臉黑得和剛升井的礦工一樣,屁股后面還拉個架子車……強烈的自尊心一下沖淡了我去那兒的念頭,但是同伴反駁我的理由更充分,說,渭北煤城人大都是從河南逃荒過來的,比你窮的人多的是,不要認為自己還是根蔥,沒有人注意你。
同路不舍伴,他執意要去,我只好服從。我倆拉著架子車從一條狹窄的街道向南走,街道上人不是很多,來來往往的有馬車、汽車,也有套著毛驢的架子車,拉著山里人產的山貨穿行。他們把毛驢拴在附近的電線桿上,把裝飼料的口袋解開,毛驢眼也不閃一下,腦袋就一下伸進飼料袋子不停地吃草。主人把山貨擺在街道的兩旁售賣,有山雞、兔子,還有核桃、酸棗之類叫不上名的干雜果。街道彎彎曲曲的看不到盡頭,也不知道它到底有多長,看見前面沒有路被山隔斷了,繞過山頭又出現了。無法辨別方向是東是南,只能用左右手說明當年我們眼見的最大城市的情景,右手邊是山,所有房屋、建筑依山勢形成,綿延起伏,錯落有致,給人一種向上的沖天視覺感,著實讓我倆這個小山村長大,只去過一次縣城的農村娃開了眼界,見了世面,真想不通那樓房是怎樣蓋到山上去的;左手邊是一條河,河兩邊是用石頭壘起來的,顯得很整齊。河的對面還是山,約莫著沒有右手邊山上房子多人多。再走一段就能看見高大恢宏的建筑,還有連在一起有幾十米長的小車廂,嗡嗡地向山頂爬去,不時還有一列列吞云吐霧的火車,鳴著長笛,拉著裝滿煤炭的車廂,沿河邊的鐵軌向遠方駛去,震得整個山道都好像在晃悠。火車過后,飄在空中的煙塵彌漫了整個城市,擋住了人們的視野。煙塵落在地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黑色顆粒,仿佛剛才天空飄過的是一場小雪,不過不是白雪,而是黑雪。
這才是大城市,一派欣欣向榮的工業美景,簡直太美了,美得讓人熱血沸騰。我那暖流涌動的心,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動。在激動與亢奮中,我倆不知不覺地到了城市最繁華的地段,真像趕集一樣,摩肩接踵。我倆的架子車占去了很大的空間,好在那個時期沒有見到城管,也沒有見到交警,也沒有限制架子車通行的“禁行”標志,人們都是從我們前或車子后繞著走。沒人慢下來多看一眼這是什么車,拉車子的人是啥模樣,好像他們早已習以為常,似乎架子車、拉車的人本來就屬于城市的一員。他們的淡定、從容,讓我意外又感動。
實在走不動了,也不好意思影響交通,只好將架子車停在了一個門牌寫著“延安理發館”的門前,想著等下市人少了再走,不能老影響市容。可是越等人越多,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時候才能少下來。同伴從理發店半開的門縫里,向里面瞄了兩眼,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走到我跟前突然產生了奇想:咱進去剃頭(當地把理發叫剃頭)。我直接愣住了。不容我說話,同伴意志很堅定地說,走,快走,我看里面沒人剃頭。我堅決不去,也不讓他去,心里自言自語地說,自長這么大都是父親用剃頭刀子剃,別說去理發館剃頭了,就連見也沒有見過。現在又是這副模樣,咋好意思進去呢。再說,在這里剃頭不是白剃的,誰知道剃一個頭要多少錢,頭不剃餓不死人,但是飯不吃不行,賣柿子掙這點錢多么不容易啊!家里還在等錢回去托人到黑市上買過年的糧食哩(過來人都知道,那個年代,穿衣憑布票,吃飯要糧票,有錢買不到糧食),花錢剃頭簡直太奢侈了。看我還在猶豫呢,不知道他哪兒來的這股勇氣,硬拉著我推開了理發館的門。理發店一男一女穿著白大褂,等我們還沒有張口問價錢,那個看上去有三十來歲的男人就很職業性地先開口了,理發嗎?誰先來,洗洗頭。我再也沒有勇氣說什么了,當然是同伴先上了。那時的理發館不像現在的那么豪華,各種自動化設施一應俱全,那時的理發店只有兩把椅子和一個臉盆架。那個女師傅給同伴把白大褂圍在脖子上,在一桶里舀了瓢涼水,再從窗臺上那一排的電壺(就是保溫瓶)中,熟練地拿了一個,揭開壺蓋,將熱水倒在臉盆的涼水里面,把同伴的頭壓進去給抹肥皂,用手洗……此時的我真不知道是啥心情,一個在農村幾乎和女娃都沒有說過話的同伴,哪兒來這股勇氣,要到這里剃頭,而且還是一個漂亮的女人給洗。到底多少錢,我腦子已經沒有能力考慮這些了,只感覺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切都飄了起來。我也看見同伴被女師傅把頭壓在水里的那一瞬間,他的腿顫得非常厲害,幾次都把臉盆架撞得晃悠,只可惜洗頭的女師傅只顧著給他頭上抹肥皂,沒有感覺到。
我想同伴是親歷者,他的心情比我更復雜,如果是我,我也許很順服地讓這個女洗頭師傅擺布,也許不顧一切地沖出理發館,架子車什么的一切都不顧了,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躲起來,后來會怎么樣,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當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緒旁若無人時,突然聽那女的說,這個同志咋這么臟?我一下清醒了,思維又回到了現實,回到了理發館,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他是司機。”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幾乎沒有意識。那女的邊洗邊“哦”了一下說,難怪,整天在路上跑,怪辛苦的。
剃頭是那個男師傅,用的是電推子,我看見同伴聽到電推子發出嗡嗡的聲音時,頭一直往里縮,從左邊推,他頭向右邊倒,從右邊推,頭向左邊倒,師傅矯正了他好幾次,他臉上的汗水像拉柿子上坡似的,一個勁兒地往外淌。理發師傅好像沒有任何感覺一樣,拿條毛巾淡淡地說了一句,頭不要動,把汗擦一下,又職業性做他頭上的活兒。此時,我開始擔心,同伴頭剃好了,我咋辦?師傅用毛巾甩掉了同伴身上的頭發,對著我說,給你洗。我已經沒有勇氣說出硬話了,喉嚨眼里擠出三個字:我不剃。那個男師傅說,可以,你的頭發不是太長,過段時間長長了再來。我如釋重負,一下子輕松得好像在天上的感覺。
整個過程持續了多長時間,我不知道,按照常規理發也就十幾分鐘,但我好像整整過了一個冬天,一句不用理,讓我又回到了春暖花開的季節。而洗頭女師傅和理發師沒有任何的感覺,也許他們見得太多了,我們的不良反應,都在他們的掌控之中。只是,那個理發師送我們倆出門的時候,架子車把理發館的門前占去了一大半,聯想到我剛才說同伴是司機的話,理發師非常驚訝地說:“哦,你們原來是這個車的司機。”
這是幼年時期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個真實的故事,現在想起來還是那么耐人尋味。
在那個年代,我們國家窮,沒有機械化耕種,科學種田還在起步階段,我們家鄉土地貧瘠,更是靠天吃飯,糧食產量低,農民普遍吃不飽肚子,但社會是公平的,不是誰一家窮,我知道最大的官,大隊書記到生產隊長家的孩子和我們一樣扒火車賣柿子,有時家里也斷頓。窮,大家都窮,誰也沒有怨言,都在拼搏,齊心協力,共渡難關。所以,人們的心情和精神世界還是快樂的。
扒火車、拉架子車賣柿子,能解決生存問題,但也發生了許多不應該發生的事情。曾有一次,我們鄰村的一個人因扒火車讓安監人員訓了一頓,但最終還是讓上了車,這個人為了發泄私憤,轉火車掛鉤開關,導致車廂脫節,結果被拘留,專門在我們公社開公審大會,讓大家引以為戒。在人們心中,只要生活還能勉強過得去,吃飽肚子,誰也不愿意再受那種讓人擔驚受怕的苦。每年冬季,往西邊煤礦賣柿子的人越來越少了,尤其是三中全會以后,國家把土地承包給各家各戶,柿子和煤礦、火車的話題就漸漸從人們關注的目光中淡出了。
人總得要吃飯啊!計劃經濟時期,一切都得憑票供應,手里即使有點錢也買不到糧食,只能偷偷摸摸地買黑市糧,但是黑市糧價很高,量很少,只能應急,解決不了根本問題,一旦被發現了就要受批判。聽說附近一個叫涼水溝的煤礦,不用開大隊證明,也不用礦長批條子,隨便去就能拉到煤,鄰村已經有人把煤拉到南邊換回來了糧食。這是天大的好事啊!為了證實這一消息,我還專門跑了幾公里路去鄰村打探虛實,回答確有其事,但車太多,得趕半夜去排隊,等到天黑才能買到煤,去得晚了得等兩天。我和同村一個比我年齡大兩倍叫天順的同輩,先去試探一趟。雖是同輩,但人家比我年長得多,見識又廣,村里人都知道,他在生產隊里干活,經常心不在焉,轉彎抹角地做一些小本生意,大家都叫他聰明人。那個年代,糧食是緊俏物資,一旦被查出來就給扣上投機倒把的帽子,糧食和架子車都會被沒收。父母考慮他和我們家關系很好,一來常在南邊做小本生意,人熟悉;二來見識廣,人活道。有天順哥在,他能把死的說成活的,不管遇到多大的麻煩事,都能隨機應變,順利過關,不會吃虧。說明情況后,他樂意帶我一起做煤換糧的生意。
我們凌晨一點鐘出門,以前賣柿子的方向是向西,而這次要到涼水溝礦拉煤是東北方向。走出我們村半個小時,下一道兩公里的坡,過一條叫不上名字的小河,再爬兩公里的坡,再有一個小時就到了涼水溝煤礦。這個礦在一個溝壑邊上,還沒有看見煤礦是啥樣子,就有一條長長的隊伍排在路的中間,有馬車,有毛驢拉的架子車,也有像我們這些人拉的車子,還有用騾子和驢來馱炭的。路的兩邊已經被騾子和驢橫七豎八地給占滿了。粗略看了一下,排的隊伍有一里路那么長。
煤礦上是八點上班。我們還算來得早,十二點就輪到我們了,礦上沒有秤,也沒有磅,是按照容量計算,汽車、馬車多少錢不得知道,一個架子車裝滿五塊錢,估計在三百五十公斤左右,比一車的柿子重一倍還要多,不用擔心路不好把柿子震壞了,可要解決車子重,下坡得一個人站在車子后面壓住,拉車的人使勁兒拽著,慢慢前行。一旦把握不好,車子失控,就像汽車下坡剎車失靈一樣,后果不堪設想。上坡兩個人可不夠用,如果是自家燒火用煤,可以用生產隊的牲口接車,而我們是為了換糧拉的炭,自然就不能沾生產隊的光了。兩家得組織四到六個人,按預計的時間、地點在坡底接車,一起用力把車推上來。
我們家鄉的地理位置是一個四面低,中間唯獨凸出,東西走向十公里,南北長度不到兩公里的旱塬,人們都稱為長壽塬。實際并不有利于長壽,夏季被一條橫斷山脈擋住了直射的陽光,比周邊氣候相對濕潤,土壤保墑性好,收成比較穩定一些,但原始的耕種模式,改變不了饑不擇食的窮根,而這種獨特的地勢,增加了百姓的勞動強度。我們下一道坡,上一道塬把煤拉回來之后,要零點起身,再下坡才能把煤拉到三十公里以外的平原地區換糧食。第一次家里人不放心,一直把我們的車子送到坡底,川道里的路相對平坦,趕天亮到了一個叫廟塬的大鎮點,天順哥確實名不虛傳,我倆的車子還沒有停下來,就有不少人上來打招呼,沒有談價錢就硬拽著天順哥就把煤拉到旁邊不遠的一戶人家。這戶人家顯得比較富裕,架子車直接就順大門拉進去了。主人看上去有四十多歲,言語很溫和,說你們走了一個晚上的路,很累了,不用再走了,我絕對給你好價錢,天順又不是外人。還說把煤就倒在院子里,不用往后院灶房挑,自己下午沒事了慢慢提進去。此時,天順哥示意我把煤往院子左邊的一個角落里倒了些,我猶豫了一下,兩次談價錢只說了一半就被天順哥的一個眼神給逼了回去,他還向我視了個非常得意的眼神。
把煤卸好后,主人回屋不大一會兒就提著少半口袋的苞谷出來了,天順哥把我們拿的口袋張開,苞谷就直接倒進去了。然后主人好像故意笑瞇瞇地對我指著天順哥說,我們是多年的朋友了,他拉來的煤我放心,苞谷不用稱,保證要多出幾斤,不信你回去稱。我和天順哥都連連點頭,說了許多客氣的話,告別了主人。一出門天順哥就一臉得意揚揚的,在我面前直夸他在這里人緣是多么的好,并神氣地對我說,不是我在給你小弟吹哩,除了你嫂子外,我在這兒還有個小孩娃,已經七八歲了,下次有機會來我讓你開開眼界。對于這無法證實的話,我只有半信半疑地應著,但從心底對這位同輩有了一絲崇拜。
他說,兄弟,今天的事情已經辦完了,咱倆美餐一頓,回去就有精神了。我當然無條件地服從。按照他指的路線,我們走到了這個鎮點最東頭一個面朝北,前面放著幾個木桶的地方。門牌上沒有寫任何字。天順哥說這是個國營食堂,咱弟兄倆就在這里美餐一頓。我說國營食堂要糧票,咱沒有啊!天順哥說,這你就不要管了。進去之后,一個胖乎乎的廚師問吃什么,我們說來兩大碗面,廚師說有糧票嗎,天順哥說,沒有。沒有吃不成,廚師說。你們領導在嗎?廚師一驚,你認識我們領導?天順哥答了一句,我倆是結拜兄弟。此時我捏了一把汗。廚師說,在后邊辦公室里,你去吧。天順哥沒用多大一會兒就一個人出來了,手里拿了個紙條給廚師。廚師看了一眼說,交四毛錢。我趕緊拿了五毛錢,廚師拉開抽匣找了我一毛錢,沒多大一會兒兩大碗熱面條就端了上來。這碗不是一般的大,是西山人說的那種真正的大老碗。面是手搟出來的,那個年代還沒有電動壓面機。碗里除了滿滿的白面條外,還有豆腐、紅白蘿卜拌的臊子,雖然沒有肉,廚師說菜是大油炒的,吃起來非常香。吃完還不夠,我們每人還盛了兩老碗面湯,將自帶的苞谷面饃泡在里面。臨走時天順哥還趁師傅不注意,把別人桌上的老碗順手裝在饃袋子里,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起身向廚師告辭向食堂外面走。出了門沒等我問老碗的事情,他就先開口了:兄弟,第一次換糧順利吧?我當然十分滿意地說,這都是哥的功勞,不但糧換得順利,沒有糧票還在國營食堂里美餐了一頓,除了你任何人都沒有這氣派。天順哥笑瞇瞇地說,那你得報答一下了。我說行。天順哥說,光說不算,得有實際行動。我說現在你割我身上肉吃都行,還有什么做不到的。天順哥說,沒有那么嚴重,我坐車上你把我拉上就行了。他這么一說我反而感到有些過意不去,這算啥要求,快坐車子上,我把哥供上。說話算數?快坐,一點兒問題沒有,這還算事嗎?下苦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力氣。
就這樣我拉著他邊走邊說話,回去是一路小慢上,拉著換回來的三十多斤苞谷和他,那個年代人都不胖,但和糧食加起來有七八十公斤,開始還沒有什么感覺,但越走越重了。大概已經走了十多公里,我想再累也不能說,到那兩公里的陡坡,天順哥不用說也會下來幫我的忙,現在說累,證明自己說話不算數。我硬撐著拉到陡坡底下,可他沒有絲毫下車的意思,我停下來說歇會兒再走,用意暗示他我實在太累,快走不動了。可他卻說歇會兒再走也行,沒多遠了,鉚著勁一鼓作氣就沖上去了。看沒有任何希望,我只能拼了。此時的天已經黑了,記不清那天是十幾,月亮特別亮,我踩著月光,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從這一公里約三十度的陡坡下把架子車拉到坡頂的。
我一下累得癱在了地上,坐在街道國營藥店的檐臺上,沒有一絲的力氣,可天順哥還是坐在車子上不下來,說現在都是平路,再堅持一下就到家了。遇上這樣的兄長,我兩股眼淚流了出來,可啥話也說不出來,好在年輕,歇了會兒又緩過氣來。當把天順哥和架子車送回去,我又拖著疲倦的身子回到家,母親開門時我已經沒有抬腳過門檔的力氣了,一下子倒在地上昏了過去,等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第二天晚上家家戶戶點燈的時間了。
煤礦、煤炭,我的整個幼年到青年的全部人生經歷都是和這兩個詞聯系在一起,由于貧窮荒廢了學業,小學斷斷續續地沒有讀完,中間因為請假多,留了一級,而這一年的冬天實際都在煤礦賣柿子,只能說留了一學期,初中滿打滿算也是上了兩個春季,冬季也都是在拉煤換糧食,拉煤賣錢,兩天一趟用煤換糧,一趟賣煤,用賣煤賺來的錢再買煤換糧食……本該認真讀書上學的年齡,就是這樣度過的。
1975年是最后一屆推薦上高中,我因留了一級錯過了,1976年恢復高考,我是那樣的一種學籍,也就自然放棄了參加高中的升學考試,勉強拿到了一張兩年制的初中畢業證,由此我接受的正規教育畫上了終止符。
每個人的一生都能寫成一部書,而我這部書的前半部比較艱難,許多地方不說別人,就連自己也讀不懂,整個童年、幼年受教育的程度非常欠缺,也是一生無法彌補的缺陷。但是,生活往往就是這么公平,讓你占了這頭卻顧不上那頭,學歷的缺失使自己在追求事業高度上留下自卑和缺陷,而過早扭扭捏捏地走向社會,讓我懂得了一個降臨在這個世界上的男子漢應當承擔的責任,更重要的是拓展了認識社會的寬度和廣度,為自己在人生的道路上,要做一個什么樣的人,提供了堅實的參照。
煤礦、煤炭、礦工,我認識你的大幕才剛剛拉開,我的一生是注定要和你聯系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