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千里尋蹤(4)
- 曳影鳴劍錄
- 馬賀布衣
- 10455字
- 2021-04-15 10:05:06
卻說許方等人在水口鎮上消閑,一整日也無人留意閔兒的去向。用膳之時,許方不見閔兒的身影,還道她是私自到街上解悶去了。太子尋不著閔兒,神情悵然若失,后悔自己一時貪嬉,冷落美人,自責不已。打算等閔兒回來之后,再向她好好的陪個不是,私底下暗地自作多情的琢磨著,到時須該說些什么話兒,才能討閔兒歡心。
晚夕,張遠將軍領著精兵與范曄、劉堇趕到了水口鎮,留在鎮上的一班羽林勇士方才得知太子就在身邊,還與其等眾人玩耍了一日,不由得惶惶嗟嘆。待太子去了偽裝,現出真容來,個個爭著向太子請安謝罪,懇望太子不予見責。更有手氣好贏了太子許多錢兩的,此時便悄悄的將所贏錢兩悉數退還給太子,暗地里還添加了不少數目,只盼太子不要惦記在心才好。太子年少豪氣,出手闊綽,自是不肯收受那些退回來的錢財,好言一一安撫眾人,甚至還給眾位羽林勇士派發了賞錢。眾位羽林勇士見到太子胸襟大度,疏財仗義,才得安心,偷著歡喜不已。
太子至時仍不見閔兒回來,止不住掛念追問。許方也是著急起來,連夜派人到街上查找,卻哪里有閔兒的蹤影?次日又領眾羽林勇士與張遠所率精兵合力尋遍了整個水口鎮,依舊一無閔兒的下落。
原來閔兒昨日離開墜月沙洲之后,并沒有回到水口鎮來,而是改命船家帶到了大湖北岸的另一個小鎮上。遇到一家大藥鋪,略施手段偷了店家的大把錢兩,買了一匹良駒,備上干糧、水袋等日用物事。繼而又打聽清楚去往西域天山的路向,便單騎快馬往北趕路,期盼能追上閔大寬、萬兜沙等人。
從休屠海去往西域天山的常道有兩條。一條是折返武威郡治姑臧城,再往西穿過張掖、酒泉、敦煌等三郡所轄之地,途經鄯善國北境去往天山,此為南道。另一條是從休屠海北面穿過荒原大漠,繞過居延海,翻越鞮汗山,借道匈奴人的右賢王屬地往西走,從北面去往天山。閔兒猜斷萬兜沙等人肯定是選擇走北道,因為南道須經過漢人的屬地邊郡,雖然交通便利,但往來商旅、路人絡繹不絕,關卡、哨所重重,盤查森嚴,萬兜沙等人一路押著甘延壽,很難隱匿行蹤。
由休屠海往北而行,地勢甚為平坦開闊,翻過幾座草原山丘,居高遠眺,前方便是一望無垠的荒原和沙漠,間或有丘陵起伏,層層疊疊,如鱗狀屋脊,蔚為壯觀。閔兒快馬加鞭,晝夜兼程,累了困了便在沙丘之上稍事歇息,然后上馬繼續趕路。穿行茫茫荒原大漠,所過之處若不是黃沙滿目,便是戈壁灘涂草木荒蕪,即使間或有水草豐美的草原、綠洲,也鮮有牛羊放牧,若有也都是一些匈奴人的氈帳、牧群。過去漢人與匈奴人經常在這一帶交戰,枯骨殘骸,仍時有見之暴露于黃沙之上。自呼韓邪單于南面向漢帝稱臣之后,雙方戰事雖然少了,南北邊市往來也逐漸繁榮了起來,但匈奴人的梟騎劫匪仍在四處橫行,不時光顧前來此一帶放牧的漢人。故漢人牧民個個避而遠之,寧愿放棄這些水草豐美的所在,圖個平安無事。
閔兒在荒原大漠連續走得兩日兩夜,到了匈奴人境內。閔兒懂得匈奴胡語,遇到匈奴牧民,言語交流無甚障礙。那些匈奴人見她一個年少女子獨自在荒漠中行走,雖然甚覺奇怪,但觀她言行舉止精靈老到,眉宇間有股游俠英氣,又見她長劍隨身攜帶,既猜測不出她的身份來歷,也不敢多問,更不敢心生邪念隨意欺負。
閔兒又走得一日,到得一片大草原上,天色已晚,借宿一戶匈奴牧民家中。該戶牧民是一對年邁夫婦,男的叫兀哈,女的叫兀姆,膝下無兒無女,兩老相依為命,見到閔兒投宿,甚是熱情招待。閔兒細問得知,兩老平日里在草原上替主人放牧,看守牛羊馬匹,跟隨主人四處遷徙,飄移不定,生計基本上全依靠主人配給和恩賜,自身不得自由,實是草原上的一戶老奴。兩老原先有三個兒子,但頭兩個成年后尚未婚配,便已隨主人爭搶牧場,被迫參加匈奴王侯征伐爭斗,均死于戰場之上,小的后來也不幸病故,離世時尚未滿十歲。兩老說起平生最是傷心之事,如數家仇,如飲毒釀,凄慘動容,潸然淚下。閔兒心想,天下原來尚有如此多苦命之人,自己雖然身世無著,但比起兩老的悲寒,已算是得皇天眷顧了。
向兩老打聽眼下所處的是個什么地方,兩老告知,此地乃叫羬羊坳,是當今匈奴右賢王屬下祖渠黎骨都侯老爺南部領地巴丹大草原的一小塊牧場。閔兒問兩老幾日來可曾見到過如閔大寬、歐陽華敏、萬兜沙、甘延壽等這般模樣的男子從此間路過,兩老均說未曾見到過。閔兒又向兩老了解一些匈奴人境內的地貌風物、民情習俗,兩老均搶著答話,生怕未盡其詳。但閔兒問及前往西域天山的路途之時,兩老似乎聞所未聞,茫茫然均搖頭表示不知。當晚閔兒在兩老簡陋的氈帳內歇宿,次日一早,強要留下一些食物和錢兩給兩位老奴,策馬繼續北行。
穿過茫無邊際的大草原,跨過幾條小河,走得半日,遠遠望見前方漸漸的樹木蔥蘢,榆楊滿目,遠山峰巒環伺,波狀起伏。經過一個村莊打聽,得知前方便是鞮汗山東麓。
閔兒縱馬馳騁,到得山麓南面,取道折向西行。看看已是日落時分,天色將黑,便想尋找人家投宿。又走得大半個時辰,夜幕下看見前方樹林中隱隱約約透出亮光來。閔兒放馬行將過去,發現卻是幾間孤零零的小小廬舍,像是驛站哨所。閔兒下馬叫門,開門的是一個身材高大、滿臉橫肉的匈奴漢子,目露兇光,相貌野蠻粗魯。閔兒一驚,不由自主的倒退了兩步。
那匈奴漢子問道:“小姑娘,莫非是要借宿么?”閔兒有些害怕,聽他說話語氣不甚兇惡,這才答道:“走到此處適好天黑,不知前面牧寨人家還有多遠?”那漢子道:“往前往后上百里內均暫無牧寨,若想借宿止有此處。”閔兒見他說得甚是實誠,心底下猶豫不決。那漢子道:“你莫要看見我的長相害怕,我不會吃掉你。你若是放心不下,隔壁是間無人空屋,你自己開門進去,倒插上門栓便是。”說著,從屋門后面摸出一把鑰匙遞將過來。
閔兒心知在此等荒蕪山野露宿在外,境遇叵測,說不準什么時候便會給夜出覓食的虎豹豺狼撞上,兇險更是難料。于是稽首謝過那漢子,伸出雙掌接過鑰匙。那漢子瞥見她戴在左手拇指上的玉戒,目光中掠過一絲異樣神色。
閔兒低著頭并未察覺,拿了鑰匙便去開門,將馬匹一并牽入屋內。點亮燭火,鎖好門窗,抱劍和衣而臥。由于連日來趕路疲乏勞頓,一倒身就沉沉睡去。等到醒來,發覺自己躺在一間干凈的石室之內,坐騎和那把青龍寶劍皆已不見,立知昨晚必定有人趁自己熟睡,將自己從那間簡陋廬舍轉移到了該處。當下止不住大驚,所幸周身完好,未遭凌辱。游目四顧,發現石室狹小,鐵門鋼窗,空徒四壁,除了自己身下的這張小小石床,室內空無一物。
稍稍定神,即從石床上翻身跳下,沖向石室鐵門,想要打開。鐵門已經從外面反鎖,任憑如何使勁推拉,只是紋絲不動。趴到鋼窗上往外張望,外面卻盡是巉巖石壁,猙獰恐怖,原來此間石室是在一座危崖之下。察知已落入了賊人的囚牢,著急無用,慢慢穩下心來,尋思對策。
室外有人聽見動靜,走近前來,問道:“小姑娘睡醒啦?”正是昨晚那個匈奴漢子的聲音。閔兒氣憤道:“這位大叔,你怎的將我鎖在這石室之中?”那漢子道:“你先不要害怕。我有一些事情須得向你查問,你要句句如實回答。”閔兒道:“你要查問我何事?”那漢子道:“你左拇指上戴的玉戒從哪兒得來?”閔兒道:“是我爹爹給的。”那漢子道:“你爹爹叫什么名字?”閔兒一時摸不清對方企圖,硬著頭皮答道:“我爹爹叫做李晚郎。”
她記得給自己戒指的那個男子自稱李晚,卻故意在他的名字之后加個‘郎’字。心想,室外之人若是李晚之敵,情急之下自己還可狡辯一番;室外之人若無敵意,就當是自己慌張失語,錯將那麗姬對李晚的昵稱混做一塊兒了,相差不遠,估計能將就應付過去。那漢子果然哈哈笑道:“有哪個女兒稱呼自己的爹爹是什么郎的?晚郎是你娘叫的。”閔兒心思敏捷,聽他語氣詼諧友善,即道:“我對自己的爹爹愛怎么稱呼就怎么稱呼,你管得著么?”
那漢子道:“這話倒像是李大將軍的口氣,不過我們從沒聽說李大將軍有你這么個女兒。”閔兒察覺室外之人對那李晚甚是敬重,立馬毫不猶豫道:“我和我娘自小就離開了爹爹,沒有跟他生活在一起,你們如何得知?這個戒指是我爹爹前幾天來看我,覺得一直沒能夠照顧好我,心里過意不去,才把它送給我的。”那漢子聽見閔兒說得煞有介事,消除了幾分嫌疑,問道:“你叫什么名字?”閔兒道:“我叫李玉樓。”那漢子琢磨了一陣子,尋不出破綻,便打開石室鐵門走了進來。
閔兒看見他身后還跟了兩個陌生男子。一個與那漢子的年紀相仿,皮膚白晰,相貌斯文,另一個年紀稍長,約有四十開外。那漢子道:“昨晚不知是李姑娘到此,多有得罪。”閔兒道:“那你為何不問清楚便將我關到了這里來?”那漢子道:“本來是要問的。但因姑娘當時神色慌張,我等擔慮問多了會讓姑娘受驚,再者姑娘疑懼在心,即使問了,恐怕也未必肯以實相告,是以不問。”閔兒道:“那也不至將我當犯人一般關了起來。”那漢子略顯歉疚道:“我等重任在身,不敢疏忽大意,太過審慎了些,照顧不周,還請李姑娘見諒。”閔兒道:“你們是什么時候將我弄進這里來的?我怎會一點兒不知?”那漢子解答道:“李姑娘是受了燭火中的醉人香所迷,沉睡不醒,是以我等將姑娘轉抬到這里來,姑娘也渾然不覺。”
閔兒心想:“原來是那支燭火中有道兒。”于是問道:“你們都是些什么人?凈使些下三濫的手段?”那漢子道:“李姑娘此言差矣。我等均是李晚將軍的部屬,受命在此修造廟宇,并非是那些為非作歹之徒。那醉人香藥性雖然猛烈,但對人并無多大傷害,只要姑娘醒來,便不礙事了。”閔兒道:“我與你們素昧平生,怎知你說的是不是真話?”那漢子道:“李姑娘大可放心。李將軍待我等不薄,我等決不會干出有負李將軍之事。我叫卜里格,在此負責日常值守諸務,姑娘有什么用得著的地方,盡管吩咐便是。”接著介紹那位長相斯文的漢子道:“他叫丘林蘭達,與我一同擔負日常值守,昨晚便是我們倆將李姑娘抬來此處。”然后才向閔兒敬重引見那位年紀稍長的漢子,介紹道:“這位是監作都尉當于慕斯,是我們這里的頭兒。”
閔兒給當于都尉、丘林蘭達兩位略施見面之禮,說道:“小女有事趕往西域天山,從此間路過,適逢天晚借宿,沒想到遭致各位大爺誤會。小女實無意打擾三位大爺,敢請將坐騎物用歸還,小女即行告辭。”當于慕斯道:“李姑娘孤身一人不遠千里趕赴西域天山,不知所為何事?可否方便告知?如有能夠效命之處,我等定當竭盡全力,義不容辭。”閔兒道:“多謝都尉大人一番好意。小女的一位恩人失去音訊多年,今兒聽說他便隱居在西域天山,小女感念他的恩德,是而想去尋他以圖報答。此是私事,不敢煩勞諸位大爺。”當于慕斯道:“他是你的恩人,也就是李大將軍的恩人,有什么難事,大可請李大將軍出面擺平,何須隱居到西域天山那種荒涼之地?”
閔兒知道眼前三人對自己尚存疑心,便摻著身世半真半假的編造道:“當年我和我娘離開了爹爹,流落到大漢國內,得到這位恩人的收留。我娘覺得他為人可靠,便將我托付給他收養,自個兒再嫁而去。這位恩人年輕時曾經得罪過惡人,結下了仇家,后來仇人尋上門來,逼得他帶著我東躲XZ,實在是沒有辦法,才將我送回我娘身邊,他自己卻不知避到哪里去了。直至前些日子,小女打聽到他原來是被仇人追得在漢地無處安身,才隱居到了西域天山之中。眼下小女前去尋他,便是想助他一臂之力,若是仇家再尋上門來,也好有個幫手。”她編造之中的恩人,自然是暗指閔大寬了。心想,爺爺對自己確是有恩,與杜青山確是有仇,自己所言并非全無實據。
當于慕斯道:“李姑娘深明大義,知恩圖報,確是應該。只是你一個女孩兒家,即使尋得著收養你的恩人,若是遇到他的仇家前來,只怕加上姑娘,也難對付得了。而且這等爭斗動武之事,為何不告訴李大將軍,讓他陪同姑娘一起去?在這大漠之上,我等還沒見到過李大將軍降不住的魔頭,甚至無需李大將軍親自出面,只要他一聲令下,我等也斷將那仇家剁成肉醬。”
丘林蘭達附和當于慕斯所言,道:“你爹爹李晚將軍武功高強,年輕之時便是大胡軍中翹楚,從龍之驥。他送給姑娘的那枚玉戒,乃是當年率領精騎橫掃大漠,替我們郅支大單于擊敗呼韓邪單于,收服烏揭、堅昆、丁令等國,受郅支大單于所御賜,被我等胡人武士尊捧為天狼之譽。若得李將軍出面,保準能替你的恩人把那仇家收拾得干干凈凈。如眼下你定要只身而前,以你一個初出茅廬的女孩兒,非但會讓你爹爹放心不下,至時實確無異于給你的恩人反倒增添累贅,令他愈加難為。”
閔兒不清楚那所謂的李晚大將軍到底有何能耐,本來覺得他人品不怎么樣,無非是個花心大蘿卜而已。如今瞧著眼前三人對他敬若神明,又聽當于慕斯、丘林蘭達把他夸得幾乎無人能敵,心想那李晚的武功可能確實厲害,他的身份必定也大有來頭,決非自己所想象的那么簡單,若是再冒冒失失的亂編下去,可能要露出馬腳來,干脆以退為進,謙謙有禮道:“三位大爺能費心替小女著想分憂,小女真是感激不盡。只是爹爹要務纏身,做女兒的不愿讓其事事操勞,舍身冒險,與惡人拼命。小女在大漢國中也曾拜師學藝,想暫且自己先去探個究竟,若事情實在是棘手,再懇請爹爹和諸位大爺出面不遲。”
當于慕斯聽見閔兒說得在情在理,不便再行勸阻,遂關切道:“既然姑娘已經早做應備,就只好由姑娘自個兒作決了。不過事事須得慎重權衡,切不可逞一時之氣。”閔兒叩謝道:“當于大爺的好意,小女心領了。”丘林蘭達卻道:“李姑娘,你爹爹不日便要來此,不妨等他來了之后,你們再一道從長計議如何?”閔兒道:“我爹爹來此做什么?”當于慕斯眅了丘林蘭達一眼,答道:“李晚大將軍來此是例行公事,想必是要看看廟宇建造得如何了。李姑娘若想在此等他,也是好的。”閔兒道:“小女這次是瞞著爹爹偷偷溜出來的,他若見到小女,更是不會讓小女一個人前去西域天山了。三位大爺見了我爹爹,不必將小女的行蹤打算告訴他,免得他擔心掛念。”說罷便急著要走。
卜里格大概是為昨晚的事情過意不去,客氣的道:“李姑娘毋需匆忙,遠途跋涉不爭此一刻,無妨先用些早點再行動身。”閔兒道:“不必了,下次見到我時,你莫要再糊里糊涂把我關起來就謝天謝地了。”卜里格聽后,醬臉通紅,尷尬不已。當于慕斯見閔兒執意馬上動身,便不再挽留,吩咐卜里格去將閔兒的坐騎牽來,把青龍寶劍交還給閔兒,又給閔兒補添一些日用物事,方才打發閔兒上路。
閔兒出了石室,但見石室建造在山腰之間,四周是茂密樹林,長滿蒼松翠柏,榆橿槐檀雜亂其間。石室后面是一堵宛若高大城墻一般的巨幅懸崖,千仞壁立,高聳入云。懸崖下除了數間石室之外,還有宮殿模樣的廟宇正在修建當中,只是難得一見工匠的身影,閔兒心想可能是時候尚早,工匠們還未開工之故。
穿過石室門前稀稀拉拉生長著幾株老槐楊的土坪,前面便是下山的道路。閔兒牽著坐騎沿著石階走下山崖,當于慕斯三人跟在后面遠遠相送。下得山來,走得數百步之遙,便是昨晚投宿的那幾間廬舍,當于慕斯三人送到這里便即停步。閔兒突覺眉頭狂跳,心緒煩亂,不由得多了一分心眼,問三人道:“此處叫什么地方?”當于慕斯道:“這里叫做落馬崗。姑娘問它做甚?”閔兒道:“我沒有事,只是隨便問問。”繼續牽馬前行,卻見廬舍前后的樹木上多有刀劍擊打砍砸的痕跡,不像是遭人著意砍伐,更像是有人在此間糾纏惡斗,兵刃無意中擊中樹木枝桿而留下疤痕。閔兒偷眼細看那些印痕,個個新簇簇的,脂汁尚未干透,一看便知是日前不久方才留下來的,昨晚因為天黑,是以并未看見。
閔兒心下覺得奇怪,卻不聲張,匆匆別過三人,便即上馬馳出樹林。走得十幾里遠,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心下暗自思量:“假若爺爺、歐陽哥哥和萬兜沙他們經過落馬崗,說不定也會遭到當于慕斯等匈奴人的非難,若果雙方打斗起來,指不定樹林中的那些刀劍痕跡便是如此這般留下來的。自己最好還是回去打探個仔細明白,說不定當于慕斯幾個巧好真個是知道爺爺、歐陽哥哥等人的下落。”主意一定,便找了一個偏僻的去處歇息下來,待到天黑,方才騎著馬兒悄悄的回到落馬崗來。
為了不驚動當于慕斯等人,閔兒遠遠便將坐騎行囊藏到道旁的樹林之中,在道上作了標記,攜帶著青龍寶劍,輕身潛往那幾間廬舍。到得附近,卻見幾間廬舍既無燈火,也無人息。閔兒輕手輕腳、小心翼翼地潛伏到廬舍后面,屏息察聽屋舍內的動靜。過了好大一會兒,不見屋舍內有任何聲響,便壯著膽子逐間房屋進行查探,發覺其內均靜悄悄的空無一人,有如鬼屋一般。
閔兒正欲轉身離開,忽然看見有人拿著火把沿著山道而下,穿過樹林,正向廬舍這邊走來。閔兒趕緊躲藏到廬舍屋后的隱蔽之處,待得來人走近,認出正是卜里格和丘林蘭達二人。他們兩個一邊走路一邊不停說話,靜夜中聲音甚是清晰可辨。
卜里格道:“你道那幾個樓蘭奴才還會返回來么?”丘林蘭達道:“如果仍僅只那四個人,諒他們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返回來。即使返回來,也決計不是我們的對手,怕他們做甚!”卜里格道:“頭兒防及他們找來厲害幫手,叮囑我們倆多留心些,也是有道理的。”丘林蘭達道:“他們若要從鄯善國搬來救兵,至少也得十天、八天。再說這是我們大胡族人的地盤,他們樓蘭一個小國,豈敢隨便前來撒野?今晚你我只管放心睡大覺罷。”閔兒聞見其二人提到樓蘭、鄯善國,耳朵立即堅了起來,凝神靜氣細聽。
卜里格道:“自從郅支大單于被殺之后,形勢已經今非昔比。我們大胡強族在西域人的眼中,已經淪落到了人人拽指相欺,任意謾罵的地步,你以為他們還是像往日那般懼怕我們么?大伙平日里也就嘴角邊吹吹牛皮罷了,頂個裘用。”丘林蘭達道:“這只是暫時受些挫折而已,待得駒于利受王子收拾精銳,養足兵馬,東山再起,重樹大單于之威,到時且看還有哪個膽敢小覷我們大胡強族?西域城郭諸國本就是些墻頭草,那邊風大順著那邊倒。他們今日憑恃漢狗撐腰,唾棄我等,改日你再看看這些忘恩負義的奴才,他們定會像狗一樣扒在你我腳下,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兒。”卜里格道:“我可沒有你這般樂天看好。現今大部分族人都紛紛跟著呼韓邪那老頭兒向漢人屈膝獻媚,出賣祖宗,妄自菲薄,茍且偷生,哪里還有什么氣節可支?真個是枉為大胡子民!枉為頭曼單于、冒頓單于的子孫后人!”
匈奴自頭曼單于建國,戰國末年便已稱雄大漠,東抵燕境,西抗月氏,南并河套,縱橫各向幾千里,盡歸其所控制。直至秦朝大將蒙恬率領大軍出擊匈奴,往北驅逐匈奴七百余里,匈奴人的鋒芒方始受挫。后來頭曼單于之子攣鞮冒頓弒父奪位,自立為大單于,苦練兵馬,蓄勢待發。秦朝末年,趁著南方戰亂頻仍,無暇北顧,遂向四面擴張勢力。東敗東胡,盡收其民眾、畜產、土地;西逐月氏,降服樓蘭、烏孫、呼揭等二十余國,控制西域諸國大部分;北吞渾窳、丁零、屈射、鬲昆、薪黎等國,南并樓煩、白洋河南王所轄之地,收復了蒙恬所奪取的河套以南諸地,并占領了漢初的朝那、膚施等郡縣;擁有精騎強弩之士三十余萬,所轄疆域南起陰山,北至今日的貝爾加湖(時稱北海),東達遼河,西逾蔥嶺(即如今的帕米爾高原以西廣大地區),號稱將天下控弦引弓之民合為一家。勢力之強盛,四鄰邦國一時無能望其項背,就連建立漢朝的高祖皇帝劉邦曾率領數十萬大軍企圖討伐匈奴,也被冒頓單于圍困于平城白登山,危如累卵,最后不得不以賄賂冒頓單于閼氏之恥,方得化險為夷。自后漢帝只好時不時忍投匈奴單于所好,獻上皇室公主、美人,屈節和親,以聯姻之策羈縻匈奴單于威勢,以求北境安寧。故此北方匈奴各支均奉頭曼單于為立國之君,而冒頓單于乃是率領匈奴胡族強盛起來的第一人,其父子皆是匈奴胡人心目中的大英雄,不怪乎卜里格對頭曼、冒頓兩位單于推崇備至,無比景仰。
丘林蘭達道:“以古今而論,我們大胡族人乃黃帝后裔,從天地開泰以來,便是天之驕子,草原大漠的主人,世世代代是何等榮耀,更不用說那頭曼、冒頓大單于之盛況了。時至近世,威勢不減,雖歷經變故,大漠各方異族仍然蠅營狗茍,莫敢與我等爭鋒,即使是漢軍勇將驍騎,也從不敢輕易入我胡人之境。說起禍端來,還真是稽侯珊那廝造的孽。”稽侯珊是呼韓邪單于之名,丘林蘭達直呼其名,心下對其是何等鄙夷。
卜里格道:“握衍朐鞮單于屠耆堂雖然私心偏狹,濫誅異己,為政暴虐,國人多有怨言,然其終歸是單于正統,一國之君。稽侯珊那廝以庶出之身,蓄謀篡位,自立為呼韓邪單于,妄加發動大軍反叛,推翻屠耆堂單于,逼其兵敗自殺。若說屠耆堂罪不當立,繼位的當是長兄呼屠吾斯,而非弟弟稽侯珊,然而稽侯珊逐滅屠耆堂之后,獨霸龍庭,操縱權柄,私吞大位,僅封長兄呼屠吾斯一個左谷蠡王。擅此擾亂國序,違背綱常,國人自然不服,各路王族、諸侯紛紛效法自封為單于,劃地自立,乃是可想而知之事。可那稽侯珊偏是不自量力,挑動禍端,欲與各路單于互爭雄長,至使國無寧日,戰亂紛紛,兵禍連連,兄弟親族自相殘殺,百姓遭殃,生靈涂炭,苦不堪言。若不是幸得呼屠吾斯出來收拾殘局,平定各王族、諸侯,大胡之亂還不知要到何時方休哩。他擊敗稽侯珊那廝,被擁立為郅支大單于,舉國上下方得稍安。亂國者,如兄所言,確是始于稽侯珊那廝。”
丘林蘭達道:“更為可恨的是,稽侯珊當日為郅支大單于所敗,非但不肯服氣認輸,不以我大胡社稷為重,不替我胡人百姓計想,不與兄弟團結和好,反倒奴顏婢膝投靠了漢人,貪戀美色,躬身事漢,依仗漢人的勢力繼續與郅支大單于分庭抗禮,挑撥我等與漢人的矛盾,借漢兵鎮壓不服其管轄的胡族各支,滋生事端。郅支大單于記鑒眾單于爭立亂國之禍,為避兄弟仇殺,貽害國家,這才遠避漠北、康居,至有去歲兵敗被誅、身首異地之恥辱。”
卜里格憤然道:“稽侯珊那廝出賣國柄,一日不除,終究是我胡族子民的心頭禍患。不如你我去把他給刺殺了,以根絕日后忘族滅種之難。”丘林蘭達道:“這個談何容易!須等不久見到李將軍,再詳作商議。”兩人說著話,走進廬舍屋內,歇息去了。
閔兒小時曾隨閔大寬在西域生活奔波,對匈奴諸事略有耳聞,雖然年少之時不甚明白諸般道理,但也知道兩人所說的當是漢歷五鳳年間匈奴國亂、眾單于爭立之事,聽來只覺得陳濫乏味,毫無興趣。待得兩人進屋之后,才躡手躡腳的摸至窗下,繼續側耳偷聽。卜里格和丘林蘭達在屋里頭不再說話,很快便呼呼睡去,鼾聲如雷。
閔兒見屋內燭火未熄,忽然心生一念,想以彼人之道還施彼身,捉弄捉弄這兩人匈奴大漢,懲罰其等昨晚對已不敬。于是用劍尖小心撥開隔壁屋舍的窗戶,翻入屋內,取來那含有醉人香的火燭,點燃了再輕手輕腳的從這邊門縫處塞入兩人歇息的屋中,掩好門窗,然后抽身離開。
閔兒心想:“聽這兩人所言,日前好像是有四個樓蘭人從此間路過,與當于慕斯、卜里格、丘林蘭達等人發生沖突,因不敵敗走,不甘受辱,似是要返回來尋仇報復。只不知那四個樓蘭人都是些什么人?萬兜沙大爺師兄弟三人正是樓蘭人,加上爺爺剛好四個,莫非卜里格和丘林蘭達所說的四個樓蘭人正是萬兜沙大爺等人?擬或與他們有關聯?爺爺是不是也在其中,被隨口當成了樓蘭人湊數?既然已經趁夜來此,不妨更到山上那些石室、廟宇處打探,且看能否弄個水落石出。”于是借著夜光,發足便向山上直奔。
到得那些石室、廟宇所在的山腰,閔兒閃身躲入隱蔽處,慢慢先向石室那邊靠近。正摸索行進之時,忽見夜幕下四條黑影從樹林中竄出,迅捷矯健地向山崖下那數間石室奔去。閔兒覺得該四條人影甚是眼熟,只是相距尚遠,一時無法看得清楚仔細,暗道:“此四人想必便是那四個樓蘭人了,卜里格等人雖有所料,但看來終究麻痹自大,不相信他們竟敢半夜前來尋仇。”
當下借助夜黑和樹木、巖石的遮掩,貓著身子攝手攝腳摸到那四人左近,定神細瞧,發現居然就是爺爺閔大寬和萬兜沙、木本清、莫不明三位,不由得驚喜非常,差點兒信不過自己的雙眼,以為是在做夢。正要上前相認,卻見正中一間石室鐵門突然打開,從里面走出三個匈奴漢子來,為首那名漢子正是日間所見的當于慕斯,另外兩名漢子閔兒尚未見過面,看上去應是當于慕斯的手下。為免驚動爺爺和萬兜沙等人為自己分心,閔兒便沒猝然現身,仍舊藏身一旁急切觀望,靜應其變。
只見當于慕斯對萬兜沙等人道:“四位兄臺連夜闖上山來,想必是要前來賜教的了。”萬兜沙道:“你無須假惺惺的說些客套話,只須把車馬棺槨交還給我們,我等便即離開,保證與貴處秋毫無犯。”當于慕斯道:“你如此肯定要找的車馬棺槨便在我處?前日我不是已經告訴過你們,這里沒有你們要找的東西么?”萬兜沙道:“看來不在拳腳上分出高下,你是不肯如實相告的了。”當于慕斯道:“你們不愿相信我的話,硬是要動起拳腳來,我等也只好舍命奉陪。”旁邊的一名匈奴漢子道:“都慰大人,他們只不過是幾個手下敗將,無需勞您大駕,我與宇文成岳收拾他們便是。”另一名匈奴漢子隨聲應和,想必他便是宇文成岳。
當于慕斯道:“來者不善,我等萬萬不可輕敵。前日他們四人之所以落敗,多是因為適先受了醉人香所迷,尚未完全恢復元氣。今夜他們養精蓄銳而來,我等須得多加小心應付才是。”宇文成岳道:“都尉大人誠可放一百個心,我與賀六韓兄弟保管教他們有來無回。”隨即轉對萬兜沙等人道:“光是你們幾個不知死活的樓蘭奴才也敢夤夜潛返作祟,怎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樣子,秤一秤自己有多少斤兩!已曾夾著尾巴逃命仍不長點兒記性,還想逞強,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那賀六韓接話道:“莫以為眼下我們大胡族人便好欺負,你們四只烏龜王八不妨抓緊商量商量,且挑一挑該由哪位先來送死。”語氣囂張無禮之極。
木本清經不住對方的辱罵挑釁,當即喝道:“你爺爺難道還怕了你們這些畜牲不成?我木本清這就給你們一點兒顏色瞧瞧,試試你們這些匈奴豬狗有何本事!”說著便要沖上動手。莫不明擋在前面道:“木師兄,你莫要受到這些匈奴豬狗的激將,就亂了方寸,著了他們的套兒。對付這種無賴,我莫某略施雕蟲小技即可,何須你火氣沖天的大費周章。”互不相讓爭搶出戰。萬兜沙趕忙制止兩位師弟,冷靜地對當于慕斯道:“都慰大人,我等前來只是想要車馬棺槨,實不愿傷及兩家和氣。莫如我與你比試三個回合,若是你輸了,便把車馬棺槨交還我等;若是我輸了,我等便即刻從你眼前消失,往后決不再踏入此地半步。”
閔兒深夜在此等陌生之地乍然見到閔大寬、萬兜沙四人,原本是大喜過望,但聽得萬兜沙口口聲聲堅稱前來是索要車馬棺槨,不由得暗暗心驚,驀然間生出不祥預感來,止不住擔憂:“萬大爺索要的是什么棺槨?難道歐陽哥哥和甘將軍已經不幸遇難么?還是有其他人的尸首需要運送?”這般一想,眼前的驚喜立時變得虛無縹緲,蒼白無力,遽而心亂如麻,似陰霾籠罩,暗淡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