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藍色驛站的時候,客人明顯少了很多,昏黃的火光從藍色驛站的玻璃閃出,在黑夜里擦出火花。
“陳楊,這位是?”羅大陸疑惑問我。
此時林鹿,侯思思,小雨淅淅以及鄧倫在羅大陸頗為驚詫的語氣中抬頭,隨后不約而同在臉上長滿期待。
“她是王可兒,我的朋友。”我放好油紙傘,一把用現代工藝制作出來的仿古工藝品,用來滿足人類奇特的追求。
“小陳學長,你確定只是朋友嘛?”侯思思古靈精怪看著我不懷好意的笑。
倒是一向就嫉惡如仇的林鹿依舊是一副冷臉看著我,似乎從我與黎槿分道揚鑣后林鹿看我的眼神中就有了些許氣憤。
“王可兒?王可兒?”鄧倫喃喃出口。
王可兒聽到鄧倫的小聲嘀咕臉又一次紅起來,站在我的身邊,渡著小碎步向我的身邊移動,這一幕被侯思思看在眼里。
王可兒對屋子里的人們懷以靦腆又害羞的笑容,笑容很甜,剎那間,我似乎看到王可兒倒退回到十八歲的眼藏星光。
“鄧倫,你在叫什么呢?一直叫王可兒的名字,搞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羅大陸拍了鄧倫肩膀說到。
侯思思急忙為王可兒搬過來位置,她們坐在一起。
“大陸,你不覺得王可兒這個名字很熟悉嗎?”鄧倫依舊是沉浸在回憶之中問道。
“熟悉?哪里熟悉?”羅大陸大大咧咧出口。
“總感覺在多年以前就在陳楊嘴里聽過王可兒這個名字。”鄧倫呢喃低語。
“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王可兒,你是陳楊的初戀女友!”羅大陸一拍腦袋茅塞頓開驚喜出聲。
羅大陸聲音很大,回蕩在藍色驛站,也回蕩在所有人的耳朵里,久久沒有散去。
“你是,你是小陳學長的初戀?”侯思思不可置信看向身旁的王可兒,凌亂了思緒。
“他是這么對你們說的嗎?”王可兒大方笑起來,看著羅大陸,倒是沒有了最開始的嬌柔含羞待放。
“對,我記得以前陳楊說過他在江蘇談過一個女朋友,是他的初戀,名字就叫王可兒。時間過的很快,已經有七八年的光景了。”羅大陸點點頭。
“嘿嘿,那我就是他的初戀。”王可兒詼諧一笑。
“小陳學長,你深藏不露!”
“老陳,怪不得,不老實!”
“陳楊,你這就叫做兜兜轉轉還是你的美好愛情故事嗎?”
“老陳,金屋藏嬌這可是不是你的做風啊…………”
一群人向我投來奇妙的目光。
“對,她是我的初戀,有很多年光景不見了,各自散回人海,今天剛好她來雨停古鎮,也剛好相遇。”我拉過椅子坐下,發尖滴著小水珠。
“哇哦,故人相逢。”
“這是什么?這就叫冥冥之中自有緣份注定。”
“人生三大幸事之一就是久別重逢。”
侯思思和小雨淅淅七嘴八舌的八卦。
“你們別想多,我和她真的只是不小心遇見的。”我扶著額頭無奈說到。
“對,我們是朋友。”王可兒大方說到。
“哦…………”一群人顯然不相信我和王可兒的坦誠相待,發出一陣看戲的唏噓不已。
直到夜深,我們才從藍色驛站走出,在附近的客棧入住,各自晚安。
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窗戶上結著薄冰,陽光從窗外射進來,被溫柔的發散。
打開手機的時候,一連串消息引入眼簾。
“嘿,小陳子,我走了。”
“嘿,小陳子,希望我們再也不會相見了。”
“小陳子,我有一個秘密,我想告訴你,后來又覺得不能破壞了你對初戀的美好印象,所以我就不告訴你了。”
“小陳子,我再也不是你記憶中的人了。”
我急忙在屏幕鍵盤打下幾個字發送:
下一段旅途,去哪兒?
“世界很大,南方走完了,我去北方,可能去XJ看魔鬼城,可能去NMG看小綿羊,則可能去陜西看灰色的大熊貓。”
看著王可兒的消息,我總覺得在我們分開的那段遺失的時光她經歷了一些不知道的經歷,就如同她所謂的秘密,她不說,那我就不問。
下樓的時候,羅大陸看我孤身一人出了客棧。
“老陳,你初戀呢?”
“走了。”
“去哪兒了?”
“北方。”
“你就這樣放手?”
“何樂而不為呢?”
“你…………唉,可惜了。”羅大陸欲言又止終究是沒有再說出什么話語,搖頭嘆氣。
“大陸,我覺得這就是愛情、刺激、怕傷害、然后擦肩而過、各奔東西。”我慷慨又大方說到,隨后大步流星走出客棧,點了一支煙,向北望。
下午的時候,我們終于啟程準備回到小城,車子在高架橋上堵了很久,看著渝城在我腳下,人群是黑色的點,移動的螞蟻。
過完高架橋,繞上外環路,再穿過隧道,車流就少了起來,喧鬧的聲音被隔絕在2500米的隧道那頭。
“陳楊,快回來,你三爺爺去世了。”母親在微信里急促說到。
手機開的外放,羅大陸也聽到了母親的聲音。
“三爺爺?”羅大陸顫抖問我。
“嗯,很多老人都熬不過冬天。”我點頭回答。
“也許是解脫,不是嗎?”我和羅大陸沒有過度傷心,反而是覺得三爺爺的去世理所應當了。
車子里陷入沉默,只有發動機引擎的轟鳴以及急彎的喇叭,從暖陽來到傍晚至黃昏墓地。
我和三爺爺倒不是血親,只因為同姓為陳,加之祖輩世交,關系自然不言而喻,剪不斷。
按照輩分,我應當叫他三爺爺。
聽父母談起過三爺爺,年輕的時候進入部隊,退伍便娶了媒妁之約的三奶奶。
以至于后來服從當時地方武裝部對退伍軍人的安排,三爺爺成為一名護林員。
車子開進貴州境內的時候,我的思緒這才開始凌亂起來,渝城和貴州同屬于亞熱帶季風氣候,植被地形差距不大,可此刻的我只有踏入貴州境內的時候才覺得觸景傷情。
多年前的正月,父母帶著我去三爺爺家拜年,那是我第一次從某種意義上明白一個癱瘓老人的痛苦。
少不知事的年華只在乎玩具的多少,青春稚嫩的時候才知道人世多多少少的無奈。
三爺爺的兒子早就與他的兒媳婦離婚,唯一的孫子繼承三爺爺的秉性毅然進入部隊,鮮有假期。
而他的兒子也出差在外。
我不知道,在那一年,當街道上響起熱烈的鞭炮聲的時候,兩個孤獨老人是否也曾偷偷的揩拭眼淚。
那一年推開三爺爺家沉重的房門,木頭做的門發出綿長的呻吟聲,仿佛訴說著一段又一段艱苦歲月。
明明是白天,房屋里卻是出奇的昏暗,小木屋的墻上鋪滿了略有年代的報紙,從新中國成立到經濟特區的建立再到BJ奧運會,一張張報紙闡述著歷史,一盞小燈亮在中央,電視開著,正播放著向全國人民致以新年快樂的橋段。
三爺爺躺在沙發上,身上蓋著厚重的毯子,一動不動,像極了一尊與沙發融為一體的古老滄桑石像。
若不是眼珠反射著微弱的光亮,我大概會大逆不道的認為人已經死去啦。
那時候三奶奶聽見動靜,從廚房里火急火燎跑來,看到我們一家人站在客廳中央,她明顯松了一口氣,隨即說到:“原來是你們來啦,我還你為你們三爺爺又亂動,生怕他從沙發上掉落下來!”
寒暄幾句,媽媽便隨三奶奶進入廚房忙碌起來。
而我,木然站在客廳中央,不知所措。
熱騰騰的飯菜上桌,幾人圍坐在一起,父母和三奶奶有意無意聊著家常。
而我也只是看著電視吃著飯菜不發一言。
最初父母端起碗吃飯,而三奶奶卻沒有。
三奶奶端著小碗,碗里盛滿了剁碎,煮到糊狀的肉粥,三奶奶拿著勺子,小心翼翼給三爺爺喂飯,三爺爺只是木然的張開嘴,小部分的粥進入口腔順著食道滑入胃里,大部分則因為三爺爺無法靈活控制的口腔肌肉散在下巴,三奶奶急忙幫三爺爺擦拭下巴,又小心翼翼的喂起第二口粥。
那個傍晚看著三奶奶如此往復,像極了一個母親在哺育她的孩子。
那年的正月一個小時就能結束的飯局,卻整整在兩個小時后才堪堪收尾。
媽媽幫三奶奶洗碗去了,爸爸幫三奶奶修理家里老舊的電器。
三爺爺依舊躺在沙發上,我能聽見的是電視里各色各樣的廣告和三爺爺沉重的呼吸。
突然,三爺爺發出聲響,沙啞模糊的聲音從一個像極了年久失修毫無美感的八音盒里傳出。
我一陣詫異,正準備呼喚父母時,廚房里的三奶奶就已經在瞬間來到三爺爺面前,然后她慢慢把三爺爺扶起來,又抱起已經骨瘦如柴的三爺爺坐上輪椅,推入一個小小的隔間,不多時,尿液流動的聲音傳出,空氣中也彌漫淡淡的尿味。
直到夜幕降臨,我們準備啟程回家。
父親說到:“叫叫你三爺爺吧,拉拉他的手,你才出生的時候,他也沒有癱瘓,那時候他抱著你,你還沖著他笑!”
我愕然,實則在印象里,我確實沒有這么一個人的印象,迫于父親的威嚴。
我并不情愿,甚至帶有抵抗情緒走到躺在沙發上的三爺爺,拉著他浮腫無力的手,說到:“三爺爺,你還記得我嗎?我是陳楊呀!”
原本如同石像的三爺爺在那一刻蘇醒過來,他無法用肢體去表達感情,卻用眼睛散發光芒。
三爺爺看著我,蠕動著嘴唇,說著我并聽不懂的話,并不是三爺爺的需要與我不通,而是在他無法控制自己聲帶口腔時,于我而言,他說的都只是“嗡嗡嗡”的形聲字。
三奶奶站在一旁,笑著說到:“你三爺爺說想不到以前那么一個病懨懨的孩子現在還張的肥頭大耳啦!”
聞言,我驚詫三爺爺三奶奶二人間的心有靈犀。
說了幾句客套的話,也懂事的叮囑三爺爺要注意身體之類的白話,我就準備起身隨父母離開,可三爺爺卻是用極小的力氣拉住我的手,與其是拉住我的手,說成是三爺爺的手動了幾下更為貼切。
三爺爺的眼角溢出淚水,如同一個得不到玩具的孩子,淚水在長滿老年斑的面龐上滑落,那一刻,我第一次看見老人哭,也第一次被震撼到,時至今日,那張淌滿淚水的臉依舊記憶猶新…………
聽父母說過,年輕的三爺爺并不是如今這幅癱瘓無力的樣子。
曾經的三爺爺意氣風發,剛從部隊里回來,上山打鹿,下田插秧,潛水抓魚,無所不能。
媒妁之言,父母之言,三爺爺本就是臨近村子懷春少女們的夢中情人,三奶奶在說媒的第一天就同意了交往,托媒人送給三爺爺她親手納的鞋墊,火急火燎的不顧父母反對幾個月后就匆匆結婚。
年少輕狂,血氣方剛的三爺爺就這樣有了媳婦,那個時候的窮結婚,沒有所以的彩禮,也沒有隨禮。
嫁來三爺爺家的三奶奶把多年省吃儉用存的血汗錢在新婚之夜交給了一貧如洗的三爺爺。
在那個吃飯都是問題的時代,鄰里之間竟然左拼右借的送給新婚夫婦一床新的棉被,幾個簡陋的凳子,椅子,三爺爺也只能硬著腦袋把三奶奶的血汗錢買了喜糖,操辦酒席,分發給鄰居們。
這讓本就家徒四壁的三爺爺的經濟狀況更是雪上加霜。
后來碰上大饑荒的日子。三爺爺家卻有三個孩子,兩個兒子,一個剛出生的女兒。那個人們只能啃樹葉,挖樹皮,吃觀音土的時代,三奶奶沒有奶水,他們的女兒夭折了。
緊接著大兒子也在瘟疫中受盡折磨死去。三爺爺拼命開墾荒野,丟下尊嚴在鄉紳世豪那里換取糧食,終于留住了三奶奶與剩下的唯一兒子的命。
三爺爺五十歲的時候,依舊是護林員。
某一個夜里,三爺爺覺得林子里有奇怪的聲音,于是告訴三奶奶他去林子里了,那夜下著雨,淅淅瀝瀝,小路泥濘。
三爺爺半夜未歸,三奶奶不顧大雨叫起村里的人們,直到天明,三爺爺正躺在一個地陷的坑洞里,滿頭是血,三奶奶也暈了過去,三奶奶醒來的時候,三爺爺就已經因為大腦受創宣布癱瘓了,于是,三奶奶又暈了過去。
此后的多年,三奶奶沒有再離開過那棟小木屋,整天照顧著癱瘓,難以言語,大小便失禁的三爺爺。
“大陸,你說三奶奶是不是也算是解脫了?”我將思緒從回憶里拉回問身旁開車的羅大陸。
“三爺爺八十多歲,這也算是喜喪了,三奶奶也不用一把屎一把尿照顧癱瘓的三奶奶,我覺得對他們都是解脫,我是不是有點大逆不道?”羅大陸問道。
“我覺得我們都有點大逆不道。”我含著微笑回答。
車子穿行很快,穿過一個隧道,隧道很漫長,小城正歡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