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浪狗奧利奧:吉他上的二重唱
- 沈石溪 馬軒旻
- 4226字
- 2021-05-21 17:21:40
怪人歌手

奧利奧覺得無法對這個人進(jìn)行分類,他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敵人,不如說他是陌生人。
今天,奧利奧在外面弄堂的面館向食客討完肥肉,又到徐家匯中央綠地兜了一大圈,在人工湖邊欣賞了一會兒著名的黑天鵝,準(zhǔn)備回地道休息。剛下樓梯,它就看見自己的玻璃亭子旁有個陌生人的背影,他緊靠在背對人流視線的柱子后面,半個左肩膀微微露出。他的左手拿著一個木質(zhì)的東西,右手在上面來來回回地?cái)[弄,這個東西會隨著他右手的操控發(fā)出美妙的聲音,奧利奧后來才知道這叫作木吉他。
他是席地而坐的,一條腿從柱子邊直直地伸出來,差一點(diǎn)就要妨礙其他人走路,但他似乎毫不在意。
奧利奧有點(diǎn)不知所措,猶猶豫豫地走到那個人跟前。現(xiàn)在奧利奧看清楚了,占用它地盤的是一個年輕男人,看上去也就是二十出頭一點(diǎn)。他的頭發(fā),看上去好長時間沒有打理了,亂糟糟的像是頂著一個鳥巢,更重要的是,奧利奧嗅到了他身上飄散的體味,和自己的一樣,并不那么清爽。奧利奧作為一條狗當(dāng)然是不在意,但它知道人類是不怎么喜歡這樣的氣味的。
年輕男人全身上下只有一樣?xùn)|西比較干凈,那就是他手里的吉他,這把吉他被他擦得一塵不染,和他窮酸的打扮很不相稱。

他正在醉心地彈著吉他,嘴里哼哼唧唧地唱著什么,還時不時停下來在一本筆記本上面做記錄。他的面前有一個琴盒,似乎是用來放錢的,可里面都是一塊、五毛的零票,顯得很寒酸。
奧利奧不是嬌小的吉娃娃,他不可能看不見,可他似乎把奧利奧當(dāng)成了空氣,一直沉浸在自己的音樂世界里,對奧利奧視而不見。
奧利奧是條友善的狗,特別現(xiàn)在自己孤身一狗,沒人為它撐腰,更要謹(jǐn)言慎行。它輕輕地吠叫幾聲,算是提醒他:這是我的地盤。
那個年輕男人聽到奧利奧的叫聲,只是稍微抬眼瞄了它一下,立即又垂下眼睛,身體甚至都沒有移動一寸。
奧利奧有點(diǎn)生氣了,自己能找到這樣一塊可以遮風(fēng)擋雨的地盤不容易,無論如何得爭取一下。奧利奧丹田用力,朝著年輕男人響亮地叫了一聲。
汪!
地下通道的回音很厲害,這聲狗叫被放大了數(shù)倍,還足足有兩三秒的回音,小販和顧客都被奧利奧的叫聲吸引,眼光向這邊投過來。
可能是被奧利奧的叫聲驚到了,也可能感受到了其他人的目光,這個年輕男人終于坐起了身,盯著奧利奧看。奧利奧看到了他藏在劉海下清澈又迷茫的眼神,似乎對它并沒有惡意。
“喂,你占了它的位置。”來娣用圍裙擦著手,走過來對年輕男人說道。
“啊?”年輕男人更迷茫了。
“我說,你占了這條狗的地盤,這里本來是它睡覺的地方。”來娣解釋道。
“哦……這……”年輕男人撓撓頭,似乎在想該怎么辦。
“這樣吧,你往這邊轉(zhuǎn)一下,朝里邊挪一挪,把臉對著通道,你這樣背對著人流賣唱,人家怎么會來聽你唱歌呢?”
“哦,好。”年輕男人臉一紅,點(diǎn)點(diǎn)頭,爬起來轉(zhuǎn)了個身,再次背靠著墻壁坐下,這下過路的人總算能看清他在干什么。
來娣心想,這個人雖然有點(diǎn)怪,倒還算講理。
奧利奧的專屬座位又一次空了出來,它心安理得地睡了進(jìn)去,它倒不介意有人坐在它旁邊,相反,它覺得有個人在身邊還是挺開心的。
年輕男人坐下之后立即再次沉浸到自己的音樂世界當(dāng)中,他低著頭、閉著眼,似乎在冥想。
“哎,對了,你叫什么名字?”來娣問道。
年輕男人一動沒動,就像是沒聽到來娣的問題一樣。
“喂,我問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來娣稍微提高了點(diǎn)音量問道。
年輕男人抬起頭,有點(diǎn)不耐煩地說:“你要知道我的名字干什么?要調(diào)查戶口?”
來娣哭笑不得:“喲,怎么?你難道還是什么秘密特工,要么是通緝犯?連名字都不能告訴我,那我以后怎么稱呼你?叫你‘喂’?”
“你就叫我‘喂’好了,反正我也不會在這里待很久,我很快就會走紅的。”年輕男人再次低頭擺弄吉他,“你影響到我了。”
“喂,你從上午彈到現(xiàn)在,連一首正經(jīng)歌都沒唱出來,一個觀眾都沒有,一毛錢也沒賺到,我影響你什么了?”來娣氣不打一處來。
“你影響我創(chuàng)作了。”
來娣沒想到他會說這句話,她感到有點(diǎn)吃驚,又有點(diǎn)好笑,難不成這個人還真當(dāng)自己是藝術(shù)家?
“來娣!來生意了!”
就在這時候,馬大姐喚了她一聲,她回過神來,趕緊小跑回自己的小吃攤前招呼客人。她的生意很好,客人一撥接著一撥,她不得不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但一有空隙,她便會忍不住朝流浪歌手的方向看,那么長時間,他的姿勢幾乎沒有變過,同樣沒怎么變的還有擺在他面前的琴盒,琴盒里還是那么點(diǎn)可憐的零票,來娣也幾乎沒有看到有行人在他面前駐足。但他似乎毫不在意,要知道,這里的每一個小販都恨不得每天有二十五個小時拿來做生意,恨不得全上海的人都來他們的攤前買東西,生意哪怕稍微冷清一點(diǎn),他們就焦慮得不行。他在這浮躁的地下商場里仿佛是個異類,就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精靈。
但可惜他不是真的精靈,如果他是精靈,就不用到地下通道賣唱謀生了,他只要等著起風(fēng)的天氣,張開嘴朝著西北方向,灌一肚子風(fēng)就能頂好幾天。他只是個凡人,一個肚子會餓的凡人。
咕嚕嚕,咕嚕嚕!剛過中午一點(diǎn),從上腹部傳來了一陣陣激烈的抗議聲,流浪歌手不得不停下了演奏,開始盤點(diǎn)今天上午所拿到的賞錢。其實(shí)說盤點(diǎn)都是多余的,只消看一眼就能把琴盒里的錢數(shù)清楚了,一共是七塊八毛錢。這點(diǎn)錢在上海連個盒飯都買不起,買泡面的話還要自己備熱開水,無奈,他只能揉揉肚子繼續(xù)唱下去。
“喂,我說,你唱的都是什么玩意兒?”
就在這時候,終于有人來光顧他的賣唱攤,不是別人,而是同樣在這里賣藝的小劉謙,中午只有他比較空閑,大家手里都在忙活,沒空搭理他。他有點(diǎn)寂寞,閑著沒事就到流浪歌手的地?cái)偳傲镞_(dá)。
流浪歌手警覺地瞥了他一眼,沒說話,繼續(xù)低聲唱著。
小劉謙倒是不生氣,他接著問:“你唱的歌都是你自己寫的?”
流浪歌手又看了他一眼,點(diǎn)點(diǎn)頭。
“你這歌能有人聽嗎?你這么唱不得餓死?我作為前輩,免費(fèi)告訴你一個訣竅,你得唱那種勁爆的流行歌曲才行啊,鳳凰傳奇知道嗎?《最炫民族風(fēng)》《月亮之上》之類的。”
“不會唱。”
“嚯!還真清高,你看看你,”小劉謙蹲下身,拿著手機(jī)在吉他琴盒里撥弄了幾下,“嘖嘖,這一上午才弄了幾塊錢,水都不夠買。這樣,今天算我做慈善,給你開個張,也算我給大家點(diǎn)首歌,我給你二十塊錢,你就唱個《最炫民族風(fēng)》。”
說著,小劉謙從口袋里掏出二十元整票,在流浪歌手的眼前晃悠。
“我說了我不會。”流浪歌手有些厭惡地把小劉謙的手撥開。可這時候,肚子又一次不爭氣地提出了抗議。
咕嚕嚕……
“哈哈哈!小老弟,填飽肚子要緊,餓肚子可不好受,怎么樣,又不是什么犯法的事情,唱還是不唱?要不來一首《老鼠愛大米》?”小劉謙面帶譏諷地說道。
“我餓肚子不用你管!”流浪歌手干脆把吉他鎖進(jìn)了琴盒,一低頭,將頭埋進(jìn)胸前,就像是抱成團(tuán)的刺猬。
“怎么,嫌少?我再加十塊錢,今天你晚飯都解決了。”小劉謙說著又掏出兩張五塊,拿在手里晃悠。
流浪歌手沒再理睬小劉謙。
小劉謙有點(diǎn)生氣地說:“你都快要飯了還跩什么跩?”見流浪歌手不理他,他拿出的錢又不好意思收回去,小劉謙有點(diǎn)下不來臺。
“行了行了,小劉謙,人家不會唱就不唱嘛,你干嗎強(qiáng)迫人家?你實(shí)在要聽,我用手機(jī)放給你聽,你把錢給我。”這時,來娣走過來解圍。
“我有毛病?花錢聽你放手機(jī)?我自己不會用手機(jī)放?”小劉謙可算找到臺階,邊說著,邊順勢把錢收回了口袋,往自己的攤位前走。他雖然嘴上不依不饒的,但心里很感謝來娣。
雖然奧利奧不明白他們在說什么,可它有著靈敏的嗅覺,就在來娣走過來解圍的時候,它就聞到了她手里的香味。
自從到了地下通道,來娣經(jīng)常拿一些賣剩的食物喂它,所以它立即來到來娣的身邊,乖巧地坐下,像平常一樣抬起頭,用渴望的眼神對著她“暗送秋波”,以為會得到一些小吃。
“撲哧!小饞鬼,鼻子那么靈。”來娣被奧利奧的樣子逗笑了,拿出了隨身帶來的五香豆腐干。這種五香豆腐干是和茶葉蛋放在電飯煲里一起煮了很長時間的,茶葉蛋的香味和鮮味早就被豆腐干吸收了,比肉還好吃。有時候燉煮的時間太長,一些本就不太完整的豆腐干會煮爛,雖然樣子不好看,但比完整的還要入味。這些次品當(dāng)然不能賣給顧客。以前,精明的來娣會將它們送給那些常來光顧的老客戶,算是贈品;自從奧利奧來到地下通道,好心的來娣就經(jīng)常拿這些豆腐干接濟(jì)它。
奧利奧深知這豆腐干的美味,囫圇吞了兩塊,豆腐干早已煮得軟糯酥爛,順著脖子滑進(jìn)了胃里。
食物的香味刺激著流浪歌手的腸胃,肚子餓的時候更聞不得了,他的肚子翻江倒海,提出抗議。但他又怎么能像狗一樣和來娣討要呢,無奈,他只好繼續(xù)忍著。
這兩塊豆腐干太好吃了,奧利奧沒過癮,它很快嗅出來娣的口袋里還有好幾塊豆腐干和茶葉蛋,便再一次乖巧地坐下,嘴里嗚嗚地向來娣討要。
平時,來娣雖然會逗一逗奧利奧,但一般都會很爽快地讓奧利奧吃完。可今天她似乎沒有給它吃的意思,她邊撫摸奧利奧的頭,邊說:“好了好了,沒了,今天就這一點(diǎn)了。”
奧利奧不甘心,它明明聞見了還有很多,于是它跟在來娣的屁股后面打轉(zhuǎn),想看看來娣到底要給誰吃。
“喂,這個給你。”來娣把口袋里鼓鼓囊囊的一包東西遞給了流浪歌手。
流浪歌手一驚,頭抬了起來,下意識地伸手去拿,可伸到一半又縮了回去。
“我不要。”
“這是早上賣剩下的,算是送給你嘗嘗味道,你不要我也是扔掉。”
流浪歌手思索了片刻,終究敵不過饑餓,伸手接了過來。他太餓了,連塑料袋的結(jié)都等不及解開,直接撕破了袋子,狼吞虎咽起來。
奧利奧羨慕地看著流浪歌手,嘴角的口水滴了下來。
“你慢點(diǎn)吃,燙!”
但流浪歌手早就顧不上了,他把一個茶葉蛋一口塞進(jìn)了嘴巴里,差點(diǎn)噎住,還好來娣趕緊遞過一瓶礦泉水,他才把蛋順利咽進(jìn)了肚子。
“我不能白吃你的。”流浪歌手用袖子擦擦嘴說道。
來娣心里覺得好笑,你吃都吃了才說不白吃我的,充什么男子漢大丈夫?來娣知道他雖然沒錢,但很好面子,只能捋順毛,于是她順著他的意思說道:“行啊,那這些茶葉蛋豆腐干算你欠我的,以后還。”
“不,我不喜歡欠人錢的感覺,我會睡不著覺。”
“那你說怎么辦?我喜歡聽《老鼠愛大米》,但你也不會唱。”來娣故意逗逗他。
流浪歌手認(rèn)真思考了一下,說道:“我?guī)湍愀苫钚袉幔俊?/p>
“你渾身臟兮兮的,我這個可是小吃攤,你往那里一站,把客人都趕跑了。”
“那……那怎么辦?”
“這樣吧,我的原料寄放在附近老鄉(xiāng)開的店里,你現(xiàn)在幫我跑一趟,給我拿回來。”
“好嘞!”說著,流浪歌手作勢就要往外走。
“哎!你急什么,你知道我老鄉(xiāng)的店在哪里嗎?”
流浪歌手不好意思地停下來,臉紅了。
“還有,可以把你神秘的名字告訴我了吧?”
流浪歌手的臉更紅了,撓撓頭說:“我姓殷,殷商的殷,叫殷佳悅。”
“殷佳悅……殷悅佳?哈!難怪你喜歡音樂,你這名字起得好,殷佳悅,音樂家,看來你天生就是音樂家!”來娣高興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