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往與懷念
——我心目中的任心叔先生
任銘善心叔先生《無受室文存》靜靜地放在書桌上。幾十年前的往事種種,又上心頭。
先生治學,博貫建極,稱譽士林,學人共仰。先生授課,我是堂堂必聽。聽課之余,時有請益,先生解惑外,盡量指示門徑,以金針度人,誨我良多。得此良師,幸何如之。
四五十年過去,竊已老邁,面對《文存》扉頁遺影,千言萬語,欲訴向誰?唯剩默默,唯剩記憶,并不如煙。
一
我于1952年院系調整時調來浙江師院。先在馬列主義教研室作政治課輔導,時間不長,即奉命籌備創辦???,約兩年后又創辦文、理科學報。在馬列室的主要受益,是結識了前輩名家侯官嚴不黨群先生,并相知日深,深為其專擅之學不能施展而惋惜、興嘆。對此竊另有回憶文字,此不具述。

任銘善先生

《無受室文存》書影
我與任公的接觸和結緣,是從創辦??_始的。那時他兼任學校副教務長(教育系教授王承緒先生亦兼此職),參與領導全院的教學工作。校刊和學報的創刊,均得到他諸多熱情關懷與具體指導和幫助,敬業精神,令人感念。其間詳情,我已有專文,刊登在《杭大校史通訊》(第四期)上,這里就不再重述了。
他終日雖多忙于院事,但作為中文系資深教授,又是劃右前省民主促進會副主委和省政協委員,所有這一切,并沒有影響他的教學。他在系里,先后為專本科生、研究生開設多門專業課程,大受學生歡迎。有四件事,至今印象清晰:一是有一天(忘記時日,約1954或1955年)偶見報載科學院長一篇學術文章,引《爾雅·釋鳥》之“鳧雁醜”,大談鳧雁如何之丑惡難看。按:《釋鳥》這段文字,連書“鵲鵙醜”、“鳶烏醜”、“鷹隼醜”、“鳧雁醜”與“烏鵲醜”,由“鵲鵙醜”書首,說“其飛也翪”,依次而下:“其飛也翔”、“其飛也翚”,至于“鳧雁”,則說“其足蹼,其踵企”,也不過記其腳趾間有薄膜相連,飛起來要伸直腳跟?!稜栄拧匪泿追N不同鳥類,說的都是它們各自的飛行狀況。至于“醜,類也”之訓,向為習學之士所素知,與美丑何涉?頗疑一代權威何以至此,跑去領教任公。先生借以告誡:“學術來不得半點含糊,一字之詁你就比他高明。觀點可以有異,基礎知識不容闕失。”
再一件事。1956年我已調中文系,以夏瞿禪承燾師助手身份,為古典組助教。時系里舉辦教師科研成果展,發表者,或專著,或單篇;未發表者,或稿本,或散札,所在多有。任公主其事,親筆紹介、說明,并定要我把孫籀庼公《白虎通校補》,連同我的“補?!保鳛椤丁窗谆⑼ㄐQa〉輯補》(全稿皆徑校在盧文弨本上,未作移錄),予以展覽,一再辭謝未成,終于展出。當時展出者,年青助教的成果是不多見的,所作評價,更是愧不敢當。其實我心里明白,任公看重的不會是這一點成果,而是讀懂古書,當從字、詞、句入手,重在識文字、明訓詁、辨訛誤之基本功也。
第三件事。六十年代,系里接受任務,委派任心叔先生銘善、蔣云從先生禮鴻,和祝鴻熹、曾華強四位赴滬,參與在上海浦江飯店修訂《辭海》。滬上人才濟濟,名流會聚,好像有的人并不太突出。任、蔣二公,加上南京大學的洪自明誠先生,人稱三把刀子,修改定稿毫不妥協。哪把刀子一認真,問題差不多就解決了。任、洪兩位雖出言謙遜,但是非問題,同樣決不讓步。我有較短一段時間,臨時在滬參與此役,耳濡目染,獲益匪淺。我接觸認識洪自明公就是從這時開始的。這期間,一天任、洪二公見我暇時在讀惠氏《明堂大道錄》,頗為驚嗟。交談之下,嘆今日之青年竟仍有讀此書者,二公一時興起,你一句,我一句,對惠書之得失,對明堂制度在歷史上的重要性,及其產生、發展乃至衰亡,句句珠璣,娓娓不倦,諄諄教導,寄予期望,情意切切,至今難以忘懷。
第四件事。任公與云從公過從甚密,關系在師友之間。二公均傲,而云從先生之傲,之目中少人,必得心叔先生之言,方能心服而接受。六十年代任公脫帽后,我初讀定海儆季先生《禮書通故》(用的是從圖書館借來的初印本),難題多多,進展緩慢。蔣公問我:近讀何書?即以黃書為答。本想獲得教益,誰料一盆冷水澆下:“這種書有什么學頭,勸你不看也罷?!毙闹胁环?,又不便申辯,過后曾向任公訴說,任公聽罷勃然而起,連呼“豈有此理”而徑去。幾天后又遇云從公,先生急忙致歉,一再說自己未讀禮書,孤陋寡聞,已蒙心叔指責,不勝感激。可你明知其書價值,何不直言相告。我據實回答:“先生治學精深過人,我何等樣人,怎敢怎敢?!毕氩坏降囊彩且宦晣@息,接下去也是一句“豈有此理”,不同的是這句語輕,意在責我,而任公那句則強烈得多,盡顯兩位真正的學者,在學術面前心懷坦蕩,一是一,二是二,并不掩飾,令我肅然起敬。這種精神,在當時已不多見,時至今日更是早已難覓蹤影了。
二
回顧任公前塵,回避不了“文革”期間遭受的苦難。當時我與任公同樣受難,他死于造反初期的1967年,受罪時間雖不算太長,也夠刻骨銘心的了。在此,僅記兩三件事,已足可見任公的道德、人品。
造反軍興,不少老教師被劃為另類,整天集中在會議室學“語錄”,考慮問題,等待批判。一天,專門開任的批斗會。一位本系學子指鼻大吼:“你是什么專家、教授,完全狗屁不通!”我一愣,倒想聽聽。“家里抄出一堆‘引索’(注意:不是‘引得’或‘索引’,看來這位是把‘索引’二字看倒了),這是什么東西,文不成文,句不成句,有什么學問,假學者必須揭穿!”批得任公低頭唯唯。會后我私下對心叔先生說:“我有話,悶在肚子里,也想批先生幾句,不知……”話沒說完,先生連稱洗耳。我說:“先生桃李滿天下,名聲在外,授課多門,時時涉及版本、目錄、校勘以及工具書使用之學,何以堂堂中文系學子竟連索引為何物都一無所知,鬧出了笑話,豈非先生罪行一樁?”先生忙稱:“口服心服,慚愧,慚愧?!薄耙幌挛绲臅湍氵@幾句中聽?!北舜艘恍α酥?。
有次,我親眼得見,紅衛兵在公共場所強制先生下跪,先生寧受打罵,終不屈從。一顆頭顱,起來按下,按下起來。口稱:“這是封建余毒,絕不是毛澤東思想!”義正辭嚴,毫不含糊。旁觀的人,除已瘋狂者外,哪一個不是既擔心又敬佩。
最后,還想說一說杭州大學于“四清”、“文革”前夕編印《孫詒讓研究》??婕叭喂囊恍┯嘘P史實。
一是,該刊收入心叔先生《籀庼〈白虎通德論〉校文題記》譯文,籀公校文原本,當時已被校圖書館封存,無從得見,任公所用乃我之過錄補校本,即曾在系內展出者。該文已收入《文存》。
二是,這個???,是當時學校舉辦系列紀念孫氏活動的一項最終成果。整個活動,均經校黨委批準,由分管副校長林淡秋領導。此刊的組稿與編纂,主要是我協助沈鳳笙文倬先生進行并刊成的。原請姜公亮夫先生撰作“前言”,先生欣然應允,洋洋灑灑下筆萬言,對籀公經子訓詁、考據之學的成就,以及甲、金文字研究之功績,作了高度評價,是可為專刊生色。鑒于當時形勢日緊,山雨欲來風已滿樓,印行與否,莫不疑慮重重,心神不定,終經林副校長一言定音:別說研究歷史人物孫詒讓,即便是蔣介石,五十年后也是學術問題。斬釘截鐵,振聾發聵,他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立刻更為高大了起來。根據他的意思,為了保護姜公免受批判,撤下“前言”暫不刊發,改請任公心叔先生趕寫一篇字數不超過一頁,既有肯定又指出局限的簡而又簡的介紹性文字以充當之。任公提筆立就,知其事者以為總可過關了,誰料文中的一句話闖了大禍(說孫詒讓站在地主階級立場上,對農民起義采取了敵對態度。大意如此,僅憑記憶,未查原刊)。為了這句話,籀公成了鎮壓農民起義的劊子手,林副校長為此被專題批斗,罪上加罪,獲陣陣“罪該萬死”的吼聲。任公在諸多“罪行”上又加上了這一條。而我竟成了熱衷復辟的急先鋒,一只大白天過街的小老鼠。
往事已矣,不堪回首。是回歸正常,還原任公這位英年早逝、一代學人真實面貌的時候了。任公安息吧:冤案早已昭雪,治喪亦夠規模,遺著業已結集,子女博學多藝,事業有成,沒有什么不放心的了。安息吧。
癸巳處暑前二日撰作,寒露間修改,時年八十有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