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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水中倒影與燈光

隨著這大約可以成為水母的生物的持續飛行,還有更多它的同類向它靠攏過來,與之并飛,直形成一個密密重重的聚群,從而讓旅人們大傷腦筋。

“說起來,你叫這種巨大水體為水母?”

稍后一點的時候,載弍問顧川。

死或生號被巨大水母吞在腹部后,隨著巨大水母一起飛行了可能有數萬米或者十數萬米,這種狀態可能持續了一天,也可能已經有幾天、甚至十幾天的時長。

假設說落日城,還有某種溫度循環的生物鐘的概念的話,那么自大荒以南,顧川作為人體所保有的生物鐘的概念已經徹底喪失。

在幽冥世界的航行,睡覺的時間或者吃飯的時間僅僅依賴于各自身體的直覺。

唯一能夠作為某種標準的,可能是齒輪人的永恒鐘。

顧川去見永恒鐘的時間越來越多了。

可是,他每次以為自己隔著相同的時間去見永恒鐘,最后永恒鐘上前進的讀數總是各不相同。他以為是五,但有的時候是三,有的時候是四,最夸張的時候是一。

“是的,我看它們都是由水組成的,所以就叫它們水母。怎么了,是水母這個詞不好嗎?還是說你想起齒輪人的記載里,有關于這種漂浮著的有‘皮膚’的巨大水體的記載?你們已經有了取名。”

顧川好奇地反問。

載弍輕輕推動救生艇的齒輪,搖了搖頭。

他手里的活計就是顧川在啟航前提出的救生艇。齒輪人間原本就有單獨任務執行船的概念,如今改一改,倒也不難。載弍是天生的工程大師,齒輪人的細致超越一切人力,恐怕只有工業社會的真正機器能穩壓一手。

當時,載弍抬頭望向墻外的云空,在脫離塔狀云的云藹后,包裹死或生號的水母體液對光的折射率也異常顯然。

“我族沒有這種記載,我只是覺得水母是個有意味的名字。”

水色在窗外搖晃。船火在水中明輝熠熠,鱗片狀的細云在船火中飛游的倒影,像是小鳥們飛翔的聚群。

由于設備和人員的缺乏,探索客們放棄了偏向于研究方面的想象,譬如對夢生水母的體液進行更細致的分析。這種分析或許能給出一個完善的自主脫離水母體內的手段。

他們目前的策略更傾向于觀察這些巨型水母們的移動,再根據環境條件決定他們自己下一步的行動。

在三個人與一顆蛋的會議上,眾人就這一方面達成了一致:

“倘若移動到了大型云體附近,我們就使用射光六擊破水母,強行脫離水母體內。假設還處在云體稀少的薄云帶的話,只要方向沒有偏離南邊超過十度……我們就靜觀其變,任其漂流。倘若方向偏離太遠了,又沒有大型云體……那就需要做好最糟的準備了。”

眾人皆同意顧川的意見。

目前來看,巨型水母們的移動方向是往正南方漂移的。

因此,他們并不慌張,剛好可以借著這空中水母之力載著他們走過這一程。

只是居無定所,非是腳踏實地,自然不安。

“但沒準,我們以為腳踏的大地其實是浮在空中的,其實也隨時會塌陷……就像地震那樣!”

在外部觀察總室進行輪值的顧川,一邊翻玻璃書,一邊想道:

“所謂的腳踏實地,不也就是我自己囿于某種過去熟知的經驗的幻想嗎?”

要知道,地球都是一個吊在虛空中的物質實體。

仔細想象虛無黑暗世界里的一顆圓球和圓球上站在頂上的,倒掛在底下的,不也是一種可怕的事情嗎?

他的想象逐漸走遠了。

而蛋蛋先生的睡箱在這時撞了撞門。于是螺旋槳齒輪機趕忙去開門。蛋蛋先生慢慢悠悠地進來了:

“到點了,小朋友!”

少年人聞言,不禁對這顆氣勢橫秋的蛋露出笑容,蛋蛋先生一愣,就見到他夾起書本走出總室,先是去了書房放回玻璃書,之后就進了房間,休息去了。

那時候的死或生號算得上是安穩的。水母的空中游行似乎依賴某種氣流的方向。而水車與水帆在死或生號的底下左右搖擺,無法突出水母體液以后,便趨于休眠與安息,蜷在一起,不再掙扎。

原本容易打破安穩的雪塊與空中紛揚的碎片,都要先落到水母的體表,要么落不進水母體內,要么在沉到死或生號的位置之前,就會沿著體液的流動,飛往水母的底下,從皮膚的另一頭消失。

世界一時安靜到了極點,只有輕微的水的震蕩聲裊裊不絕。

對于顧川而言,這無疑是最好的睡眠的環境,甚至有些說不出的親切與熱愛。

他這一世就是在水邊長大,聽著水聲入眠與起床的。

他抱著床單,沉沉地睡了。

但他這一次沒能自然醒了,而是被叫醒的了。

是螺旋槳齒輪機急切地叫醒了他。

“發生了什么?”

他先是起床,然后立刻順著螺旋槳齒輪機的指向,看向窗外。窗外依舊霧水濛濛,光影散亂。

他看到了窗外的光里,有漂浮著的黑色的影子。

影子薄如蟬翼,在水的光里游蕩,好像正在注視死或生號的行進。

天上沒有正在飛行的物體。船火所照耀到的地方,也不曾存在任何的固體。而影子突兀地出現,好像鬼故事里嚇人的幽魅。

他嚇得立刻奔入了外部觀察總室。初云、載弍還有蛋蛋先生,都在那里站了好久了。外部觀察總室的墻窗里也到處能見到在水中漂流的影子。

所有的影子大小都不相同,形狀也略有差異,但大多都與旅人們的體型相似。

少年人正在看,那顆蛋就乘著睡箱,得意洋洋地說:

“我是一發現影子的存在,就通知全船了,絕沒有任何的延遲。”

“好,好,我知道了,你做得真好!”

少年人笑了笑,又問道:

“不過這些影子是從哪里出來的?你有看過嗎?”

蛋蛋先生更是神氣飛揚跋扈了:

“是從別的水母里游過來的。”

“從別的水母里游過來的?”

“是的!水母變多了,越來越多了。”

它忙不矢地開始講起它之前的發現來。原來在顧川睡著的時候,夢生水母還在持續變多。

“說不盡,說不完。我發現這點也很簡單。”蛋蛋先生說,“因為,光的折射率越來越怪。那些云體中偶然產生的弧光所帶來的景象,在重重的水的折射中,實在曲折離奇,把云的輪廓弄得像是一個攤開來的大餅。我就靠近了窗邊看,還把死或生號的探照燈開得更亮了。”

“然后呢?”

顧川一邊問,一邊打開望遠鏡。望遠鏡內的兩個機械手適時從底座向外展開,將他的身體托起。與這新生齒輪意識的合作,帶給少年人的一個新的好處,就是省了一把椅子。

射光六足以為望遠鏡的視野打開一片天地。他輕松地望到了水母與水母接觸的邊緣。

那接近透明的皮膚在碰觸時,他分明見到了有極細的影子般的東西穿過了水母的接觸面,潛向了這里。

他稍微移動了望遠鏡,察看水母群的更邊緣。

水母們沒有異常,還是在向遠方那超大型云帶的地方飄。

“然后,那些影子就出現啦!”蛋蛋先生夸張地大叫道,“我看到它們應該是從別的水母所在的地方過來的……”

初云和載弍都用過望遠鏡,大致了解到了影子聚集的由來。

“你們有什么想法嗎?”

顧川看過一遍后,心中略有猜測。他先不說,而是問初云和載弍。

載弍搖了搖頭。

倒是初云給出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會不會水母體內的寄生蟲?”

顧川大感意外,而載弍居然不知道寄生蟲是什么,連忙向初云求問。

憑著過去從兩任醫生耳濡目染的醫學知識,初云向他解釋了:

“就是一種會藏在其他動物體內的小型動物。大的動物捕食食物,這些小的動物就在大的動物體內吸收養分成長。”

用地球的知識,水是最容易滋生寄生蟲的。而在日照大河的周邊,并不缺乏寄生蟲的存在。川母曾經要給顧川講過寄生蟲,說是游泳的時候,要把耳朵、鼻子、嘴巴,還有屁股蛋子都保護好,不然水里的蟲子就會鉆進去。

這話把曾經沒覺醒前世記憶的顧川嚇了很久,一直不敢進水,生怕水里的蟲子從自己的屁眼或不可描述的眼里鉆進去。

而在落日城的歷史上,德先生的小冊子里曾經記載過一度有許多人患了寄生蟲病。藥石家族一度依靠用打成漿糊的藥草根治寄生蟲病賺了極多的名望和錢財。據說,藥石家族一直稱寄生蟲為“蠱”。

講到這個程度,載弍也懂了。

齒輪人對于生物的研究讓他們也在動物的體內發現過其他生物的影子,只是這些大荒上的寄生生物并不像蛇形的蟲,而多像是某種瘤塊,或者趴在內臟上的扁平多足類。

“我倒不怎么覺得這是種寄生蟲。”

顧川卻搖了搖頭,望向水中波瀾的光景,并說道:

“從一般的道理來講,寄生蟲應該沒有那么強的主觀能動性。而且你們發現沒有,他們好像是主動聚在光下,是被光吸引來的。”

初云、載弍還有那顆蛋的目光都投遠了。

誠如年輕人所說,大片的影子,像是聚在燈邊上的飛蛾,圍繞著船火緩緩旋轉。影子在水中好像沒有目的,也沒有追求,只是漂流,隨著水母的飛翔而一起等待。

“也許,這些寄生蟲也是喜歡光的呢?”

初云說。

“雖然……它們是寄生在某個生物體內的……”

顧川一愣,隨后在望遠鏡的邊上笑道:

“確實,沒準,這種寄生蟲在成長過程中的某個狀態確實是喜歡光的,這種喜歡甚至迫使他們穿越了各自寄生的水母的壁壘,前往我們所在的死或生號上……在這些猜測之前,姑且,我們先測量一下,他們對燈光是否喜歡的吧!”

這個測量是很容易的。

外界的影子看不到死或生號內的一切。而死或生號內的旅人卻可以觀察到外部的萬物。他們只需要輕輕變動死或生號船體上的燈的開合的方向。

測試便自然地分為兩個部分。

第一部分,是對光的敏感性的定性測試。

死或生號的燈兩部分,一部分是主探照燈,一部分是船體表殼下維修燈。

載弍先是撥動了前者的燈光,他有意將其以扇形在前方掃射。

死或生號的汽笛發出一聲鳴叫,嵌入望遠鏡巨大孔洞的探照燈的照射方向緩緩發生了移動。

三個人,一顆蛋,和一個螺旋槳機,分布為五個方位。

“可要看仔細了!”

顧川喊道。

他們開始陸續地直接報出自己所觀察的方位的影子的動靜。

綜合五人的觀察,影子們的移動大約是從某一點開始的。隨著燈光的移動,可能是左前方一個影子率先開始移動,于是左前方全部的影子都開始移動,他們逐漸移動到了燈光的底下。

“這種移動似乎有一定的滯后性。影子們似乎并不是即時開始的。”

他們的信心無疑從中得到了鼓舞。而影子們對光的敏感性也得到了某種確定。

而第二部分,則是對光的強度的定量測試。

這個測試則略微復雜,他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載弍先是將船殼下的一個個維修燈盡數打開,使得死或生號通體明亮,全數放光,從而對外界光照達到最大。

達到最大后,影子們的移動便變得格外古怪了。他們開始緩緩地圍繞死或生號擺動與繞圈,漩渦般地游動,好像圍著天上的太陽或地上的篝火跳舞的人。

自然萬物奇異的運動,仿佛是一闕沒有譜子的音樂與舞蹈,圍繞在船體的周圍,像是無數盞漂流的黑暗燈盞,靜靜地點亮著頂上的燈光。

接著,載弍就開始從尾段到船頭逐段地熄滅燈光了。

這對影子們來說,或者是一件殘忍的行為,顧川好像可以看到陷入黑暗的尾段的影子們頓時陷入驚惶的樣子。

它們就像是剛剛聚在岸邊的游魚,被突入其來的人驚嚇而走一般,開始四散,少部分一下子跑到了極遠的地方,而更多的影子則是在原地的轉圈過后,往有光的地方游了。

然后死或生號的光不停熄滅,往前跑的影子就越多,他們變成了一股黑暗的流,仿佛列在一起的陣隊,堅持不懈地向燈光聚集,于是隨著燈光光照的范圍越來越小,它們便密密麻麻地聚攏在船頭前的小小角落。

然后,載弍關掉了最后的探照燈。

四周的環境陷入了絕對的黑暗之中。

船里的旅人們因為暗而看不清外界,外界也看不到他們。

黑暗變成了一種可怕的阻隔。

好一會兒,顧川把一本內容很少的玻璃書看完的時間,他說:

“拉開吧,我們看看他們現在怎么樣了?”

載弍點了點頭,撥動了齒輪。

于是死或生號再度大發光明。

他們看到影子們沒有因為光照的消失而離開,而是始終在死或生號的附近等待,并隨著光亮,而開始再度飛旋,猶如跳給神明的舞蹈。

要知道,相比起憑自己的力量去尋找全新的光明……期望曾經亮過的東西重新發光,對生物而言,一直是一件更為值當與有效的事情。

活在幽冥的影子們也難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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