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羅大陸在同一個院子長大,算得上穿著開襠褲連體嬰兒般一路成長。
后來他學了土木工程,在工地上熬了兩年,左右逢源的他也終于在工地上當上了不大不小的官。
他的一句話就一手遮天讓我順利成為一名光榮的建筑工人。
三四天后,我就已經大概熟悉了工地的工作流程以及認識了一位相對不錯的朋友————老杜。
老杜是個建筑工人。
帶著一副眼鏡,常年在工地上漂泊,鏡片已經渾濁模糊,露出裂痕。
老杜的頭發很蓬松,掛著工地上的白灰,胡渣并不濃密,所以老杜也懶得打理。
老杜身材修碩,面龐因飽經風霜反而顯得堅毅。
不過老杜的眼里總給我疲憊無光,走到哪里他都是眼神飄動不定的真實映像。
老杜不善言辭,不喜于色,喜歡一個人走路,喜歡一個人吃飯,他的背影,是風度,更是落魄孤獨。
這跟工地工棚的熱鬧截然不同,正應了魯迅先生的那句話:“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那間壁的一家唱著留聲機;對面是弄孩子。樓上有兩人狂笑;還有打牌聲。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著她死去的母親。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
工地離城市不遠,一抬頭就可以看到無數的霓虹燈讓人目眩眼花。
現在的城市高樓,華燈初上、車水馬龍,繁華而又耀眼,似乎現代人的生活顯示的那么高大上隨意玩弄和財大氣粗。
每到黃昏夜晚時候,老杜看著這群十里洋場里紙醉金迷的人兒說到:“這個世界真是奇妙,曾經的女人穿著不敢過膝,而現在,人的衣服越穿越少,暴露的隱私部位越多,反而就越成了一種驕傲與資本,人越來越暴露,動物卻穿上了衣服!”
老杜其實不老,三十出頭,只是在工地的摧殘下失去了三十而立的那般斗志昂揚的模樣。
至于為什么大家都叫他老杜,顯而易見,他不愛說話,像極了一頭任勞任怨的老牛,所以大家都叫他老杜。
工地下午下班是男人女人最快樂的時候。
一大群洗完澡光著膀子的男人提著桶,抗著漁具就往護城河跑去釣魚。
女人們換上干凈的衣服坐在工棚院子里話話家常,年輕人們騎著車在涼爽的道路上你追我趕開著黃腔。
白天熱火朝天灰塵仆仆的工地在夕陽里靜默落下塵埃。
而這時老杜也會去小賣部買上一包五塊錢的大前門,一瓶四塊錢的白酒,一袋花生米。
坐在馬路牙子邊,吹著晚風,他也不玩手機,喝一口白酒,抽一口煙,看一眼遠方。
等到釣魚的男人們回來,等到遠處城市喧囂四起,等到年輕人們吵鬧的回到工棚,老杜也提著剩下的半瓶白酒,左腳深右腳淺的回到工人宿舍倒頭就睡。
他說:“總看著手機發呆,晚上又睡不著,喝點酒就容易睡著了,但我不敢喝太多,第二天天微微亮就得起床上班。”
我唯一的優點就是話多,跟誰都可以聊得來,所以就和老杜反而成了朋友。
越是了解,越發現老杜是個憨厚淳樸的不善言辭的好人。
直到一天,工地久違一場大雨,工人們也都可以休息,有人苦中作樂,有人憂心煩悶。
“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
傍晚的時候,雨停了,老杜叫上我說:“喂,小陳,走,請你吃燒烤!”
于是我和老杜就來到工地不遠處的一家燒烤店。老杜點菜去了,店里的伙計搬來一箱啤酒,兩瓶牛欄山。
老杜點完菜就與我坐在一起,他把五塊錢的大前門丟在桌子上說:“隨便抽,雖然煙不好,但是這樣味道大,勁兒足!”
我說:“記得多年前大前門才兩塊錢,變化真大,現在竟然都五塊了!”
老杜看著遠處一個獨自玩耍的小孩說到:“是啊,變化真大,這社會的變化都大!”
燒烤被伙計搬上桌來,老杜說:“隨便點了點,開始吃吧!”他一邊說一邊從地上拿起就來。
熟練的用牙齒咬開,遞給我,我伸手接過來,等他拿起他的牛欄山與他碰杯。
他說:“你還年輕,就別喝白酒了,對身體不好,我呢,再怎么也三四十多了,喝白酒勁兒大,不漲肚子!”
于是兩人你來我往的喝的頭暈目眩。
老杜開始醉了,滿面通紅,脖子上青筋暴起。借著酒勁兒,我問到:“老杜大哥,平時你為啥都不喜歡說話勒?”
老杜翻著桌子上的燒烤說到:“怎么不說話,你看我這不在和你說話嘛,平時工地那么累,哪有精力說話,一天為了賺點錢,非得把半條命都搭在工地的鋼管上!”
老杜遞給我一支煙。
“生活所迫,工地賺錢不需要多大門檻。”我點燃煙咬在嘴里含糊說到。
“哈哈哈,要不是工地上賺的錢多,誰愿意每天灰頭土臉的累死累活呢!”老杜一轉玩笑腔調變得深沉惆悵起來。
“老杜大哥,你家是哪兒的?”
“我啊,我是AH的。”
“哦,你有小孩了嗎?”
聽到小孩這個詞老杜突然沉默不說話了,拿起白酒就猛灌幾口。
臉色青黑,看著桌上的某一串燒烤不說話。
我意識到自己說話不當了,尷尬躊躇之際,老杜突然苦笑,隨即拿起酒來與我碰杯。
老杜隨即咧開因為干燥而嘴皮破爛的嘴說到:“有一個苦命的孩子,一個沒有媽媽的,只能靠著奶奶拉扯的小孩兒!”
我不說話,自然明白老杜話里有話。
我拿起酒瓶與他碰杯。
“我總是對生活報有希望,所以它也總是一次次敷衍我,曾經我也是有老婆的,那個時候我也沒來這里工作,我在AH是個私人公司的小職員,每天除了上班就是下班,坐著公交車,吃著三塊錢的早餐,守著一個月兩三千的工資,日子過得不瘟不火。我以為我再這樣奮斗幾年,等在公司熬到老員工,福利變好,也能買上自己喜歡的車,按揭套小小的房子,陪著陪著兒子長大,陪著父母變老。可是啊,天不遂人愿,我的父親得了肝癌,就這樣,平淡日子開始成為我的夢魘!翻天覆地的變化讓我應接不暇。家里的積蓄在十幾天內就油盡燈枯,從那以后不敢吃肉,抽煙也抽最便宜的,孩子要的玩具不敢買,老婆要的衣服不敢看,最后,三千塊的工資再也撐不起家庭的運轉,索性就來了工地,一個月要多好幾千,可是…………”說著說著老杜就抱著酒瓶笑了起來,他的笑容在燒烤店昏暗的燈光下顯得瘆人可怕。
拉長嘴角,露出滿是煙垢的曲折牙齒,眼睛睜大,像極了要吃人的病人。
嘔啞的笑聲直接從喉嚨傳出,他摸著自己心臟的位置,手指不合理的彎曲。
傍晚停的雨,夜晚又開始下了起來,毛毛細雨低落在桌子上。
老杜又喝了幾口白酒,眼角顯然有淚花在翻騰,顯然沒有走的意思。
人啊,越長大越哭不出來,特別是男人,在斷骨流血的情況下都可以咬牙硬挺假裝堅硬,如果一個老男人哭了,那可想而知的是他遇到的事已經成為了壓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向來是個感性的人,索性就陪著老杜。
從小就知道這么一句話:“不知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我從我腦袋里極力搜尋安慰人的語句。轉念覺得用我僅有的幾年教育知識去安慰一個在社會上摸打滾爬的男人實屬可笑。
于是我拿起已經被雨水淋濕的香煙遞給他,他接過去,打火機好幾次終于在黑夜里燙出一個洞,點燃了香煙。
老杜笑了好久,突然就打開了話匣子說到:“現在的人對愛情不就是當作一種調味劑么,這個味道不喜歡了,隨便就可以開始下一個。可能經歷多了心里就會沒有波瀾了吧,反正我也算是經歷了,哭到天昏地暗的日子,開始還想著是自己沒有能力給不了別人好日子的錯,想要拼命抓取,拼命改變,直到一個跟我好多年的那個女人,在別人的床上一絲不掛。那一刻我大發雷霆,我甚至試圖將那對狗男女殺死,但是那個女人說了句話‘我跟著你老杜我還有什么,看到的衣服不敢買,看到的包包摸都不敢摸一下,你父親的肝癌根本就是個無底洞,我為什么還要跟著你,你這個一無是處的窮光蛋!’說實話海底撈吃一頓飯,匡威買雙鞋,優衣庫買一套衣服,喝一杯奶茶我一個月工資就沒有了,我不怪她物質,真的只怪我自己沒本事!于是我的孩子失去了他的媽媽,而我的父親病情更加惡化!”
“我終于知道平時為什么你討厭那些穿著暴露的女人了!”我敬了杯酒給老杜。
“后來我吃東西越來越清淡,抽煙越抽越便宜,喝酒度數越喝越高,對待人情世故越來越寬容,不亂發脾氣也學會了忍讓。也開始害怕聽到任何與病痛有關的事,最大的心愿變成了全家人身體健康。相比一兩年前迫不及待要去在私人公司升職加薪,我更希望花十分之九的時間在溫柔燈光下和我父親吃完最后一餐,可是,任憑我在工地上流血流汗,依舊無法填上父親的無底洞,今年五月父親也走了!”老杜笑著說出故事,而我沉默聽著。
這個世界便是如此,此刻的老杜在這里傷春悲秋,悲嘆金錢來之不易,人之不幸,但或許遠處的城市里的酒吧里就有人遍地撒錢,玩弄肉欲。
后來遠處黑暗角落里跑出一只流浪狗,皮毛耷拉在一起。
他來到桌子錢轉悠,也不亂吠。
老杜看到了,拿起幾串燒烤扔到地上,流浪狗吃起來。
老杜也笑起來,不知道遠方城市里的寵物狗又穿著如何的衣服,吃著多么昂貴的狗糧。
后來老杜結了賬,摸起打濕的煙,我們步履蹣跚回到工棚。
“如果不是因為身上有包煙,我下雨都懶得打傘,如果不是因為還有家人,我連活都不想活著!”老杜深一腳淺一腳指著天空胡亂說話。
雨漸漸就下了起來,我扶著老杜勾肩搭背迎著如同迷霧般回到工地宿舍,原本是準備回家的,醉酒的情況下索性去工地宿舍同老杜同睡一張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