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唐太宗對唐僧的身份沒甚存疑了,孫悟空的到來恰是最好的佐證,因此師徒倆得到了朝野熱誠的款待和尊敬,一改既往的輕蔑和質疑。
自謄黃寺化干戈為玉帛之后,太宗殷切道:“御弟身在藏珠混璧之中,心甘凡庸,莫不是脫穎呈輝,實難辨識,屈就了睿智之才,實是朕不察之過。 ”
唐僧俯臉鞠躬,豎掌作揖道:“皇上英明,可喜的是卑僧的身份得以甄別,累贅之事也得以妥善理順,卑僧釋懷,乃畢生之幸,謝皇上厚待之恩。 ”
太宗側臉仰望西方,感慨萬千,意味深長道:“當年御弟西去之時,朕在餞別酒中指捏一撮塵土,曾說‘ 寧戀本鄉一捻土,莫愛他鄉萬兩金’ ,往事承接,晃如眼前,唉一一光陰不催人自老,惜嘆去途音訊杳,縱是它鄉風景好,春來煦暖羽歸巢。歲月待人寬弘呀,御弟確是回來了,還帶回諸多的梵提禪僧,一時朦了朕,朕差點就成了葉公,千古笑柄,避免了貽世之憾,平生可真要心懷遇合,精誠自為開來呀。 ”
唐僧點頭,道:“多謝皇上惦念,卑僧不敢辜負皇恩,豈能悖晦初心?一稔在心,矢志不移。 ”
太宗夸獎道:“御弟歸來,乃朕盎盎中華之福,更慶幸的還招來西方千百高僧沓至,前朝從未有過西方佛祖對朕中華的傾慕和眷顧。”
唐僧奉承道:“世之彌望廣潒,中華彌天亙地,名聲顯赫,國泰隆盛,皇上更是鴻緒輝煌,隆德厚重,洪福齊天,四海歸寧,八方朝圣,古賢‘ 鴻雁擇樹而棲,蛟龍澤潭而居’ ,西方佛陀奉良**,也是情理之中。 ”
太宗道:“民間素有‘ 蜂來僖棲’ 之說,今禪僧梵提仰慕朕中華,云集而來,朕若不予蒲團一榻,可真辜負了各方的傍門倚冀呀,凡異域來的圣僧司儀,皆以朝覲之禮接洽,莫輕薄了他們,御弟妥善安置,以示朕中華羅括大統,海納百川,各方宗教盡納其精髓,稗益無窮!”
唐僧道:“皇上英明,卑僧遵旨。 ”
而后,舉行了懋典款待了諸佛,并擇寺妥善安置了他們。
至此,唐僧——玄奘法師名正赫顯于朝野,婦孺皆知,他那本《大唐西域記》也廣播盛傳于世,經久不遺,委實可貴。這又誰知唐僧幾經深踐沼澤,誤判迷途,旅宿狼窩,垂餌虎口,忍饑耐苦,涉歷十數載寒霜,終臻雄駒歸槽,然則茍且喘息而矣。
詩曰:障翳險峻旅嶙峋,身后浮塵未散盡,歲歷蹉駝迎春秋,榮辱損益馭浮沉。
是日,唐僧和孫悟空歸于洪福寺,青燈明盞,燭光輝煌,奉迎的佛陀散去之后,師徒倆終于面對面了,唐僧審視孫悟空好一陣,吱唔巴結地問孫悟空,道:“貴僧技高術妙,靈犀敏捷,與四大金剛八大羅漢三十六大曜七十二伽藍是故知,皇上也曾與君知交,細觀交情篤深,尊者怎認得卑微的玄奘呢? ”
恰時,孫悟空給問得愕然無語,他審視師傅許久,感到師傅還是原來的師傅,沒甚變化,只是膚色蒼白神情萎頹,消瘦孱弱,且滿臉狐疑,目光迷糊,良久道:“師傅,俺是你的大徒弟,你怎么產生質疑了?怎么會這么健忘呢? 在皇上面前師傅你不是認俺徒弟了嗎? ”
唐僧道:“時逢性命攸關,有個人為貧僧說些話,貧僧心中得以慰藉,對威懾壓抑也得以緩和,再則貴僧與皇上曾相識,玄奘心中想有個人為貧僧壯壯膽,貧僧也就順水推舟了,貧僧委實不知閣下名諱。 ”
孫悟空一把握過唐僧頸項上的佛珠,道:“師傅,這串佛珠上刻有你四位徒弟的名號,這是千真萬確的佐證,俺等與師傅曾憂戚與共,甘苦同缽盂,風雨共舟櫓,屬毛離里般共濟過,豈能說忘就忘掉了。”
佛珠在孫悟空手指頭上一個個捏過,只找到“ 孫悟空” 那個珠子,道:“豬八戒悟能,沙和尚悟凈,小白龍還有雕刻著唐僧玄奘那些珠子哪里去了? ”
唐僧迷惑地看著孫悟空,孫悟空疑惑地審視著唐僧,相對無言,各懷心事。
孫悟空細氣輕聲地問:“師傅可曾記得如何離開靈山,慢慢想想。 ”
可記憶的往事,起底猶新,唐僧依舊歷歷在目:炎日驟雨,酷暑寒冬,山高路陡,嶙峋坎坷,彌漫的大霧,透涼的露霜,荊棘叢生的原野,駭人的狼嗥虎嘯,腐葉如棉的地面,險象環生的沼澤,塵埃滾滾的沙漠… …
孫悟空聽罷唐僧的傾訴,道:“師傅定是從靈山的后山東歸,穿過了靈山后面的‘ 緣門’ ,自是記不得了,不打準,俺等認得師傅便是。 ”
唐僧看著孫悟空,眼前這位自稱是故知的徒弟,說的是他不知的景況,他在聽的是故事罷了,自是滿臉疑惑,百思不解。
“師傅,你可有不妥之處?”孫悟空道,“此前誤點了一位曹國舅,此人成仙影響極壞,師傅怎么這般粗疏而不細察? ”
唐僧不可名狀,思量許久方才想起這碼事,沉吟道:“上一年,光祿祠需要維修,缺一筆善款,我便到曹家莊化緣,曹家愿意捐助,只是附加許多祈求,我都認可,并撰文告天,一陣彩霞掩映,曹國舅即便飛升,飄搖而去,自是得了一筆巨額資助,貧僧也得以入冊皇家寺院,當署名玄奘時,才得知十數年前有位法師亦名曰玄奘,從西天天竺取回的經書梵文至今無人看懂,我翻了一下,認為能讀懂,即便依實稟告,一連竄的煩麻因而遭招惹上了,幾番生死煎熬,更蹊蹺的是一日之間冒出數百個自稱玄奘的法師,個個精通西竺梵文,那些經書順背如流,我便成了盜名竊功之罪,皇上要辨識出真假玄奘,即便招集了自詡為玄奘的僧陀,同寫‘ 西域漫記’ ,此后的事你也知曉了,我玄奘可真是自天竺回歸的。 ”
“哈哈,師傅就是從前的玄奘,玄奘依舊是從前的玄奘。 ”孫悟空列嘴大笑,道:“師傅給世道折騰了,浮生可真是‘ 假作真來假亦真,真作假來真亦假’ ,意苡明珠,是師傅的委屈。 ”
唐僧顏面的迷茫尚未散落,憂戚余悸,道:“不知以后還有怎樣的遭遇,要平平靜靜可不容易。 ”
孫悟空道:“師傅得到皇上的誥命諭旨,奉為正統,世道也予以中肯,無憂矣!”
“浮生豈沒無憂之人? ”唐僧嘆道:“皇上必有容留四大金剛八大菩薩之意,倘若他們呆得生厭,一齊西回,為師的無法挽留,也無力勸阻,就要遭受無能的罪責了,豈有安寧之日。 ”
“這有何難,師傅放心便是。 ”孫悟空道,“俺讓他們永遠滯留中華,以釋師傅后患。 杜絕他們走出廟宇半步,你等只管供著,萬世不渝便是。 ”
唐僧緩緩地喘著氣,合掌于鼻尖之下,雙目微合,神情平和,呢喃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
夜靜更闌,空山梵唄隨同更深消停,梵剎晃如掩蓋了帷幕,只有唐僧案臺上的燈盞火焰在飄飄忽忽,近處——燈光照亮的鄰廊分明,遠處——燈光兼顧不到的黝黑模糊,昏黃的如豆的燈光把唐僧盤坐的身姿扯到角落那邊,投擲出半壁影子,時間斷續的翻書聲驚破了天籟之音。孫悟空油生感慨:沙陀俗僧能熬成大師,哪個不是清夜捫心? 神情貫徹梵經之中,恰似熬到破繭始成蝶,天底下所有的成就皆循如此途徑罷了,別無其他僥幸的捷徑可臻。
孫悟空則仰躺禪床,手腳舒展,鼻息緩喘,沉穩入睡。
恰當朝,正直是:兵禍過,烽火熄,政令通,人心齊,國安泰,惠風暢,養生息,正當時。長安漸趨繁榮之時,客商如云,鳥集鱗萃,稀貨無奇,晃如天上有,人間在此亦可尋。
長安街頭,行人走馬,恰似戲場:容顏迥異,身魁梧彪悍,出現有乳白臉龐,也有玄貌的膚顏;毛發有黃棕色,也有雜色卷蚴的;藍眼晴,高聳的鉤鼻子;更是眼圓似貓,睫眉似茅;衣飾奇特,穿靴戴帽,披紗掛兜,怪異不怪;開口便言哈佬,相處和睦。孫悟空以他這般貌相走街竄巷,徒步市井也就見怪不怪了,他好湊熱鬧嘗美食,觀戲聽書,雅俗咀賞,嬉戲追琢入妙,耐人尋味,天天朝出晚歸,日日玩得悅目開心,時有暢言感慨:人間最好不過帝皇鄉,縱懷天堂亦愧奇,神仙歪說天上一日人間一載,我看人間一日勝過天上一載,這世界就是有錢遠比神仙好呢。
長安這帝皇鄉對孫悟空而言,最吸引他的莫過于水果了,他改不了口饞喜吃的嗜好。這些日子,他基本吃遍了長安的水果。這天早上,他看到一個老農挑著兩藤籃不識名頭的水果,個頭鴨蛋似的如梨似桃,又非梨非桃,毛黃而渾身覆毛,并不惹眼。
“萬葆莊的酥梨呀,萬葆莊的酥梨呀——” 但聽老農邊走邊吆喝道:“好新鮮的金梨呵——,紅核黃囊,酸甜酥脆,褪皮如玉,核小無渣,老少皆宜,文錢二只,經濟便宜!”
人們蜂擁而來,把兩個藤籃子圍成兩圈,爭先挑選,老農在一旁等著點數收錢,孫悟空細看,竟沒一個貪婪,盡皆誠實成交,最后但聽老農道:“師傅——腳貨十文錢,要就拿去吧!”
“耶 ?俺沒討上一個?就這么利索地賣光了? ”孫悟空心中嘆道,饞得他口水盈腔,失言道:“俺不化緣,還有梨嗎? ”
“哦 ——師傅可是個夷人,久仰久仰,這回可真一顆未剩,沒得貢奉師傅,愧疚愧疚!”老農慚愧道,“要不上我家,任你品嘗。 ”
“好呀!”孫悟空一手接過老農攥在手中的扁擔,挑上二個藤籃子,道:“上你家吃好果子去,走吧!”
老農似乎覺得說漏了嘴,補充道:“這果可難采摘? ”
孫悟空笑道:“世上沒有俺采摘不到的果!”
這樣,老農把孫悟空領回了家——走了二個時辰方才到達的萬葆莊,方知老農貴姓萬!萬葆莊乃一自然莊,莊無雜姓,對來客尤其熱情,素無芥蒂,孫悟空受到善待自在情理之中。
在萬葆莊,舉目可見遍野金犁樹,綠油油的青翠,金犁子害羞般躲在葉叢中,在樹桿內方能著到一個個垂枝吊掛的金犁子,生的青而熟的黃,一睹便明。
擷果這類樹上活兒對孫悟空來說嫻熟而輕巧,邊吃也采,轉眼間為老農采擷了百多斤金犁,他也撐飽了肚子,老農取來一只藤簍,孫悟空明白老農意思——這是給他的。他提簍復上樹,擷了一簍子上乘的金犁子,便謝過老農家小,別了萬葆莊,回長安城。
孫悟空提著那簍子金犁子,自是想著如何討得師傅的歡心和稱贊,竟也自鳴得意起來。
“啪 ——” 地一皮鞭抽在孫悟空的背脊上,孫悟空一縮脖子,扭過頭,但聽一陣生風,撲耳而來,“啪 ”重重抽落在背后的簍子上,孫悟空急忙后退,但見朝他揮鞭的是一位粗獷彪悍的皂隸,腰戴配劍,惡狠狠地幺喝道:“走開!這里不許逗留。 ”
孫悟空驚訝、愣怔,憤懣不平地質問道:“光天之下,朗朗乾坤,為何隨便打人,難道沒王法嗎? ”
“這就是王法!”皂隸揮鞭指著孫悟空的鼻尖道,“還王法,走開!羅嗦就抽你。“
不知從哪兒又冒出幾個皂隸,青一樣的著妝,步步圍攏過來。
“咩 ——咩 ——” 一陣羊的叫聲,幾十只羊簇擁而過,羊倌靠近孫悟空,一把捏著孫悟空的衣角,輕聲道:“后生哥,回家吧!”
孫悟空揚起臉,正要較勁。
羊倌道:“回家吧,挨揍了也是白揍的,這沒理講。 ”
孫悟空理性地尾隨羊館,那些皂隸并不追趕,而是各自散去。待孫悟空離開幾百步后,方才打量捏他一把的羊倌,那是位年近花甲的老頭。
孫悟空問道:“老人家,為甚當差的這般粗野? ”
羊倌道:“那宅子官家皇族叫做太極宮,我等平民都叫女眷第宅,不許人們靠近,尋常也莫得見上人們進出,時有轎子… …”
羊倌說得詭異,孫悟空插嘴道:“會是些什么人? ”
羊倌四顧之后,道:“你是外鄉的,被抽得冤,傳說住的是正觀音,你莫要靠近,即便無事。 ”
“哦 ——原來他們是保護菩薩的!也沒得這么粗野,太過奴仗主勢了,連俺也抽得? ”孫悟空不由自主地失笑道,“好個菩薩,之前吩咐俺度一人,正好趕上,待俺問問菩薩到底度誰? ”
“講你也不明,莫要靠近便是。 ”羊倌迷惑地搖搖頭,尾隨羊群回家去了。
“好個觀音菩薩,在這也置了府第,還美其名曰正觀音,俺看是狡兔三窿。 ”孫悟空呢喃道,“菩薩藏的是哪門兒? 待老孫瞧瞧… …”
孫悟空復至門前,幾個皂隸又提鞭圍堵過來,好漢不吃眼前虧,孫悟空吹一口氣便把他們都送到秦嶺山中去了,落落大方地拍起門來,嚎嚎呼喊道:“菩薩,菩薩——”
好一陣子,門“ 吱——” 的緩緩打開,孫悟空閃身竄了進去,象進自家院子一樣,邊往里走,邊呼喊道:“菩薩——菩薩——,俺老孫拜見菩薩來了!”
孫悟空清脆的聲音打破宅子的寧靜,偶爾遇上女眷,紛紛匆忙躲避。
“來客勿擾,此乃女眷第宅,向來不便男性造訪,恭請留步。 ”在走廊的一頭迎出一位老婦人,衣著簡裝陳樸,更是素顏無寶飾,儀容淡漠,回話道:“此無菩薩,汝莫要受人蠱惑,請回便是!”
“此可是正觀音府第? ”孫悟空大大咧咧問道,“俺與菩薩有交情,待俺拜見菩薩。 ”
老婦人懇誠道:“是正觀音,但不是菩薩。 ”
孫悟空依舊不依不饒道:“讓俺拜見正觀音,俺告訴你是不是菩薩,是正觀音自是菩薩。 ”
“唉 ——講了半天,你都不明,這沒菩薩,是正觀音!”老婦人嘆道,臉上的皺紋驟起了無奈。
孫悟空左眄正堂雅座,右盼回廊轉閣,道:“是呵,是呵!正觀音就是菩薩!”
“奶娘,你請回吧!”孫悟空身后傳來清脆稚嫩的女聲,他驀然回首,但見是倆位倚肩執手的女眷,說話的是位青蔥少女,瞼膚不敷脂粉,卻是白皙紅潤,潔凈凝脂,少女閑淑幽雅。而身邊看似稍長的女眷亦不過嫩婦女子,亟見窕察有度,五官端莊,慈眉慧眼,不擅舒顏,舉目含柔,頗似觀音修靜投足時之姿態,但不乏隱現坦蕩達觀,舉貌儀重之舉,好一個黃卷幼婦!
孫悟空看到兩位女眷,謹慎起來,恭敬道:“聞之正觀音居蹴于此,俺尤生拜謁之情,恭請引見。 ”
“心中有菩薩,何須問觀音?積善自成德,尋淵圖哪般? ”黃卷幼婦道,“逾堂賓至,看茶待客,莫輕了緣。 ”
黃卷幼婦說罷,在挨肩閨秀的擁佑下款款走向大堂,孫悟空聽了那席話,也不便尋問觀音的真贗,但心中疑礙依舊堵噎著,默默隨后進了大堂,他自是舉目四顧,但見高堂寬敞,明窗凈幾,惜是并無雕梁畫棟,墻無壁畫彩圖,屏幕并無花紅錦繡,只見赤黃陳跡,盡顯歲月迭換的履影,靜謐卻不寂寥,廳堂雅潔,尤覺恬淡宜人。
上茶者默然禮過,杯口那股裊裊的蒸煙飄逸著清香的氣息,竄插而來的俱是女眷而無白丁,孫悟空端杯貼唇,讓茶浸潤舌齒,心中思忖:難道菩薩讓俺度的是這二人?
這時孫悟空悟出:兩位女眷似乎是主人,其中一位想必是稱為正觀音。他不便多問,默默地把唇邊的茶滲掉,這期間,仨人相對無言,各不知心堵幾多?
孫悟空把肩后那簍金犁擱下,道:“謝謝施主施茶,這簍金犁權當回報。 ”
黃卷幼婦輕聲道:“走好!”
孫悟空離開女眷第宅,漸走漸明了方向,原來他到的地方是:長樂門內,歸仁門東,只不過他沒來過而矣,而今他終于認識了這偏僻的地方。
時光朝來暮往,曉旭星沉,天逾一天,夜逾一夜,悄無聲息地交迭流逝。
這一天,孫悟空遛達到明湖街,此處竟是大戲園子,戲場一個挨著一個,戲臺上傳出的腔調,展示的花招,輪換的角飾,觀演俱入戲,百戲詭弄:日演馬戲,對臺戲,雜技,獨角戲;夜有口技、說書、皮影戲,鬼把戲、魔術。總之柳子戲,莆仙戲、黃梅戲、梨園戲、藏戲、采茶戲、粵戲… …串戲雜耍更為其妙,萬技精髓,各俱神韻,一出出皆是拿手好戲,百嘴千腔,唱說吟白,吹彈敲打,可真是群藝萃聚,廣如鳥集鱗萃,鑼鼓弦笛,韻律悅耳,唱白貼切,耳目一新,各有滋味,觀者目不暇給,惹得入戲來,忘食廢寢不知時辰過,不思抽身戀戲場。
孫悟空這瞧瞧瞧,那看看,吆喝聲大的或是笑聲如潮的戲臺總是吸引了他,一陣“ 好!好!! 妙!妙!! ”的捧場聲接連不斷,他走過去,但見一個床鋪大的戲臺,戲臺旁赫然耀目:臉孔一搖,七十二般模樣;腔門萬換,千方百奇聲情。戲臺的帷幕遮掩著做戲的下身,只齊胸露出雙手和腦袋,雙手拿著道具,道具要么是扇子、手帕、彩緞、斗笠、高舉道具,迎面一攤一擺,一遮一掩,眨眼之間即便變出一張張截然不同的臉孔,變女貌時操女腔,變男容時操男腔,可真是奇妙無窮,扮出神仙佛陀和帝皇將相的臉譜時不堪比鬼臉魔相怪樣子更讓人喝彩,更堪詭異:戲臺上方掛著一個八卦形狀的銅鑼,只要人們朝它扔銅錢銀子,戲臺上那張臉孔隨著發出的聲音而變化,當然扔一枚石子,聲音截然不同其鳴,臉孔不會變化。
孫悟空看得發呆,看不出破綻來,覺得奇妙無比,捫心地驚嘆起來:老孫變化還要拔一根毫毛,要吹一口氣的功夫,這耍子絕了,一脫接一脫,火眼金晴都看不出倪端來,真是一山甚比一山高,藝無至境,俺定要學這一手,在天上討杯酒飲可有本錢了。
孫悟空掏出僅有的一枚小指頭大的金子,朝那鑰鑼扔了過去,自是發出了響聲,這種聲音與銅錢和銀子敲出的聲音截然不同,那變臉的腔調一轉,唱白:“三分蟾功不圖黃金捧,一枚銅錢方是真心烘,要是悔后怨我藝不值,要是它日相逢戳脊背,你快快拿回,否則擺場不演了。 ”
觀者紛紛指責孫悟空攪了規矩,砸場太過掃興了。
孫悟空只好把那枚金子撿回兜里,細看帷幕之下,有“ 不收金子,遇金撤場” 的提示。
“啪 一一啪 一一啪 一一” 一陣鑼聲傳來,也傳來了官差宣示稟告:“皇上有詣,肅清民風,民間不得以妖魔鬼怪為戲,如有違悖者,嚴懲不貸。 ”
但見變臉的卸妝,原來是位四十開外的男子,個子瘦消,手腳靈巧,拾掇道具,觀摩者也陸續離開,轉悠到其它戲場賞戲去了。
孫悟空奉承道:“大師傅好戲演絕了,好高的技藝呵!恭問尊性大名? 演得好好的,為甚要撤場呢? ”
“甭稱大師傅,小技逗人樂,賣一時之歡,實是混把戲圖糊口。小人姓殷,名逢巧字儲糧。 ”變臉的只管埋頭拆臺,草草應答:“這世道到處設防,禪忌設障,屢出不鮮呀!而今皇上給鬼惹上了,這也賴那也賴,我的場子也妨礙到皇家宮廷那里去了,真讓人笑掉門牙,這世道謀生可不容易呢,唉一一甭提了!撤場回家刨地。 ”
“哈哈,哈哈!”孫悟空列嘴大笑,搖著手道:“鬼惹皇上,與你何關?你一個耍把戲的殃及到宮廷那里?八桿子打不著的事,扯談,扯談羅!”
殷逢巧道:“你是夷人,象是剛來的,自然不知其中端倪,住久了即便知曉,諭告戲場不允許表演妖精鬼怪節目,我也得遵從法令,拆臺息鼓,回家種大白菜啦,唉一一只苦了我這一家子呀!我那年邁八十歲的父母,可是要缺錢供養了!”
“說說啥回事?英明的皇上怎么變得這么個冥頑愚昧,民生給它的情緒左右了,不該不該!”孫悟空豈知其中底細,胡扯一通后,頓生憐憫之心,道:“世間七十古來稀,殷師傅讓我拜訪你的高堂吧。 ”
殷逢巧默然無語,只管拆掉戲臺,折疊帳篷,收拾道具,清理戲場。此刻,觀眾盡皆散離,往別的戲場湊熱鬧去了。
殷逢巧牽來驢車,把道具,帳篷、遮簾、木頭、板塊都裝上車,神情沉郁,惆悵地揚鞭而去,“唧唧哳哳” 的蹄聲載著失意與惋惜離開了明湖街。
孫悟空方才相信:殷師傅果真威懾于皇令,遵循法規,拆臺撤場了!他轉念一想,心中偷樂,慶幸起來:趁殷師傅空閑,向他學兩手,機會來了,也恰是個機遇。
孫悟空便悄悄跟在那驢車的后面,出城而去,他擔心跟丟了,便變一只蜜蜂繞著驢頭,一路無話。日落霞輝時分,驢子走到一籬笆屋前方才歇步,此戶茅茨不剪,采椽不斫,乃是茅茨土階之居,但聽戶里傳出渾厚的喊聲:“猴兒回來啦!”
殷逢巧木然不答話,只管卸東西,良久從戶里倚墻慢慢走出兩位發白如霜的老人,臉上布滿了皺紋卻顯得淳樸無華,但聽老人言:“你媳婦與三個小崽子下地未回,你怎的回來了? ”
孫悟空聞言,一愕:原來殷師傅乳號也稱“ 猴” ,有緣呵有緣!遂道:“長尊,到處廣布皇令,令行禁止民間占鬼弄怪的習俗,道場戲場也在入禁之列,鬼臉怪相也算犯忌,殷師傅只好撤場,在外頭呆著也沒事可做,只得回來羅。 ”
殷逢巧回過神來,方才知曉身后還跟著個夷人呢,道:“你跟我為那般? ”
孫悟空直言不違,道:“俺想拜你為師,學你那門技藝,收俺為徒吧!”
“是誰呀?來客人啦!“倆位老人聽到有陌生人的聲音,不再責備殷逢巧,反倒熱情請孫悟空進茆堂,孫悟空踏進門檻,抬頭便看到板帳上赫目的大字“ 藝不坑人” ,自言自語地嘆道:“老實人老實人呀!”
倆老人不再問兒子的事,笑著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此時,下地的媳婦及三個小崽子也都陸續回來了,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圍著吃晚飯,殷逢巧給父母二杯酒,孫悟空一把捧過盛酒的葫蘆,自是注滿一碗,挾上炒花生下酒可有滋味呢!
席上,倆老語氣之中略含愧疚,道:“客倌是位夷人,自哪個國家來我中華呀? 我等乃鄉野人家,慢待了貴客,請多多包涵。 ”
“長尊一家誠意俺受之感動,俺家在傲來國花果山,倚海傍河,膏腴之地,衣食盡皆天成。 ”孫悟空用手中的筷子比畫著,倆老牙殘齒缺,慢吞細咀,席間只逗樂小孩仨人,仨雙童目盯著貌相神情怪異的孫悟空,他們眨著可奇的目光,聽得出神。
孫悟空贊賞道:“中華真是禮儀之邦,待客摯誠,俺有客至如歸的感覺,又何須席腴宴豐呢,高堂長尊的盛情,俺老孫滿意滿意。 ”
老人方才道:“夷人仰慕中華,大多圖利而來,不與我等貧廬交洽,與商賈官史方有來往,閣下慕我茆廬人家,實是稀少。 ”
孫悟空感到老者年紀雖老,仍然耳通目明,言語便辭巧說,博識多通,善辯硬脆,不象山野之人,倒有幾分城府,徹悟過人,即便如實道:“俺想拜殷師傅為師,學變臉技藝, 也圖來日能換糧糊口,請收俺為徒吧。 ”說罷離席便拜。
殷逢巧沒好氣地道:“學甚的?你也聽說了宮中鬧鬼顯怪,皇令禁止民間涉嫌鬼怪的活動,你還指望變幾個臉弄飯糊口,這生計沒門兒了!”
殷逢巧羅嗦之后,戶內一陣沉靜,
老人道:“雕蟲小技,受人束縛,不比看天吃飯強,況且偶會犯忌,混飯吃是指望不上了,不學也罷。 ”
孫悟空認準的事向來不松動,再拜道:“認下俺孫悟空這徒兒吧,俺真心想學,絕不喧耀。 ”
老人沉吟道:“當今朝廷都忌憚到這臉譜份上,可真莫要學了。 ”
孫悟空道:“俺讓皇上下詣大赦禁忌,師傅可否收俺為徒? ”
“嚯咯” 一聲老人的筷子掉在地上,臉頰驚起陣陣抽搐,牙間在緊咬著,目光怒氣閃現,道:“鳩占鵲巢,終有報應,天眼漸開,天眼漸開!”
孫悟空看在眼里,心里嘀咕著:這家子對當今皇上似乎有甚成見,似乎有過不了的坎,乃至結下梁子?
老人操著抽噎的腔調道:“要等皇上赦免,惟恐我是下一世人了。 ”老人操著抽噎的腔調,輕聲問道:“閣下與皇家… …”
孫悟空自知失言,連忙補救道:“俺與皇族八桿子夠不上,與宮廷也毫無瓜葛,但俺有法子讓當今皇上赦免無端的猜疑。 ”
“唉!”老人嘆道,“赦免不赦免,都會不了了之,那時我都是泉下之客了,不至于遺憾的是我會見上我要見的主人了!”
“啪 ”孫悟空拍胸膛道:“俺能做到讓你看到皇上頒布赦免的諭旨,也讓你老人家長壽百歲,身體安康,俺的話可都是真的!”
話已至此,老人無甚推托,只好點頭道:“有那么一日,就擇時收你為徒,你也好生等待便是!”
孫悟空高興地又擱下碗筷,伏首再拜,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