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務生肘彎間垮著白毛巾,將一盤盤精致的小糕點擺了上來。圓圓的粉色夾心小餅干叫馬卡龍,金燦燦的面包叫巧克力可頌,像貝殼一樣臥在一團花中的是瑪德琳蛋糕,還有三層架子上均稱地擺滿了一口一個的花式小甜點。
王澤生說:“平日里妹妹們喜歡來這家法國咖啡館喝下午茶,說這里的昂列咖啡比美式的要好喝。”
嘉會小心翼翼地嘗了一口咖啡,咂摸了一下味道,并沒有嘗出什么不同來。說不上好喝,但有一股馨甜的奶味。
巴掌大的咖啡杯里,淺淺盛著淡棕色的液體,本沒有什么特殊的,但人只要坐在咖啡館的落地窗前,這一杯便要十幾塊錢了。而她大約要攢一個月的零花錢,才能攢起一杯的錢。也怪不得大太太講,這樣的親事有些人想求也求不來。
王澤生瞧著她不說話,也覺得怪沒趣的。他捏起一塊巧克力可頌,大口吃了起來。
嘉會有些錯愕的盯著他吃蛋糕,那樣飛快的、粗曠的、毫無章法的吃。他手指和嘴巴里的巧克力可頌,隨著撕咬的動作淌出棕色的巧克力醬,滴答滴答的濺落在盤子上。那一團黑色的液體膩在他牙齒上,又在咀嚼時慢慢消失。他舔舔手指,放下去在桌布上抿了一下,然后有些疑惑地看著她:“盯著我看什么?你也吃啊!”說著又一口喝了咖啡順了順下咽的食物。
午后的陽光透過玻璃窗落在他黢黑的臉龐上,映照出古銅色的光澤。清晰的可以看到他深棕色的瞳孔和眼角的細紋,鼻子下青色的胡子茬,嘴邊的食物殘渣隨著腮幫子咬合輕輕抖動。那一瞬間,嘉會清楚的知道,自己一點也不想嫁給面前這個陌生的男人。
她霍然站起身來:“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間。”服務生微笑著抬手為她指路。
很多年后,每當嘉會回憶起這一次的約會,心中都無比悵惘。她沒有辦法告訴別人,她是因為看見王澤生吃東西而更不想結婚。因為這樣尋常的舉動本不該成為拒絕一段婚姻的理由。你不吃東西嗎?你吃東西就一定好看嗎?
可少女佟嘉會的心情是很復雜的,一場突如其來的聯姻成為連接兩種生活的橋梁,一次并不樂意的約會,一個具象的人出現,破滅了她對于愛情、婚姻和另一半的幻想。也許她想過另一半的相貌身份以及種種浪漫相愛的橋段,卻從未幻想過對方如何吃飯睡覺,實實在在的生活。
嘩啦啦的水噴涌而下。
嘉會摘了蕾絲手套,撩水拍打在臉上,愣愣的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發呆。
身后傳來其他人的說笑聲,聲音聽著有些熟悉:“是嗎?難為太太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語,還肯信我。”
“哎呦,信不信的,又有什么相干呢!”
“既然太太不在意,其他人愛說什么就說什么好了。”
“又不是什么打緊的事情。”
伴隨著說話的聲音,一個保養得宜的富太太走到鏡子前,笑著抬手對身后的人說:“口紅給我一下,我補個妝。”話音剛落,她手掌心便多了一支口紅。
嘉會看著鏡子中映照出來的兩個人影,心中了然。還不等她思索出來要不要裝作不認識,那人已經禮貌一笑問候道:“五小姐,好巧啊!”
嘉會心中嘆一句吃軟飯都吃的如此理直氣壯,還要上趕著打招呼,真是少見!
“譚老板。”她點頭算是問候,手上飛快地戴著手套。
那富太太側臉打量了一眼嘉會,見她是個年輕小姐,便笑問:“認識啊?”
譚瑤鳳大方介紹道:“去她家唱過戲,給五少爺過滿月。”
“哦。原來是他們家。”富太太補好了口紅,譚瑤鳳順手接過去放進女士手提包中。
“你年紀小也許不認得我,我是秦太太,替我向你家母親問好。”秦太太寒暄一句,扭頭便挽著譚瑤鳳:“走吧,去晚了好貨都被別人挑去了!”
眼看著他們二人大大方方的走了,嘉會撇了撇嘴:還真是沒見過這么不要臉的!可等她走到餐桌前,看見王澤生正翹著二郎腿抽煙,頓時也停住了腳步。
自己這般陪著老男人喝咖啡,跟譚瑤鳳又有什么差別呢!
這一頓下午茶,兩人都沒說上幾句話。嘉會興致不高,王澤生不曉得怎么和小姑娘相處,也不自討沒趣。不過瞧著她沒怎么吃,臨走時還是叫服務生新打包了一些,叫她拿回去給姊妹們嘗一嘗。
喝罷咖啡,嘉會借口累了,草草結束了這一次見面。大太太見她回來,心里頗有不滿,不過礙著王澤生的面子不好發作。眼瞅嘉會噠噠噠跑進大門,王澤生靠在車門口,淺笑著問大太太:“嘉會挺文靜的,平日也不怎么愛說話?”
“平日還挺活潑的,怕是害羞了吧!”大太太陪著笑解釋:“她還是頭一次這樣出去玩呢!”
“嗯。”王澤生也沒戳破,笑著回應:“但我這條件,嗯,畢竟差了些年紀,不勉強的。”
“哎呦都說到哪里去了,到底是小姑娘家,心里慌著呢。”大太太笑:“你們多出去幾次,熟悉了就好啦!”
“也是。”王澤生點點頭,利落上了車:“那今天多有叨擾,改日有空再來拜訪。”
這事兒雖惹了大太太不悅,但她也沒和嘉會計較。大家都是這個年紀過來的,叫一個才從學校出來的姑娘接受婚事做人后媽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逼得太急反而雞飛蛋打、得不償失。
她由著嘉會在房間里待了幾天,再碰上個交際聚會,也不計前嫌帶她一同去。多出去幾次散散心,和其他人接觸接觸,也許眼皮子就沒有那么淺了。
大太太心里的算盤打的清楚,便刻意放開了教養嘉會,教她辨認珠寶首飾,訂做衣裳,叫她訂餐廳結賬,大把大把的錢便從嘉會手中經過了。又是逛街買新衣裳,又是進大飯店吃飯喝茶,晚上還要看劇聽音樂會跳舞打牌,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的日子過幾天,很快便見效。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嘉會手里有了錢,見得人多了,在家里頂嘴吵鬧也少了。再見王澤生時,抵觸情緒也沒有那么強,兩家便商量著定了親。畢竟想過天天喝咖啡看電影買衣裳的日子,憑她從前那樣,連踏足咖啡廳的機會都沒有。
很多道理講一萬遍也不如親身經歷一遍。書本子里走出來的女學生,怎么曉得錢怎么來,沒錢怎么活?這一個個龐大的家族府院,人不活絡,單打獨斗又有誰能走到今日?
大太太笑嘻嘻地推了麻將搓了幾把,搖著扇子起身道:“才入了五月,便熱的待不住了!嘉會你替我玩一圈,我去樓下吃幾口冰。”
“佟太太是輸的心慌了吧!我也去,省的有人說我欺負她女兒!”同桌太太也跟著起身,笑著打趣道。
“可不是我。”大太太笑道。
一時間幾位太太都不打了,換了另一批人上桌。坐在嘉會對面的是個混血姑娘,大家喚她安妮,才坐下便說自己一直打不好牌,怕輸了錢不想玩兒。
她左手邊的女孩搭話道:“長輩們打牌看技術,我們幾個就練練手好了。”
“再好不過。”另一個姑娘也認同,嘉會是頭一次見她們,只生疏地嗯了一聲。
碼好出牌。
左邊姑娘率先出了牌,扭頭看向嘉會主動說道:“我叫周云舒,你是才出來玩兒的吧,從前沒見佟太太帶你,只常見你大姐姐嘉安,好像三姑娘嘉薇也見過一兩次。”
“嗯。我叫佟嘉會。”嘉會隨意打了張牌說:“平常念書來著,出來的少。”
“唔,聽說了。”另一個叫沈清的姑娘說:“說起來你們佟家就是這點好,女孩兒都能念完師范。不像我們,十三四歲就不念了。”
周云舒笑:“念過書是不一樣一些,談婚論嫁別人也高看一眼。哎,聽說你跟王家定親了?”
“嗯。”嘉會并不愿意多談論王家的事情,她在外不善言辭。大太太的局多半是圈子里的“老人”,有時候她們調侃說的話,嘉會有些分不清是嘲諷還是玩笑。
對面坐著的安妮忽然接話:“是不是守備團的王家?”
“呦,你還知道他們啊?”沈清飛快瞥了她一眼,調侃道:“玩游戲么玩不清楚,人情往來倒是人精!”
“那不是。哎,碰!”安妮聳了聳肩說:“他們從前找過我們家,后來嫌我血統不純。”她自顧自說完才抬頭吐了吐舌頭,有些抱歉的看向嘉會:“哎呀,都是去年的事情了,嘉會你別介意。”
周云舒跟了張牌,嘉會勉強笑了笑,順手出牌。不料沈清卻興奮起來:“吃!”她一面低頭整理牌一面道:“這有什么好介意的,結婚本來就是挑挑選選的。不樂意么尋個借口,樂意么也找個理由。”她說著似笑非笑瞥一眼安妮:“你那二分之一的英國血統,有人可愿意呢!”
“什么?”安妮回了一句。
坐在沈清對面的周云舒目光流轉,立馬在桌子下踩了她一腳。沈清笑著岔開了話題,扭頭跟嘉會說話:“你們什么時候結婚?”
“還沒定呢。”
周云舒接過話題笑道:“那趁著沒定下來,好好玩些日子。等結了婚,再想出來就沒時間啦。”
這一日聚會散去時,是嘉裕開車來接的。車上大太太疲倦的靠在后座上,隨意問她話:“你們后來玩錢了沒?”
“沒有。”
“安妮張說什么了?”
“安妮?”嘉會不明所以,但還是如實回答:“她說……王家之前想跟她定親來著。”
“嘁!聽她鬼扯。”大太太后嗓子嘲諷了一聲:“早知道她來,我就不帶你去了。”她抬手戳了一把懵懂無知的嘉會,提點一兩句:“往后離她遠些。混血在圈子里不好結婚,都靠自己撲騰,什么事兒都做的來。這群小雜種……”
“媽!”前排的嘉裕突然出聲打斷大太太的言論:“學校我去過了,她們老師還是建議嘉會去念完書,也就這兩三個月了。”
大太太嗤笑一聲,看看嘉裕,又把目光落在嘉會身上,張口道:“不用去,不在兩三個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