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夔四百七十二年，威王十一年，秋。

王都燁京，太和殿。

“王下之臣，何懼諸侯！”玉樨下，老者近乎是咆哮著吼出來。

除他以外，殿上幾乎所有大臣，無一不是惶恐不安，栗栗危懼。

兩天之前，衛國公衛無忌率領衛軍七萬，以抵御狄戎之名，借道王畿之地，來到了王都燁京下。他派人告訴威王，要將軍隊駐扎進去，這樣才能更好地保護王都。

但諸侯之軍踏入王都，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威王和滿朝大臣也不打算為衛無忌開這個先例，讓人通知他，就地駐扎在燁京城外。

衛無忌二十八歲，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而衛國，現在也是天下諸侯國最強大的一國。十年前，其父衛允汶公衛校淳，受昭入京為太傅，卻“意外”落水身亡。衛無忌懷疑是天子策劃的謀殺，心中恨意由此而生。

加之，他早有不臣之心，于是打著“替父報仇”的旗號，親自率軍攻城。

衛國這七萬軍隊，是從邊關抽掉的部隊，常年與北方草原的烏爾罕帝國交戰，有“虎狼之師”的名號。

燁京雖然只有兩萬御前軍和四千禁軍，但絕非可以隨便拿捏的軟柿子。

夔朝開國之君，武王梁夔，深諳鴻朝滅國之緣由，乃是因為王軍常年待在中原地帶，從未參加過戰爭，馬的膘都養肥了，兵器也鈍了。鴻朝末代天子紂王又是一暴君，不得民心，面對諸侯聯軍，自然是一觸即潰。

所以，梁夔將王都燁京設在邊境不遠，時時要提防西方的狄戎來犯，自然而然有了一只強軍勁旅。

燁京城門很高，城外地勢平坦，秋收剛過不久，城內存糧眾多。七萬的衛軍，有接近一半都是騎兵，想要啃下燁京這顆硬骨頭，幾乎是不可能的。

但是令所有人沒有想到的是，東城門守將白章宗叛變了！

在象征性地撐過了白天的攻城戰，他夜晚遣人偷偷打開東城門，放了衛軍進城。

巡查的校尉正好路過，立刻高喊敵襲。城門上正在打瞌睡的士兵驚醒，立刻敲響警鐘，正在休息的御前軍匆匆換上戰甲，出戰衛軍。

在他們拼死抵抗了一天一夜后，終于是全軍覆沒。

倘若沒有那個校尉路過，恐怕御前軍都要在睡夢中被割了脖子。

衛軍包圍了皇宮，衛無忌給威王一天時間，出來與自己道歉，然后再讓他賜自己九錫之賞，否則就要攻進皇宮，殺光滿朝文武，再把他關入地牢。

太和殿內的文武百官誠惶誠恐的，平時他們出入各個諸侯國境內，誰見到他們不是畢恭畢敬的，哪見過這種陣仗。

在針對要不要讓威王道歉的問題激烈地討論了一天之后，眼看衛無忌給的時間快要到了，還是沒有一個結果。

三朝老臣，太傅陳公德已經是忍無可忍。他曾為兩代先帝開疆擴土，爵至征西公，威望甚至壓過了前朝天子煜王，全王都的將軍都以他為尊，世人都認為他要篡位。但就在世人意料之外，他拒絕了煜王的九錫之賞，主動辭去實權官職司馬，升為榮譽官職太傅。世人皆稱贊他是不折不扣的大忠臣。

“韓茂！朱世毅！你二人隨我出戰！”陳公德高聲喊道。

“是！”回應的兩人異口同聲，他們是這大殿上為數不多挺直腰桿的大臣，二人曾經都是陳公德的部將。

“愛卿.....”天子軟弱無力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陳公德三人沒有理會天子，在一片大臣呆滯和害怕的目光中，徑直走出了殿門。

無視天子這種行為配不上陳公德大忠臣的名聲，換做平時要是敢這么做，早就被那些欺軟怕硬的言官群起而攻之了，但現在沒有人說什么，因為老者的眼里燃起了熊熊的烈火，那是他擔任司馬，西征狄戎，被稱為“天武神”時的眼神。

更何況，現在能救燁京的只有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了。

他向曾經的兩位部將簡單吩咐幾句，目光投向了整座燁京城。

昔日繁華的王都破敗不堪，曾經華貴的正陽宮已是一片殘垣頹瓦。從太和殿門口放眼望去，燁京城內硝煙彌漫，凄慘的叫聲不斷，是衛國的軍隊在燒殺擄掠；低頭看向天儀門城樓外，白骨森森，血流成河，一副人間地獄之境。

雪鬢霜鬟的老人握緊了拳頭，傷痕累累的滄桑面龐，已經因憤怒而扭曲。

“衛無忌，夔賊不兩立！今日陣前遇我，定要將你千刀萬剮！”老者對著天空怒吼，聲音高亢激昂如龍吟虎嘯。

不多久，韓茂、朱世毅二人牽著三匹馬，披著盔甲回來，與他們同來的是全部的四千禁軍。

四千人的禁軍集結在太和殿前，雖然人人都戰戰兢兢的，但陣型還算整齊，畢竟是天下最精銳的軍隊之一。

陳公德從他們身上嗅到了害怕的氣息，他拔出寶劍往地上狠狠一砸，劍身沒入了地板一寸。

巨大的錚鳴聲吸引了所有禁軍將士的目光，他們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一齊看向這位瞋目切齒的年邁老將。

陳公德面色漲紅，聲嘶力竭地高聲吶喊：“今日！衛國的虎狼之師攻入了王城，劫掠我們的城池！殺戮手無寸鐵的百姓！就在此時此刻，太儀門外，殺戮和劫掠還在繼續！難道你們要放任衛國的虎狼之師，屠完整座城池嗎！我告訴你們，他們是不會滿足的！今日他們屠了燁京城，明日就會去屠該野城！濟陽城！鄲安城！你們的妻兒老小，全都會死在衛軍的屠刀下！我也知道，僅憑我們四千人，要殺光七萬敵軍，是不可能的！現在你們能做的，就是隨我殺出重圍，沖出燁京！向各諸侯求援，讓他們率軍勤王！只有這樣，才能救燁京！才能救你們的妻子兒女！御前軍的兄弟為了守護城中百姓，已經流盡了血，拼光了性命！你們的選擇呢！是什么！回答我！”

不少士兵的眼里又重新燃起了斗志，但與之而來的也有猶豫。畢竟四千對七萬，就算己方再怎么勇猛，也是以卵擊石。他們一時拿不定主意。

“隨將軍死戰！”不知是哪個士兵高喊了一聲。

“死戰！死戰！”逐漸有人跟著他一起喊。

“死戰！死戰！死戰！”聲勢越來越浩大，不斷地有人加入進來，最終四千人的聲音匯聚到一起，其聲勢滔天，可以沖上云霄。

“打開天儀門！眾將士，隨我殺！”怒吼中，陳公德高舉寶劍，一馬當先地沖出去。

這是夔朝忠臣陳公德最后的暮景殘光。

他的計劃成功了，有不少士兵成功沖出了燁京，通知了各路諸侯前來勤王。

待到諸侯勤王的聯軍擊破了衛軍，他們在城中的尸海里找到了陳公德的尸體。

一具無頭的尸體，上面好幾個箭頭還在，那斷了的寶劍卻依然握在尸體的手里。陰風開始怒嚎，似乎要喚醒死去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