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銀、劍、石:拉丁美洲的三重烙印
- (美)瑪麗·阿拉納
- 20015字
- 2021-04-19 16:35:22
第二章
山神之脈
下到礦井深處,在冰冷的金屬礦脈中看到人類在大地上的掙扎。
——巴勃羅·聶魯達,《漫歌集》
波托西,玻利維亞
玻利維亞高原上波爾科(Porco)和波托西(Potosí)之間那塊寸草不生的狹長荒原上,無疑有地球上最荒涼的景色。根據古印加人的描述,這個地區本來湖水晶瑩,魚兒歡跳,羊駝、駱馬和絨鼠在草原上盡情嬉戲。現在,它卻貧瘠荒蕪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
灌木叢稀疏零落。泥土挖得亂七八糟。西北方的波波湖(Lake Poopó)本來面積僅次于的的喀喀湖,現在卻已完全消失。今天,它是一望無際的龜裂淤泥,是水生生物的墳場。穿過塔拉帕亞(Tarapaya)山谷,走近波爾科或波托西這些印加和西班牙領土的古老要地,眼中所見與拉美的任何礦區毫無二致;地面如月球表面那樣坑坑洼洼,坑洼里的積水骯臟渾濁,一派破敗景象。水禽早已不見蹤跡;除了偶爾經過的禿鷹外,天上沒有飛鳥。空氣中彌漫著難聞的臭味,那是炸藥和腐尸的氣味,就連刺骨的狂風和冰冷的凍雨都遮蓋不住。
通往傳說中的“富山”里科山(Cerro Rico)的道路旁邊堆著一堆堆石頭,偶爾有人踏著碎石穿行其中。那些人是流動礦工,如同神話中的戰士一樣突然出現在光禿禿的無垠原野上,背包里裝著全部家當。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就來到了那座大名鼎鼎的紅色山峰和山腳下那座綿延的城市。那就是波托西,西半球曾經最大的都市之一。17世紀第一個十年是它的鼎盛時期,當時,這座大都會和巴黎、倫敦、東京一樣人口眾多、生氣勃勃。城中心至今矗立著一座宏偉的大教堂。柏油馬路兩邊排列著凋敝破敗的巨宅,它們帶有花紋復雜的摩爾式陽臺,是輝煌往昔留下的蹣跚的幽靈。36座破敗程度不一的教堂凸顯了此城的衰落。傳說中的白銀之城不復存在,高大壯觀的棕櫚樹、廣州運來的絲綢、那不勒斯出產的鞋、倫敦制作的帽子、阿拉伯的香水——這些都蹤影全無。不再有身穿巴黎時裝的人在陽臺上憑欄遠眺。一條孤零零的狗在屋頂上狂吠。難以相信這個地方是我們所知的近代全球化的發源地,是驅動歐洲商業發展、揭開工業時代序幕的16世紀經濟奇跡的發生地。
然而,那恰是波托西的過去。從1600年到1700年的百年間,這里出產了1億千克以上的白銀,使秘魯總督區成為世界上最活躍的金融主體之一。利馬因波托西而一夜暴富。印第安人挖掘的貴金屬大量流入歐洲各國首都,為歐洲提供了急需的黃金白銀,刺激了歐洲的經濟,使資本主義得以消滅封建主義,成為未來的主流。西班牙用大量流入的財富來充實貴族的腰包,對英國開戰,遏制新教的傳播,確保哈布斯堡帝國的統治。但是,錢并未留在西班牙。英國靠著來自拉丁美洲礦山的資金邁入了工業時代。其他歐洲強國闊步前行,不斷擴張商業版圖,西班牙卻死守往昔的農業經濟,因而停滯不前,無法留住殖民地千辛萬苦開采的銀子。財富轉到了別的地方去創造更大的財富。那場失敗的污點在波托西這個傳奇的繁榮之城仍明顯可見。
城的邊緣散落著依里科山的嶙峋山崖歪斜搭建的鐵皮屋,其中也夾雜著一些石頭小屋。山坡上遍布傷疤一般的礦洞,里面有人進進出出。在陡峭蜿蜒的山路上,成群身穿寬大的羊毛裙子的婦女帶著食物和粗陋的工具匆匆走過,孩子們扛著成袋的巖石。現在,里科山可以開采的礦石已所剩不多。傳說從這座大山中開采出來的白銀多得足以建造一座通往馬德里的燦爛銀橋,但是現在,這只紅色的巨獸好似泄了氣,成了疲憊的巖石堆,與16世紀版畫中顯示的挺拔山峰沒有一絲相像之處。山體內部隧道密布,成了隨時可能坍塌的脆弱網絡,也是危險四伏的迷宮。希望發財的人仍在,繁榮卻已然遠去。
500年前,印加王瓦伊納·卡帕克(Huayna Capac)往來于波托西和波爾科之間的時候,情況完全不同。當時,內戰和瘟疫尚未來襲,印加帝國還沒有被征服。波爾科一直是印加王的貴金屬主要產地之一。自從印加帝國于13世紀建立以來,歷代印加王從來不做貴金屬貿易,也不把它們用作貨幣。這些閃光的物質之所以受到珍視,只因為它們是諸神的象征,是對太陽、月亮和星星的禮拜儀式中必不可少的物品。閃著黃澄澄光澤的金子代表著統治白晝的天神,世間萬物之父;銀代表的是照亮夜空、掌管大海的白色神祇;銅則代表著具有令人敬畏之力的迅疾閃電。這些金屬的開采要受印加王在庫斯科(Cuzco)的行政官員的嚴格監督。在波爾科,奴隸們在一絲不茍的監督下用鹿角扒找銀塊,然后裝進獸皮袋里運走。這些金屬專供貴族使用,被敲打成形狀新奇、引人注目的裝飾品,如儀式用的護胸甲、鍍金衣飾、圣壇祭祀用品、裝飾性雕像、葬禮飾品和室內裝飾。沒有人想偷竊或囤積這些金屬,也沒有人去尋找這些金屬的來源,因為它們只有一個用途,也只有一個消費者。
只有當皇帝的儀式需要這些金屬的時候才去開采。僅此而已。
第11代印加王瓦伊納·卡帕克即位后,情況大變。他與以前的印加王不同,對金銀喜愛成癡。他下令用黃金裝飾神圣的太陽神殿,在他的宮室墻上貼滿銀箔,在他的禮服上綴滿金銀片。
這還不夠,這位印加王還用金銀餐具進餐,要求用金銀制造座位和轎輿,命人用黃金為他本人和他的祖先制作雕像。
這些金屬開采起來十分不易,而他對它們的癡迷意味著必須增加產量,由此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貪欲和壓迫。
瓦伊納·卡帕克在16世紀初視察波爾科礦區的時候,正處于權力巔峰期。儀表堂堂、身強力壯的他能征善戰,把他的國土擴張到了天涯海角。他決定做一次大出巡,視察他所征服的土地,擊退入侵者,鎮壓反叛者。在那個歷史的轉折關頭,他統治著世界上最大的帝國,雖然他本人并不知道。印加帝國的版圖比明朝的中國、伊凡大帝的莫斯科大公國、拜占庭帝國、桑海帝國
、阿茲特克帝國和奧斯曼帝國都更廣大、更遼闊,比當時任何歐洲國家的領土都大。
瓦伊納·卡帕克統治的土地綿延4 000多千米,大約相當于從斯德哥爾摩到利雅得的距離。卡帕克稱他的帝國為塔瓦廷蘇育
,其領土長度和北美大陸的寬度相仿,是印加文明所及的最大范圍;這是3個多世紀11代人努力的成果。瓦伊納·卡帕克即位時,剛剛發生了哥倫布登陸圣多明各這件大事;他死后不久,弗朗西斯科·皮薩羅就縱馬穿過他的帝國,把外國旗幟插在了神圣的太陽神殿上。但是,瓦伊納·卡帕克出巡時正是他最輝煌的時刻,他當時正率兵擊退瓜拉尼人(Guaraní)從南邊的進犯,使他的人民確信他會保護他們不受已知世界中野蠻部落的搶劫。
皇帝帶著大軍穿過塔拉帕亞山谷時,決定在波爾科停下來,參觀那里的銀礦。16世紀剛剛開始的那個時候,雖然皇帝尚未察覺,但在他所在的半球,改變之風已經刮起,一場巨大的瘟疫也已降臨那里人民的頭上。不久后,埃爾南·科爾特斯就在特諾奇蒂特蘭戰役中擊潰了阿茲特克帝國,俘虜了強大的蒙特祖馬(Montezuma)皇帝。佩德羅·德·阿爾瓦拉多(Pedro de Alvarado)橫掃瑪雅大地,殺死了瑪雅王德功·烏曼(Tecún Uman)。白銀和黃金已經開始從原住民手中迅速流向大西洋彼岸的塞維利亞,致命的天花病毒則從相反的方向越洋而來。不過,瓦伊納·卡帕克高踞于金轎中巡視他的帝國時,對這些都一無所知,去波爾科也只是興之所至。
印加王帶隊在山谷中前行時,注意到南邊地平線上有一座高峰。它不僅峻拔陡峭,而且通體呈鐵銹紅色;雄偉的安第斯山脈好似一條脊椎,從委內瑞拉綿延至阿根廷,這座高峰在其中特別醒目。瓦伊納·卡帕克指著它說,那座山一定富含某種貴金屬。傳說他命令開礦者前去勘查,正在勘查時,山腹中發出了憤怒的巨大吼聲,去的人嚇壞了,連忙退了回來。那個聲響可能是地震,也可能是雷鳴。不管怎樣,反正印加王沒有堅持在山中探礦。有些人說,那是因為這座山峰被視為神山,是偉大的山神的居所;還有人認為,皇家的貴金屬足夠用了,所以沒有特別緊迫的理由去開礦。
直到征服印加帝國10年后的一個冬夜,一個為西班牙王國政府采礦的普通礦工途經那里,停下來燒火取暖,巨變才發生。他看到火堆邊上出現了一抹熔化的銀液,這證明山中富含寶藏。不久后,西班牙政府就占領了他發現寶藏的這個地方,波托西也從此名揚四海。
阿納尼亞山
秘魯,1829年—2009年
第四天,全能之神創造了太陽、月亮和星星,給世界增添了美麗。日月星辰在天穹排列好以后,太陽生出了金子和金礦,月亮生出了銀子。
——巴托洛梅·阿爾贊斯·德·奧爾蘇阿-貝拉,1715年
1829年,在瓦伊納·卡帕克巡游高原時未卜先知般指向波托西那紅色山峰的300年后,年輕的愛爾蘭地質學家約瑟夫·巴克利·彭特蘭(Joseph Barclay Pentland)匆匆地給著名探險家亞歷山大·馮·洪堡寫了一封信,信中說,波托西北邊可能蘊藏著大量貴金屬。
那時,波托西輝煌已逝,榮光不再;它的寶藏被洗劫一空,投資者顆粒無收。但是,彭特蘭向洪堡保證說,650千米以外更高處的堅硬巖層中有金礦床,特別是在卡拉瓦亞山脈(Cordillera de Carabaya),在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可通航水體的的喀喀湖周圍灰白色的陡峻山坡上。
彭特蘭是地質學家,也是外交官,對金屬和對外交事務一樣感興趣。他剛剛完成了一段艱辛的旅行,回到秘魯利馬,之前他騎著騾子在玻利維亞崎嶇的高原上跋涉了3 200千米。拉美各地的獨立戰爭方告結束,西班牙被徹底逐出了美洲,一直密切關注革命動態的英國外交大臣喬治·坎寧(George Canning)急切希望了解拉丁美洲的礦業情況,想看看英國從中能得到什么好處。偉大的解放者西蒙·玻利瓦爾剛剛帶領秘魯獲得了自由,并建立了玻利維亞,他對英國特別熱情友好,歡迎彭特蘭前來探勘。現在,勁頭十足、一心往上爬的彭特蘭把拉丁美洲可能有礦的情況寫信告訴了洪堡、查爾斯·達爾文和當時的其他偉大科學家。就像三個世紀之前瓦伊納·卡帕克未卜先知地指向波托西那樣,彭特蘭現在信心十足地指向卡拉瓦亞山,說那里將產生巨大的財富。
卡拉瓦亞山脈在的的喀喀湖以北,橫跨秘魯和玻利維亞的土地,環抱阿納尼亞山,早就是尋寶人足跡常到之地。多少世紀以來,冰川運動和呼嘯的狂風侵蝕著山巖,削落了巨石,露出了山體內的寶藏。印加人的故事說,石頭縫中曾滾落過人頭大小的金塊,有一塊金子甚至和馬頭一樣大。瓦伊納·卡帕克的曾侄孫印卡·加西拉索·德拉維加(El Inca Garcilaso de la Vega)寫到,那座山蘊藏的黃金超乎想象。
此言并非捕風捉影,因為他的叔祖父印加王曾派人去那里采過礦。但是,那里的地形太復雜,采礦無法進行;山峰太陡峭,氣候太寒冷。很快,印加人就停止了在阿納尼亞山的采礦活動。西班牙人最終也放棄了那里的礦井,
但那是由于不同的原因。西班牙人在冰成巖上開鑿的礦井比印加人的礦井深得多,結果被冰雪壓塌了。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隨著玻利瓦爾解放的共和國一個接一個地陷入政治和經濟亂局,彭特蘭的推測和那些礦井一樣遭到了冰封。在印加時代和殖民時代,金銀礦的開采帶來了巨大財富,現在,這些礦藏落入了一連串暴君及其反復無常的政權手中,任由其處置。直到拉丁美洲采礦業在進入21世紀時再次煥發勃勃生機,玻利維亞地質學家才重新開始了彭特蘭的工作,并高度評價這位愛爾蘭人對地質資源充足的卡拉瓦亞山中的豐富礦脈做出的精密分析。彭特蘭在幾乎兩個世紀之前就預見了波托西后來的景象。
2004年,就在玻利維亞官員常常祭出彭特蘭的名字,希望吸引外資開發卡拉瓦亞山脈位于玻利維亞境內那一部分的時候,萊昂諾爾·岡薩雷斯當時還在世的丈夫胡安·奧喬喬克正在阿納尼亞山中漆黑的礦井里勞作,那里正是彭特蘭當年聲稱將成為通往未來的黃金之路的地區。胡安每天早上起床,喝一碗用簡易酒精爐燒好的豬耳湯,用畢這頓寒酸的早餐后就扛起鎬頭出門。雖然已經進入21世紀,但胡安作為礦工遵守的是沿用了好幾個世紀的“卡丘雷奧”(cachorreo)制度。按照這個制度,工人先為礦主白干30天活,之后每天就可以拿走能背得動的巖石,歸自己所有。天光下,人能看得出那些巖石里有沒有金子。有時,胡安從背回來的巖石里找到的金屑能買到夠全家幾天吃喝的水和食物,有時卻一無所獲。
天才蒙蒙亮,胡安就冒著嚴寒去上工,天黑很久后才收工。黎明的微光中,泥濘的蜿蜒山路上人影幢幢。他加入他們的行列,下到礦井里,被更深的黑暗吞沒。胡安永遠生活在黑夜中,礦道就是他的生活環境。他和任何夜間活動的生物一樣,學會了在阿納尼亞山腹的幽暗迷宮中穿行,也習慣了巷道中的腐臭與潮濕。這種靠砍削冰冷的巖石討生活的非正式采礦活動規矩不多,但僅有的規矩非常嚴格:不準女人下礦井,因為女人可能帶來晦氣,誰也不敢冒這個險。礦工們只能互相信賴,大家分享微薄的所得,向所有礦工的神,主管暗黑之地的蘇佩獻祭。他們咀嚼古柯葉,好在空氣稀薄的黑暗礦井中打起精神。低矮的巷道讓人直不起腰,礦工們為節約稀少的氧氣沉默不語,邁著沉重的腳步走過丟棄的炸藥包外殼,一攤攤化學品廢液,眼神邪惡、頭生雙角的蘇佩雕像和過去舉行祭祀時用的祭品殘渣,一直下到300米深的山腹處。對胡安來說,一切自古如此,從未改變,只有一點不同。
這個不同卻是本質上的不同,那就是,印加時代沒有人敢進入山腹如此之深。也許是因為那時人們認為每座山都有山神,也許是因為印加人對迫使奴隸在有損健康的情況下勞作有嚴格限制,而這又可能是因為金銀用途有限,需求量很小。所以,在印加時代,采礦大多在地表進行。
人們僅僅刮開山體表面或挖出淺坑,而不是在山上打出深達300米的洞。
況且,豎井采礦是對山體的公然損壞,而山是名為“阿普”的神的實體表現。
也許這就是為什么當地人采到的黃金大部分都是從河底的淤泥里仔細淘出來的。
據說,發源于安第斯山脈高處、奔騰流過亞馬孫雨林的瓦亞加河(Huallaga River)含金量十分豐富,印加人淘金輕而易舉。
不過,關于印加人為何沒有在大地母親帕查瑪瑪身上挖出深洞的任何說法都是猜測,沒有真正的解釋。
說實話,圍繞拉丁美洲大陸的原住民歷史,很少有“真正”的解釋。關于前哥倫布時代的歷史或文化,由于史料不足,重建并不容易。不過我們可以推斷出一些事實。印加人和阿茲特克人的時間概念與我們的不同。他們認為,時間由不同的周期和不同的維度組成,基本上是二元結構:雨季對旱季,白天對黑夜,豐年對歉年。時間的循環映射出他們對治與亂永恒更替的深刻信念。阿茲特克人的世界觀也具有深切的二元性:地對天,火對水,黑暗對光明。
這種宇宙觀看似簡單,其實秉承它的古代社會在很多方面復雜多變,其基本觀念是:物質世界也許清楚明了,人的事務卻遠非如此。
印加帝國中普通人的生活缺乏安定,工作經常交替輪換,嚴重影響正常生活。為了國家的方便及經濟需要,大批人口經常被連根拔起移往他處,家庭也被拆散,叛亂的部落被遷到便于受帝國的忠誠臣民監督的地方。身為奴工的人知道自己注定四處漂泊,不得安定。“米特馬克”制度下的勞工也許奉命在附近的礦里淘金,也許去遙遠的田里收割玉米,也許被派遣拿起武器去打仗。一生只做一個行當幾乎聞所未聞。在這種不斷輪換的制度下,一名勞工可能奉命捕三個月的魚,接下來的三個月無事可做,隨心所欲跳舞喝酒,然后又被調去別的地方干活。編年史或陵墓里的隨葬品能為我們講述偉大統治者的生前身后事;關于普通人,歷史留下的記錄卻少之又少。
印加人和阿茲特克人沒有文字,想充分了解他們的歷史因而更加困難。瑪雅人有一套復雜的象形文字,現在也得到了破解,印加人和阿茲特克人卻世世代代靠故老相傳的口述歷史來保存過去的記憶。印加人還有一種叫作奇普(quipu)的結繩記事法,目前歷史學家才剛剛研究出一點端倪。另外,我們對這些古老文化的了解在很大程度上受了歐洲偏見的污染,我們看到的史料經過了西班牙編年史作者、神父或努力討好殖民主子的梅斯蒂索人的過濾。現存“記錄”中,征服者的印記明顯可見。根據這些記錄,新大陸的原住民是異教徒,是愚昧的野蠻人,可以任意處置,因為他們幾乎不能算人。其實,我們現在知道,他們在許多方面比歐洲人進化得更高級。例如,“不得偷竊,不得撒謊,不得懶惰”(ama suwa, ama llulla, ama qhella)的印加道德準則深深根植于安第斯人民的本性之中。在殖民制度得到牢固確立后,普遍公認的觀念是,任何印第安人,無論其在被征服前是什么地位,都只能當牛做馬,為西班牙高等人效勞是對他們的公平獎賞。結果,歷史學家要了解哪怕是原住民生活最基本的輪廓,都必須蹚過意見和偏見的泥淖。
那么,關于這些文化對金銀的興趣能夠得出什么結論呢?大量實際證據顯示,印加人對貴金屬心懷崇敬。自從帝國始祖曼科·卡帕克(Manco Capac)和妻子瑪瑪·奧柳(Mama Ocllo)偕兄弟姐妹離開的的喀喀湖畔的谷地去尋找創立太陽帝國的圣地的那一天開始,黃金就是印加人信仰體系的一部分。傳說太陽神賜給了他們一條金棒,來到庫斯科(Qosqo,即Cuzco)時,這條金棒鉆入了泥土深處,因為庫斯科是大地之臍,帝國將以此為中心擴張到天涯海角。外面的世界是塔瓦廷蘇育,而印加人的使命就是進入這個世界,啟發那里人的心智,讓更多的人全心全意為太陽神服務,參與膜拜太陽神的榮耀。
隨著印加帝國的擴張,按照與任何所知的征服模式都迥然不同的邏輯,貴金屬成為帝國權威的象征,卻從來沒有被用作貨幣,也從來不是追求的目標。印加人從庫斯科這個神圣的中心有條不紊地逐步向外擴張,使越來越多的人皈依他們的信仰,服從他們的意志,在此過程中勢力日益壯大。他們把其他部落吸納進來,許諾讓他們過上更舒適的日子,加入一個更偉大的社會,信仰更好的神。對于不服從的部落,他們則通過殘酷的戰爭予以征服。被制服的部落酋長(curaca)連同家人被送到庫斯科接受再教育。他們一旦表示對印加帝國效忠,就可以回到自己的部落,但要把一個最喜歡的兒子或兄弟無限期地留在首都,以確保他們不生異心。
每一位印加皇帝都努力推進帝國的事業,給太陽神帶來更多的信徒,從太陽神殿這個帝國的心臟向外,沿著如太陽的萬丈光芒一樣的“路線”(ceque),朝著被征服的邊疆織成強大的網絡。印加人組織起大批勞工,強迫他們開山劈石、建筑碉堡、修造倉庫和圣殿,還建成了宏偉壯觀的皇家大道(Capac ?an),這條大道從阿根廷直通哥倫比亞,經過了所有可能的地形,全長32 000千米,幾乎是中國長城的4倍長,相當于從利馬到東京的兩個來回。為了贊頌帝國的擴張,印加人從河中淘金,從山上采銀,從露天礦坑中挖銅,將其全部送回庫斯科,獻給強大無匹的皇帝。太陽神殿的印加語名稱“科里坎查”(Coricancha)意為“黃金區”,它以黃金為墻,白銀為頂。金絲和銀絲被用來制作各種奇花異草供皇帝觀賞。皇宮中的每一件器皿都用金銀制成。
金子是“太陽的汗水”,銀子是“月亮的眼淚”,它們被視為上天的禮物而備受珍視,因為它們象征著凡人與神之間至關重要的聯系。
來到這塊土地上尋找財富的歐洲入侵者從未明白印加人與他們的這個根本分別。對印加人來說,黃金是光明在與黑暗永無休止的斗爭中的棲息地,是神的體現,是人與造物主之間的橋梁。
只有身為神之后裔的天定統治者才能擁有如此神圣的東西。
金銀這樣的金屬極受尊崇,又與兼始祖、救世主和國君于一身的印加王關系極為緊密,因此,印加王去世后不可能將它們作為遺產留給別人。他的宮殿會被封閉,所有金光閃閃的用品原封不動地留在里面。印加人相信,他們的王在陰間仍然是王,有朝一日還會再次駕臨宮中。他的腸子被小心地取出,和他的金銀珠寶一起埋在一座神廟中。
他一生中剪下來的指甲和頭發都被一點點積攢起來,存放到神圣的地方。他的遺體經過仔細的防腐處理,制成他在權力巔峰時的樣子,安放在太陽神殿的一個寶座上,和所有其他已故印加王的木乃伊一起等待著魂靈歸來。他和生前一樣,照常治國,但要通過被稱為帕納卡(panaca)的皇族代表,由他們向他的遺體請示,代他發布諭旨,傳達他的意志。所以,印加王帶去永恒世界的所有金銀寶物被視為貢品而非財產。它們虛幻而不真實,屬于神祇而不是凡人之物,是集體記憶的見證而非動人貪心的財富。
但是,15世紀過半時,隨著帕查庫特克和圖帕克·印卡·尤潘基這兩位活力充沛的印加王把帝國版圖進一步擴大,金銀開始被視為塵世榮耀的標志。
帕查庫特克頒下敕令,規定只有皇族才能佩戴貴金屬;圖帕克·印卡·尤潘基征戰凱旋時帶回了一隊隊馱著沉甸甸的白銀的羊駝。瓦伊納·卡帕克對權力象征和氣派排場的喜愛更甚于他的父親和祖父。為慶祝他一個兒子的出生,他定制了一條長長的金纜繩,可以從庫斯科市場的一頭拉到另一頭,那條金纜繩需要整整一隊人才抬得動。
美洲印第安人加工金銀的方法不像歐洲人那樣,把熔化的汁液澆入模子鑄造。他們看重的不是金屬的堅固,而是它的可塑性和柔韌度。他們制作精品杰作的方法是把金屬錘成薄片,然后用木槌反復捶打為堅韌耀眼的金屬箔,把金屬箔包在結實的模具周圍,再把各部分焊到一起,形成精美絕倫、光彩奪目的整體。
慢慢地,印加人因其制作的這些權力象征而名揚四方。隨著他們征戰不歇,地盤不斷擴大,他們喜愛金銀的消息也傳遍了整個大陸。別人說他們穿的衣服都閃閃發光,稱他們為白衣王、閃亮的人、日月武士。然而,印加文明并非美洲大陸上第一個開采貴金屬的文明,也不是只有印加人能生產金銀制品。事實上,冶金工藝在美洲已經蓬勃發展了數千年。公元前第一個千年的大部分時間內統治著秘魯沿海地區的查文文化
就以其卓越的金屬工藝著稱。查文人和印加人一樣,也把黃金捶打成金箔,做成花樣繁復的珠寶、頭飾和衣飾。黃金作為高貴的標志受到珍視,它證明擁有者是高等人,有貴族血統。公元300年統治秘魯沿海地區的莫切女祭司卡奧夫人(Lady of Cao)的隨葬品包括光彩奪目的各種首飾,還有精美的王冠、鼻環和節杖。
后來安第斯地區的莫切文化和奇穆文化也是加工貴金屬的大師,尤其擅長加工白銀。最后,強大的穆伊斯卡人學會了金屬加工的工藝。穆伊斯卡人住在哥倫比亞高原,形成了一個組織嚴密的聯邦。他們在15世紀開始生產供首領使用的精美金器。黃金國的傳說就是因一位穆伊斯卡王子或首領(zipa)而起。據說那位年輕的顯貴人物巨富多金、風度迷人、體魄健壯,他每天跳入瓜塔維塔湖(Lake Guatavita)游泳之前,都會在身上涂一層厚厚的金粉。
金屬工藝就這樣沿著安第斯山脈傳播開來,在這個與外部隔絕的地區蓬勃發展。在統治了這片山區3 000多年的各種文化中,它一直是王家的禁臠。不過,11世紀的某個時候,就在諾曼入侵大軍席卷英格蘭,維京人灰溜溜地逃回老家之時,就在西班牙被阿拉伯征服者的鐵蹄踐踏之時,美洲發生了一場完全不同類型的入侵。起自安第斯的貿易逐漸向大陸北部發展,越過了加勒比地區。金屬工藝也開始引起半球其他地方人民的極大興趣。說它是流言也罷,貪婪也罷,好奇也罷,貿易通道造成的意外結果也罷,總之在西班牙征服者到來之前差不多500年的時候,對貴金屬的興趣開始迅速增加,制作工藝通過巴拿馬和加勒比地區傳到了北邊的偉大文明中。
特諾奇蒂特蘭
墨西哥,1510年—1519年
那時沒有罪惡。沒有疾病。沒有骨頭痛。沒有黃金熱。
——《方士秘錄》,約1650年—1750年
美洲大陸間的貿易先是在沿海地區發展,寶貴的貝殼和羽毛的貿易尤其紅火;這樣的貿易把冶金術帶到了中美洲。進入公元第一個千年時,位于現在危地馬拉和墨西哥境內的高度發達的瑪雅文化正處于興旺時期。瑪雅人開始開采銀礦、金礦和銅礦。和在安第斯地區情況一樣,這些金屬是貴族的標志,也是區分不同階級的方法。
正如埃及女王哈特謝普蘇特(Hatshepsut)用金絲制衣,用銀粉化妝一樣,瑪雅君王也用閃亮的金銀來象征他們日益增加的權力。瑪雅人不像埃及人、羅馬人和日耳曼人,想到要煉鐵來制造武器和工具這類有實際用處的東西;說到這一點,所有早期的安第斯文化也都未有此想。印加人直到瓦伊納·卡帕克上臺后,才開始用青銅做撬棒、刀具和斧頭;15世紀,阿茲特克人開始制造銅矛頭,至此,金屬才被用來殺人。
那時的人更喜歡用石頭做棍棒,用黑曜石做矛尖。雖然這些早期文明所在之地富含鐵礦,但是當地人在西班牙征服者登陸之前沒有開采過鐵礦,也從未想過用鐵制造武器。正如西半球在接觸到歐洲人之前沒有運載重物的輪車一樣,美洲人也從未想過用金屬來造棍棒或作為貨幣,直到征服帶來天翻地覆的劇變。
西班牙人在“印度”與當地人意外相逢,遇到了一個歐洲怎么也想象不到的獨特世界。當然,西班牙征服者對這個世界無法理解,也從未試圖理解,因為他們漂洋過海來這里不是為了了解別的文明,而是為了發財,為了獲得榮耀,還為了向當地人傳福音,必要時不惜使用武力。西半球的居民面對闖來的這些令人困惑的奇怪異族人也毫無準備。這塊被稱為“新大陸”的土地,在數千年里生活于此的居民眼中卻是古已有之,讓人安心放心,是“開辟鴻蒙以來汪洋之中的一個偉大島嶼”。
它與世隔絕,自成一體,人煙稠密。當地人的祖先來自白令陸橋,最初居住在那片西伯利亞和阿拉斯加之間偏僻的狹長草原上,直到1.9萬年前草原被白令海淹沒。海平面上升,將他們與亞洲和歐洲分隔開來,于是,他們南遷成為美洲原住民。出于生存的需要,也是為了探索廣大的世界,他們分散到了美洲各地。他們適應了各地的地形,衍生出眾多文化,彼此通商貿易,有時也兵戎相見。他們發展出了強大的部落身份特征和征服他人的強烈愿望。
15世紀的歐洲不過是和巴西差不多大小的一塊地方,人丁也并不特別興旺;而美洲原住民已經遍及他們所在半球一切可居住的地方,從北極的凍土帶到加勒比海的島嶼,從安第斯山的高峰到拉坎頓叢林(Lacandón Jungle)的最深處。簡而言之,那個世界遍地是人。歷史學家說,1492年,美洲大陸人口達到了1億,占世界人口的1/5,而且形成了特色鮮明的不同文化和部落。瑪雅人拋棄了蒂卡爾(Tikal)和奇琴伊察(Chichén Itzá)等偉大都市,分散到了鄉村地區。阿茲特克帝國的首都特諾奇蒂特蘭繁榮興旺,居民達25萬之眾,
是當時倫敦人口的4倍。
除特諾奇蒂特蘭的人口之外,阿茲特克治下還有2 500萬人,比印度或中國的人口多一倍。
印加帝國首都庫斯科也是熱鬧的大都會。
印加國力巔峰之時,庫斯科有20萬居民,另外還有3 700萬人受印加管轄,比一度囊括了西班牙、中東和北非的阿拉伯帝國的人口都多。
命運決定了這些偉大的文明必須面對西班牙入侵者,保護自己所在的半球;雖然它們彼此相隔遙遠,中間有崇山峻嶺、深溝大河,但它們有著突出的共同特點。16世紀的征服者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他們對阿茲特克人和印加人使用了同樣的征服戰略,因為他們假定這兩個文化在一些重要的方面一模一樣。兩個社會都等級森嚴,皇帝兼神、王、大祭司和最高武士的職能于一身。阿茲特克人和印加人都自認為太陽的子民,都征服過其他民族,吞并了被征服者的大片土地,因此樹敵眾多。皇位不是自動由長子繼承,因此,繼位過程很容易受到陰謀操縱。兩個文化都用活人獻祭,還允許亂倫,于是給了基督徒很好的理由為它們貼上可憎可恨的標簽。兩個文化在工程、農業、計時和天文學等領域都掌握先進的技術,征服者借此立即獲得了龐大的知識基礎。兩個文化都崇拜太陽和月亮,在藝術作品中對其極盡歌頌。對前來搶劫的西班牙人來說,也許最為重要的是,兩個文化都有著空前大規模的金、銀、銅產量,還建起了龐大高效的奴隸制度,能夠維持甚至增加產量。
的確,阿茲特克的統治者蒙特祖馬二世和印加的瓦伊納·卡帕克一樣,最喜歡金銀飾品。之前的中美洲統治者喜歡綠寶石、紫水晶、玉石、綠松石和其他寶石,蒙特祖馬卻喜歡佩戴金制螺旋形耳環、金唇釘、金鼻環和銀項鏈。被阿茲特克人稱為“諸神之糞”
的黃金在中美洲數量不多,主要靠從瓦哈卡(Oaxaca)地區的河流中淘取,專供皇家使用。15世紀初,阿茲特克發動征服戰,吞并了鄰近儲銀豐富的土地,在那里建立了礦區。后來,這些礦區被西班牙人接管,擴建成為世界聞名的銀礦,如塔克斯科(Taxco)、薩卡特卡斯(Zacatecas)、瓜納華托(Guanajuato),還有馬德雷山脈(Sierra Madre)那儲量驚人的礦床,其中有的至今仍在開采。“野蠻人國王的氣派無人能及,”埃爾南·科爾特斯向西班牙國王提及蒙特祖馬時夸夸其談,“他戴著各種花哨的小玩意兒……還有世界上任何金匠都難以做出的精美金銀裝飾。”
據我們所知,科爾特斯和蒙特祖馬二世1519年的會面是西班牙人首次見識到一位美洲君王的盛大排場。科爾特斯先后在伊斯帕尼奧拉和古巴待了15年,為西班牙國王效勞,但他在那兩個地方從未見過像蒙特祖馬這樣的印第安人。出身破落貴族的科爾特斯急切地想獲得大筆黃金,以重振家聲。他斷定面前這位貴人位高權重,那些飾品會給他帶來榮耀。
蒙特祖馬二世是“話事人”(huey tlatoani),即墨西加三方聯盟(Mexica Triple Alliance)的最高領袖。這個聯盟由多個部落組成,包括三個城邦——阿茲特克的大都會特諾奇蒂特蘭以及附近的特斯科科(Texcoco)和特拉科潘(Tlacopan)。蒙特祖馬講的語言是優雅流暢的納瓦特爾語(Nahuatl),今天危地馬拉和墨西哥的一些地方仍在使用這種語言。納瓦特爾語與科曼切人(Comanche)、肖肖尼人(Shoshone)和霍皮人(Hopi)的語言同屬一個龐大的語族。蒙特祖馬的帝國經過在他之前8代阿茲特克首領的大力擴張,已經和英格蘭的面積不相上下。
作為這個活躍好戰的聯盟的“話事人”,蒙特祖馬在中美洲的權力無人能及。但是,他的皇位不是繼承的,而是1502年由長老小組投票確定的。
在特諾奇蒂特蘭的一眾王子當中,他似乎是個招人喜歡的候選人。他沉穩、嚴肅、口才過人。
已知的信息表明,他也是個毫不做作的年輕人。傳說長老們要把決定告訴蒙特祖馬,派人去召他的時候,發現他正在神廟掃地。
后來一切都不同了。身材高大的蒙特祖馬皇帝魅力十足、莊重威嚴。他的個人習慣一絲不茍,也要求周圍的人同樣講究。他一天沐浴兩次,喜歡華貴的服飾,食不厭精,對風月之事謹慎低調。他臉形瘦長,顴骨突出,蓄著精心修剪的山羊胡,眼神凌厲尖銳,看起來活像一頭警覺的狐貍。他能讓人如沐春風,他的三千后宮佳麗對他殷勤溫柔、百依百順。據說他服用特別的壯陽藥,一次就讓150個嬪妃同時懷了孕。
傳說他身強體壯、行動敏捷、箭無虛發,這為他贏得了手下武士們的驚訝贊嘆,至少開始時是這樣。
若是長老們以為在神廟掃地的這個舉止溫和的人容易駕馭,會成為聽話的傀儡,那么他們很快就會發現自己大錯特錯。佩戴鼻環、針刺四肢放血這些傳統的登基儀式完成之后,蒙特祖馬就著手把前任留下的廣袤領土變為專屬于自己的帝國。一些歷史書,尤其是早期歐洲人寫的史書,把蒙特祖馬二世描寫得軟弱焦慮,在危險面前膽小如鼠,
這完全是歪曲。其實他狡猾多智、野心勃勃、滿腹韜略。后來,他對臣民日益無情,馭下嚴苛,在戰爭中無比殘酷。納瓦特爾語中“蒙特祖馬”一詞的意思是狂暴無情的力量,
他真正做到了名副其實。
他有充足的理由對墨西加做出改變,當時顯然亟須采取大刀闊斧的行動。三方聯盟擴張太快,變得難以掌控,有崩潰之虞。在野蠻戰爭中遭到征服的部落對阿茲特克征服者怨恨不滿,各地戾氣彌漫,邊陲地區的反叛情緒如同低燒持續不去。在無時不在的暴力威脅下,民眾驚惶不安。為保持安定,特諾奇蒂特蘭的軍隊控制了社會的每一個方面,把這個原來由祭司和太陽神崇拜者組成的神權國家變成了實際的準軍事國家,一點小事就要動用軍隊。一些掌握兵權的將領組成小集團,把貴族排擠出國家的重要決策過程。很快,軍方的手伸到了商業領域,充當了迅速壯大的富商階層的衛隊;
那些商人勢力很大,從加勒比海岸到格蘭德河畔,買賣的貨品多種多樣。特諾奇蒂特蘭的中央廣場變成了琳瑯滿目、安保嚴密的集市,腰包充實、張揚放縱的生意人在里面大展身手。
金銀貿易曾經是首領和王子的專屬,現在成了人皆可為的興旺生意。
這是個深刻的文化轉變。在阿茲特克人的統治下,貴金屬變成了和其他東西一樣的商品。正如那時在熱鬧的集市上用作貨幣的貝殼、羽毛和工具,神的“糞便”和“眼淚”也成了貨幣。此時,墨西加的金銀生產已非常普遍,帝國邊緣地區的民眾向國家納貢就用手鐲和項鏈,有時甚至用金銀錠和寶石。一個富裕的原始資產階級階級應運而生。
對有些人來說,這種經濟繁榮也許是值得歡迎的進步,但是對蒙特祖馬來說,它是事態嚴重失序的又一個表現。人們太隨心所欲,經濟脫離了國家的控制,而造成這種日益難以管理的混亂局面的元兇就是軍隊。必須把權威收回到貴族手中,他的政府將撥亂反正。
蒙特祖馬二世之前的武士皇帝阿維措特(Ahuitzotl)任人唯才,不看出身,而蒙特祖馬的第一個舉措就是扭轉這位前任的用人政策給墨西加社會結構帶來的改變。蒙特祖馬甫一上臺,就開始壓制軍隊中那些被擢至高位、他認為權力過大的平民將領,完全不管這些人曾為他的帝國流過血。他們是平民,是劣等人,就應該得到相應的待遇。他命令他們穿簡單的棉布罩服,并把頭發剃光。在那個衣著打扮代表著一個人社會地位的時代,這是個羞辱性的打擊。畢竟,這些軍官鎮壓了叛亂,在戰爭不斷的時代維護了國家的權威。軍隊上下都認為,如此極端的舉措不合適,太過分了。行伍中不滿情緒開始發酵。
糾正措施不止于此。一心要鞏固皇室權力的蒙特祖馬二世又宣布,貴族的非婚生子不再享受繼承權,盡管過去阿茲特克社會從未質疑過這類人的地位。不出意料,一波墮胎潮隨之而至。蒙特祖馬那150個懷孕的嬪妃連忙紛紛打胎,因為她們覺得孩子出生后不會有未來。這場清洗在后宮靜悄悄地開始,但等到皇帝派遣衛隊將皇家育兒所的教師和侍女全部誅殺的時候,清洗就變成了公開的大屠殺。
蒙特祖馬要確保皇家血脈經過了徹底的凈化和再教育。
接下來,蒙特祖馬開始削減富商的權力,那些人大多住在附近的大都會特拉特洛爾科(Tlatelolco),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他先迫使他們上繳大筆貢賦,然后推行了一種新的經濟模式。從今往后,皇廷將成為帝國的金融中心,重稅將成為常態,制造業全由國家控制。結果,特拉特洛爾科的商人只剩了分銷生意可以做,包括金、銀、銅在內的最搶手的商品被置于國家的嚴格控制之下。
通過這些舉措,蒙特祖馬二世如愿以償,集中了權力,不過他最終也毀在了這些舉措激起的民憤上面。在他的任內發生過饑荒、瘟疫和戰爭,但什么都比不上臣民的憎惡對他的損害。他在領土內外都成了千夫所指。敵人通過占卜斷定,“話事人”很快要垮臺,憤怒的報復之神就要降臨。兇兆出現的消息開始流傳:據說火舌刺破夜空,降下了一片火星雨;據說霹靂擊毀了火山神的神廟;據說日出時一顆彗星拖著長長的不祥尾巴劃過天際;據說特諾奇蒂特蘭周邊的湖水翻滾沸騰起來,冒出泡沫;還據說有人從一面蒙著霧氣的鏡子里看到一支騎鹿奔馳的大軍。大禍將至的證據似乎確鑿無疑,一些心懷反意的部落因此而感到振奮,開始尋求與任何愿意對特諾奇蒂特蘭的暴君開戰的人結盟。然而,蒙特祖馬無疑完成了自己要做的事。他把絕對權力集中在了阿茲特克貴族手中,他維護了種族的純潔。皇族的兄弟姐妹得以依照風俗繼續通婚,表親相互結合并生兒育女,祖先的神圣血脈將代代流傳,沒有雜質。誰也不能進入這個封閉的圈子,就連戰功彪炳的武士也不行。至于蒙特祖馬鐘愛的黃金白銀,它們都被收進了皇宮之內。
埃爾南·科爾特斯認為蒙特祖馬二世那些珠光寶氣的服飾值得向西班牙國王報告,他這樣想不無道理:“話事人”擁有的珍寶美不勝收、令人驚嘆。眼花繚亂的科爾特斯根本無暇他顧。最大限度激發了科爾特斯野心的不是特諾奇蒂特蘭這座光芒四射的湖上首都那令人屏息的奇景,也不是用武力搶奪這座燦爛城堡的沖動,而是蒙特祖馬脖子上閃閃發光的金銀飾品。其他的一切,無論是墨西加代表的文化,還是它以往的歷史,抑或是基于不同的宇宙觀建造的輝煌建筑物,都不重要。“野蠻人國王的小玩意兒”開啟了此后的殘酷歷史。
基多
厄瓜多爾,1520年
印加人的版圖西臨太平洋,東靠亞馬孫,他們自信地認為他們吸收了文明幾乎全部的內容。
——約翰·亨明,《征服印加帝國》
就在蒙特祖馬二世為保持種族純潔而焦慮的時候,4 800千米以外的印加王瓦伊納·卡帕克也開始操心起皇族血脈延續的事。他決定趕快在姐妹中找一個結婚,生個無懈可擊的皇位繼承人。印加王嬪妃成群,為他生育了一大堆后代,但是,他的祖先和墨西加皇帝一樣,一貫認為皇族內部通婚方可確保血統的純正,生出的繼承人才是合法的。最后,瓦伊納·卡帕克和他的一個妹妹結了婚,生了兒子瓦斯卡爾(Huascar)。這個孩子被寵得非常任性,他在皇室中的崇高地位更加助長了他唯我獨尊的心態。他出生時,瓦伊納·卡帕克舉行了盛大的慶典,定制了一條人臂粗細、長度足以橫跨庫斯科大廣場的純金纜繩。慶典那天,來自塔瓦廷蘇育四面八方的貴族排成一隊,抬著200米長的金纜繩招搖過市,一邊載歌載舞,一邊把金纜繩高高舉起,讓它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瓦斯卡爾的名字在印加人講的蓋丘亞語中的意思就是“鏈子”。這個孩子人如其名,一直緊緊拴在庫斯科,不愿意遠離父皇的皇宮。瓦斯卡爾雖然血統高貴,從小就被灌輸天將降大任于他的思想,但是他沒有繼承父親的進取心,也缺乏父親的求知欲,對帝國的運作和作為帝國財富來源的土地和礦山一概不感興趣。瓦斯卡爾成人后,不如他那些庶出的兄弟敢于冒險,也不像他的父皇瓦伊納·卡帕克那樣喜歡四處出巡,而是成了出名的浪蕩子。他殘忍、怯懦、虛榮,常要求其他貴族的妻子與他交歡。
他當然無法預知未來,但是,和蒙特祖馬一樣,他的個性將在帝國的垮臺中發揮中心作用。
維持皇家血脈并非這兩大文明唯一共同關注的事情。蒙特祖馬在帝國邊遠地區平叛的時候,瓦伊納·卡帕克也開始遇到同樣的麻煩。先人征服的遠方土地如今成了令人頭痛的麻煩。在擴大塔瓦廷蘇育的版圖方面,瓦伊納·卡帕克的父親圖帕克·印卡·尤潘基是最大刀闊斧的皇帝之一。他修路搭橋,幾十年前就穿過荒涼的阿塔卡馬沙漠(Atacama Desert),把帝國的疆界擴張到了今天智利的遙遠海岸。在此過程中,他發現金屬制造業在南方的被征服部落中非常發達。
連戰連捷、冒險成癮的圖帕克·印卡接著把征服戰的矛頭轉向北方。在基多,他高興地發現新奪取的土地上也有礦產資源。
然后,他揮師加拉帕戈斯群島(Galapagos Islands),大發橫財,獲得了黑皮膚的奴隸、精致的黃金制品、黃銅做的椅子,還有他從未見過的動物——馬——的皮和頜骨。
他的大軍凱旋庫斯科時收獲頗豐,帶回了黃金、白銀、綠寶石、海菊蛤、綠松石,還有最寶貴的玉石。
圖帕克·印卡開心地把這些都鑲嵌在他的宮殿和神廟上,這讓皇室成員興奮不已,使他自己成為傳奇人物,也激勵他的兒子瓦伊納·卡帕克去尋求更大的光榮。
并非所有人都因圖帕克·印卡的功績而歡欣鼓舞。被征服的人淪為遠方暴君和陌生神祇的奴隸,為此日益憤懣不平。圖帕克·印卡一輩子南征北戰開疆拓土,守成的任務現在落在了他兒子肩上。麻煩最初露頭的地方是南方的的喀喀湖周邊的高原,那恰恰是帝國最豐產的銀礦和銅礦的所在地,也是后來500年的重點礦區。瓦伊納·卡帕克能征善戰,堅決捍衛他父親的領地,派出強兵勁旅鎮壓了幾起血腥的叛亂。平叛之后,他決定做一次親善出巡,前往位于今天智利的邊境地區去確認皇家礦區平安無事。就在他的“安撫”之旅接近尾聲之時,他接到報告說,北邊被征服的民族也開始造反。在通貝斯(Tumbes)和基多附近,在河水中流淌著閃光金屑的地方,他的好幾位地方官被割斷了喉管。
瓦伊納·卡帕克命瓦斯卡爾留在庫斯科處理政事,召來兩個年紀較小的兒子阿塔瓦爾帕(Atahualpa)和尼南·庫尤奇(Ninan Cuyochi)準備出征。大軍一路蜿蜒向北,爬過險峻的高山,經過叢林邊緣,沿著壯觀的皇家大道
前去消滅反叛分子。
瓦伊納·卡帕克親率數千大軍穿越治下遼闊的帝國,沿途有豪華的行宮供他休息,一路上他念念不忘他的礦產寶藏。他對父親繳獲的閃亮戰利品愛不釋手;他的物欲比之前的任何皇帝都更高漲;他決心毫不留情,把塔瓦廷蘇育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率軍一路走一路抓壯丁,將隊伍壯大到數十萬人。
到達基多后,他發動了一場惡戰,但遭到十分激烈的抵抗,基多人異常頑強,結果皇家大軍落得衣食不繼。待庫斯科派來的大批援軍終于到達后,印加王總算打退了與他為敵的龐大聯盟;這個聯盟包括赤身露體的狂野的基亞辛加(Quillacinga)部落、頑強的帕斯托(Pasto)和卡揚貝(Cayambe)自由戰士,還有卡蘭奇(Caranqui)食人族,卡蘭奇人多年來一直在盛產黃金的高原上徘徊伺機,許多膽敢進入他們地盤的印加武士都被他們剖腹挖心。
印加王的敵人驚恐地四散逃入山中。苦戰持續多年,雙方都死人如麻,鮮血把湖水都染成了紅色。瓦伊納·卡帕克決心不惜一切代價緊緊抓住那塊盛產綠寶石、浸透了日月精華的寶地,所以,他任由他的大軍犯下令人難以想象的野蠻暴行。他下令不留活口,把數萬敵兵全部斬首,將他們的無頭尸體扔進水中。今天,厄瓜多爾伊瓦拉(Ibarra)地區有一個湖的蓋丘亞語名字還叫作雅瓦科查(Yahuarcocha),意為“血池”。
“平定”基多用了十多年,那是一段恐怖慘烈的時期。塵埃落定后,12歲以上的基多男性已死亡殆盡。
瓦伊納·卡帕克宣告了勝利,在動身去他父親在附近的圖米潘帕(Tumipampa)修建的行宮休息時放話說:“現在你們都是孩子了。”
這位印加王為鞏固自己的統治,在多地建造了宏偉的行宮。他命令基多人全部皈依太陽崇拜,講蓋丘亞語,為庫斯科服勞役。在那場殘酷鎮壓中,印加王的兩個兒子是他的得力助手,一個是阿塔瓦爾帕(他的生母是一位基多公主),一個是長子尼南·庫尤奇。之后,他在這片地區土地肥沃、風景秀麗的山谷定居下來,把宮廷從庫斯科遷到圖米潘帕,從那里對帝國進行遙控。
這樣,瓦伊納·卡帕克盡管成功地確保了邊境安全,卻打破了塔瓦廷蘇育精心打造的頂層結構。他在基多設立新都,造成了軍隊的分裂,引起了關于皇位繼承的疑惑,還在世界日益動蕩的時候把世界中心庫斯科交到了武斷任性、喜怒無常的瓦斯卡爾手里。
16世紀20年代晚期,正當印加王在圖米潘帕享受田園生活的時候,他開始接到報告,說他的密探在通貝斯附近的海岸上看到了奇怪的東西。信使(chasqui)長途奔跑送來的報告說,他們看到一些胡須滿腮、白色皮膚、面容兇狠的人乘著大木頭房子接近岸邊。瓦伊納·卡帕克向信使詢問那些人是哪里來的,但信使只說他們好像是乘著那些木頭房子從海上來的,說那些人白天上岸,晚上回到漂在海上的房子里睡覺。他們膽大、喧鬧、渾身發臭,在海上行動如風。他們能從他們的房子里放出可怕的巨響,伴以火球和黑煙。他們能從很遠處把一棵樹劈成兩半,能射出看不見的箭把人殺死。那些大胡子語言不通,全靠比比畫畫地打手勢詢問大王的事情。大王叫什么名字?他住在哪里?
瓦伊納·卡帕克得報后驚懼交加。他要信使一遍又一遍地重復這奇怪的報告,既覺得匪夷所思,又對此事可能的含義感到害怕。數年前,一位占卜人預言說,第12代印加王將是末代之王。瓦伊納·卡帕克當時沒有把這個預言太當回事,可現在危機真的來了,像霹靂一樣不祥,像被雷劈的樹木一樣真實,而且這一切都發生在他光榮保衛了帝國之后不久。畢竟,他是太陽神的第11代兒子。
據有些史籍記載,瓦伊納·卡帕克在和那些異族人的接觸中表現得兇暴魯莽。一位西班牙修士敘述說,他的兩位同胞在岸上閑逛時被信使抓住,送到印加王那里。印加王接見了他們,聽了他們的陳述。從他們的手勢中,印加王猜出他們對他的珠寶感興趣。他對他們這種貪婪粗鄙感到吃驚,也因為傳言居然說這種衣衫襤褸的流浪漢會危及他的統治而憤怒。那位修士說,瓦伊納·卡帕克下令把二人砍成碎塊,煮熟給廷臣當了晚餐。在另一份十分生動的記錄中,安第斯記史家費利佩·瓜曼·波馬·德·阿亞拉(Felipe Guaman Poma de Ayala)描述了瓦伊納·卡帕克和水手佩德羅·德·坎迪亞(Pedro de Candía)的一段對話。印加王把一盤金塊放在這個饑腸轆轆的西班牙人面前,驚奇萬分地問:“你們就吃這樣的金子嗎?”
不管瓦伊納·卡帕克是無所畏懼還是惶恐不安,他若是因為異族人可能大舉入侵而焦慮,那么太平洋沿岸的烏云如同它的迅速到來一樣,未幾又迅速消失了。木頭房子向北駛去,也帶走了它們那些奇怪的大胡子主人。幾個星期過后,別的危險出現了。一場當地人從未見過的史詩級大瘟疫在沿海地區迅速蔓延,先是幾百人,然后是幾千人,再之后是幾十萬人紛紛染病死去。人得了這種可怕的無名病癥后,先是皮膚上長出紅色的痘痘,然后化膿成為膿皰,越爛越大。疫病從一個村莊傳到另一個村莊,從沿海擴散到山區,所到之處無人幸免。瓦伊納·卡帕克的大軍沿皇家大道行軍時,瘟疫如影隨形。結果,瘟疫翻過了高山,借助衣服、食物、沙蠅等載體吞沒了庫斯科。
無數皇族及其臣仆都染病死去。
最后,在離基多不遠的萬卡韋利卡(Huancavilca)的美麗花園中流連徜徉的瓦伊納·卡帕克也染上了瘟疫。
他感到大限將至,將貴族廷臣(orejone)們召到病榻前囑托帝國的未來之事。
可能他發高燒發得忘記了,他和自己的妹妹交媾就是為了生出第12代印加王,所以瓦斯卡爾早已被指定為皇位繼承人。可能在遠離庫斯科多年的時間內,他和一直忠實地跟隨他沖鋒陷陣的兩個兒子阿塔瓦爾帕和尼南·庫尤奇建立了更親密的感情。無論如何,瓦伊納·卡帕克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認為皇位應該傳給長子尼南·庫尤奇。然而,他的頭腦還算清楚,希望能確認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為了做出決定,皇家大祭司們匆忙舉行了一次卡爾帕(kalpa)儀式,在儀式上殺掉一頭羊駝,把它的肺吹滿氣后仔細觀察。他們在那個鼓鼓囊囊的肺里看到的啟示明確無誤:尼南·庫尤奇不是正確的選擇。祭司們又舉行了一次卡爾帕儀式來確定瓦斯卡爾是否合適,結果發現他也不堪大任。
儀式還未結束,瓦伊納·卡帕克的侍從就發現老主人的病情明顯加重。瘟疫不僅造成他皮肉潰爛,而且毀了他的腦子。印加王出現了幻覺,看到小鬼來找他,說是來拘他的,讓他跟他們走。侍從們趕快派了兩隊信差去找帕查卡馬克神廟(Temple of Pachacamac)的神使,詢問該怎么救救印加王。那個遙遠神廟的巫師請教了地獄之神蘇佩,蘇佩回答說,應該立即把印加王抬離病床,放到偉大的太陽神的光照之下。
印加王遂被抬到太陽下,吸收全能的太陽神的治愈力。同時,廷臣們決定不管卡爾帕儀式的不祥結果,立即解決繼位問題,把皇冠交給住在附近的尼南·庫尤奇。然而,他們趕到這位年輕王子的住所后,驚恐地發現他已經盛殮,他的尸體被疫病折磨得不成樣子。廷臣們連忙趕去稟報瓦伊納·卡帕克說現在別無選擇,只能把皇位傳給瓦斯卡爾,可是他們又晚了一步。老印加王被抬到耀眼的陽光下片刻后就咽了氣。
就這樣,帝國的災難接踵而來,從屠殺了數千人的一系列戰爭到無情吞噬人命的瘟疫。現在,在這一片混亂當中又加上了激烈的皇位之爭;爭奪的一方是住在庫斯科的瓦斯卡爾,另一方是瓦伊納·卡帕克那個還活著的武士兒子——掌管基多的阿塔瓦爾帕。有些歷史學家說,印加王本來就準備立兩個繼承人,他知道帝國擴張太甚,難以管理,所以有意將其分為南北兩半。其他人則說瓦伊納·卡帕克的決定是臨時起意,很可能他當時已經神志不清了,還說他不如他的父親或祖父那樣頭腦敏銳、眼光長遠。
不管怎樣,第12代印加王的去世無疑標志著一個時代的明顯終結。帝國分裂了,不和的種子也已播下。塔瓦廷蘇育幾乎能夠感到,自己這個巨大的泡泡正在撒氣。印加王的心臟被取出來埋葬在基多,他經過防腐處理的遺體則被隆重運往庫斯科,
而慌張無措的廷臣們仍一口咬定他還活著。
無法確知印加人民到底什么時候得知皇帝已經死了。只有精英階層最忠誠的核心成員知道真相,他們在皇位所屬尚未明朗之前盡量保守秘密。經過好幾個月的跋涉,隊伍終于到達庫斯科。
皇帝的木乃伊被從精美的轎輿中移到太陽神殿那金光閃閃的廳堂中,和他的祖先擺在一起。在莊嚴的儀式中,4 000名皇族成員、嬪妃和侍從被當作祭品獻給瓦伊納·卡帕克,以確保他在陰間有足夠的臣仆。
第12代印加王死后和生前一樣受到崇拜。在盛大的儀式中,人們對他和他的守護神瓜拉琴加(Guaraquinga)的巨大純金雕像頂禮膜拜,那座雕像是他在自己的統治巔峰期命人制作的。
當時沒人知道,塔瓦廷蘇育人民哀悼的是他們最后一位真正的皇帝。悲傷的人們聚集在首都的大廣場,擁入巨大的太陽神殿去祈禱和哀悼。
庫斯科
秘魯,2010年
它就在那里。用一塊純金打造的太陽的臉。
——印卡·加西拉索·德拉維加,1605年
近500年后,萊昂諾爾·岡薩雷斯的丈夫,病痛纏身的胡安·奧喬喬克也從拉林科納達的金礦艱難跋涉到太陽神殿去祈禱和訴苦。一天,他正在礦里勞動,豎井塌了,致使他嚴重汞中毒和氰化鉀中毒。他雙腿腫脹,呼吸困難,皮膚潰爛,頭腦不清。他和小女兒一起,從阿納尼亞山腳下乘公共汽車一路顛簸,來到太陽神殿墻下。這座神殿曾經宏偉壯觀,現在,它的所有金銀早已被搶掠殆盡,頂上建起了大教堂,襯得它十分渺小。
胡安的目的很簡單,和16世紀他的祖先在任何神廟祈禱的目的沒有不同。他是去祈求降福,希望改變厄運。他渴望自己和妻子及7個孩子都能活下去,但他似乎已經山窮水盡。他住在5 500米的冰峰上人為的荒原中,貧病交加,實在沒有多少選擇。他蹲在礦道里勞作的時間太長,和魔鬼蘇佩打交道太多。他把身體和靈魂都交給了近200年前精明的愛爾蘭地質學家約瑟夫·彭特蘭指向的那條冰雪覆蓋的山脈。胡安覺得,現在他唯一得救的希望就是到大地之臍去,去庫斯科的太陽神殿,那里的大祭司也許能給他施圣療術,治好他流膿的傷口。他把他所有的積蓄——礦工稱為“種子”的金屑金片——都拿出來換了兩張長途汽車票,他要乘車經過1 100千米的崎嶇道路,來回各需換三次車。
2008年12月一個滴水成冰的星期五早上,胡安帶著10歲的女兒塞娜天不亮就離開了阿納尼亞山。到達庫斯科時,太陽已經滑到了比爾卡班巴山(Vilcabamba)那白雪皚皚的山峰后,全城都籠罩在黑暗之中。胡安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扶著塞娜的肩膀,一瘸一拐地沿著太陽大道走向圣多明我教堂,那是輝煌的太陽神殿曾經矗立的地方。他們來到大門口時,最后一位訪客正在道別,大門正要關上。胡安懇求門口的神父讓他進去,解釋了他此來的原因,但是神父說圣療只能等到星期一。不管胡安如何苦苦哀求,神父始終不為所動。最后,那個神父干脆不再開口,默默地關上了大門。
胡安當然不可能知道,在教堂的巨型大門下方6米處,就是傳說中有著金光閃閃廳堂的太陽神殿的石頭殘垣。瓦伊納·卡帕克曾穿過廳堂,向古老的諸神致敬,沉湎于他帝國的強大。等再回到這些金色廳堂時,印加王的血管里注滿了防腐的藥液,扭曲的皮膚因鞣制工藝而革化。幾年后,當“大胡子們”洶洶而來的消息像一場全新的瘟疫傳遍首都各地的時候,他的木乃伊和他的巨大神像一起被運出了庫斯科。
胡安坐在圣多明我教堂的臺階上,左思右想該怎么辦。他已經身無分文,最后一點“種子”都用來換汽車票了。他被塞娜扶著慢慢站起身來,一瘸一拐地走回了汽車站。不到一個星期后,他就死了。
盡管聽起來匪夷所思,但胡安·奧喬喬克的命運被一條纖細而有力的鏈條與瓦伊納·卡帕克的命運連到了一起。那是金屬的鏈條。胡安死于一輩子尋找黃金落下的傷病,而這些金屬他幾乎從未擁有過和使用過。瓦伊納·卡帕克的死因是覬覦他神圣寶藏的征服者帶來的疾病。兩人一個是皇帝,一個是貧民;他們屬于同一種族,使用同一語言,但所屬階級和畢生追求有天壤之別,還隔著500年的歷史。兩人的死都是命運造成的,他們都是外來貪欲的受害者。在后來風起云涌的幾個世紀中,來自遠方的欲望和當地人對這種欲望的不理解所造成的后果只會變本加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