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大寬不自主的后退一步,緊緊握住劍柄,吃驚道:“杜……杜師兄,你怎的老成了這副模樣!?”杜青山道:“你沒有資格叫我師兄,我也早已經不是你的師兄。今日我就替師父清理門戶,讓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好瞑目。”說著,將手中拐杖高高舉了起來。
那拐杖在星月照射之下油青發亮,銅制龍頭精光閃閃,大異于日間所見情狀。閔大寬面對拐杖,神色肅然起敬,雙膝不聽使喚似的跪了下去,連連叩拜。杜青山不等他起來,揮杖便向他頭頂砸落。閔大寬側頭微閃,讓銅杖重重的砸在肩背上,吃痛忍耐。
杜青山仍不解恨,揮起銅杖再次砸下。閔大寬讓過三杖,方才騰身躍起,退開數步,唰的一聲撥出腰間寶劍,握在手中。杜青山耳辨方位,靈敏非常,揮舞著銅杖跟著便擊將過去。閔大寬架劍擋格,還劍刺向對方要害,杜青山回杖化解,陡然又轉守為攻。兩人出手迅捷絕倫,凌厲老辣,攻守兼具,剛柔并濟,只是招數頗多相似之處,顯然是師出同門。
頃刻間雙方相斗了數十個回合,始終無法分出高下。歐陽華敏看得眼花繚亂,七起八落,縱使他武功不弱,久久也未能瞧出兩人的師承門道來。只覺得兩人的招式偏重沉穩,不求險中取勝,渾然比拼內勁堅韌之功力。
不知不覺已過四更時分,荒野之中萬籟俱寂,只聽得兩人劍杖撞擊之聲斷斷續續的在空曠回鳴,清晰可辨。又過得大半個時辰,兩人仍在打斗不休。放眼四際,拂曉的白光已漸漸普現,周遭的一景一物也逐次顯現出淡淡的輪廓來。
歐陽華敏這才發覺周身所處并非荒原山野,而是一座巨大的被廢棄的城垣舊地。那些陡峭林立的并非是危巖峭壁,而是高大宮室殿宇被毀之后留下來的斷壁殘垣,四處的亂石碎屑大部分是墻垣坍塌后拋下的巨磚碎瓦,殘基斷柱。到處雜草叢生,驚鴻梟影,滿目蒼涼。己所藏身之處乃是一塊巨大的碑石,已經斷裂破損,隱隱約約還能看清“蓮花宮”三個巨大的篆字。
正自饒有興味地察看身周的殘宮舊物,猛然聽得杜青山唉喲一聲怪叫,趕忙轉頭去看。只見杜青山左臂中劍,鮮血正汩汩直流。原來杜青山與閔大寬兩人武功相當,只是在黑夜中閔大寬視物不適,對方招數辨識有礙,難免顧忌叢生,而杜青山雖然雙目已瞎,但黑夜中行動如常,辯位精準,一根銅杖舞弄得虎虎生風,彼此斗得不相上下。然而天色漸明,睹物可辯,閔大寬終究占了明眼人的優勢,瞅準機會逮住對方的破綻,一劍出手,當即重創對方要肘。
兩人又斗了十幾個回合,杜青山肩背又中一劍。眼看照此惡斗下去,杜青山落敗已成定局。杜青山連連吃虧,掐指暗數,已知天明,于已不利,駐杖躍出,退到了巨巖下的洞口之外。閔大寬待要逼將過去,揮劍再擊。杜青山以杖引路,一溜煙已鉆進洞穴之中。
歐陽華敏仔細看那洞穴,但見洞口由幾塊裸露伸出的巨大基石頂著斷梁殘柱橫七豎八堆疊而成,上方傾斜覆壓著幾面巨大宮墻,墻后是一座巨大的宮殿臺基,梁瓦、磚石、殘垣、敗絮累積無數,夾雜著蔓草藤葛,仿如一處久已無人收拾打理的蠻荒巨冢。
閔大寬沖著洞口叫罵,杜青山在里面就是不作理會。閔大寬無計可施,站在洞口外氣得直吹胡子瞪眼,幾次想跨入洞去,均畏縮而退。洞內漸漸變得漆黑一遍,聲息全無,估計杜青山已滅掉火光,押著閔兒退至洞穴深處。
此時東方已白,晨光普照,朝霞掩映,一輪紅彤彤的日頭一下子跳出云層,光芒萬丈。熬了一夜,歐陽華敏止不住犯困,幾個哈欠涌將上來,都被強壓了下去,生怕一有聲響便被閔大寬發覺。然而防不勝防,事有湊巧,不知從何處鉆出來一條尺許長的小白蛇,偷偷的在歐陽華敏的右腳踝外側上方咬了一口,疼痛難忍。歐陽華敏無法他顧,只好揮腿將小白蛇甩開,跟著踢腳將它趕走。
閔大寬聽到動靜,走了過來,看見歐陽華敏,當即哈哈大笑。歐陽華敏已有所備,但受蛇噬之擾,暫時無暇應付他,急急掀起袍下衣褲查看。被蛇咬傷之處已經開始變黑腫脹,麻痛異常,可想而知那小白蛇必是劇毒之物。于是趕急解下腰帶將右腿緊緊纏綁起來,以防蛇毒發作攻心。
閔大寬走近身前,趁歐陽華敏處理蛇傷之虞,陡然出手,快若閃電點封其當胸要穴。歐陽華敏始料不到閔大寬的點穴之功高強得出奇,且不問青紅皂白就下重招,掌指一翻已先將自己制住。想要防守都來不及,穴道被封,整個身子頓時攤倒在地上。閔大寬一把將他拽起,向那洞口拖去。
歐陽華敏叫道:“你這人怎的恁般可惡?非但見危不救,還要使壞強梁?”閔大寬道:“你又不是什么好人,我救你做甚?”歐陽華敏道:“我與你素昧平生,無怨無仇,你怎知我不是好人?”閔大寬冷笑道:“你莫要裝蒜,老實告訴本大爺,你到底是杜青山的什么人?”歐陽華敏不便照直回答,嚷道:“我不認識什么杜青山,你快快將我的穴道解開。”
閔大寬道:“你若不認識杜青山,天沒亮就跑到這荒郊野外來做什么?你們爺兒倆狡猾得急,我才不會上你們的當。”不由分說,硬將歐陽華敏拖至洞口前,對著洞內喊道:“杜青山,你捉了我的孫女兒去,今兒我也把你的龜孫兒捉來了。嘿嘿,真是老天有眼。你若再敢動我孫女兒半個手指頭,我就將你龜孫兒的整個手掌剁成肉醬。”如此喊了半晌,洞內方才傳出話來:“姓閔的,你說的是我哪個龜孫兒啊?”
閔大寬狠狠地推了歐陽華敏一把,喝道:“快說!你叫什么名字!”歐陽華敏四肢酸軟無力,奈何不過,只好對著洞口大聲道:“里面的大爺,我不識得你,你就行行好,把他的孫女兒放了,免得晚輩平白無故受他折磨。”
洞內一陣沉默。過得好一會兒,杜青山似已憑話音想起了見過歐陽華敏,笑道:“閔大寬,我道你有什么能耐,原來是把這個小子抓來嚇唬我。我與他素不相識,只是昨日在酒樓上打了個照面,你不必為難他。”
閔大寬聽了,盯住歐陽華敏說道:“果然不出所料,原來你就是與杜老兒一同去酒樓的那個臭小子,昨晚你們還一起干什么來著?莫要以為大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們爺兒倆蛇鼠一窩,狼狽為奸,休想蒙騙得過我。”隨即手掌往歐陽華敏的天靈蓋上一壓,厲聲逼問:“小子!你到底與杜青山是何干系?干些什么勾當?快快從實招來。”歐陽華敏只覺得頭痛欲裂,加之腿腳上蛇毒上涌,氣血攻心,登時昏闕過去。
“你小子想裝死么?”閔大寬狠狠地踢了歐陽華敏兩腳,不見他有半點動靜,府下身去探他的氣脈,方信他并非裝假。于是擼開他的右腿衣褲一看,但見整條腿從膝蓋以下已經浮腫得像大棒槌一般,烏黑暴青,煞是嚇人。
閔大寬當即出手封住他的中脘、天樞、箕門、曲泉、血海等經脈要穴,止住毒血上行。然后用劍尖挑開他被毒蛇咬傷之處的肌膚,以掌貼壓腿腹,摧動內力,將他小腿內的毒血強排出來。
杜青山靜聽外頭久久沒有聲息,頗覺奇怪,喊道:“閔大寬,你把那小子打死了么?你莫要這般暴惡,濫殺無辜,小心那日定遭天打雷劈,無人救得了你。”閔大寬沒好氣的道:“你口中放干凈些。你的龜孫兒被毒蛇咬傷,你快快出來救他,若再耽誤得個把時辰,就只能收尸了。”
杜青山將信將疑問道:“什么蛇這等惡毒?”閔大寬道:“一條老白蛇,渾身都是白的,連頭發胡須都是白皚皚的。”他惱怒杜青山,故意繞著彎子罵他是老白蛇。
洞內暫又沒有回音,過得一盞茶功夫,一團小小的物件被從洞口拋了出來。杜青山在洞內道:“記明白了,方的內服,圓的外敷。”
閔大寬撿起那個物件,卻是一個小布包,打開來看見里面放著兩節雙指大小的竹筒,一個削成方體,一個保留圓形,均以竹節為底,以布塞口。閔大寬拔去方形的筒塞,把歐陽華敏的唇齒微微撬開,依言將筒中的黑色粉末倒入他的口中,讓他和著唾沫慢慢咽下,然后將圓筒中的淺色粉末倒在手里,和著露珠攪拌開來,敷在他浮腫的傷口上。過得片刻,浮腫開始慢慢消退。良久,歐陽華敏方才悠悠醒轉,但周身上下依然酸麻痛楚,宛如蟲噬。
閔大寬看見歐陽華敏睜開眼來,便將剩下的解藥收起,沖著洞內叫道:“杜青山,你龜孫兒醒了,看來還有得救,你快些接他進去醫治調理。”
杜青山道:“那毒蟲散是我苦心研制的秘方,專治蟲咬蛇傷,那小子服用了,自然已無大礙。等那小子毒散之后,你就放他走罷,我與他非親非故,把他接進來做甚?與你的孫女兒成親么?”
閔大寬道:“那你把閔兒放出來,我就放他走人。”
杜青山道:“你愛放他走就放他走,關我什么事來著?你的乖孫女兒皮滑肉嫩,我要留著慢慢享用。小妞兒,我這個爺爺比外面那個爺爺好多了,你說是么?”
閔兒沒有出聲,閔大寬不知洞內情狀,心急如焚,忽然想出了一個惡毒的主意來。他把歐陽華敏提在身前,遮擋住自己周身要害,大步便向洞內跨去。原來他是要拿歐陽華敏當成人肉盾牌,叫他在前替自己擋住暗箭。歐陽華敏心里叫苦不迭,但穴道未解,周身動彈不得,只能恁般由他驅使。
進得洞內幾步,暗箭猛然如蝗激射而出,歐陽華敏的后背、四肢連中數箭。幸好閔大寬還不欲教他死于箭下,護住他的頭顱,只讓他背向洞內而前,否則一旦要害中箭,必定命喪黃泉。
過了三道關卡,方才不再有暗箭射出。但到了安全之處,閔大寬仍然不敢將歐陽華敏放下。歐陽華敏身受眾箭所創,有如刺猬一般,此等情形,比芒刺在背有過之而無不及,真是苦不堪言,一心唯求神仙保祐,暗箭之毒不至要命就好。
閔大寬挾持著歐陽華敏向洞內深處行去,一路摸索著點燃洞壁上的燭火。邊走邊細細察看周遭境況,絲毫不敢麻痹大意,謹防一不小心落入對方圈套,遭到對方突然襲擊。
洞穴越往里面越是寬敞,靠近洞口一段亂石嶙峋,但向里走,洞道結構漸次工整有序。石砌洞壁,石鋪磚道,有石龕雕刻,有石階扶手,高低適度,錯落有致,儼然是宮殿下面的一條地下甬道。
走得七八丈遠,來到了一座巨大的地宮之內。地宮正殿形狀穹頂石墻,高達丈余,四周有八條石砌的地道通往不同的方向,地道內陰暗漆黑,森然莫知里面情狀。正殿當中有一個兩丈見方的八角石壇,壇中央有一眼面積不大的圓形水池,清泉從池中汩汩流出,順著石壇表面的八卦淺槽分別流向八個方位。一條寬不足尺的水溝繞壇一周,把從石槽流下的泉水匯集起來,引向地下排水的暗道。
杜青山與閔兒蹤影全無,不知藏身何處。閔大寬叫喊了數聲,均無回應,止不住憂心忡忡。
歐陽華敏口干舌燥,胸腔有如火熾,懇求道:“閔大爺,你且發發善心,舀些泉水來給我喝,我身上燥熱得難受。”閔大寬見他箭傷處處,替已受罪,神情憔悴,氣息奄奄,甚是可憐,于心不忍,便把他放到石壇上,用手舀水給他喝。歐陽華敏水入饑腸,口中蛇藥殘渣奇苦無比,一口氣嗆得咳嗽不止,差點喘不過氣來。
閔大寬大聲吆喝,企圖以歐陽華敏傷重之情引誘杜青山前來,但遲遲不見杜青山現身相救,不由得對這一老一少的交情生起疑心來。念頭一轉,遂替歐陽華敏拔掉身上所中的暗箭,取出隨身攜帶的金槍藥,悉數調敷到他周身各處箭傷之上。歐陽華敏頓感傷口處清涼沁骨,心火消散,舒服了許多。
閔大寬道:“本大爺問你,你要老實回答。看你小小年紀,怎的會與杜青山那老頭兒攪渾到一起?”歐陽華敏道:“我實在是不認識他,跟他毫無干系。”閔大寬質問道:“那你為何要和他一伙搶奪《太公兵法》?”
歐陽華敏道:“我沒有和他一伙,我是自個兒要取《太公兵法》。”閔大寬又問:“你真是自個兒行事?”歐陽華敏見他明明已知昨晚盜書經過卻如此見問,顯然是在試探自己所言虛實,便道:“我當時還有一個師妹同伴,不過因事不成,她已經打道回府,只剩下我一個人追蹤到這里來。”
閔大寬聽他說得不假,增多了幾分信任,問道:“你為何也想盜取《太公兵法》?一卷破書,得到它又有何用處?”歐陽華敏不想讓他知道太多,更不想讓他發覺自己其實是跟蹤他而來,遂借引太子之識見侃侃而談:“《太公兵法》乃是兵家之奇葩,聽說只要學會了書中所載之萬一,出戰沙場之上,排兵布陣,率軍御敵,便能出神入化,用兵如神,決戰百萬軍中,取勝乃如掌中之物。晚輩將來若能效力國家,習此兵書,增長才略,必定大有好處。”
一席話旨在轉移話題,閔大寬卻好像被扎中了心坎,大為感觸道:“你年少有志,甚是可嘉。只是兩國交兵,并非如你所想的那樣,有壯志凌云、氣吞山河之威,有熱血灌纓、飲虜黃沙之壯,有逐鹿疆場、報效國家之功,實則多的是陰魂枯骨、生靈涂炭、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自古征戰疆場幾人回,誰知老少孤苦寡婦悲?小子,你若有志于此,當讀圣人之書,當效王者之師,不戰而屈人之兵,方為匡世救民之策。切莫去效他窮兵黷武,為害蒼生。”
歐陽華敏恭敬答道:“前輩指點的是。”閔大寬頓添好感,告誡道:“那部《太公兵法》,你就不要再去想它了。好好調理養傷,等我把事辦完,就放你回去。”歐陽華敏應付著微微點頭,不置可否,心下只顧盤算著如何擺脫眼前困局。
兩人說了許多話,閔大寬對歐陽華敏已不似先前戒備,但仍不肯給他解開穴道,自個兒留神察看地宮各處,不敢稍有差池。地宮雖大,但除了石墻、雕刻、立柱、影壁、石壇、地道等建筑外,空無他物,似是在宮殿被毀之前,地宮尚未完全修好。
閔大寬在地宮正殿找不到杜青山和閔兒的一丁點線索,接下來只能深入各條地道進行查找。但這般找法須得有人在正殿配合把守各條地道,不讓杜青山趁他深入地道之后攜著閔兒變換藏身之所,否則找人變成了在八條地道中捉迷藏的游戲,就不知要找到何時了。眼下能夠配合之人,唯有歐陽華敏,閔大寬不得已向他投以試探的目光,問道:“小子,你可愿幫個忙?”
歐陽華敏已察知其意,答道:“閔大爺,晚輩眼下盡由你擺布,有什么事只管吩咐。”閔大寬道:“你若與杜青山真不是一路,就留神看守各條地道,好讓爺爺將他找出來。”歐陽華敏趁機道:“晚輩樂意效命,但你須得解開晚輩的穴道,才好方便行動。”
閔大寬雖然擔心閔兒安危,急著要找到杜青山,但終究還是對歐陽華敏心存顧忌,猶豫再三,不愿順從其意,說道:“杜山青若從地道中出來,必有動靜,你呆在原處亦能知曉,之后將實情告知我便好。”歐陽華敏急道:“那老家伙要是將晚輩也一起抓走藏起來,那該怎么辦?”
閔大寬無言以對,干脆不答,扭頭從石龕上取下一根火燭,便開始挨個地道尋找。第一條地道還未修完,里面亂石堆積,無法通行。第二條地道也是如此。但第三條地道往里走得十幾步,就聽見前面有急促的呼吸之聲。想來必是閔兒啞穴被封,無法開口說話,但聽聞腳步聲響,看見有火光靠近,猜知有人來救,便用力呼吸喘氣,指望來人能夠發覺。閔大寬當即緊握寶劍,小心翼翼往里探究。
只見地道的盡頭是一個光禿禿的門洞,門扇尚未安裝,門洞里頭黑漆漆的似是一間石室。閔大寬貼著洞壁掂著腳尖靠近前去,剛到得門洞邊上,門內突然飛出一塊小石頭,不偏不倚剛好擊中火燭。火苗迅即熄滅,地道內剎那間伸手不見五指,黑暗莫可名狀。
閔大寬正尋思如何應對,一根銅杖已勢夾風聲當胸擊來。閔大寬黑暗中揮劍擋格,對方招數立變,改擊他身上其他部位。由于看不見對方身在何處,閔大寬不由得方寸大亂,只好揮劍自個狂舞,護住周身要害,邊打邊撤,想要退出到光亮之處。但尚未出得地道,身上已連中數杖,被打得口中鮮血狂噴,險些委頓在地。
好不容易出了地道,到得地宮正殿,但見杜青山在后緊緊追出,搶上前來,手中石子連發,一一擊向地宮內各處燭火。石到燭滅,精準非常,整座地宮一下子變成了目不見物的人間地獄。閔大寬心里暗暗叫苦,然而事已至此,只好揮劍再斗。
兩人重新交手不到十個回合,閔大寬身上又中數杖,被打得眼冒金星,筋骨斷裂。若這樣惡斗下去,閔大寬非死于杖下不可。此時只有進來地宮的那條通道隱隱約約尚有燭光,閔大寬趕緊亂劍護身,腳步蹣跚,拼盡全力向那通道退去。杜青山已知其意,處處攔截,不放他走。閔大寬逃命要緊,顧不得腹背連連挨受杖擊,硬挺著退到那亮著燭光的通道,拔腿向通道外頭的洞口直奔。杜青山在身后死命追趕,所過之處燭火盡熄,到得洞口光亮處,心生顧忌,方才止步。
閔大寬一口氣逃出到洞外數丈之遙,回頭不見杜青山追出洞來,止不住心氣一歇,頹然坐倒地上。至時因傷勢太重,杜青山若是繼續追逼動手,閔大寬縱使占有光亮之優勢,也已決計斗不過他。所幸杜青山不敢貿然窮追,只是守在洞口處敲石震虎道:“閔大寬,有種的再來打過,莫要學那烏龜孫子王八蛋,光顧著逃命。”
閔大寬知道他是在刺探自己的傷勢,回想洞內惡斗,仍然心有余悸,不敢讓杜青山發覺自己已是強弩之末,趕緊席地打坐,運氣提神,強作鎮定,朗聲應道:“哪個怕你啊?你才是烏龜孫子王八蛋,專門躲到黑洞里頭呈強,算什么英雄!有膽子你就出到外面來,我們再行比試比試。”
杜青山聽見他說話仍舊中氣十足,便道:“既然你嫌棄寒舍鄙陋,那就請在洞外好好呆著。我可要先回去享受享受那美人艷福啰。”閔大寬聽得激憤憂懼交加,可眼下實在是對他無可奈何,只能咬牙切齒恨道:“你莫要得意。待我去尋些柴草來,一把火就將你連人帶洞燒個一干二凈。”
杜青山有閔兒作押,知道閔大寬決計不敢說到做到,只不過解解氣罷了。便不去理會他,重新將洞口通道內的機關暗箭安置停當,然后返回到地宮里面。
地宮內暗無天日,杜青山卻來去自如,對地宮構造、內中品物、方位、情狀樣樣了然于胸。歐陽華敏感覺到有人在向自己靠近,卻全然看不見物事,若非剛剛親眼目睹了兩人一番打斗,還道是幽魂惡鬼,身處閻王地府之中。心想:“在此種環境下生活,明眼人實是與瞎子無異。”有感于斯,情不自禁招呼道:“杜大爺,是你么?”
杜青山不答。歐陽華敏不知他要如何處置自己,心里一絲莫名的忐忑不安。忽然感覺有人將自己扶了起來,摸索著涂抹各處傷口,往嘴里灌入藥水之類的物事,顯然是杜青山在對自己施行救治,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心下暗自慶幸:“看來杜青山所安裝的神鬼暗箭必定煨有劇毒,自己能夠堅持到此時,當是中箭之前恰好服用過他的毒蟲散,否則早已毒發身亡。”
杜青山處理完歐陽華敏的箭傷,卻不解開他的穴道,半抱半拖著他在黑暗中行走,始終不發一言。不管歐陽華敏如何道謝、招呼,都不予回應。恁地走了好一會兒,歐陽華敏感覺腳底下越過了一道門檻,似是進到一間石室之內。
杜青山將歐陽華敏拖到一個角落靠墻放下,角落中已先坐著一人,一股少女的淡淡清香撲鼻而來。歐陽華敏猜測此人必是閔兒,不免同病相憐,問道:“閔兒,你還好么?”卻未聽見對方答話。杜青山利索給她解開啞穴,立聽閔兒的聲音驚恐叫道:“你不是我爺爺,你是什么人?”
歐陽華敏道:“我小姓歐陽,名華敏,已和你爺爺在外面呆了半日。”閔兒急道:“你也是瞎老頭兒抓進來的么?我爺爺他人呢?”歐陽華敏道:“被瞎老頭兒……杜大爺打傷,已經逃出地宮去了。”歐陽華敏原本跟著閔兒稱呼杜青山,但轉念一想,杜青山就在旁邊,且救了自己一命,好呆也得對他尊重一些,便改了口。
閔兒鼻子一酸,立馬哭出聲來。歐陽華敏安慰她道:“你爺爺不會有事,待會兒還會進來救你出去。”他只說閔大寬會進來救閔兒,沒有提及自己,實則是想到自己受了閔大寬諸多折磨,對他實無好感,更不可能指望他會進來解救自己。
杜青山在黑暗中格格怪笑,說道:“你們兩個且在此卿卿我我,我出去辦事,不妨礙你們。”說罷,腳步聲響,已有人走出石室,漸行漸遠,最后腳步聲消失在黑暗之中。
閔兒問歐陽華敏:“歐陽大爺,你是我爺爺新交的朋友么?我怎的不識得你的聲音?”歐陽華敏為使她寬心,將就著答道:“我和你爺爺才相識不久,你當然不識得我了。”
閔兒甚是歡喜,道:“我爺爺又有新朋友了,真是再好不過。萬大爺、木大爺、莫大爺、伊大爺也是我爺爺的新朋友,你也識得他們了?”歐陽華敏道:“我只是見過他們,算不上認識。”閔兒嘆道:“他們四位大爺的武功甚是了得,若是和我爺爺一同前來,我爺爺就不至被瞎老頭兒打傷了。我實在想不明白,爺爺他為何要獨自一個人來對付這個兇惡的瞎老頭兒。”
歐陽華敏道:“你爺爺尋你之時,并不能肯定你被杜大爺抓走,是以兵分兩路,眼下萬兜沙他們四人指不定還在滿長安城找你哩。”閔兒奇道:“哪你又是怎么來的?”歐陽華敏道:“我一直悄悄跟隨在你爺爺后面,到了地宮之外許久,你爺爺才發現我。”
閔兒釋然道:“怪不得我爺爺向瞎眼老兒發誓,只有他一個人前來。”歐陽華敏聽聞此言,立知閔大寬發現自己之時,閔兒必定已被杜青山帶到了地道密室之中,是以全然不曉自己與閔大寬發生的諸般過節。當下更不點破,打算將計就計,留作后應。
閔兒忽然不解問道:“你和我爺爺聯手也斗不過瞎眼老兒?”歐陽華敏道:“我被毒蛇咬傷,無法出手相斗。”閔兒愈加深信不疑,道:“原來是這么回事,難怪你也被瞎老頭兒抓了進來。被毒蛇咬傷乃與性命攸關,你現下感覺如何?”語氣已變得甚為關切。
歐陽華敏道:“杜大爺其實心眼不算壞,我雖被他抓住,但也幸得他以蛇毒解藥百蟲散相救,撿了一條命回來,暫時已無大礙。”閔兒不悅道:“你不要替惡人說好話,只要他把我爺爺打傷,就決計不是好人。”歐陽華敏道:“事情全因那部《太公兵法》而起,即便原本是好人可能也為之變成了壞人。”閔兒想了一會,不無同感,嘆道:“大爺您說得也是。”
歐陽華敏察覺火候已到,趁機問道:“那部《太公兵法》呢?”閔兒道:“我本來已經拿到手了,不料突然被人攔截,幸得萬大爺等人早有照應,讓我先得脫身逃走。卻不曾想剛出得后花園,就被瞎眼老兒點中了周身要穴,做聲動彈不得。更為可惡的是,他不僅搶走了《太公兵法》,還把整匣書和我一塊兒裝入麻袋,像背一頭豬似的帶到這里來,爬屋踏瓦,翻墻越城,弄得我暈頭轉向,到如今我還搞不清楚這地宮到底在什么鬼地方。”
歐陽華敏把地宮所處的位置詳細說明,閔兒這才大致了然周遭的境況,說道:“瞎眼老兒攜我來此之后,便拿《太公兵法》藏了起來,但從未走遠,應當就在這坐地宮里面,只可惜你我不得脫身查找。”歐陽華敏心底下霎時一亮,暗自盤算:“總算有了《太公兵法》的確鑿線索,但若要拿到該書,看來須得盡快想妥辦法對付杜青山。否則等到閔大寬再次進入地宮里來,指不定他已搬得救兵,他們一旦從杜青山手里搶走《太公兵法》,就決難再輪到自己得手了。”
閔兒察覺歐陽華敏沉悶不語,關心問道:“歐陽大爺,你的蛇傷還很難受是么?”歐陽華敏應付著嗯了一聲。閔兒道:“可惜我爺爺不在這里,否則他可以幫你更好醫治,免受痛楚。”歐陽華敏暗自苦笑,心里道:“我落此下場,大半是拜你爺爺所賜,我沒因他丟了性命,已是僥幸,哪里還敢更往他的好處去想。”
“你怎么不說話了?”閔兒又問。歐陽華敏答道:“我在想你爺爺替我治傷的事兒。”閔兒道:“你莫要著急,等他救我們出去,他一定能把你徹底治好。我爺爺懂得的獨門秘方可多啦,什么蛇咬蟲噬,跌打損傷,他都能治。前些日子,萬大爺受了重傷,已經人事不省,可比你慘多了。我爺爺照樣把他給治好了。”
歐陽華敏已知萬兜沙的內傷其實多賴光華法師治愈,只是此節不能給閔大寬添光,閔兒自然省去不提。為迎合一個乖孫女兒護著自己爺爺的心思,當下把反話說成感激之詞,道:“那敢情是好。若得你爺爺給我治傷,我心甘情愿給他當馬騎。”閔兒聽了著實受用,心里甜滋滋的道:“大爺千萬不要這般看重,你感激我爺爺,往后記住他的好就是了。”言語之中說不出的開心快活。
兩人身處黑暗之中,雖然彼此看不見對方,但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話,漸漸便熟悉起來,不再有陌生之感。閔兒身陷囹圄,有個“爺爺的朋友”患難以共,自然對歐陽華敏倍添好感和信賴,說話開始隨便起來,道:“歐陽大爺,聽你口音,不似有萬大爺他們那么大的年紀,我覺得稱呼你為歐陽大哥,可能要比稱呼你為歐陽大爺貼近些。可是稱呼你為歐陽大哥吧,你是我爺爺的朋友,那樣就顯得對你不夠尊敬啦。”語氣中帶著幾分頑皮,幾分羞澀。
歐陽華敏道:“你愛怎么稱呼都行,反正我絕不會介意。”閔兒交心道:“歐陽大爺,你沒進來之前,我可是害怕極了。那瞎眼老兒雖然不算十分可惡,可是他把我帶到這個暗無天日的鬼地方來,漆黑陰森,哪里是人呆的地方?若是他長年呆在此間,跟瘋子有什么分別?若果他不是一個正常之人,我害怕他一旦瘋勁發作起來,后果會不堪設想。如今有你在,我心里頭就安定多了。”
歐陽華敏問道:“杜大爺沒有對你失禮么?”閔兒道:“他的言行舉止確實粗魯了些,但并無異常過分之舉。到了地宮里面把我從麻袋放出來之時,因擔心我害怕,他還把地宮的火燭全都點亮起來。”歐陽華敏不解道:“既然如此,我和你爺爺在外面聽見你大呼小叫的,那是怎么回事呢?”
閔兒嘆道:“他是個老頑皮,使了許多古怪法子撓我癢處,害得我忍不住難受叫喊。我知道他是在設法誘惑爺爺進入地宮,好落入他的圈套,是以拼命提醒爺爺,可惜爺爺終究還是上了他的當。”歐陽華敏道:“你爺爺在外不知真相,當然為你著急擔憂。”他原本想接著說:“假如知道真相,你爺爺就不至于拿我這血肉之軀,去做人肉盾牌,逼迫我替他抵擋那些神鬼暗箭,害得我險些丟了性命。”然而顧慮到這些怨懣之言必令閔兒不悅,話到嘴邊便即打住。
閔兒此時忽又擔憂起閔大寬來,問道:“我爺爺被傷得重么?”歐陽華敏道:“他挨了杜大爺幾杖,可能是重了些。不過你爺爺醫術高明,對萬兜沙那樣只剩下半條命的人都能救活,治愈自己所受的這點皮肉外傷應當不在話下。”他對閔大寬的傷情其實不是很清楚,但猜測必定不輕,否則閔大寬決計不會棄閔兒而逃。此時輕描淡寫、扯東道西,實是不想令閔兒太過憂慮不安。
閔兒聽得杜青山重傷自己的爺爺,對他更生厭惡,立馬道:“歐陽大爺,你把那姓杜的惡人叫做瞎眼老兒好了。”歐陽華敏聽出她不喜歡自己尊稱杜青山,為免跟她較真,婉轉道:“大爺有好有壞,我叫他一聲‘大爺’,并不代表他就是好人。”
閔兒心事重重道:“歐陽大爺,我自小沒有父母,跟著爺爺長大,身邊就只有這么一位親人,你是他新交的朋友,一定得用心幫他拿到《太公兵法》,莫要讓他再披星戴月、刀光劍影的拿性命去作交換。”閔兒對閔大寬和杜青山的私人恩怨似乎毫無知曉,以為閔大寬與杜青山搏斗,不光為救出她自己,更為緊要的是拿回《太公兵法》,好讓萬兜沙等人完成使命。
歐陽華敏道:“有關《太公兵法》的事,你盡管放心。你爺爺除了我這個新交的朋友,還有萬兜沙大爺等人。如果人手還不夠,可請你們的王爺更派人來,總之拿到《太公兵法》只是早晚而已。”
閔兒忽然問道:“我們的王爺?哪個王爺?”歐陽華敏正欲摸清楚指派萬兜沙等人的幕后主使,故意點明道:“就是想要拿到《太公兵法》的那個王爺。”閔兒慨然道:“原來你是指那個光在背后指手畫腳,從未露過面的所謂‘王爺’。他只是萬大爺他們的王爺,不是我和爺爺的王爺,我連他長得啥樣,姓甚名誰,家住何方都不知道,根本就不識得他。”
歐陽華敏見縫插針道:“你不識得他,不等于你爺爺不識得他。”閔兒道:“依我看,爺爺可能識得他,也可能不識得他。”歐陽華敏故作驚疑道:“萬兜沙他們的王爺與公孫大人交情甚厚,你爺爺在公孫大人府上當差,怎么可能不識得他?!”閔兒道:“我爺爺在公孫大人府上只是一個下人,哪能高攀得上與萬大爺他們的王爺相識?就算我爺爺有心結識他,人家王爺還未必肯賜見哩。”
歐陽華敏鍥而不舍道:“你爺爺寧肯叫你去冒被皇宮衛士抓住的危險,也要相助萬兜沙他們盜取《太公兵法》,可見你爺爺對他們的王爺足夠忠心。如果你爺爺不識得他們的王爺,不可能這般竭心盡力。”閔兒道:“我爺爺這樣做,必定有他的苦衷。其實當初他連萬大爺他們盜取《太公兵法》的事都不知道。”
歐陽華敏順藤摸瓜道:“你爺爺有什么苦衷?你是他身邊最親的人,難道不知?”閔兒嘆道:“我何其不想知曉實情?但只要問及一二,爺爺就閉口不談,諱莫如深。鬼才知道萬大爺他們的王爺為何要接二連三派人盜取《太公兵法》那卷破書,我爺爺為啥要披肝瀝膽替他們賣命!歐陽大爺,你往后若是方便,不妨代我向爺爺打聽打聽,私下再告訴我,省得我老替爺爺他操心。”
歐陽華敏察覺閔兒似無意間給自己出了難題,另辟蹊徑道:“我和你爺爺算是初交,實不方便過問。然而萬兜沙大爺他們有什么事找公孫大人幫忙,公孫大人總愛讓你爺爺擔當接待,指不定公孫大人對你爺爺的苦衷了如指掌,你不妨私底下向公孫大人好好請教。”閔兒立感為難,道:“這些年來我和爺爺全靠公孫大人收留,我豈敢冒昧瞞著爺爺打擾他!若讓他誤會我和爺爺不懂規矩尊卑,將我和爺爺逐出其府,我和爺爺就連個容身之處都沒有了。”
歐陽華敏原想設法繼續探聽萬兜沙師兄弟受他們王爺之命向公孫大人所奏之事,總覺得這些人背后有著重要陰謀,只不知會不會與陷害甘延壽有關。此時聽見閔兒已把話說盡,再加深究極可能令她生疑敗露馬腳,只好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