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很多年后，有人讓年老的佟嘉會再講一講年輕時的事兒，她必然會夾著煙這么講起：

“那是個春天的黃昏，民國二十八年，我被阿姊們推進了戲樓后臺，遇見了譚瑤鳳。”

說罷她吸了一口煙，在緩緩散開的白霧中仰起了頭，看向窗外。她的目光從松弛的眼皮下繞出去，總是帶著老舊和陌生的氣息，像是靈魂與肉體剝離了，身體一年年老去，卻把記憶留在過去那個陌生的年代。而譚瑤鳳這個人就是她開口講起整個故事的起點，

當然這個故事不是她第一次講。它最初被世人知道，是連載在小說報刊上的。投稿人是她的心理醫師，那人用她寫的信件賺了一筆很可觀的稿費。

那時她在信中是這么開頭的：

“民國二十八年春天的一個黃昏，我正匆匆跑過佟府的長廊，在盡頭的拐角處，一不小心撞在了一位身著軍裝的男子身上。在三日后的家宴上，我才知道，這位男子就是父母給我挑選的未婚夫——王澤生。可那時，我剛從譚家班的戲班子里逃出來，遇見了譚瑤鳳，心情很差。”

人這一生的際遇，先來后到很重要，差一點都不行，哪怕都在同一個黃昏。

那一天是佟家第五個兒子的滿月酒。佟嘉會的父親去年納了新姨太太，今年老來得子，一高興就大辦五少爺的滿月宴。又趁此機會舉辦宴會，邀請了滿貴新政軍商各界人士前來參加，一連幾天整個佟府都熱鬧非凡。

為此大太太徐氏特意給家里的女孩兒們請了幾天假，讓她們早些回家準備，晚上和世家公子小姐打個照面。畢竟都到了商議親事的年紀，也該出來交際了。于是她打發長子佟嘉裕去接女孩們回家，特意叮囑他在路上“傳達”一下晚宴的意思。

那會剛開春，柳樹將將抽了新芽出來，薄如一團綠云。城里的姑娘們早迫不及待脫了臃腫的棉衣毛褲，只著春裝。女學生們穿著改良后的旗袍校服，雪青色的收腰長袍垂在小腿上，下面窄窄的戳出兩只黑色的褲管來，露出又瘦又尖的腳，走起路來顯得孤零零的，輕盈地讓人心生可憐之意。

遠遠的，佟嘉裕就看見三個妹妹穿著清一色的校服拎著書箱子等在校門口。這三姊妹年紀相仿，打小讀書上學都在一處。三人里年紀最大的在家中女兒里排行第三，是他的胞妹嘉薇，行四的二姨太生的嘉禾，最小的是故去三姨太生的嘉會，行五。

車子停在三人面前，搖下玻璃窗，嘉裕探頭叫妹妹們上車。

嘉薇一見親哥哥來接，立馬笑著搶先上了車，緊貼著他坐好：“怎么是大哥來接我們？媽媽讓來的？”，嘉禾緊隨其后。眼看著后排滿員，嘉會很識趣的坐在前排。

“嗯，正好我有空。”嘉裕翹起二郎腿，隔開嘉薇親昵的挽手道：“晚上家里有宴會，媽讓我在路上叮囑你們些話。”

“真的要參加宴會啊！”嘉薇嘉禾對視一笑：“太好了！太好了！”

“早就聽說家里有宴會了。母親該早點給我們請假回家的。”嘉禾掩不住內心的激動：“這樣還能出去挑一挑裙子和首飾。”

“書不用念了？”嘉裕笑罵一句：“先安分些聽我說。”他看一眼前排坐著的嘉會開口道：“這幾日府上人多，亂七八糟什么人都有。你們幾個回去不要亂跑，等長輩叫再下樓來，不叫就在房間里待著。三個都是念過書的大姑娘，要緊關頭，可不要鬧出事情來。知道了？”

嘉薇嘉禾眉開眼笑，連連點頭應下。嘉裕看前排沒有應聲，便主動追問：“小五，你有沒有在聽？”

“聽到了。”嘉會悶聲回應。

嘉薇嘉禾努了努嘴。嘉薇說：“別管她，大哥繼續講，還有嗎？”

“別聽過就忘了！咱佟府可不想出第二個鈕祜祿二格格。”提起這個教訓，嘉裕不免警覺，少不得多敲打女孩們一下：“鈕祜祿二格格你們都見過的。聽了譚瑤鳳一出戲，就做了丑事出來，成了滿城笑柄。可這次因張司令的喜好，府上唱戲的還請了譚家班，你們可別……”

他話沒說完，嘉薇嘉禾都瞪大了眼睛：“譚瑤鳳啊？”

“看看！才說呢，都瞎好奇什么？”嘉裕沒好氣道：“你們可不許惹事生非！”

“唱戲的都不是什么好人，誰要搭理那些子人！”嘉薇搶了一句，可剛說完這話，立馬下意識看了看前排的身影。大家都知道，嘉會的生母三姨太便是戲子出身。

果不其然這句話捅了馬蜂窩，眼瞅著前頭嘉會就要扭頭吵架，嘉裕連忙剎住局面：“總之都安分些，做好自己的事情。十六七歲的人都要定親事了，不然也不會叫你們參加晚宴相看人家。”

眼見岔開了話題，嘉會只好瞥了嘉薇一眼，扭過頭去。

嘉裕點了一支煙，斟酌著傳達大太太的意思：“這幾日長輩會安排你們見些人家，說不定日后成了親家。所以不管平日里有什么小性子都收斂起來。別鬧沒臉了。”

提起人生大事，姑娘們面面相覷，沒再接話。

汽車緩緩駛入佟府時，西苑的戲臺子上，棗紅色的幕布從高處落下，分開了前廳和后臺。一箱一箱的砌末道具，正往后臺搬，那戲班子的嬉笑怒罵開嗓叫喚，便在佟府揚開。

因為大哥的最后幾句話，下午張媽給嘉會梳妝打扮時，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總覺得像商店里正在包裝的禮物。售貨員拿漂亮的花紙包裹盒子，在斜角處用絲帶打一個粉嫩的蝴蝶結，然后再遞給顧客。

張媽一面給嘉會梳頭，一面叮囑她：“聽戲就聽戲，不要跟著三小姐、四小姐到處亂跑。又犟不過人家，省些事吧！聽罷就早些回來。”

“哦。”嘉會踢踢桌子腳，有些喪氣：“能不去才最好呢！”

張媽攏好了她的辮子，一邊綁絲帶，一邊道：“太太叮囑你們收拾好了早些過去坐著，多露露臉交些朋友。”她知道嘉會的性格有些乖張古怪，不免多說幾句：“凡事多忍一忍，別像個炮仗一樣一點就炸，最后吃虧的還是你自己。”

幾個姑娘剛收拾打扮好，大太太就叫人來請。三個年紀相仿、穿著打扮都差不多的姐妹花帶出去，跟別人交際也有了話說。大太太端詳了三人幾眼，十分滿意。不論平日性格如何，今日面上看著各有千秋：嘉薇明艷端莊，嘉禾娉婷聰慧，嘉會溫婉沉靜。大太太帶著三人見了幾位太太小姐，應付了幾句場面話，便放她們去北閣樓吃點心等戲開。

嘉會挑了個角落，托著腮幫子冷眼瞧眼前往來的人，她知道未來自己的“買家”就在其中。少女時代的她自詡是同齡人中最早慧的那一個，因為年幼喪母，做著佟府上無人在意的五小姐，風涼話和冷眼見得多聽得多，懂得自然也多。

佟府的小姐共有七個，小妾生的大姐一嫁人，第二年全家就搬了新府邸。外頭生的二小姐剛定親，大哥嘉裕就升了官。佟家的女兒們，多半是用來鋪路的。當然太太生的嘉薇不算，她是唯一一個不用交易婚姻的。

嘉會心里正自怨自艾，想著未來的種種事情，不提防有人猛地拍了一下肩。嘉禾笑瞇瞇地湊過來，小聲問道：“五妹，你想不想去戲臺子后面玩？”

嘉會挑眉：“去那里做什么？”

“去看看那個誰。”

“誰？”

“譚瑤鳳啊。”嘉禾悄悄說道：“聽說他長得十分俊俏，很像一只狐貍。”

“要去你們去，我不稀罕。”嘉會并沒有那個心情。

眼瞅著攛掇不起來，嘉薇和嘉禾眨巴眨巴眼睛，又將求救的目光投向二姐嘉寧。

嘉寧畢竟年長兩歲，看得出來她們倆打的什么算盤。小姐們跑去戲班子看人，萬一出了簍子總得有人背黑鍋啊！她盯著嘉薇，撇嘴笑了笑。

嘉薇哀求似的在桌下搖了搖她的胳膊，嘉寧只好清了清嗓子，故作惋惜道：“五妹妹都不去，你們去干什么？我聽說，當年譚瑤鳳是三姨太太從水橋下撿回去的，入府前才把他送給譚家班的。人家不急，你們急什么？”

聽聞此言，嘉會猛地抬起頭來：“二姐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