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心潔帶著教會的馬車過來拉糧食。賈蘭和店鋪里的伙計幫著往馬車上裝著那些沉甸甸的糧食袋子。袋子里裝的是今年剛剛打場的莜麥，莜麥還沒有炒過，還沒有那股子特殊的香味兒。袋子很重，賈蘭顯得很吃力。

“蘭蘭，快放下！這些力氣活兒不用你干!”董心潔在一旁指揮著裝車，見賈蘭也上手幫忙，便急忙說。

“誰說我干不了力氣活兒啊？董姨，你別用老眼光看人啦，現在的賈蘭不是幾年前你認識的那個大小姐了，我已經徹底脫胎換骨了！在部隊里，這種活兒我們常干呢。”

董心潔還是硬把賈蘭從馬車上拉了下來，在她耳朵邊低聲問：“你跟董姨說句實話，這一年多你根本沒去香港讀書，你是參加抗日隊伍去了，是不是?”

“我一直在香港讀書，哪兒都沒去。不信你問我姐我媽啊!”賈蘭似乎要指天發誓了。

董心潔笑了：“行，對董姨也不說實話，嘴夠嚴實的。其實呢，說你們姐妹倆去香港上學，這個主意還是我出的呢，你媽媽早把你的情況都告訴我了。”

“真的……哎呀，董姨是套我的話吧?”

賈蘭天真的樣子把董心潔給逗樂了，她看著賈蘭：“成熟啦，你跟以前不一樣了！”

賈蘭頑皮地說:“你以前對我不放心啊?”

董心潔一笑，未置可否:“蘭蘭，回到卓資山，各方面還適應吧?”

“適應。天天去逛商場，姐姐說我都變成購物狂了。”

“糧店的事情也適應了？”

“馬柜頭回家奔喪去了，現在糧店基本上就是我當家。沒問題，我肯定會把它管理得井井有條。”

“我在街上的電線桿上看見你們的小廣告了，你還挺會做宣傳。”

“董姨，你對我這么關心啊，連一個小小的廣告都注意到了！”

“咱們是一家人，我能不關心你嘛!”

“董姨，你在卓資山也算是知名人士，以后我要是有什么事情，你可得多幫忙。”

“那當然沒問題了！只要有事兒，你只管來找董姨。”

午飯時，賈蘭拉著董心潔回到幽蘭閣去吃午飯。二人剛拿起筷子，外面傳來敲門聲，賈蘭連忙去開門。門外，站著石田秀吉，賈蘭看著他有些意外:“石田，有事兒嗎？”

石田說他是專門來找干娘的，因為事情緊急，就找到這兒來了。他告訴干娘，他是來辭行的，馬上就得走。董心潔問他要去哪兒。石田說他要上前線。

“你也要上前線？”賈蘭有些意外。

“近來前方將士的士氣不高，我要隨田中先生去大青山督戰!”石田說。接著他告訴董心潔，前不久，日軍與八路軍李井泉和姚喆的部隊打了一仗，雙方損失都很大。這對日軍士氣是個影響，所以田中先生要親自帶隊前去督戰，點名要石田跟他一起走。

賈蘭問：“你去干什么？你又不會打仗。”

石田搖頭：“我們只是督戰而已。記得剛來卓資山，我曾跟隨部隊去過大青山督建連環炮樓，那原本是我的設想，以為能阻斷八路軍的西進。”

賈蘭脫口而出：“原來連環炮樓是你想出來的？”

“連環炮樓算是失敗了……這次跟隨老師一起去大青山督戰，我一定要建功立業。”

董心潔說:“石田，對你們日本軍人來說，建功立業就意味著多殺人，多殺中國人……我不希望看到你是個屠殺中國人民的劊子手。”

“干娘，我不會屠殺平民百姓。在戰場上，我們的敵人都是軍人，他們是八路軍，還有國民黨的軍隊。”

“石田先生，我說這次你還會慘敗而歸，你信不信?”賈蘭看著他說。

石田惱怒地說:“胡說！大日本帝國的軍隊是不可戰勝的！”

“那咱倆打個賭，看看到底誰贏!”

“賈小姐，你輸定了！”石田堅定地說。他想起了那一次與賈蘭的交鋒，這應該是第二次了。他不信會輸在一個女人的手下，對此，他有必勝的信心。

在鷲巢那間陰暗的房間里，貴寶正在向葉知秋進行著秘密匯報。這些天，跟蹤賈蘭的幾乎都是他帶著弟兄。雖然他是由岳麗直接指揮，但實際上，他還是隨時要向葉知秋單獨密報。

“處長，這幾天賈家二小姐除了上街購物之外，就是去糧店打理生意，打烊之后按點回家，哪兒也不去，沒有任何可疑異常的活動……我看對她沒有必要再進行監視了，把弟兄們撤回來吧?”

葉知秋思索了一會兒說：“她要真是八路軍派回卓資山來執行任務的特工，那她一定會有所動作。繼續監視。”

“是!”貴寶突然想起什么，“昨天，賈小姐和董心潔見過面。后來，憲兵隊的石田也去了賈家。過了一個多小時，石田和董心潔一起出來，石田用摩托車送董心潔回的梅力蓋圖……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去賈家了，會不會也在打賈小姐的主意呢?”

“這個日本人真是討厭，我已經警告過他不要插手賈家的事情，他就是不聽。看來，賈蘭的身份快包不住了。”葉知秋皺著眉頭說。

“如果石田知道賈蘭當過八路軍，會不會逮捕賈小姐?”貴寶擔心地問。葉知秋搖頭說:“那倒不會！賈二河是個知名人士，沒有充足的理由，

日本人是不會抓她的。再說，董心潔是石田的干娘，看在干娘的面子上，石田也不能把賈蘭怎么樣。不過，石田也許會在這件事情上大做文章的。”

“如果石田向蒙政會說我們包庇八路軍，會對我們非常不利。”

“有個辦法，讓石田抓不住我們的把柄!”葉知秋其實早已經想好了對策。只是這對策需要取得賈蘭的認可才能付諸實施。他的辦法就是——既然賈蘭的身份包不住了，那就索性不包，讓她在報紙上公開發表聲明，與八路軍脫離關系。只要使出這一招兒，不僅賈蘭成了策反八路軍的成功的例子，同時也堵住了石田的嘴巴，可謂一舉兩得。葉知秋還有更為長遠的思考，只要賈蘭發表了聲明，也就斷了她的退路，八路軍就會把她當成最可恨的敵人。

“賈小姐愿意公開發表聲明嗎？”貴寶問。

“她要是愿意公開聲明，那就說明她和八路軍沒有關系；如果她不愿意發表，那就證明她還是八路軍的人。”

“處長，這簡直就是塊試金石啊!”

葉知秋擔心的是——賈蘭不會答應他發表聲明，與八路軍脫離關系。果然，當葉知秋把一張紙交給賈蘭時，賈蘭疑惑地看著問這是什么。

葉知秋告訴她說：“這是替你起草的一份跟八路軍徹底脫離關系的聲明。你在上邊簽個字，然后送到報館去發表。對你的過去，就沒有人再追究了。”

賈蘭看著聲明，生氣地說：“我脫離八路軍已經夠丟人了，你還讓我在報紙上發表什么聲明，這不是讓賈家人跟著我一起丟人現眼嘛!”

“跟共產黨劃清界限是光榮的事情，怎么能說丟人現眼呢?”

“再光榮我也不簽!”

“賈蘭，我這是為了你好!”

“什么是好什么是壞，我能分得出來。”

“只要你簽了這份聲明，我就介紹你到我的情報機關做事。”

“是嘛？那你得告訴我，你的情報機關是姓蔣還是姓德。”

葉知秋神秘地說:“坦白地說，我早不在軍統干了。現在我為蒙政會做事!”

賈蘭吃驚地看著他:“這么說，你以前一直在欺騙我？”

“這不叫欺騙，這叫保密！那時候你在八路軍，我當然不能讓你知道我的真實身份。”

“你現在為什么告訴我？”

“第一，我想發展你參加我們的組織;第二，我一直喜歡你!”說著，突然緊緊抓住賈蘭的手。

賈蘭沒想到葉知秋會這樣，極為厭惡地甩開葉知秋的手:“放開我……姐姐怎么會嫁給你這種人！你真讓人惡心！”

葉知秋認真地盯著賈蘭說：“只要你點個頭，我馬上和你姐姐退婚，我要娶你……”

“別癡心妄想了！我告訴你葉知秋，這絕不可能。

葉知秋的臉由紅變白，由白而紫:“好！那你就考慮一下參加我們組織的事吧！”

賈蘭神情淡淡地:“沒興趣……”

“別急著拒絕，你還是好好考慮一下再回答我。”

身穿長袍的老胡一路走來，他警惕地環顧四周，確定無人跟蹤，才向糧店走去。

二后生看見進門的老胡，急忙迎上前去：“喲，老板您來了！上回您定的那批卓資山頂上的莜麥已經到貨了，我們經理正等著你呢。”

“帶我去見經理。”

“請跟我來!”

賈蘭警覺地關上房門，將葉知秋起草的那份《聲明》遞給老胡。老胡看著，皺起了眉頭：“葉知秋給你開出的條件是，讓你在報紙上發表脫離八路軍的聲明他就吸收你加人他的特務組織?”

賈蘭點頭說:“讓我登報公開發表退出八路軍的聲明，這我辦不到！”拿過那份《聲明》就要撕掉。

老胡急忙阻止，從她手里搶過那份聲明：“不！這個條件你可以答應!”

賈蘭吃驚地看著老胡說:“你要我公開聲明脫離八路軍當叛徒?”

“賈蘭同志，不發表聲明就不能取得敵人對你的信任。現在組織上指示你答應他的條件。”

賈蘭痛苦地說:“戰友們看到我的聲明，會怎么看我這個人?”

老胡嚴肅地說:“為了抗日救國的大事業，你個人的名聲暫時受到一點影響又有什么？你放心，將來我會向組織上證明你的清白和忠誠。”

賈蘭沉默半晌：“老胡同志！叫我打入鷲巢，這我沒意見。可讓我在報紙上公開發表退出八路軍的聲明，我決不答應。”

老胡無奈地說:“組織上體諒你的難處，這件事你再好好想想！我回去再請示一下胡楊同志……”

二后生一直警惕地觀察著門口的動靜，他有些緊張。這個時候如果日本憲兵闖進來可就糟了。

老胡要離開時，賈蘭對他說：“有件事情……我想利用糧店的方便條件，為我們騎兵獨立團運送一些糧食……我知道，他們的糧食不夠吃。現在，又添了幾個孩子，糧食就更緊缺了……”

老胡吃驚地看著賈蘭，神情有些嚴厲：“這太冒險了！誰叫你這么干的，是你們獨立團的領導嗎?”

“我離開的時候，領導是有這個意思。”

老胡生氣地說:“胡鬧！你現在的任務是取得敵人對你的信任，別的什么都不能做，不能因小失大。賈蘭同志，你的心胸不能那么狹隘，不能總想著你以前的部隊，做事要從全局來考慮。”

“可是糧食我都準備得差不多了，我已經讓人炒了好幾千斤的莜麥。老胡同志，您不知道八路軍的傷員是多么需要這些糧食呢……”賈蘭急切地說。

“那不是你的任務！你不能因為這個舉動而暴露自己。馬上把這批糧食處理掉，絕不能引起敵人的懷疑!”老胡斷然道，那口氣絲毫沒有商量的余地。

賈蘭一時覺得有些委屈，也不再說什么。老胡戴上帽子，向外張望了一眼。二后生對他微微點點頭，意思是外面安全，沒有危險，老胡才匆匆離去。

待老胡走出之后，二后生湊近賈蘭說：“我都聽到了，咱們那批糧食處理掉太可惜了。”

賈蘭堅定地說:“留著！只要有機會，我們自己想辦法給部隊送過去。”

“從卓資山到紅召，有日本人的哨卡，我們不能太冒險，萬一出事怎么辦?”

“干革命哪有不冒險的！二后生，你去庫房把咱們那批糧食隱藏好，找機會就把它送給咱獨立團。”

喜叔拿著一摞報紙進來：“二小姐，這是今天的報紙。”

賈蘭拿著報紙翻看著，報紙上，一行醒目的大標題讓她目瞪口呆一一

《莜面大王愛女賈蘭小姐脫離八路軍之聲明》。賈蘭看著報紙，跌坐在沙發上。恰好這時賈梅陪著母親柳如嫣走進來，嚇了一跳:“蘭蘭，你怎么了？”

柳如嫣拿過報紙看了一眼:“你在報紙上發表聲明了？這樣也好，徹底和八路軍脫離了關系，以后就沒人會找你的麻煩了……”

賈蘭激動地:“不！我沒有發表聲明，這不是我的聲明！”

賈梅也看了一眼報紙:“這不就是你的聲明嘛！怎么能說不是呢?”

賈蘭：“聲明是葉知秋起草的，他讓我送到報館發表，我沒同意。”

賈梅:“你沒同意，這聲明怎么就發表出來了？不會是知秋吧？……我得問問他去。”

賈蘭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記起來了，那天，老胡曾嚴粛地對她說：“為了抗日大業，你個人的名聲暫時受到一點影響又有什么？你放心，將來我會向組織上證明你的清白和忠誠!”說著，把那份聲明揣進了懷中。

賈蘭這才意識到，這聲音不是葉知秋發的，而是胡……賈蘭余怒未消，一把抓起那張報紙大步向外走去。

賈蘭手里緊緊抓著那張報紙，快步在街頭走著。她的心情很不平靜，想起那天老胡對她說:如果有特殊情況，可以去新民街的德生堂藥鋪去找他。她知道德生堂藥鋪，很快便走到了藥鋪。

藥鋪里很安靜，兩個伙計正坐著打噸兒。賈蘭一進來就叫起來：我要找你們老板，讓你們掌柜的出來見我。

小伙計驚醒過來，急忙跑到賈蘭面前，問她找老板有什么事情。賈蘭說:“什么事情不用你管，我只跟你們掌柜的說。”說著便要往后屋里闖。那小伙計急忙攔住她，不讓她進去。賈蘭用手推搡著伙計，非得要進不可。二人正撕扯著，傳來了一個聲音:“讓她進來吧……”

小伙計便停了手，只見從里屋閃出老胡，他對賈蘭招了招手。賈蘭進了那掌柜的房間。老胡急忙把門關上，用極為嚴肅的目光看著賈蘭，嚴厲地問：“我說過咱倆是單線聯系，只能是我去找你，你不能來找我。今天誰叫你來的？”

賈蘭委屈地:“今天有特殊的情況，你不是說過，特殊的情況是可以來找你的嘛？我是來討說法的。”

“我知道你是為那篇聲明來的，那是我讓人送到歸綏城報館的。”

“我沒同意，你為什么替我做主?”

“這是胡楊決定要我們發的！你同意要發，不同意一樣得發！”老胡完全是用上級對下級的口氣和賈蘭說話。

“胡楊？可這是敗壞我名譽的啊……”

老胡說:“恰恰相反，這是為了讓敵人徹底相信你。”

賈蘭說:“就算為了打人敵人內部，非得這么做不可嗎?”

老胡堅定地說:“為了讓葉知秋信任你，必須這么做。你得讓葉知秋相信，那聲明是你自己發表的，沒有誰強迫你這么做。”

賈蘭說:“我有意見！”

老胡說:“有意見可以保留，聲明已經發表了，說什么也晚了！為了抗日大業，你必須壓下個人委屈，服從組織安排。回去吧！”

“牙戈”

“記住！在我們黨的地下情報組織中，沒有我，也沒有你，只有一個實體。任何時候，我們都得無條件地服從它——那就是我們的組織。”

“我認為，你侵犯了我的權力。”賈蘭還是感到自己很委屈。

“你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敵人怎么去想。如果葉知秋認為你真的和八路軍劃清界限了，就達到了我們的目的。不要再說了，你回去吧！”

賈蘭無奈轉身。她真的很想大哭一場。

“對了，胡楊讓我轉告你，葉知秋如果鼓動你參加他們的組織，你不要立即答應，要抻一抻，做出不情愿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