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鵝拉安五常跪在了加工藥料的后倉庫里，那兒供著一尊黃楊木雕的藥王菩薩。沒有紅燈籠，杜小鵝就點了兩盞馬燈，高高地掛在木頭廊柱上。火光透出玻璃燈罩，均勻地灑在中藥的氣息上。安五常深深地吸了口氣說，你想做什么？杜小鵝說，你娶我。你在藥王菩薩面前磕個頭。

我不能娶你。我都能當你爹了！

那我娶你！

你連我是哪兒人都不知道？

你是哪兒人？

我是江蘇淮陰人。

我現在知道了，你是淮陰人。來，磕頭。

杜小鵝拉著安五常磕頭。抬起頭來瞇著眼睛對藥王菩薩笑，說，菩薩，安五常和杜小鵝今天大婚，你作個見證。

這天晚上杜小鵝發現了安五常的一個秘密。她坐在床沿上，安五常就坐在床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安五常的手搭在褲腿上，他的手指頭輕輕勾拉著，褲管就慢慢升了起來。杜小鵝發現了安五常左腳是一條木頭，呆板僵直地從他的膝蓋處延伸下來。

安五常說，我同你說，我的這只腳是假的。

杜小鵝沒有吃驚，她終于知道為什么安五常走路一搖一晃，而且也不敢走到溪水里去。

杜小鵝說，為什么會變成假的？

安五常說，這不用你管！

第二天清晨，杜小鵝在蕙風堂門口清掃地面。太陽已經升起，陽光像一把針灸用的銀針一樣撒下來，扎中了杜小鵝。杜小鵝覺得自己的血液流得飛快，她的面色不由得潮紅起來。這時候她看到了不遠處歪斜生長的樹，那樹干簡直就是一道斜坡。杜小鵝突然丟下掃帚奔跑起來，她的足尖踏上了樹干，雙手平伸著保持身體平衡，瞬間就躥到了樹頂。后來她從樹上跑下來，脖子上掛著一條扭動著的蛇。那條蛇的顏色和樹皮幾乎一模一樣，褐色的那種。杜小鵝和一條蛇一起向蕙風堂走去的時候，看到蕙風堂門口空地上多出了一個穿著灰色粗布單衣的男人。他的胡子刮得青青的，身上背著一只行囊，滿身風塵的味道。他的身邊，圍了一群瞧熱鬧的鎮民。

男人安靜地望著杜小鵝，說了極短的三句話。這蛇皮長得像樹皮，說明你的眼力好。我叫唐不遇。我是來找安五常的。

安五常已經站在了蕙風堂的門口，他盯著唐不遇看，皺了皺眉頭說，陰魂不散！

這天杜小鵝手腳麻利地在蕙風堂的門口把那條蛇剝了衣裳，并且用刀子剁成了一段一段。蛇是干凈的動物，白嫩的身子，幾乎沒有內臟。杜小鵝生起了一只炭爐，把蛇肉放在瓦罐里，放入姜片和鹽花開始煮蛇。海胖天搖晃著下盤不穩的身子走了過來，他突然抽抽鼻子停頓下來，解下腰間的那只小藥葫蘆，往瓦罐里倒了一些酒。接著他又搖頭晃腦地撒下了一把藥。

杜小鵝說，喂，海胖天你往瓦罐里放什么毒藥？

海胖天得意地說：霍斛。蛇湯里放霍斛一定是最好的。你不懂！

在瓦罐彌漫出的清香中，杜小鵝看著安五常和唐不遇在蕙風堂面對面久久站著。后來唐不遇解下了背上的行囊，緩慢地放在了地上說，老東西，咱們走兩招試試？

安五常笑了，說我手無縛雞紙力，你要走兩招你讓我的賬房海胖天陪你走，他老說天津那個霍元甲是他師兄弟。

安五常邊說邊掀起了褲管，露出了那截木腿。他低下身敲了敲木腿說，你找錯人了，我哪兒會武功？

唐不遇露出了失望的神色。那我找你比藥。去你庫房。

那個下午，唐不遇和安五常關在藥房倉庫里，他們把眼睛用布蒙起來，比聞摸草藥，比煎藥，比切藥搗藥和生產成藥。杜小鵝一相都想不明白，原來中藥館也是可以踢館的。唐不遇就是踢館人。但是杜小鵝不知道的是，唐不遇本來就是一個憂傷的中醫。唐不遇和安五常用方頭藥刀比切片，他們把羚羊角片切得比紙還薄，比雪片還輕，然后他們像兩個孩子一樣，手中各舉著一小片羚羊角，放在眼前透過角片看著對方，對視一眼得意地笑了。杜小鵝望著兩個藥人在倉庫里斗藥，無聲無息卻斗得波瀾四起。她悄悄地退了出來，像一只夏天穿過弄堂的貓。

海胖天站在蕙風堂大藥房里，春風吹起了他的衣衫。他把自己斜靠在柜臺上，和杜小鵝說遼闊的往事。他清了清嗓子說當年唐不遇和安五常同時愛上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后來成了安五常的夫人，也就是安必良的母親。唐不遇當年和安五常就比過醫術，落敗而走，從此常年在外四處漂泊。直到安五常夫人去世，他仍然是不肯罷休。他一定要贏安五常。

那天傍晚，海胖天帶著杜小鵝走進了后院的藥材倉庫。在藥王菩薩面前，他們看到了兩個木頭假人，身上扎滿短短的銀針，所刺穴位是足三里、關元、氣海、風門、三陰交、風池、大椎、涌泉等穴。海胖天輕聲在杜小鵝耳邊說，這些穴都是適合艾炙的穴位，這兩個藥癡無疑是在比誰找穴精準。而唐不遇和安五常對坐著，他們竟然在藥材的清香里下圍棋。最后安五常嘆了一口氣說，你終于贏了。

安五常又說，沒有什么人天生就能成為高人，各行各業的高手，都是最能忍的人。唐不遇，你就是！

唐不遇沒有接安五常的話，而是手里不停地玩著一粒白子，深深地看著海胖天身邊的杜小鵝說，姓安的，我有話要同你說。

那天唐不遇和安五常在吃完晚飯后，坐在桌子的兩頭又談了很久。他們的中間是一只金絲楠木的托盤，鑲著銅邊，托盤里是兩碗清澈的蛇湯。后來安五常把其中一碗蛇湯推移到唐不遇面前說，不遇，吃湯。

唐不遇開始吃湯。安五常望著埋頭吃湯的唐不遇說，但你說的那件事，我不能答應你！

唐不遇在長亭鎮往下了。他借居在鎮西頭的海角寺，替寺里清掃庭院，寺里給他一個棲身的住所。一個清晨，杜小鵝鬼差神使地去海角寺，在一片震霧中，她遠遠看到唐不遇在練功。唐不遇的步法有急有徐，眼中卻仿佛無天無地，世間萬物都靜止一般。杜小鵝就站在一棵棗樹下，安靜地看唐不遇飄忽不定的身形，覺得有一股氣流在自己身邊打著轉。唐不遇練完功，說，你為什么來找我？

杜小鵝笑了，說我覺得你沒有那么簡單。在藥材倉庫里下棋的人不多。

唐不遇說，下棋就是比武，比心神定力，比反應，比身手。

杜小鵝說，聽說你以前是一個中藥師。

唐不遇說，我還是一個琴師呢。

杜小鵝說，你為什么要和人比來比去？

唐不遇說，那你覺得這塵世間誰沒有比來比去？當年我就因為比不過安五常，所以我連老婆也沒娶上。

唐不遇的心頭涌起一陣悲哀，現在的安五常完了。他沒有殺氣，他也成不了一名好醫生。

唐不遇說完，突然眼里閃過一道精光，腳背一抬一塊地上的斷磚飛了起來，直直地撲向杜小鵝的面門。杜小鵝看著一塊黑影飛來，一抄手竟然接住，但是那股力道讓她連退了三步。杜小鵝的面孔發白，說，你想殺我？！

唐不遇笑了，說安五常沒了殺氣，但是你有殺氣。你全身上下的殺氣，快要溢出來了。

唐不遇又說，我知道你不識字，你只認識杜小鵝三個字。

唐不遇還說，你現在還是個孤兒。你無所顧忌，所以你可以有殺氣！

杜小鵝望著得意的唐不遇，說你究竟想說什么？

唐不遇接過了杜小鵝手中的那塊斷磚，緊盯著杜小鵝的眼睛說，你是習武的天才，天才是可怕的。后天的功夫，容易對付，但是天才不容易對付！安五常這個老東西，早就看出你是天才，但是他竟然不肯讓你跟我學武！

唐不遇一字一頓：但我一定要當你的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