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如飛

1931年，路易·贊貝里尼的人生發生了巨大轉折。有一天，14歲的路易在一家鎖匠鋪無意中聽人說到，把任意一把鑰匙插進一把鎖里，打開該鎖的概率約為1/50。受到這番話的啟發，路易開始搜集各種各樣的鑰匙，不過始終沒能打開任何一把鎖。直到有一次，當他把自家的鑰匙插進托蘭斯高中體育場后門的門鎖，那門竟然“啪”的一聲開了。籃球賽季開始，每張入場券10美分。令人奇怪的是，體育場賣出的票數和露天看臺上觀眾的數量出入很大。直到1931年末，有人才發現了其中的蹊蹺，于是路易一次又一次地被扭送到校長辦公室。在加利福尼亞，冬季出生的學生每年1月份入學，現在的路易也該升入九年級了。為了懲罰他，校長決定取消路易參加學校各類體育活動和其他社會活動的資格。路易本來就沒參加過這類活動，所以壓根兒就不在乎。

得知此事，皮特拉上母親路易絲徑直來到校長辦公室。路易絲雖然說不了幾句英文，但還是被兒子連哄帶勸地拉了過來，這樣一來皮特就顯得更有說服力。他告訴校長，其實路易十分渴望得到他人的關注，從未受過表揚的他，只能靠惹是生非吸引大家的目光。如果能夠通過正當的渠道得到人們的認可，皮特認為，路易就會改過自新。所以，皮特請求校長準許路易參加一項體育運動，校長卻顯得猶豫不決。于是皮特逼問他，是否愿意眼睜睜地看著路易的人生就此葬送。對一個16歲的孩子來說，公然頂撞校長本來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但皮特不僅能夠設法逃脫罪責，而且還能夠讓他人心甘情愿聽從自己的意見。這樣的孩子在托蘭斯鎮并不多見。最后，校長終于同意讓路易參加1932年的體育運動會。

對路易的前途，皮特野心勃勃。在1931年至1932年，即將畢業的皮特接到了10封大學代表隊的邀請函，其中包括3封籃球隊和3封棒球隊的來信。徑賽才是皮特的強項，他曾經創下0.5英里跑的全校紀錄，并以5分06秒的成績刷新了該校的一英里賽跑紀錄。在皮特看來，逃跑就像是路易的家常便飯。因此，當他望著弟弟時，好像已經看到了一名未來的運動健將。

不過讓路易第一次走上徑賽場的不是皮特，而是一群女孩。1932年2月，九年級的學生準備舉行一場年級田徑比賽，但路易所在的班里只有4個男生，而兩腿瘦長的他似乎是唯一一個看起來可以參賽的人選。于是，女孩們施展甜言蜜語，讓路易迷迷糊糊地赤腳站在了660碼（1碼=0.9144米，下同）的賽道上。當別人全都跑出去以后，他才反應過來，只好在后面毛手毛腳地跟著，不一會兒就落在了后面。路易最后一個到達終點，他聽到許多人在旁邊竊笑。他無法忍受這種恥辱，顧不得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徑直跑下賽道，躲在了看臺后面。恍惚中，他好像聽見誰在旁邊說話。先是教練咕噥了一句“這孩子無論如何也不適合參加賽跑”，接著便聽到皮特的聲音：“他是我弟弟。”

從此以后，皮特一門心思都撲到路易的身上，每天強迫他進行訓練，連拖帶哄地把他再次拉回賽道上。一開始，路易無精打采地跑著，但到后來，當他聽到看臺上同學們的加油聲后，不由得加快了腳步，迅速超過一個個選手，最終拿到了第三名的好成績。雖然路易痛恨跑步，但觀眾的歡呼聲讓他無比陶醉。因此，為了能夠贏得更多人的贊許，他克服了自己的厭惡心理。每天早上，皮特都會把路易從床上揪起來訓練，然后拎著一根棍子騎車在后面督促。只要一感到疲倦，路易就會放慢速度或者喊肚子疼。這時候，皮特就會吆喝他站起來接著跑。漸漸地，路易開始初露鋒芒。當賽季結束時，他是托蘭斯鎮上第一個進入全城決賽的選手，并最終獲得第五名。

皮特的預見是對的，路易的確很有跑步的天分。但對路易來說，接受訓練無異于是另一種形式的約束。每當夜深人靜時，他都會聽到一列列火車在耳畔呼嘯而過的聲音。直到1932年夏天，他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折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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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要從父親讓他幫忙做家務說起。路易堅決不干，安東尼就朝他吐了一口口水。于是，路易順手拽過幾件衣服往包里一塞，頭也不回地向門口奔去。安東尼和路易絲喝令他馬上停下，但是路易可不管這一套。無可奈何的母親只好沖進廚房，拿了一個蠟紙包裹的三明治出來遞了過去。路易把三明治胡亂塞進包里，繼續往前走。當他快到門口時，忽然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路易轉過臉去，看見一臉鐵青的父親把手伸了過來，里面攥著一張兩美元的鈔票。對于一個薪水尚不足以糊口的人來說，這相當于一筆不小的財富。路易接過這張鈔票，然后走出門外。

他拉上另外一個朋友，兩人搭便車來到洛杉磯。到了晚上，他們打碎一輛汽車的窗戶，睡在后面的座位上。第二天一早，他倆跳上一列火車，爬到車頂，一路向北而去。

這次出走的經歷就像是一場噩夢。兩人無意中跳進了一節悶罐車廂。沒過多久，他們就瘋了似的想要逃跑。路易找到了一根廢棄的金屬條，然后站在自己同伴的肩上，把車頂戳了一個窟窿。兩個人一前一后艱難地鉆了出去，但是都被劃得遍體鱗傷。接著，一名乘警發現了他們。在槍口的威脅之下，他們不得不從疾馳的列車上跳了下去。他倆一直走了幾天幾夜。他們想要從果園和雜貨店里偷點吃的，卻被店主窮追不舍。最后，兩人來到一個車站，精疲力竭地坐在地上分吃一罐偷來的青豆。他們倆鼻青臉腫、傷痕累累，身上也都濕透了，看起來骯臟不堪。就在這時，一列火車轟轟隆隆地駛了過來。路易抬頭望去，“我看到……餐桌上鋪著精致潔白的臺布，上面擺著晶瑩剔透的高腳杯和香氣四溢的食物，人們一邊歡聲笑語，一邊享用著美食，”他后來這樣說道，“而我卻坐在那里凍得渾身發抖，像個可憐蟲一樣嚼著一罐青豆。”霎時間，他想起手中緊緊攥著鈔票的父親和滿臉憂慮地拿著三明治的母親。路易站起身來，朝著家的方向走去。

當路易走進前門時，路易絲立刻飛奔過來，一把將他摟在懷里，仔細檢查了一遍兒子身上的傷口，然后把他拉進廚房，端出一盤餅干。安東尼聞訊趕回家中，當他看到路易后，先是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然后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面頰的線條也變得柔和多了。吃過晚飯后，路易來到樓上，頹然地倒在床上，悄聲告訴皮特說他再也不會離家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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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年的整個夏天，路易除了訓練還是訓練。在一位朋友的邀請下，路易來到了加利福尼亞州南部沙漠深處的卡維拉印第安人保留地，住在一所小木屋里。每天一早，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路易就起床開始訓練。他帶上步槍，從灌木蒿叢出發，慢跑著越過幾座山頭，來到溝壑遍布的沙漠之中。他一路追趕著馬群，想要跳上那些疾走如飛的馬匹，卻只能抓住一把鬃毛。他跳進硫黃礦泉中暢游，泉邊洗衣的卡維拉女人隨處可見。路易攤開四肢，平躺在地上曬太陽。每天下午，路易沿原路返回木屋。途中，他會打上一兩只兔子作為晚餐。到了傍晚，路易獨自一人爬上屋頂，靠在那里津津有味地閱讀贊恩·格雷的小說。當夕陽西下、人聲漸逝時，他就會癡癡地凝望著四周的美景，看著暮色四合，蒼茫的天空逐漸由灰變紫，最終與大地融為一體。第二天清晨，路易再次踏上征程，而這一征程既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他既不是為了誰而奔跑，也不是為了什么而訓練。他之所以要奔跑，是因為他從骨子里渴望這樣做。與此同時，他身上的一切躁動、不安和叛逆也都隨之消失殆盡，剩下的只有平和與安詳。

從卡維拉返回家中時，路易已經無法抑制自己奔跑的欲望。從前他是為了逃命而瘋跑，而現在他是為了拼搏而飛馳。在皮特的指導下，路易一邊投遞《托蘭斯先驅導報》，一邊進行訓練。他從一所學校出發，一路跑到海灘，然后再原途折回。他很少在人行道上停留，而是躍上草坪，跨過花叢，直接把報紙扔在四鄰五舍的門口。同時，路易開始戒煙戒酒。為了增加自己的肺活量，他每次都要跑到雷東杜海灘的公共游泳池，然后猛地一下扎進水底，抓住排水塞浮在那里一動不動。漸漸地，他能夠待在水底的時間越來越長，并且最終達到了3分45秒。有趣的是，游泳池里的人們常以為他快要淹死了，所以經常有人跳下去救他。

路易還找到了自己的榜樣。在20世紀30年代，體育徑賽蔚然成風，頂尖運動員的名字幾乎家喻戶曉，其中包括堪薩斯大學的一英里賽跑選手格倫·坎寧漢。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坎寧漢所在的校舍發生了一次爆炸。他的哥哥在事故中喪生，小格倫的雙腿和軀干也被嚴重燒傷。一個半月以后，他可以坐起身來。又過了幾個月，坎寧漢才能夠勉強站立。由于四肢無法伸展，他不得不把自己架在椅子上，一瘸一拐地向前挪動。有一次，他獨自摸索到了家中一頭騾子的后面。這頭名叫品特的騾子性情溫順。于是，坎寧漢放開韁繩，忍著鉆心的劇痛，踉踉蹌蹌地和它一起跑了起來。數年之后，他開始出現在賽場上，以微弱優勢擊敗對手，并且刷新了一英里賽跑的紀錄。1932年，這位為人謙遜、性情靦腆、雙腿和后背傷痕累累的坎寧漢一躍成為舉國皆知的新聞人物，被人們公認為美國歷史上最偉大的一英里賽跑運動員，同時也成了路易心目中的英雄。

同年秋天，皮特來到康普頓的一所免費專科學校就讀。在這里，他成了學校的長跑明星。每天晚上，他都會返回家中訓練路易，一邊和他跑步，一邊教他怎樣擺動手臂和怎樣戰勝對手。路易天生就是塊跑步的料。當他邁出一條腿時，同側的臀部就會隨著向前，因此路易每一步都能跨出7英尺遠，極為有效地提高了奔跑速度。當看到他在托蘭斯高中的跨欄比賽時，時任啦啦隊隊長的鮑爾索克斯連聲驚呼：“帥呆了！”但是在皮特看來，這種短跑并不適合路易，他應當像格倫·坎寧漢那樣，參加一英里賽跑的角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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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1月，路易升入十年級。如今的他早已不像當年那樣孤僻乖戾，因此頗受學校那群俊男靚女的擁戴。他們邀請路易來到凱洛露天牛肉餅店參加小型燒烤聚會，還請他與大家一起和著尤克里里琴聲放聲歡唱。隨后，他們又把毛巾打結當作足球進行比賽。最后，一名啦啦隊隊長一頭栽進了垃圾箱。這種突如其來的人氣讓路易感到目眩神迷，也推動他參加了班長的競選，并且借用皮特在康普頓獲得班長職務時的演講詞而一舉獲勝。最讓人感到興奮的是，現在的路易搖身一變，竟然成了許多女孩的夢中情人。在16歲生日那天，路易獨自在街上散步，不知從哪里突然出現一群嘻嘻哈哈的啦啦隊成員。其中一個女孩坐在路易的大腿上，其余的照著他的屁股一共拍了16下，算作給他的生日禮物。

當2月的賽季到來時，路易才真正明白自己從皮特的訓練中獲益匪淺。他取得了驚人的進步。他身穿母親用一條絲綢裙改成的黑色運動短褲，一舉贏得了880碼的比賽，而且還比皮特曾經保持的學校紀錄快了2秒多。一周之后，他又以5分03秒的成績在一英里的賽事中順利奪魁，整整比皮特快了3秒。在接下來的運動會上，他用4分58秒時間跑完了一英里。3個星期以后，他再次以4分50秒6的成績刷新了自己的紀錄。4月初，他用時4分46秒。到了4月底，這一時間再次縮短為4分42秒。“天哪！天哪！天哪！”當地一家報紙這樣寫道，“難道這個家伙會飛不成？這就是路易·贊貝里尼！”

在這段時間里，路易幾乎每個星期都要參加一英里跑的比賽。他花了3個月的時間，把自己的成績提高了整整21秒。在這個賽季中，路易健步如飛，場場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他的奔跑速度在托蘭斯高中已經無人能及。接下來，在康普頓的一次兩英里比賽中，路易輕松超過皮特和其他13名大學運動員。盡管當時他只有16歲，而且從來沒有接受過此類訓練，但他還是以50碼的優勢位居第一。隨后，路易又參加了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舉行的越野比賽。他奔跑起來是那樣毫不費力，似乎要飛起來一樣，一路上始終遙遙領先，把其他選手遠遠地甩在了后面。在比賽的中途，當他讓第二名落下1/8英里時，有觀眾認為這個身著黑色運動短褲的男孩很可能會支撐不住突然累倒。然而，路易不僅沒有趴下，反而直奔終點，并且再次刷新了這項比賽的歷史紀錄。當他跑完全程回頭張望時，發現視野所及之處竟然看不到一名對手。后來他才得知，第二名距離自己足有1/4英里之遙。

剎那間，路易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不過，這不是由于身體上的疲倦，而是因為他終于找到了真正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