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示】

站在陳深的角度看去，充盈在視野兩側的，是高山與大海的比鄰而居——

一邊，是雄渾巍峨，凝視著浩瀚廣博；另一邊，是碧波潮涌，仰望著巋然不動——如此懸殊而壯麗的景致，不由得讓身處其中之人，心懷激蕩。

從古老大陸的東方出發，渡過放眼無垠的太平洋，穿行半個地球的根根經緯，登上這個狹長國家的海岸，無論行車亦或徒步，只需驅馳不足一百公里，就能見識到，在地球上南北綿延、長達八千九百余千米的亙古長脊——安第斯山脈的英姿。

自南美洲最南端陰寒陡峭的合恩角，一直到大陸北面溫暖醉人的加勒比海沿岸，慈祥的安第斯母親，像是恬靜地橫臥著自己的軀體，筑起了一道連綿不絕的自然屏障。

她將山腳之下狹窄的西海岸地區，同南美大陸的其余部分徹底分隔開來，雕刻出極富特色的地理風光，隨即衍化出與之依附伴生的原生態文明。

作為“南美洲的脊梁”，安第斯不乏海拔六千米以上、終年積雪的卓越高峰，在她的寬懷庇佑下，大陸西海岸這片南北縱橫與東西跨度完全不成比例的土地，還是受到了獨有的憐愛與恩賜。

銅、金、銀、鋰、鉬、硝石……每一種珍貴礦藏的儲備與出產規模，都在整個世界上占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作為聯合甲方礦業集團派駐拉美大區分公司的技術支持，陳深入職以來的首次海外經歷，剛剛超過半年的記錄。

猶記得臨行前，部門主管曾反復鼓勵他：“好好配合甲方工作，也在國外開開眼界。回來肯定有你滿意的獎勵。小伙子前途無量啊！”

上溯至前寒武紀時期起，經過億萬年地殼的劇烈變動而形成了回返往復的褶皺山帶，將深埋地下的礦藏財富，向著地表淺層緩慢而執著地翻涌堆疊。

在被群山壑谷交裂分割而成的丘基卡馬塔盆地南緣，一片呈扇形鋪陳的斜坡，正慵懶地沐浴在熱情洋溢的曦陽普照下，在重巒疊嶂的密集山石上，覆蓋著朦朦一層翠綠色的薄紗，仿佛一汪青萍微浮的寧靜湖泊，而在地質勘探領域里，這種跡象則清晰地昭示著，一座大型天然淺層銅礦床脈的存在。

盡管已經歷經了近百年的不斷發掘，直至今天，這片富銅礦藏依然能夠源源不斷地，向人類奉獻出地球珍貴的饋贈。

在呈螺旋形狀向下繞行延伸的巨大礦坑側壁上，數以百計的橫向采剝作業點，正在如火如荼地開展工作：

魁梧的高壓輪鉆機開啟高速旋轉的鉆頭，緩緩突入斑駁堅硬的巖石，由鉆孔向外，如同水面漣漪擴散一樣的放射狀裂痕漸次放大，伴隨著鉆進深度的不斷加大，靜力失衡的臨界點瞬息掠過，護衛在最外層的大片石壁隨即崩碎剝落，露出了嶄新的礦脈新層；

銀灰色的重型電鏟在被注入額定功率后，陡然蘇醒過來，將汲取到的充沛電力，轉換為無鋒重劍一般的機械動能，通過遍布周圍的位移與角度傳感器的實時反饋，精密準確地調整著機械身姿，將鏟面以與礦層最恰當的角度，從水平方向切削而入，如同一枚巨大的手掌，擊碎并捧起散落的寶石；

隨著超大馬力引擎點燃柴油，而發出有力低吼的轟鳴，一輛輛重型自卸式礦用運輸卡車，從狹窄的礦山谷口魚貫而入，兩人多高的四組車輪，仿佛推移著一座座橘紅色的鋼鐵城堡，列隊繞經繁復曲折的堆放區后，便滿載著小山一般的礦石，向著需要它的外部世界快速轉運。

在接近礦坑底部較為平坦的一處崖臺，陳深正在擺設調試著一架墨綠色的儀器，那是一部簡易的深部探測儀。

在距離地表大約兩百米深的一處人工開鑿的平整崖臺，白天的大部分時間里，陽光都照射不到這里，除了通向最底層采礦作業面的一條臨時車道外，崖臺周圍都被仰角超過七十度的石壁緊緊包圍，而這種難得的陰暗和清凈，倒是為探測工作提供了相當不錯的電磁屏蔽環境條件。

這還是源于三年前的一次機遇垂青。

那時的陳深剛剛離開徜徉七年的大學校園，作為踏入社會熔爐不久的新人，意氣風發，信心蕩漾，急切渴望著自我展示的機會。

恰逢入職公司的新任總經理呂躍然，高度重視青年員工的發掘培養，甫一履新，即面向陳深這屆新員工，組織了一場青年前瞻思維暢想方案大賽。

聞聽此訊，企盼已久的陳深興奮不已，利用短短的一個多月時間，將腦海中醞釀已久的想法整理輸出，并利用部門閑置的設備進行多輪仿真驗證，在縝密思維的加工下，一份內容詳實的匯報材料終于形成。

并無太多懸念，在賽場講臺上，新穎獨特的暢想方案內容立即吸引了全場的目光，靈光閃現的頭腦，輔以自信激昂的演說，徹底征服了現場的聽眾和評委，憑借題為《深部礦產資源立體探測技術研究》的出彩匯報，陳深毫無爭議地摘得了大賽頭籌。

陳深猶然清晰記得，登臺受獎時，雙手遞過獎杯后緊握著他的右手的呂躍然，用無比溫和關愛的語氣對他說：“后生可畏，小伙子真是讓人刮目相看吶。咱們企業的未來可就依賴你們啦！”

在呂躍然的大力支持下，陳深順利地向所在部門申請到了一筆可以自由支配的預研經費，在本職工作之余，幾乎將全部精力投入到了深部探測裝置的研制中。

沒有時間出游，沒有功夫談戀愛，在其他人看來有些孤僻沉默的陳深，沉默地堅持著自己的熱愛，傾注了數百個日夜的心血，兩年后，陳深拿出了親手研制的首臺樣機。

在初期的測試中，樣機的工作效果并不理想，基于大地電磁三維探測反演技術的工作模式，基本可以推斷出三千米地殼深度范圍的地質結構分布，但對疑似礦帶層的具體元素成分，則難以快速直接判定，有時依然不得不采取費時費力的土巖鉆芯提取方法，以用于最后的驗證。

許多經驗豐富的工程主管常常打趣陳深，說他研究的玩意是個花架子，明明一鉆子下去就能弄清的事情，非要想通過蹲在地面，看看幾張反射圖像就找到開采的依據，真是太浮夸了。

對于企業作為主打招牌的礦產勘探及開采技術，以陳深的熟識掌握程度，在實際的野外礦藏探測開采工程中，尚不能做到獨當一面，但此次令公司無數人側目垂涎的海外工作機會，在呂總的推薦下，部門還是留給了陳深，并指明此次外駐機會的主旨，就是專門借助深部探測技術對礦藏定位開采的新方法，進行輔助驗證。

一個新人，竟然有公司總經理和部門的背書，不由得引發了一陣羨慕與唏噓。

然而抵達外場之后，半年來的幾次測試效果還是很一般，僅靠漸變色塊簡單區分的地下結構，只能大致表明巖層的致密程度、可能的地下空洞以及疑似的物質純體，并不一定就代表能夠發現有價值的潛在銅礦。

但天生執拗的陳深不服輸，一直在補充理論學習的同時，不斷嘗試改進著裝置的測試方法。

和多數國家達成項目合作意向所包含的附帶協議一樣，為了充分照顧解決項目所在國就業問題，在這里共事的三百多人里，除了項目經理、財務會計、技術支持等少數人是國內公司直接派來的，雇傭的當地人占到了礦區員工的大多數。

此刻在陳深旁邊，協助他拖引電源線纜的阿隆索·伊戈迪亞，是一位個頭不高、身材敦實、皮膚棕紅的小伙子。

在他一頭黑色的卷發下，生著一雙褐色有神的雙眸，長相頗與東亞人種類似的他，仿佛天生就與身邊時常高歌起舞的同伴不太一樣，總是顯得十分拘謹卻又對礦區內的各類設施特別好奇。

阿隆索話雖不多，干起活來倒還算麻利，陳深對他印象不錯，特意通過項目經理，向礦石篩選組的當地人工頭申請，把他借調了過來，作為自己的專職助手。

在國內時，陳深就通過學校圖書館的歷史書籍了解過，16世紀，以伊比利亞半島國家為代表的西方殖民者，曾給這片孕育過燦爛原生文明的土地，帶來了深重的災難。

在長達二百六十多年的異族統治歲月中，屠殺、疾病、掠奪、驅逐，使得印第安土著族群的人口急劇減少。

隨著白人的遷徙混居，如今，整個拉丁美洲超過75%的人口為印歐混血人種，而無論是在財富收入、教育水平、工作機會還是社會地位方面，歐洲人的后裔都對土著人群體形成了明顯的碾壓優勢。

“你應該是真正的本土人吧，為什么起了個歐洲人的名字？”也許不想讓小伙子在多次重復而繁瑣的準備工作中感覺太過枯燥，陳深主動打破了沉寂。

聽聞此言，阿隆索明顯地感到了一絲羞澀，臉上的紅暈十分明顯，他微微低下頭，“是我媽媽給我起的，她說這樣能更容易地在城里找到工作。”他小聲囁嚅道。

陳深問到，“那你怎么來到山里了？城里沒有適合你的工作嗎？”

“唔……”仿佛是被觸動了心事，阿隆索一下子打開了話匣，

“陳工，你知道我的家鄉嗎？就在圣地亞哥北邊的一處山谷，那里風景很好，依托著像父親臂膀一樣的大山——對，我們就叫它父親山。還有從山中淙淙流下的清澈小河，小時候，我最喜歡到河邊抓魚、壘石頭城堡，運氣好的話，還能發現水獺的窩，幾只小崽子依偎在一起，很可愛的。好想抱一只回家，但媽媽告訴我，要敬畏神靈，這些小動物都是山神的子民，不能隨意打擾他們的生活……”

看到陳深微笑而耐心地聆聽著，阿隆索恍然意識到，自己還沒有回答師傅的問題，趕忙打住了對兒時的回憶。

“圣地亞哥是我們國家最大的城市，我十六歲時就和最好的朋友薩萊去打工了。但是我們沒有大學學歷，連中學都沒有，只能在加油站、雜貨店和倉庫干些體力雜活兒。即使如此，那些白人老板還總是對我們不滿，說好的按當月績效漲薪水的許諾，從來沒有兌現，我們拿到的錢只夠吃飯，根本租不起房子，晚上睡覺，就只好在店里面打地鋪了。”

“我們在每個地方工作的時間都不長，因為老板不是克扣工資，就是隨意延長工作時間。我很沮喪，想回家了。薩萊卻安慰我說，可以再去市郊找找工作，去外國特別是那些東亞國家與我們合資的企業，碰碰運氣，估計那里不會對我們有嚴重的歧視。”

“于是你就來這兒找到工作了，對嗎？”陳深問道，“可是薩萊在哪，他沒和你一起來嗎？”

說到這，阿隆索又低下了頭，語氣變得有些悲傷起來，

“后來，我們再也無法忍受了，決定離開城市，收拾起全部的行囊——事實上一共只裝滿了半個書包，走過繁華的市中心，路過南部郊區的一片貧民窟時，突然有十幾個小青年攔住了我們，說著什么‘不要相信’、‘加入組織’、‘為自己生存而戰’之類的怪話。”

“說實話，當時我害怕極了，腦袋里一片混亂，這個時候，雖然薩萊也很緊張，但他用十分堅定的目光示意我快跑，同時挺身攔在了我面前。于是我轉身發瘋地狂奔起來，沒有人追上我。自那以后我再沒見過他……我承認自己是個膽小鬼，在最關鍵的時候，沒有和朋友站在一起。但我始終相信薩萊，相信他為我做的一切……”說到這里，阿隆索已經有些抽噎了。

陳深趕忙安慰起內疚不已的小伙子，“抱歉，勾起了你傷心的回憶。你知道嗎，在我們國家有句古話：’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你們只是失去聯系了，他一定不會有事的。”

阿隆索抬起頭，向陳深投來感激的目光，嘴唇微微翕動著，用勁點了點頭，卻沒再說出話來。

今天的測試效果依然沒有什么進展，陳深決定中止，先好好梳理一下思路。

夜幕降臨，阿隆索跑來陳深的住處，約他一起欣賞夜空，陳深也正苦無思路，毫無睡意，于是欣然應允。倆人喝了點咖啡后，披上外套出門了。

一路上，陳深緊跟著阿隆索穩健敏捷的步伐，經過二十來分鐘的跋涉，倆人登上了一座起伏平緩的小山丘。

站在丘頂上的視野很好，向東遠眺，隱約可見的安第斯山脈，正在夜色的掩映下，顯露出橫亙無垠的蒼茫輪廓，仿佛一道遠遠凝固著的海嘯幕墻，無聲而有力地傳遞著，一種無可匹敵的懾人威懾。

“陳工，不如躺下吧，你會看到我們這里最美的景色。”已經席地而坐的阿隆索，指著身旁一片茂密生長的草地說。

陳深躺了下來，無比放松地舒展著軀體。

此刻，滿目星辰璀璨，沒有了地球表面物體的參照，渺小與浩瀚之間，那令人嘆為觀止的時空距離感，似乎一瞬間消失了。

在暗藍色光滑絨布一般的深空背景上，鑲嵌著一層層無與倫比的奪目珠礫。

視野中央，被很多人描述為猶如牛奶傾瀉的銀河懸臂，恰似一條正在緩緩流淌的萬古長河，匯聚著億萬年尺度的宇宙歷史，囊括了數不盡光年的深邃虛空。

驚嘆不已的陳深第一次認真發現，星空的色彩竟是如此得絢麗多姿，如若以非黑即白的簡單對比，根本無法描述眼前的壯觀景致——

泛黃的孤星，赤橘的星云，明暗不一的淺藍星鏈，轉瞬即逝的極速流星……當然，還有那一輪亮若銀盤的當空皓月，在這距離地球最近的衛星天體表面，巨大的環山與深沉的月海，構成層次分明的斑駁暗影，顯映出人類文明亙古向往的神話依托。

在無瑕月光的照耀下，小山丘頂的草色倍顯鮮綠，讓人頓生憐愛之心。

看累了無盡的寰宇繁星，陳深將目光從天際收回身旁，愉悅地欣賞著月色微光下，一捧捧嫩綠生命的蓬勃不息。

不過很快，細心的陳深驀然發現，哪怕僅是在夜晚輝光的黯淡照明下，只要離開丘頂一段不長的距離，周邊草叢的長勢就明顯不如這里——無論是茁壯程度還是綠葉色澤，都要遜色許多，仿佛不是一個品種。

阿隆索顯然注意到了陳深的疑惑，有些悠然得意地說到，“這處丘頂下面一定有一座小鉬礦，是她呵護著這片草地。”

聽聞此言，陳深不禁吃了一驚，眼前的這個其貌不揚、沒有受過多少正規教育的小伙子，竟然有著不俗的化學知識儲備。

阿隆索吐了吐舌頭，不好意思地解釋道，“是薩萊告訴我的，雖然我們倆的家里都供不起我們上學，但他一直很喜歡讀書，不像我一看到文字就頭疼，哈哈。他說，鉬是植物體內必需的微量元素之一，只要有它在，就能促進植物對土壤空氣中氮元素的固定，從而轉化生成更多的蛋白質，此外，鉬還能提高植物葉綠素的含量與穩定性，從而增強植物的抗病性。所以，當第一次發現這片長勢旺盛的草場時，我就根據薩萊曾經教過我的這些東西，大膽預計下面應該有鉬礦存在。”

聽完阿隆索對謎底的揭示，驚訝之感略微消減后的陳深，很快，在大腦中感觸到，猶如一陣沉夜驚雷閃過：

地表的草叢能夠獲取地下礦藏的鉬，說明鉬元素能夠以微小顆粒的形態向地表遷移！

陳深抑制不住地大笑出聲來，隨即撒腿奔回住處的方向，丟下了在原地目瞪口呆的阿隆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