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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麻地卜

麻地卜村位于卓資縣南部,距縣城十五公里,抗日戰(zhàn)爭時期這里曾建立革命根據(jù)地,村民都支持抗戰(zhàn),是典型的革命老區(qū)。

——曾參加過抗戰(zhàn)的老首長馬亞夫說

令賈蘭迷惑不解的是,那天夜里在麻地卜村那片一望無際的莜麥地里所發(fā)生的那件詭異的事件。可以說,那件事改變了她一生的命運軌跡。

她和另外三個人蟄伏在那片已經(jīng)成熟的莜麥地里,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目視前方。月光下,田野呈現(xiàn)出一片模模糊糊的黑暗,偶爾間,那麥芒如針一般反射一絲月光,但又倏忽間消失了,宛若磷火。她時刻保持著警惕,怕那麥芒掉進脖子里,那樣,她會非常癢癢的,一夜不好受。小時候和伙伴兒們在麥子地里玩耍,經(jīng)常把麥芒塞進他們的脖子里去,讓他們發(fā)出尖叫……

開始的時候,她還不明白為什么政委老海要把她拉到這兒來。半夜三更的,執(zhí)行什么任務啊?送情報,還是去“抓舌頭”?

海大錘臉色鐵青,幾乎沒有一絲的表情,甚至還有些不耐煩的樣子:“問個XX毛,跟著走(qiu)的哩……”男人們總是粗話不離口,好像不說這些臟話葷話就不會說話啦!她匆忙系好武裝帶,把盒子炮背到后肩膀上,然后匆忙跟著這幾個同樣黑青著臉的隊員走向了青紗帳。路上她細心地觀察了一下一起來的隊員,都是“鋤奸隊”的骨干。

其中的“灰圪泡”參加隊伍之前是當?shù)厥伺_鎮(zhèn)的殺豬匠,同時也屠狗。豬狗只要聞見他的氣味兒遠遠就躲開了,好像遇見了黑煞星。灰圪泡手藝精湛,遠近聞名,他曾把一個罪大惡極的漢奸活剝了皮,那張人皮完美無缺,沒破一個窟窿,鼻子、耳朵、嘴唇、頭發(fā)……完好無損,活脫脫一個活人標本。他把那張晾干的人皮掛到了卓資山鎮(zhèn)的城門樓子上,令所有的漢奸膽戰(zhàn)心驚,惶惶不可終日。從此他的名聲大振。他腰上永遠插著一把鋒利的殺豬刀,灰布襖上涂抹著臟兮兮的油膩,不知道那是豬油還是狗油。此刻他像平時一樣圪蹴在離她不到五米遠的一個土坑里,身上的那股油腥味兒嗆得她很不舒服。平時她就離這家伙遠遠的,可灰圪泡沒眼力見兒,有事兒沒事兒就愛往她身邊湊。

趴伏在三米之外的是蒙古族同胞賽風嘎,大家管他叫“大嘎子”。他是偵察排排長。這大塊頭黑漢子平時寡言少語,但干起“活兒”來干凈利索,尤其是抓“舌頭”少不得他。他的絕活兒是能把一根羊毛繩子玩得出神人化,只要三秒鐘的工夫就能把一個人捆得結結實實。這功夫來自于當年他在錫林郭勒草原上當馴馬手的歷練。當然了,若論騎馬他比不過奇劍嘯,論槍法兒也沒辦法和奇劍嘯相比。奇劍嘯方方面面都是一個無可挑剔的男人,尤其是他天資聰慧,英勇果斷,出人頭地。她一直認為在隊伍里面很難再找到比奇劍嘯更優(yōu)秀的男人了。

挨著政委老海的是最不起眼的“小圪抽”,他也是土生土長的當?shù)厝恕Uб豢此駱O了一個孩子,無論身材還是五官,都圪抽在一搭沒有長開。灰圪泡失了面子,哪兒肯善罷甘休,就要扒小圪抽的褲子。小圪抽就和他廝巴在一起,廝得難舍難分。等老海聞聲走過來時,小圪抽的褲子已經(jīng)被扒下來一大截,露出白格生生的屁股。老海將叼在嘴上的煙鍋子取下來,磕在灰圪泡的后腦勺上。灰圪泡一看是老海,立馬變得乖乖的。老海開罵:“你要再欺負小圪抽,看我不剝了你灰鬼這身臭皮囊!”灰圪泡只是嘿嘿地傻笑,說:“耍著玩哩,又不是真的……”

小圪抽也笑著邊提褲子邊說:“是耍哩,耍哩……”海大錘其實也知道他們是在耍,只是怕他們耍得過分傷了和氣。他知道部隊里有“團結緊張嚴肅活潑”八個字,活潑沒錯兒,但要放在最后面,嚴肅在前面呢。

一陣夜風無聲無息地從尚未收割的莜麥穗間掠過,似乎有許多只看不見的蝙蝠飛過去一樣。月光和夜色共同布置下一個極為神秘的場景。夜靜得連麥芒落地都能聽得見。賈蘭有點兒沉不住氣了,她慢慢爬了一會兒,爬到了老海身邊。老海聽見她爬行的聲音,卻像沒聽見似的,頭都沒回一下。

“隊長,究竟是甚行動?咋不告訴我呢?”她低聲問,口氣里有股子埋怨的意思。

老海依然沒有看她一眼,聲音就像是從地底下發(fā)出來似的:“悄兒密密地待著吧,大小姐,一會兒會兒你就甚也機密(清楚)啦!”

老海一直管她叫“大小姐”,這也讓她心里很不是個滋味兒!參加革命這么多年啦,她覺得自己早已經(jīng)從那個家庭里蛻變出來了,可是,人們還是忘不了她的出身。

“能不能先透露一點兒?就一點兒,好嗎?老海……”她祈求著,施展了女性的溫柔和嬌媚。她知道這一招兒有效。

老海果然回頭看了她一眼,不緊不慢地說:“我們隊伍里有奸細。”

“我知道!”她說。出奸細的事情早已經(jīng)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知道——有一個奸細,總在半夜時放綠色的信號彈。許多人都曾看見那一道綠色的彎弧鬼火般從夜空中劃過去,然后消失在夜幕里。

“我們今天是要抓那個奸細嗎?”她頓時激動起來。

老海點了點頭。

“你咋知道今天他會出來呢?”她用懷疑的口吻問老海。

“我們已經(jīng)掌握他活動的規(guī)律了——這家伙,逢五必出。”

她記起今天是十五。可她還是不明白,怎么會知道他一定會在這塊莜麥地里出現(xiàn)呢?

老海的回答十分簡單:“我們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那把信號槍。”

于是她什么都明白了,渾身的血也開始熱起來。最近整個部隊都被這個奸細搞得緊張不安,夜空上頻頻出現(xiàn)的鬼火讓大家心緒不寧,疑神疑鬼。這下好了,這個壞蛋馬上就要顯露原形了,抓住他,非得活剝他的皮不可——難怪灰圪泡今天這么興奮呢,腰里的宰豬刀也分外刺眼,原來他知道今天夜里要有營生做哩。

從那一刻起,時間突然變快了,天上泛著白邊兒的云絮加快了流動,麥地里的野鼠穿梭往來,興奮得騷動不息。螢火蟲密集起來,又像禮花般散開,在夜空上畫著各種各樣的美麗圖案。她能聽得見自己的心臟在怦怦地激跳著。突然間云散月出,大地被月亮映照得如同白晝。金色的莜麥地仿佛也從夢中蘇醒過來,它們一起跟隨著一個節(jié)奏搖頭晃腦,吟誦著同一個韻律。

那個黑色的人影就是這時候悄然出現(xiàn)的。

她一下就發(fā)現(xiàn)了那個黑影,心仿佛頓然停止了跳動。兩只眼睛死死地盯著那黑影越走越近。那一刻她感覺自己的心神出了問題,一種異樣的感覺死死地攥住了她的心——那個影子的一舉一動居然那樣熟悉,是誰呢?

黑影輕車熟路地走到田埂的一塊白色的石頭前,彎下腰,從石頭下面取出了一把槍。槍很大,樣子很夸張。他熟練地裝上了子彈,然后將槍舉過頭頂,對著天空開了一槍。

一顆綠色的信號彈騰空而起,在夜空上畫了一個漂亮的弧,幽靈般的光芒映亮了她的臉,也映亮了附近埋伏著的幾個隊員的臉。她在那一瞬間看清了持槍人——那個奸細的臉,她頓時呆怔住了——

是他?

不可能,怎么可能是他呢?

就在她發(fā)愣的當兒,老海一聲令下,鋤奸隊的幾條漢子飛奔而起,撲向那奸細。他舉信號槍的手剛剛放下,還沒來得及弄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就被猛虎下山般的大嘎子飛起一腳,踹倒在地。緊接著,老海和小圪抽、灰圪泡一擁而上,將那家伙死死地摁住。大嘎子從腰間掏出那根羊毛繩子,三下五除二,等她跌跌撞撞趕過來時,那奸細已經(jīng)被捆綁得結結實實。

她奔過來時,一切已經(jīng)塵埃落定。其實男人們干這營生不需要女人。老海之所以帶賈蘭一起出來執(zhí)行任務,是因為她的身份特殊。上級領導曾經(jīng)多次叮囑老海:一定要對賈蘭格外關照,既要讓她在戰(zhàn)斗中鍛煉自己,又要注意她的安全,因為她是從延安回來的,是延安指定的備用干部……老海其實非常不喜歡這位大小姐,雖然她身上并沒有大小姐的那種嬌生慣養(yǎng),但她身上還是去不掉讀書人的酸文假醋。老海是地道的工農(nóng)干部,討厭一切讀書人。

老海上前抓住那奸細的頭發(fā),把他的臉揚起來,這樣就更清楚地看到他的真實面目了。他剛才撲倒的時候臉蹭在了田埂上,弄得滿臉都是土,頭發(fā)上沾著些雜草,但這并不影響觀看他的整體面容。老海似乎也是很吃驚的樣兒,看著他發(fā)了一會兒愣,這才咬牙切齒地罵:“原來是你個王八犢子啊!我咋就瞎了眼,沒看出原來你披了一張人皮呢?”說著,揚起手,結結實實給了那奸細一記大耳光。

灰圪泡卻拍著奸細的肩膀哈哈大笑起來:“哎喲,兄弟,真服你啦!平時裝得多像啊,人模狗樣兒的。日你媽的,原來都是假的啊?戲演得不錯哦!”便將手中的殺豬刀在他臉上蹭了幾下,嬉皮笑臉地問:“你是想留一張完整的皮呢?還是只把你這張漂亮的臉蛋兒留下做個標本?看在平時你關照兄弟的分兒上,我保證不損壞你一點兒皮,跟你活著的時候一模一樣!”

奸細甩了一下頭,依然是那副瀟灑的樣子,別人都不看,只用眼睛盯著賈蘭:“對不起蘭蘭,我欺騙了你,我早已經(jīng)是那邊的人了……”

她的臉色慘白,盯著他,幾乎站立不穩(wěn)的樣子——對不起?僅僅用對不起這三個字就結束了嗎?你怎么會……天啊,你欺騙的不僅僅是我的信任、我的友誼,你還騙取了我的愛情啊!我以為我的愛情是那么純潔、那么真摯,卻沒想到被你給玷污了、糟蹋了……一時間她萬念俱灰,憤怒在胸中快速滋生。她頭腦被燒得灼熱,已經(jīng)不顧一切了,從腰間掏出槍來,一下將槍口抵在他的腦門上:

“我要打死你這個狗東西,狗東西……”

是一把精巧的勃郎寧小手槍。槍的保險打開了,子彈已經(jīng)頂上膛,手指頭已經(jīng)勾在扳機上。

千鈞一發(fā)時,老海一把從她手里奪過槍來,一臉寒霜地說:“怎么處理他,由組織來決定!先把他押回去,關起來!”

大嘎子他們幾個推搡著他向麥地外走去。她依然站立在原地沒有動,兩滴淚嵌著兩點月光,晶瑩明亮。老海把她的手槍給她插回到腰間的槍套里,以教訓的口吻說:

“下回,長個心眼兒吧,大小姐!看人,不要只看表面兒,得看這兒——”他用自己的手槍指點著心窩兒處說。

老海也走了。他們一行人很快走出了這片莜麥地。只有賈蘭一個人沒走,她依然呆立在田埂上發(fā)呆。這一切發(fā)生得實在是太突然了,讓她的大腦一時轉不過彎兒來。她需要時間把這一切理清楚。可是越是理,就越是亂。她覺得自己的大腦整個一團糊涂,于情于理,她都無法相信:

他怎么可能是奸細呢?

他——奇劍嘯?

——曾任八路軍大青山抗日騎兵團團長……

——她所深愛著的這個蒙古族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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