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大漠留憾(1)
- 曳影鳴劍錄
- 馬賀布衣
- 16330字
- 2021-08-29 21:03:34
殿堂內約有二三十人,當中十一位分成兩列,左七右四隔著空闊的地面對向而坐,其他人等則神色凝重站在旁側,像是靜聽差遣,又像欲知將發生何事。主位無人入座,只倚案豎立著一根龍頭銅杖。歐陽華敏認得此物正是杜青山之前隨身所攜,而杜青山赫然就坐在右列第三。最令歐陽華敏難以置信的是,右列的末位竟是師父劍牘先生,右列之次居然是癡諾頭陀,右列之首卻是一位已屆耄耋之年、白發蒼蒼的道翁。
左列之首同樣是一位年邁的修士,高冠云髻,精神矍鑠,只是清朗的面容間隱隱散發陰邪之氣。其下席依次坐著兩男一女三位長者,接后分別是樓無恙、姚金星、羌王楊普三人。
萬子夏望了一眼座中諸位,便大步邁入堂中,躬身向兩列座首各揖一禮,右稱章師兄、左稱玄師兄先后問安。那左首的修士正是時下彤霄宮之主玄成子,那右首的老者則是沔水(今漢江上游)以北南山太壹峰開創荊楚劍門的章成子,其曾在彤霄宮師從靈虛真人,既是玄成子等座中多位的師兄,也是劍牘先生的恩師、歐陽華敏的祖師爺。照說堂上玄成子該落座主位,莫知何因卻讓給了靈虛真人的龍頭銅杖,且古時漢俗以右為尊,他屈坐左首,擺明在師兄章成子面前矮了一截。
章成子顯得理直氣壯,當仁不讓。仿佛取代了彤霄宮主一般,客氣與萬子夏寒暄數語,熱情給其引見在座余下各位。右列除了癡諾頭陀,剩下的萬子夏都曾經打過交道,只是和杜青山已闊別數十年,對方不僅依然活著,甚至整個模樣全變了,萬子夏費了很大功夫,才認出這位師兄昔日的一絲音容笑貌。不過至令尚在大門外觀望的歐陽華敏大為驚嘆欣慰的是,杜青山必定堅持以般若菩提神功調治,雙目已基本痊愈,終于能重見光明,何其幸哉!
左列位在樓無恙之前的三人,對萬子夏而言,也不陌生。一個是名振江湖、威懾舉國郡縣黑白兩道的京師鏢局掌門人岑博,字子仁。由于該鏢局常替天下的富商巨賈押保資財從各地往來長安城,多需九市行俠照應,免不得與各家行頭黨朋結交,所以萬子夏與岑大掌門早已相熟,原本用不著章成子引介,此際出于禮節,才略表客套而已。想必是岑大掌門的名聲、輩份都很高,故座次僅在宮主玄成子之下。在其下側坐的是一位長相兇惡、筋骨如藤的老嫗,如無人特加點破,實在看不出這位婦人便是俠義心腸譽滿江湖的當世第一快刀召鳳女,號稱鐵面金花。她本是洛陽人氏,因數次出嫁后夫婿皆不日莫名其妙撒手人寰,無奈孑身行走江湖,路見不平即拔刀相助,鮮有能抵擋其鋒芒者。萬子夏雖已久聞其大名,卻是初次彼此謀面。還有一位是個貌不驚人、天生一副邋遢皮囊的方士,世人莫知其何名何姓,只曉得其雅號叫做求必應。傳聞此人巫術出神入化,能點石成金,能起死回生,能呼風喚雨,能移山填海,且心地和善,時常云游四方替人消災解難而不取分毫,因之頗得美名。
歐陽華敏暗暗聽明這三位的來頭,覺得盡管其各個都是江湖上響當當的角色,但事實上與爭強斗狠、借義逐利的群豪絕非同類,與樓無恙、姚金星、羌王楊普等為非作歹之徒更不是一條道上的人物,只不知緣何也到彤霄宮來,甚且還和惡人同列,多半于己方不利。心下生疑,便多留了一份心眼。
萬子夏見過座中諸位,即招同來九人進入殿中,打算給章成子、玄成子一一引介。歐陽華敏卻不待他張口,已搶先給劍牘先生叩行大禮。劍牘先生乍然見到愛徒,恰如早在意料之中,非但毫不驚訝,反而大為歡喜,立教歐陽華敏也向章成子叩頭行禮,拜見祖師。歐陽華敏恭遵師命,專誠跪到章成子跟前五體貼地,鄭重九拜。
章成子稱心受之,眉開眼笑,贊許道:“好一個英氣少年!”側過臉來問劍牘先生:“在天,你所說的那個高徒歐陽華敏,就是他么?!”劍牘先生謙敬答道:“正是,還望師父品評點教。”章成子賜命歐陽華敏平身,左看右瞧,上下打量,喜愛不已,頜首道:“不錯,不錯,的確是可塑之才。”
歐陽華敏伏地再拜謝過師祖的夸獎,隨后向癡諾頭陀、杜青山稽首問候。癡諾頭陀翕然回禮,杜青山則早就瞪大了兩眼盯著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少年,情不自禁道:“乖孫兒,爺爺我總算能看見你長得是啥模樣了。這兩年多來,爺爺我無時無刻不在瞎鼓搗你小子究竟是怎樣的一張臉兒,是怎樣的一副身材,是怎樣的眼目、鼻子、嘴巴,為何那般招我那乖孫女兒動情,教她一見傾心莫能自拔。原來果真如爺爺我夢里的一般……”
歐陽華敏聽見他越說越激動,越說越口無遮攔,不得已打斷他的話頭道:“杜老前輩,今日有正經事兒要辦,那些不著邊際拿晚輩尋開心的噱頭,就暫擱一邊別提了罷。”癡諾頭陀從旁有意替歐陽華敏解圍似的,雙掌合什“阿彌陀佛”一聲,頌偈道:“無妄無量,無晦無覺。施主心如止水,善哉!善哉!”
此時田宏及各家行俠正等著叩見章成子,聽了癡諾頭陀之言,皆多不解。章成子呵呵笑道:“癡諾大師真不愧是世外高人,一語點破玄機。華敏,快快誠謝大師垂訓。”歐陽華敏恭順聽從,心照不宣的向癡諾頭陀揖拜致謝。
章成子端坐著仰起頭來,望向萬子夏等來眾,直視田宏問道:“你便是此次領軍之將?”田宏抱拳施禮,敬遜道:“鄙職羽林營田宏,謹奉朝廷之命擔當此任。”章成子捻捋著長須道:“你身為號令上萬虎賁之師的中郎將,卻為幾個跳梁貍狌親赴絕域,勞騎襲遠,不覺得小題大做,不覺得委屈么?”田宏挺胸正氣道:“不然。食朝廷俸祿,當報效國家。無論王事大小,務須竭忠盡職;雖艱難險阻,我輩在所不辭。”
章成子沉吟點頭,挾疑道:“若為國家,大可堂皇興師,盡發羽林營騎而來,為何止率五百羽林勇士,且怎會與市肆豪強為伍!”田宏辯道:“這般遣派乃是王鳳大人顧全大局之策,既堅定鏟除惡逆,又不致驚擾羌人,也免虛耗資財。添之曉得幾名賊人武功高強,皆非等閑之輩,若無一等一的好手壓陣,不易緝拿其等歸案,故而破例煩勞京城九市多家行俠隨師出征,助壯聲威。”章成子將信將疑,搖首道:“諸多情由甚有自圓其說之嫌,恐非盡然。”
田宏聽出對方話中有話,審慎問道:“以前輩之見,尚存何疑?”章成子慨然嘆道:“操縱乾綱之謀,不是我等所能確知。老夫所慮,只怕政令不端,禍亂江湖,教天下蒼生蒙難。”田宏不太領會其意,探詢道:“前輩此言莫測高深,可否明白說來?”章成子約略猶豫,轉對玄成子道:“玄師弟,為兄連日與你爭長論短,承蒙相讓,多有得罪。不過有關朝廷對待江湖的舉措,為兄的確僅只略知一二,不如賢弟耳目通達,掌握得清楚。你不妨向這位田將軍詳加言明,也好印證是非曲直。”
玄成子眼瞧自己被來眾冷落,正滿肚子不舒服。聽了這話,沒好氣的道:“章師兄武功蓋世,愚弟已為手下敗將,哪敢插嘴嚼舌!”章成子懇摯道:“昔日的師門恩怨,為兄盡管蒙辱歷年,但此次回來探望,真個不是要爭奪宮主之位。只因江湖上常聽到彤霄宮后輩不爭氣的傳聞,且常有居心叵測之人對昆侖劍門指指點點,譏刺詆毀,為兄望能弄明究竟,以正視聽,才冒昧與賢弟切磋武功,比試劍法,講經論道。畢竟你我情同手足,誰輸誰贏其實無關緊要,為針砭時弊,光大師門聲譽,還請賢弟不予介懷,仍就宮主之位,當眾澄清朝廷令旨,以便給江湖群豪及樓師弟三人主持公道。”
原來他自回到彤霄宮后,已和師弟玄成子比劍斗法數日。玄成子最終不敵,在江湖群豪及諸多同門面前無臉以宮主自居,且以為師兄章成子必定覬覦宮主之位,故心不甘情不愿的讓出個空位來。章成子情知其非真心實意,當然不會取而代之,免得彼此加深誤會,反目成仇。劍牘先生隨師父而至,雖暗盼師父成為彤霄宮新主,卻礙于差了一個輩份,說不上話。倒是杜青山因雙目復明,懷念師門,適在其時也領癡諾頭陀來到彤霄宮,看著兩位師兄既爭又讓,各有難處,便干脆獻上先師的銅杖代替宮主之尊,暫解僵局。方才歐陽華敏等人到了殿外,不曉得此番經過,看見殿內的情形自是難免感到蹊蹺。如今聽完章成子所言,發覺其人也不無替江湖群豪和樓無恙等惡逆說話之意,更為吃驚,暗暗皆捏緊了拳頭。
章成子坦率表明心志,公然和好,可玄成子照舊原位不動。杜青山知其表面看似對宮主之位無動于衷,實則是耿耿于懷,遂道:“今日大事當前,兩位師兄就不必為宮主之位糾結了,無論由誰出面,都該將所知所聞及我等多日來所議開誠布公告之于眾。兩位師兄要是還有什么顧慮,愚弟便不自量力代勞了。不過若有謬誤之處,敢請千萬莫怪。”
玄成子看似對杜青山放心不過,默然有頃,向田宏等來眾打開話匣道:“彤霄宮向為天下武林所景仰,我輩不才,有所辜負,然則秉持公正道義之心,從未減弱、懈怠。我樓師弟、姚寨主、楊羌王三位昔時唯朝廷之命是從,今日反成朝廷逆犯,甚遭舉家論罪,惶惶不得安生。朝權易主,前后境況即大相徑庭,內中緣由,路人以目,姑且勿論。但要借緝拿我樓師弟三人而招誘天下英豪群奔赴彤霄宮,聚而殲之,則非仁人志士所能容忍。莫說驍驍五百羽林勇騎,哪怕朝廷集結百萬大軍而來,我輩也堅定維護道義,巋然不懼!”
田宏謹肅道:“前輩此話怎講?!”玄成子回詰道:“汝等大奸大惡之謀,以為能密而不泄,瞞天過海,不為人知么!”田宏鎮定道:“鄙職所奉之命光明磊落,不解前輩憑何深疑錯怪。”玄成子橐橐譏笑道:“好一個光明磊落!好一個深疑錯怪!老夫權且問你:若只對付我樓師弟三人,有必要調集成千上萬兵將堵守周遭往來彤霄宮的隘口么?甚而還在山門附近埋伏大批武勇?”田宏微微一怔,隨即答道:“為阻止逆犯逃往他處,是以多做防備。”
玄成子陰惻惻又問:“汝等在圍攻嶓冢山寨之時拖延日久,直等江湖群豪齊集彤霄宮后,才號令各路人馬大舉前來,是何道理?”田宏沉住氣頭道:“嶓冢山寨占據天險,非一朝一夕所能攻破,我等確系苦無良策,決非故意耽擱。”各家行頭也從旁作證,闡明當時情狀,助解嫌疑。
玄成子游目打量各家行頭,鄙夷道:“看來你們全都被蒙在鼓里,不曉得自個兒正往火坑里跳。”各家行頭不解其何出此言,惑然莫知所云。玄成子進而道:“各位切勿以為今次朝廷所謀,僅止算計江湖群豪,誠不相欺,你們各家同在剿滅之列。所以朝廷特邀汝等參與此行,面子上令汝等大受器重,暗地里卻是哄騙你們心甘情愿前來送死。假若汝等不在爭戰中慘被江湖群豪戮盡殺絕,朝廷在收拾群豪之后也必定向汝等動手,決不會留下汝等任何活口。待到回朝論功行賞,只須假封汝等英勇殉難,輕易便將惡謀遮掩得天衣無縫,教汝等的陰魂無處申冤,豈不哀哉!現下汝等既已到了這里,若依然蒙昧不明,可說半只腳就踏進了鬼門關,自身尚且難保,還糊里糊涂要替害己之謀分辯么?”
各家行頭頓時語塞,信疑參半,不無顧慮。田宏眼見己眾被挑撥離間,止不住心頭火起,向玄成子勃然作色道:“堂堂彤霄宮主,竟至信口雌黃,胡說八道,是何居心!”玄成子哈哈大笑,恣意道:“老夫是信口胡謅么?將軍大人可敢指天發誓,擔保老夫所言純系無事生非,子虛烏有?”田宏約略遲疑,口氣強硬道:“有何不敢!”
章成子忽地接話道:“玄師弟所言,為兄也確曾耳聞,莫不是田將軍著意隱瞞,抑或一樣被蒙在鼓里?”田宏面對兩位絕世高人,似不愿置辯,強行克制道:“鄙職……端的不知。”章成子舉目審視田宏,和顏悅色道:“不知者不怪,只要田將軍言而有信,僅緝拿三位犯逆之人問罪,放過其余一眾無辜豪杰,我等定然不會干涉阻撓。”田宏忿懣的點了點頭,權表應承。
樓無恙一直聽而不言,至時惱怒發話道:“章師兄,何謂三位犯逆之人?”章成子似嫌其語氣不敬,閉口不答。樓無恙控不住火氣,怨恨數落道:“你作為同門之長,二三十年都不跨入彤霄宮半步。此次冒然回來,剛一坐下就向玄師兄搬弄為弟和姚寨主、楊羌王的不是,力勸玄師兄將我等三人交由官府處置,毫無顧念師兄弟手足之情,幸好玄師兄體諒為弟的難處,未肯聽從。之后你又夸夸其談,炫耀劍法武功與玄師兄較量高下,藏費心機欲奪宮主之位,真是厚顏無恥!莫說勝之無德,就算真給你登上宮主之位,我等一眾同門也斷然不服!而今天下英豪皆知為弟橫遭朝廷加害,蒙冤受屈,仗義來援,你卻仍視我等三位為逆犯,何其可笑!能不招人唾恨!”
章成子不怒自威道:“你欺行霸市胡作非為,見利忘義參助人君之惡,以至有今日之禍,這些都是事實,為兄冤枉你了么?”樓無恙大言不慚道:“自古成王敗寇,愚弟魯莽,大事不成,即便淪為囚徒,也是無罪可責,更不當以謀逆定論。”章成子義正詞嚴道:“然則不明忠奸,與匈奴豺狼為伍,貪財害命,絕不可饒恕。”樓無恙肆無忌憚道:“此等人云亦云、不盡不實之疑,毫無憑據。為弟前已再三申明,就休再拿來說事了。”
歐陽華敏聽到這里,察覺樓無恙只管厚著臉皮一味抵賴,全然不理深受其害的各家行頭就在面前,登時憤慨不已,怒聲斷喝道:“大膽奸逆!我等便是在場證人,由不得你狡辯。”
殿內之眾霎那齊刷刷望向歐陽華敏,全都為這位英俊少年的疾言厲色一震。歐陽華敏挺身越出己眾,氣宇軒昂站到樓無恙身前,岸然逼視,直問:“你該當不會忘記那日在匈奴東路商道的白骨灘一役有人壞你好事吧,要不要本公子從頭至尾和你當眾對質?”
樓無恙隱現詫異之色,旋即目射兇光,咬牙切齒道:“原來是你小子屢屢在暗中和我樓某作對。”歐陽華敏糾正其詞道:“這般說法可不太恰當。你我數次機緣巧合明暗交鋒,實因正邪不兩立,決非本公子刻意而為。”樓無恙嘿嘿冷笑道:“那倒也是,否則你必定誤將我樓某當成家門大仇人而不會去找那胡耆堂的麻煩了。怎樣?查清楚的確是胡耆堂那廝殺害你的父母家人么?拿他償命了么?”
歐陽華敏聽得心痛如刀絞,但想到對方明知哪壺不開提哪壺,正是要給自己致命刺激,使自己方寸大亂,便強作冷靜,回敬道:“多謝前輩關切,晚輩已查明家仇非胡耆堂所為。只不知前輩對愛兒中經披箭之死有無復仇之望?是否已清楚誰是兇手?”此話可說一針見血,立教樓無恙傷心至極,怒恨交加,火冒三丈吼道:“我兒中經的死因鮮有人知,你不打自招,兇手豈不正是你么!”
歐陽華敏果斷搖頭,欲擒故縱道:“那日晚輩確實也在林中,但一箭未發,而射殺你愛兒中經者,乃另有其人。”樓中經暴跳如雷道:“那人是誰,何名何姓,限令你即速抖吐出來。”歐陽華敏不急不慢的清晰道:“那人號稱北海銀鷹,正是胡耆堂的得力侍衛。”
此言一出,立在旁側觀望之眾驟然噓聲連片,紛紛議論開來。樓無恙無心他顧,頓足捶胸悲號:“胡耆堂啊胡老賊,樓某和你曾經八拜之交,莫管之后有何過節,你都不該縱容手下對我愛兒狠施毒手暗算。若不快快將那北海銀鷹削首送來我樓某面前請罪,樓某今生來世決與你勢不兩立!”形容凄楚,老淚縱橫,凡不深知其惡者,難止惻隱之懷。
歐陽華敏曉得其與胡耆堂多是爾虞我詐,目睹其訴責對方妄顧往昔交情,忍不住暗自發笑。誠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其可恨之處,世間禍福相依,多行不義、咎由自取者,何足哀憫哉!
眼見樓無恙對在白骨灘與胡耆堂之戰已無可否認,正欲更將他們父子倆伙同匈奴惡徒及姚金星、楊羌王等人謀害其他各家行頭的經過當眾宣告,卻聽得旁觀之眾已在嘀咕與此相關的一些情節,對樓家指指點點。有人道:“想不到殺害樓中經的是匈奴人,而樓大俠硬生生誣告其愛兒是死在其他各家行頭手里,這般借仇害人欺騙我等,往后可不敢與其結交了。”跟著另有人道:“樓無恙與其他各家行頭在匈奴白骨灘大打出手,必因相互爭奪京城九市之利,不管他們哪家誰人死活,都不值得我等插手過問,權且聽之信之罷。”也有人道:“他們各家明爭暗斗、弱肉強食也就算了,實不該惹怒朝廷牽連到我等,攤上這筆糊涂賬,真是倒了大霉。”更有人道:“我等合當聽從章成子大師的話,無論京城各家行頭誰勾結匈奴、誰算計誰,無論樓大俠被朝廷抄家追拿是罪有應得還是大受冤屈,只要朝廷無旨令向我等動手,我等就不該自己跳出來和朝廷對抗。”但又有人道:“總該相信玄成子大師也是為我等著想,最好還是查明樓大俠有無隱瞞更多實情。”……
各各七嘴八舌,莫衷一是。歐陽華敏漸漸聽明大概,想必殿內之眾已有人檢舉樓無恙當日在匈奴白骨灘曾欲除掉其他各家行頭,估計祖師爺章成子寧信所聞屬實,宮主玄成子則可能信少疑多,而樓無恙反將愛兒樓中經之死栽罪給其他各家行頭,倒打對方一耙。為證實樓家確系設局誘殺其他各家行頭,遂照直向殿內之眾言簡扼要揭發樓家企圖侵吞長安九市的惡行。
玄成子卻不給歐陽華敏把話說完,粗暴制止道:“小小年紀,從哪聽來這么多流言蜚語!”歐陽華敏一本正經道:“晚輩所述,親眼目睹,決非道聽途說。”玄成子蠻橫跋扈道:“諸多私弊秘情你都一一親見?簡直無稽之談!”歐陽華敏毫無懼色道:“晚輩仰賴機緣,盡皆巧好撞上。”
玄成子嚇唬不了歐陽華敏,兩眼骨碌碌一轉,陰森狡詐道:“你們為捉拿我樓師弟而來,生怕彤霄宮上下及江湖群豪合力阻止,勢必想方設法離間我等,是也不是?”歐陽華敏坦誠答道:“決無此意。敢請前輩切莫誤會。”
玄成子好像根本用不著歐陽華敏回應,堅執武斷道:“你們休想煞費苦心瞞過老夫。以你這樣少不更事的無名小輩,能在自恃武功卓絕獨樹一幟、精明出奇、靠拳腳吃飯的各家行頭簇擁下當個小頭目,已是非常可疑;你伶牙俐齒、能說會道,更易令人上當;頭腦清醒,出口成章,分明是有備而來。可惜無中生有、顛倒黑白終究站不住腳,你們惡意捏造指陳我樓師弟的罪狀,全系生搬硬套,歪曲事實。你不妨說說看,憑空杜撰出這么多由頭,教你熟記得這般清楚流暢,究竟都是哪些人所為,耗費了多少精力!”
歐陽華敏早已料到玄成子大有袒護樓無恙之心,卻斷沒想到其人會恁般強詞奪理,當即道:“隨來的諸位行俠皆切身遭受樓家之害,可為晚輩所言作證,決無半句虛構誣陷樓家。”玄成子藐然不屑道:“他們既與樓家交惡,又不知死活甘被朝廷利用,必定附和你的假話,尤不可信。”
同來各家行俠聽了此言,無不激憤攻心,立馬怒形于色。萬子夏本就惱怨彤霄宮風氣不正,至時對玄成子敬意盡消,拉下臉道:“師兄完全不問情由,就睜眼說瞎話,莫不成認定樓家非但無罪反而是遭我等陷害了?”玄成子狷傲道:“難道不是么?!”萬子夏克制不住忿怒,痛斥道:“難怪當今彤霄宮的弟子越來越不成器。上不正則下梁歪,有其師必有其徒,宮主不察善惡,門下安知修德明義!”
玄成子似不以為恥,照舊盛氣凌人道:“汝等市肆豪強個個結黨營私,仗勢欺人,假義貪財,家家如出一轍,有何善惡可分。”萬子夏毫不示弱道:“師兄之見以管窺天,以郄視文,荒謬之極。我等日日維持萬民生計而不取朝廷俸祿,雖公卿百官未必能及,當中全賴規矩約束,從之則治,敗之則亂,焉言無善惡之分。”
玄成子別有用心道:“汝等若真濟益于民而有利國家,緣何會被朝廷視如眼中釘而計欲除之?”萬子夏仿佛隱生不祥之感,放軟口氣道:“師兄純屬無端猜疑,不可妖言惑眾。”玄成子陰沉笑道:“是么?看來你們幾家行頭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了。不過要驗明為兄所言真假,應當不久便知。”
萬子夏黯然猶豫,問道:“師兄憑何這般確定?”玄成子盤謀深算道:“一者,汝等能夠長久瓜分掌控京城九市的營生,以前多靠腐蝕先帝重臣,得蒙關照,同斂九市之財。如今新帝即位,起用外戚,王氏專權。而汝等過去全沒把王氏放在眼里,也從未供奉給他們什么好處,現下他們豈肯繼由你們各家霸占九市,坐視汝等大把大把撈錢而不理?其次,當今圣上曾屢遭非難謀害,處境艱險,舉朝皆知,汝等有誰挺身護駕?抑或明辨是非助查奸惡?王氏既疑樓家替兇佞賣命,焉知汝等不曾受兇佞驅使?樓家素為汝等行俠之首,若真有犯逆之罪,汝等又豈能輕易擺脫干系獨善己身?王氏寧不想肅清汝等市肆豪強而后安?另者,為兄所疑,也非空穴來風。京師鏢局岑大掌門、名望赫赫的召女俠、高士求必應等三位,皆獲知王氏此次用兵旨在剿滅江湖豪杰,無分京師、地方,故專程趕來告誡我等,務須教天下群豪明曉真相,綢繆妥善對策,免遭屠戮。面對王氏此般陰毒惡計,汝等安得偏偏無礙!”
萬子夏一邊傾聽,一邊緊緊盯住玄成子的目光,繃著臉對視片刻,忽地心事重重,不再搭話。其他同來行俠也漸顯忐忑不安,神色變得曖昧起來。
歐陽華敏發覺玄成子不僅強蠻奸猾,且心機極重,眼見同來各位行俠多半已聽信其唇舌,不由得暗感棘手,沉不住氣向前來告誡的三位高人問道:“你們怎能清楚王鳳大人會藏有不義圖謀?”
京城鏢局岑大掌門答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岑某不止在江湖上到處是朋友,在朝廷中也不乏至交,無論王氏有何不利于江湖的舉動,都難躲得過岑某之耳。”那求必應則吹牛不要本錢,大夸海口道:“本大師上可通天庭,下能接地府。但凡世間出現禍亂征兆,本大師必會收到神靈告示,無所不知。”只有那召女俠坦率道:“老婦近兩三個月在江湖走動,遇到一樁怪事。有許多不明身份之士假冒京城傅大人之名分頭探訪各地豪杰,傳言當朝大司馬王鳳行將大肆清剿江湖豪杰,為試探輿情,先栽罪給九市行俠樓家,滿門抄拿,逼迫樓無恙大俠逃至師門彤霄宮避難。尤令老婦不解的是,那些所謂的傅大人非但不奉勸各地豪杰隱避,反加義煽利誘,鼓動他們趕來彤霄宮弄明究竟。甚至敢代樓大俠發話,假若諸多豪杰能助樓家申冤鳴屈,樓大俠承諾必傾巨萬家財作為重酬。當然老婦邀上幾位至交前來,決非是為錢財,唯望與江湖群豪同心協力,撥云見日,以使實情能大白于天下。”
歐陽華敏聽她提到那些“傅大人”,心頭猛地一沉,立時斷定必是之前謀弒太子圣上之眾為阻遏朝廷追緝樓無恙,大肆向舉國各地散布謠言興風作浪,唆使江湖群豪惡疑敵視王鳳,挾持道義與朝廷之師相抗衡。于是即刻當眾揭穿諸多“傅大人”背后的名堂,指陳其等曾對當今圣上所犯下的惡行,但為防涉及先帝的是非另生事端,沒有點明中書令石顯、少府五鹿充宗等朝中大臣乃為幕后主使。
章成子聽得甚感意外,默不做聲。玄成子卻惱怒駁斥道:“孺子乳臭未干,何從曉得朝廷機密大事?!照你說來,那伙‘傅大人’都是些什么人?為啥膽敢謀弒當時的太子圣上?是不是像坊間流傳的那般,想要嫁禍給中書令石大人及其朋黨?你還聽到什么歪門邪道、奇談怪論?孰真孰假?怎的不把先帝的陰魂招回陽間來,對那伙‘傅大人’刑訊逼供,揪出罪魁禍首?”
堂堂彤霄宮主,說出此等危言聳聽之辭實在令人不寒而栗!歐陽華敏暗自琢磨:“憑這位玄大師的口氣,其人顯然對朝廷的動靜了如指掌,若與他爭辯下去,局勢未必于己方有利。莫如掉轉話頭,止論樓無恙之罪。”遂道:“就算前輩質疑那些‘傅大人’的罪證,但樓某在家中殘忍殺害朝廷內官,卻是晚輩所親見,至今歷歷在目,由不得半點抵賴。”
眾人的目光驟然射向樓無恙,只見其人強忍怒氣,鐵青著臉直瞪歐陽華敏詰問:“樓某家中發生何事,你小子怎可能親眼見到?”歐陽華敏詳將那日目睹其人在收藏寶物的庫房內襲殺內侍劉堇的經過如實言明,順加提到樓家增收地頭費的前前后后,以坐實樓家早就策劃好除掉其他各家行俠之謀。同來各位行頭想起當時因樓中經重傷甄二娘而到樓家討要說法的情形,只知增收地頭費一事,卻不清楚隨后劉堇被樓無恙所殺,當下無不嗟吁憤慨。
樓無恙暗察其他各家行俠的反應,故意問道:“各位相信樓某會殺害劉堇大人么?”其余各家行俠深知劉堇與樓家的交情不薄,即便存疑在心,因僅憑歐陽華敏一面之詞,皆不便草率點頭。且聽說劉堇的尸首是在距離樓家稍遠的院外被挖找出來,以之為證,反而易給樓無恙抓住把柄,抵死不認劉堇之死與樓家有關,也更難令人信服劉堇是死在其人手上。
玄成子目睹諸位情狀,立問歐陽華敏:“你聲稱我樓師弟殺了劉堇大人,還有誰在場見證?”歐陽華敏道:“那當兒就只有晚輩和閔兒姑娘兩位。”玄成子貌似公正道:“如此須將那閔兒姑娘請來,才能確證你之所言。”歐陽華敏急道:“現下莫知那閔兒姑娘是在何處,要找到其人談何容易!且待我等將樓某押回長安京城,再尋那閔兒姑娘給前輩當面作證,為時不晚。”
樓無恙聞言,哈哈笑道:“小子,你以為樓某是汝等要逮便逮,要押便押的么!怎不撒泡尿照照您自個兒的影子,瞧清楚連筋帶骨究竟能值幾斤幾兩,膽敢在此大放厥詞!”歐陽華敏分毫不讓道:“那可未必。以真本事而論,你我不妨單獨較量一下。”他曉得以眼前的局勢,能否先拿下樓無恙,乃是克敵制勝的關鍵,而彼此二人單打獨斗,當然是擒獲樓無恙的最佳時機。他早已見識過樓無恙的武功,覺得和胡耆堂不相上下,也可說略遜胡耆堂一籌。既然他能將胡耆堂制住,對付樓無恙自是信心十足。
劍牘先生難免擔心愛徒不敵,勸阻道:“華敏徒兒,在諸多長輩面前切莫逞強。”歐陽華敏連頭都不轉一下,即道:“敢請恩師寬心,弟子會有分寸。”
章成子微顯不悅,跟著道:“華敏孫兒,今日之事,你大可不必介入紛爭,且遵從師父規勸。”歐陽華敏頗顯為難道:“孫兒有軍令在身,由不得自己。”章成子深慮警敕道:“一切有田將軍擔當,你只管在旁觀看就好。要不然就隨祖師和師父離開此地,往后無需再理會這些不明不白的爭斗。”歐陽華敏執著道:“祖師和師父有所不知,無論朝廷和江湖孰是孰非,這位樓大俠都罪不可赦,孫兒非將其人緝拿歸案不可。”
章成子似乎感覺出歐陽華敏有難言之隱,關切探問:“緣何這般堅決?”歐陽華敏不無顧慮的環視殿內之眾,至后將目光停留在師父劍牘先生身上,不太情愿應道:“一者孫兒親眼見證樓家之惡,二者……王鳳大人親口向孫兒許諾,此次若能將樓無恙等賊人捉拿回京城復命,定會讓朝廷降旨廢除數世以來對歐陽大族后人習練勾眉劍法的禁令,永不再查究孫兒祖上所遺之罪。”
劍牘先生聽了這番話,神色微變,舉目望向章成子。兩人默然相視,皆不再多言。
樓無恙本已在氣頭上,知悉歐陽華敏存有私心,立時狂妄譏諷道:“歐陽小子,你家祖上助逆造反,慘遭誅連九族,你們這些低賤后人卻對朝廷卑躬屈膝,向世仇告哀乞憐,赧顏茍活,有何面目指責我等犯上作惡!有何面目祭奠先人冤魂!今日想拿我樓某洗脫你們歐陽大族的奇恥大辱,誠可謂賊喊捉賊,何其可笑!”
歐陽華敏怒視其奸狡毒惡的嘴臉,痛恨至極,陡然拔出青龍寶劍,喝道:“樓賊!有種就放馬過來!”樓無恙恣意暴發出一聲怪笑,猛地騰身跨步,長劍出鞘,刺向歐陽華敏。霎那雙劍交鋒,兩人就在殿內左右座席間的空地上急劇動起手來。
田宏及同來各家行頭像是深知歐陽華敏的用意,全退到側旁觀戰,不發一言。只見場上利刃生風,寒光飛舞,劍氣逼人。一個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義憤填膺;一個是慣世魔頭抖淫威,陰邪狠辣。年少的雷霆萬鈞,功力強悍,卻留有余味,志在生擒對方;年長的爐火純青,畢盡絕殺,招招欲置對方于死地。各自心境不同,路數隨之而變。盡管雙方師門同源,卻看不出有任何相似之處。
章成子很快辨別出歐陽華敏所使的并非昆侖劍法,也不全是所創的荊楚劍法,忽而贊嘆道:“好一門別出機杼的勾眉劍法!華敏孫兒,你們族人不傳之技應當以柔韌靈巧見長,到了你的手上,怎能施展得這般威猛剛烈?!”他卻不知:歐陽華敏的悟性奇高,日日修煉般若菩提神功,潛移默化,自然而然運用到了所熟習的各路劍招上。
但之前歐陽華敏一直未敢確定師父劍牘先生對自己所特別傳授的正是祖上佚世之技勾眉劍法,此際聽得祖師玄成子一語點破,登時心潮澎湃,孤憤激越。有心要在諸多高人豪俠面前大顯勾眉劍技的神威,痛痛快快給樓無恙領教該門劍法的厲害,為因之遭罪忍辱負重的先人揚眉吐氣,遂加倍運勁,貫劍頻發,勢如排山倒海,連連逼得樓無恙招架不住,手忙腳亂。
樓無恙哪想得到歐陽華敏的劍法功力竟然這般強不可擋,眼看自己就要落敗,急往殿門退去,抽劍躍出殿外。歐陽華敏以為他想逃走,緊咬其后奪門直追。劍牘先生猛然高聲警醒道:“華敏徒兒,外面可能有古怪,千萬當心!”歐陽華敏聞言,急急掃視殿外各處,未見有何異常情狀,只管纏住樓無恙繼續決斗。
殿內姚金星和羌王楊普交換了一下眼色,同時立身沖出到殿外,拔刀抖鞭,在習武場上截住歐陽華敏,力助樓無恙夾擊對方。以三戰一,才使樓無恙之危稍得緩解。田宏及同來各家行俠已料到歐陽華敏可能要吃虧,跟著一齊趨出殿門。看見歐陽華敏孤身力敵三名惡逆猶無懼色,皆知擒拿欽犯為要,不當袖手旁觀,速抄家伙合圍三名惡逆大打出手。
場上頃刻絞成一團,我強敵弱,眼瞧不難將三名惡逆擊垮活抓。卻在此時,樓無恙激打一聲唿哨,四向的房舍剎那間奔出數十名彤霄宮弟子。為首二人,正是“昆侖劍雄四杰”中的英一劍和英五雄。因其六兄妹參與樓家謀除萬子夏等其他各家行頭,在匈奴白骨灘的血戰中有三位被各家行俠所殺,一位遭擒,僅劍、雄兩位逃脫。俗話說,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劍、雄二人顯然早已率眾潛伏在附近的房舍中待命,等得樓無恙以哨舉號,個個立馬揮舞長劍洶涌而出,殺氣騰騰撲向院內為敵的各家行俠。
田宏、歐陽華敏及同來各位行俠雖預先有所防備,但未料對方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突施襲擊,匆促應戰,眾寡懸殊,一下子局勢倒轉,反被困在垓心。尤為怪異不利的是,殿內的岑大掌門此時攜六名手下也出到殿外,遲疑觀望片刻,陡然躍入戰陣殺向萬子夏等八位行俠。敵眾如虎添翼,氣勢洶洶,紛紛搶前怒向各家行俠痛下殺著,分明恨不得立將其等剁成肉醬。場面一片混亂,各位行俠轉瞬被沖散開來,無法首尾相顧,險象環生。
歐陽華敏臨危度變,審時果斷力護田宏沖出重圍,并擋住追敵,由田宏速往宮院之外去搬救兵。田宏前腳剛踏出院門,即疾聲號令眾羽林勇士及各家隨從向敵方開戰,好像并不急于化解院內之困。院外兩方的數百人馬登時揮舞刀槍劍戟激烈廝殺起來,沖突雜沓之聲震天動地。有的逞強斗勇,有的銳不可擋,有的中創悲號,有的倒地身亡,一時間人人大開殺戒,舍命相搏。那些平日訓練有素的羽林勇士更是逢敵必戕,全不手軟,仿如忽然間變成了嗜殺成性的魔頭一般。
成群結隊的江湖群豪全在遠處駐足觀望,既無退避之意,也不出手相助任何一方。神情恍惚,心存疑忌,似莫知何去何從。
本來僅羽林勇士的人數就大大超出敵方之眾,且個個武功高強,不難抵住敵眾,分出人手攻入院內增援。田宏卻猝然將院內己方各位行俠的死活擱到一邊,只管敦促院外己方傾盡全力殲滅院外之敵。不一會兒,敵方除了上百名劍法精湛的彤霄宮弟子實力尚存,負隅頑抗,其余已不堪一擊,死傷大半,但田宏仍不著急招呼人手回轉身去解救院內之危。
同來各家行俠的隨從不曉得彤霄宮內的情形,眼見田宏氣定神閑的站在宮院大門外發號施令督戰,自必以為其等家主不會有什么兇險,無不戮力齊心協同眾羽林勇士往死里絞殺院外還有氣力抵抗的彤霄宮弟子。殊不知院內其等家主也一樣已到了苦苦掙扎的生死關頭,各個傷痕累累,命懸一線。若不是歐陽華敏拖住樓無恙、姚金星、楊羌王及多位彤霄宮高手,力挽狂瀾奮戰,恐怕同來各位行俠的處境更加危殆,甚或已被對方刺死于利劍之下。
田宏在宮院大門外被影壁擋住視線,的確看不到院內的戰況愈加惡化,不過可想而知,己方急需增援。但他好像倉促之際犯了糊涂,一直回不過神來慮及此節,依然只顧對付院外之敵。當然也有可能是其深知院內己方之眾武功卓絕非凡,以為無論如何足可與強敵鏖戰撐持,故欲盡殲外敵而后內。歐陽華敏及同來各位行俠聽著彤霄宮外交戰之聲不絕于耳,也不清楚那邊是何情狀,急盼卻遲遲不見己方入援,自不免擔怕院外江湖群豪已加入敵方,決意反叛朝廷。那樣的話,己眾非但被切斷外援,院外己方也勢必一樣陷入困境。
然則哪知實情卻另有蹊蹺。一眾江湖豪杰始終未敢輕舉妄動,其等至此全望彤霄宮出面與朝廷交涉,澄清事實。既然未見宮主出來發話,自是群龍無首,舉棋難定。田宏卻似暗藏心計,趁機圍殲外敵而刻意保外棄內,令已方之眾兩下里互不知情,錯失援手,勝負安危大相徑庭。
彤霄宮外己方獲勝在握,摧枯拉朽,斬殺敵眾如麻,伏尸遍地。院內歐陽華敏及同來八位行俠則孤軍奮戰,各個被敵眾分開圍攻,危如累卵。漸漸地,武功稍遜的賈、趙、張、馬、樊、李六位行頭寡不敵眾,先后慘烈殉命。萬子夏的劍法武功在同門中首屈一指,頑強抵住對方的絞殺。甄二娘早就支撐不住,幸得歐陽華敏及時殺上前來相助,數度逃過死劫。
約莫半個時辰過去,彤霄宮內外酣戰之聲猶未消止。玄成子在殿內實在坐不住了,立起身來,對章成子道:“師兄,今日彤霄宮遭難,你是坐視不理,還是捐棄嫌怨,為師門攘臂解厄?”章成子泰然自若道:“揚善除惡,匡扶道義,乃我輩習劍之宗旨。現下道義不明,善惡未知,為兄豈可魯莽決斷,冒失行事。”
玄成子怫然道:“你我理論了幾近半月,對朝廷借罪清剿江湖的毒謀也不無疑慮,為何事到臨頭,朝廷的惡舉就在眼前,師兄仍這般柔懦寡斷?”章成子悵慨道:“朝廷有朝廷的不該,你們有你們的不是,樓師弟等狂妄之徒有他們的不仁不義,眾皆藏奸匿私,陰罪作孽,以假亂真教天下人莫之能辨,何來怪責為兄當斷不斷?你我既非同類相求,道不同不相為謀,奉勸好自為之!”
玄成子甩袖而哂,憤懟道:“少拿妄自尊大的一套向為弟說教,焉知你私底下對彤霄宮安的是什么心!”言畢,領上兩名候在旁側的弟子大步跨出殿門,對習武場上向其眾弟子一邊倒的惡斗連瞧都不瞧一眼,急急趕出到彤霄宮外。張目看清交戰雙方的陣勢,猛然縱身躍起,拔劍向正立在不遠的田宏撲去。
須知兩軍交鋒,擒帥為上。好在田宏已先望見其主從三人,早作提防。因知玄成子既為一宮之主,受天下英豪尊奉為武學泰斗,劍法武功之高,自己必定不是其對手。遂一邊挺劍還擊,一邊退向戰陣,喊叫就近的羽林勇士前來相助抵御。此時戰陣上己方圍剿敵眾已綽綽有余,數十名羽林勇士即刻抽身奔來護戰。
玄成子驟拿田宏而不能,反被眾多羽林勇士夾擊,真個是氣得老臉發紫。兼見戰陣那邊尚能抗敵的彤霄宮弟子已不足百數,而樓無恙、姚金星、羌王楊普三人的隨從差不多早被殺光,相較之下,對方一眾雖也多有死傷,但能戰者仍達三四百人,且多為身手不弱的羽林勇士。此情此景,哪還可能指望會有勝算!自是更加惱怒不安,激動得須眉顫抖。
但見他窮兇極惡的把眉頭一沉,即直沖待在遠處的江湖群豪大聲呼號:“今日彤霄宮的下場,便是明日各方豪杰的下場,諸位更有何慮何疑?怎不趕即出手相助?!”
江湖群豪聽罷,左右相視而決。剎那間眾騎齊發,揮舉兵械沖向戰陣,不顧后計與眾羽林勇士一方激戰開來。上千江湖好手何等驍勇,亡命之徒下手無情,于彤霄宮不利之勢登時反轉,逆焰熏天,鬼哭狼嚎。田宏似乎等的便是此刻,毫不慌張探手入懷,取出一支長不逾尺的號角,接連朝空中勁吹三響,清脆嘹亮,高亢絕遠。
隨而便聽見山下蹄鼓之聲急劇響起,似有萬馬奔騰,由遠而近轟然雷動。俄頃,三四千漢軍騎兵自下而上抵達彤霄宮山門,如風卷殘云般馳至眼前。領頭數百騎勇彪悍矯捷,手持弓駑,一邊策騎一邊瞅準遠近的江湖群豪滿弦扣射。眾江湖豪杰全未備有防箭之物,閃藏不及者,一個個中箭落馬,眨眼間就被射殺無數。官軍的大隊后部跟著掩殺上來,數倍于敵的將士盡管武功身手一般,但以眾屠寡,所向披靡。
成百上千的江湖群豪腹背受敵,惶恐驚懼,慌促混戰,陣勢瞬息亂成了一大鍋夾肉湯粥。有的咬牙抵敵,忐忑窮斗;有的孤注一擲,使出渾身解數救亡圖存;有的倉皇欲逃,立被堵截射殺;有的想要撤走,卻為時已晚,毫無退路。整個場面鐵定將江湖群豪逼入絕境,宛如人間地獄,有死無生。
宮院里樓無恙、姚金星、羌王楊普得有岑大掌門之眾力助,正伙同諸多彤霄宮弟子與歐陽華敏三人斗得起勁,忽聞外面的鼓聲喊號大異尋常,甚是警覺,一齊騰身躍上近處的屋脊眺探。望見彤霄宮外戰塵蔽日,漢軍將士不計其數,己方各路人手慘被大肆剿殺的陣仗,頓時大驚失色。三位惡逆面面相覷,不約而同橫越道道屋脊向宮院后門飛奔。
歐陽華敏立知三名主犯必欲逃往后山遁避,作速挑開敵招,攜住甄二娘一同縱身躍上屋面,跟即放開她,連頭都不回就緊盯三名惡逆直追。甄二娘轉過臉向彤霄宮外的戰陣一瞧,立馬怔住。萬子夏迅捷反應過來,也奮力脫身翻上屋頂,提醒甄二娘一起朝三名惡逆的去向圍堵。院內的彤霄宮弟子已猜到情形不妙,急忙分出人手趨往宮院大門外察看。不明戰況尚可,得悉其詳簡直如遭五雷轟頂,膽戰心驚。霎時群情激憤,全都舍生忘死撲出宮院大門殺入陣中,哪還有功夫去和萬子夏、甄二娘計較新仇舊恨!習武場上剩下岑大掌門及其六名手下意甚踟躕,旋即悄悄也趕往彤霄宮后山而去。
殿內余眾靜聽習武場院不再有任何響動,而彤霄宮外戰鼓猶然,殺伐悲號之聲有增無減。章成子臉現戚容,沮喪道:“朝廷果然不分青紅皂白,對江湖豪俠格殺勿論。看來莫管是帝王將***宦外戚,都視江湖中人如草芥,利用之時,陰相勾結;事敗之日,唯罪是論。忠臣良將,尚且狐兔死而走狗烹,何況江湖中魚龍混雜,多的是為非作歹、橫行霸道之徒,更不泛殺人放火、大罪彌天的巨孽,區區懲惡罰奸、弘揚道義、公直守節之士,豈足為朝廷所憐惜!往后我輩修行中人,當引以為戒,不求聞達于朝堂,不圖利食于生民,不與豪強為伍,不入凡俗之門,立守規矩,分清正邪,以無為喻世,法從自然,恒持久遠,才是正道。”
癡諾頭陀卻會意稱贊:“施主金玉良言,明性至理,合我佛門本心,可尊為圭臬。善哉!”章成子聽得有人附和己說,略感慰藉,振作精神道:“大師見笑了。老夫空有一身武功,卻解不開此回朝廷與江湖之間的兇結,只能由著諸多豪杰白白送死,實不敢自詡為高見。”癡諾頭陀深諳要義道:“善惡相生,其等之禍,未嘗不是他人之福。施主毋須歉疚于懷。”
章成子若有所悟,沉思片晌,稍稍釋然道:“這般說來,我等實無不必要再在此間耽擱時辰,敢請大師和杜師弟隨老夫師徒二人移步他處,老夫愿能多多聆聽大師指點。”癡諾頭陀挽口抿笑,雙掌合什“阿彌陀佛”一聲,以示應承。杜青山、劍牘先生也悉無異詞。
章成子轉對那求必應和召女俠道:“也請兩位高人暫隨老夫離開此是非之地,如何?”那求必應輕狂不羈道:“你們走你們的路,本仙家過本仙家的橋,彼此無甚相干,各行其便。”召女俠則委婉拒絕道:“多謝章大師的好意,老婦專誠邀了幾位同伴前來,還想看看熱鬧,省得白跑一趟。”章成子不解道:“事實已明若觀火,沒什么熱鬧可看了。”召女俠神秘詭異道:“那可不一定。”
原先立在旁側之眾至時還剩有九位,七男兩女,皆是召女俠的從伴。章成子見其等全無去意,便領上癡諾頭陀、杜青山及劍牘先生,快步走出殿門。四人看到習武場上六位行頭血流滿地的尸首,不忍卒視,心生惻隱,協力將各具尸首抬入近旁的一間土舍,推倒屋墻,掩埋起來。此時歐陽華敏、萬子夏、甄二娘已追著三名要犯消失在山嶺之上,只能隱隱聽見斷斷續續的打斗之聲。劍牘先生終究對愛徒放心不下,提出跟過去掌握情況,一旦危急,可助其一臂之力。三位長輩對歐陽華敏都極有好感,遂一齊循聲而去。
彤霄宮大門外的血戰持續了大半日,從午時殺到日薄西山。江湖群豪、樓無恙等惡逆的隨從以及彤霄宮眾弟子悉數戰死,僅剩宮主玄成子仍在困獸猶斗。不過各家行俠所攜的人手或英勇拼掉了性命,或似被誤殺,也全都沒有一個活下來,眾羽林勇士也傷亡過半,加上有不少漢軍士卒已馬革裹尸,偌大的戰場上到處是橫七豎八、猙獰恐怖的尸首。
玄成子的武功確實舉世鮮有能及,盡管其人年事已高,被重重圍困,直至最后一己獨戰數以千計的漢軍和成百成百的羽林勇士,照樣無人能近其身,奪其劍,韌其頭。不過其人想要脫身逃走,就沒那么容易了。田宏已在戰陣四周密密層層布下數百弓弩好手,只等恰當時機,立發如蝗箭雨將他射殺。
玄成子左沖右突,上竄下跳,竭力頑抗。眼看毫無突圍之望,止不住仰天哀號:“上蒼啊上蒼,你不輔佐眷顧我輩,至讓傅大人之計功敗垂成,如今難道還要教老夫葬身于宵小鼠雀之手么?忍心眼睜睜看著歷世苦心經營、威名顯赫的彤霄宮黯然蒙羞么?!”
田宏在不遠處聽見,怒問:“所謂傅大人者,原來全是汝等的奸謀?”玄成子狂傲輕蔑回斥:“國家大事,經邦治世之韜略,豎子不足與聞!”田宏被氣得辱恨交織,狠地把牙一咬,喝令己方正合力與玄成子鏖斗之眾暫停攻擊,齊齊退后,給玄成子空出一個方圓數丈的包圍圈。
玄成子不明何故,以為陡現生機,竊喜驚問:“你們不敢再招惹老夫了吧?打算給老夫讓路了是么?”田宏瞋目冷笑,不懷好意道:“你若想活著離開,何不走兩步試試?”
玄成子似乎聽出這話不大對勁,然而求生心切,還是握緊長劍,緩緩舉步。卻在他剛剛邁起前腳的當兒,無數利箭猛然從四面八方向他激射而來,鋪天蓋地,勢夾勁風,凌厲非常。若是換作別人,估計決難對付得了此等危殆。但玄成子的武功身手實在厲害,且亦有所提防,反應神速,及時舞劍護住周身,前后左右上下精準擋開來箭。
眾弓弩好手愈加發力瞄準玄成子接二連三不斷勁射,一樣被其以水潑不入的劍芒將近身之箭如數擋撥干凈。好在田宏事先已分派人手為弓弩備下足夠多的利箭,但凡哪位射手箭盡,即行補給。綿綿不絕的箭雨,志在非射殺玄成子不可。
常言道,人有失手,馬有失蹄。玄成子即便武功再高,身手再好,面對無休無止的箭雨,難免漸漸疲于應付。加之弩箭的射速既疾且狠,間發一茬,夾在弓矢當中,難于分辨,擋之極其不易。冷不防一枝弩箭從側后方射中玄成子的肩胛,令其半邊后背劇痛無比,握劍之臂一軟,擋格其他弓矢稍遲,數處要害更遭利箭穿筋透骨。緊接著又蝗箭驟至,射入周身狀如發指,玄成子再也支撐不住,仰翻倒地。續添一箭中喉,其人躺著扭動幾下,當場氣絕身亡。一代江湖耆宿、武學雄才,竟而落到如此下場,悲乎!
田宏之師盡殲彤霄宮外之敵,大獲全勝。群情激奮踴躍,爭先恐后殺入彤霄宮內,卻見習武場上血跡遍地,大部分已干;四下里沉寂寂的沒有丁點兒人影,主殿堂上也空無一人,那求必應和召女俠等眾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