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五常來看過杜小鵝。安五常選擇一個雨后艷陽高照的中午，大地剛剛吸飽了水，陽光一照地氣開始張揚地上升。在一片潮濕而溫暖的地氣中，安五常安靜地站在訓練營的門口。他被哨兵擋在了大門外。杜小鵝穿著湖綠色的衣褲，像一只翠皮鸚鵡一樣匆匆走出來，她看到安五常有些蒼老了。安五常的手里捧著一只罐頭，他把罐頭遞給杜小鵝說，這是我自己煎的驢皮膏，加了枸杞、芝麻和姜，溫水沖服。

杜小鵝接過了那罐驢皮膏，說，還有事嗎？

安五常的神色就有些凄惶，說，聽說隨時有可能會打仗，一打仗說不定你們就得拉上去。

杜小鵝說，你擔心我回不來？

安五常說，我不是擔心你回不來，是擔心我自己受不了。

杜小鵝有些黯然，但最后她還是笑了一下說，你回去吧。路上小心點。

杜小鵝說完轉身走了。望著杜小鵝的背影，安五常臉上露出了笑容，他知道這相差的二十來年歲月，讓年輕得像一棵白菜的杜小鵝還沒來得及學會，用目光目送自己的男人離開，那么只有他來目送杜小鵝的離開。杜小鵝其實沒有走遠，她走到操場中間的一棵樹后，深深地把頭埋在了那裝著驢皮膏的罐頭上。秋天已經很深了，她知道安五常差不多該走上回家之路了。就在這時候，上海光復的消息傳到了南星橋。那天黃金條集合了女隊的隊員，告訴大家這個飛來橫財一樣的消息。他的臉漲紅了，手不停地用力揮舞著，他說隨時作好光復杭州的準備。他咬著牙喊，光復杭州，光復浙江。杜小鵝一轉頭，看到營長站在自己身后，營長說，杜小鵝，一會兒你到營部來一下。

杜小鵝到營部以后，營長說，要打仗了。

杜小鵝說，這事應該告訴袁水娟，她是隊長。

營長說，她和安必良去南京執行任務了。你臨時帶隊，應付任何突發事件。

杜小鵝說，早打比遲打好！打吧！

第二天夜里，訓練營的人馬突然被拉了出去。他們在午夜降臨以前的一團漆黑中，和步兵第八十二標匯合，從候潮門、鳳山門進城以后分為二路。所有的安排與部署，杜小鵝都是后來才知道的。那個叫王金發的名聲響亮的嵊縣人，和一個叫尹維峻的十七歲姑娘，從上海帶了一千五百名敢死隊員趕到了杭州。據說他們的總指揮是蔣介石。而浙江新軍在朱瑞帶領下，和敢死隊聯合一起攻打了浙江撫署衙門。訓練營的人馬和敢死隊并肩戰斗。火光熊熊，槍聲密集，子彈像橫飛的雨。杜小鵝永遠記得，辛亥年九月十四，重陽節過去才五天，杭州的天空被火把照亮了。杜小鵝甚至擔心杭州的天空會不會被火燒穿，或者被槍炮聲給震塌。杜小鵝眼里躍出了一個身體修長而結實的女子身影，她就是尹維峻，手持長槍，腰里插著炸藥和短槍，向浙江撫署門扔出了一顆手拉炸彈。爆炸聲過去后，她像彈射出去似的帶著一批敢死隊沖進衙門的內堂。一批清兵成了俘虜，他們表情木訥地望著突然涌入的新軍不知所措。杜小鵝不停地開槍，她顯然是打得忘了自己是誰，她的手在機械地填彈和擊發。那只掛在腰間的白色子彈包里的子彈越來越少。然后，在她奔向馬房用長槍四下瞄準的時候，看到馬房里一個男人被尹維峻帶著敢死隊員拖了出來。

他就是浙江巡撫增韞。

天亮的時候，杜小鵝聽人在議論，說杭州光復。銀行和藩、道衙門、運署、織造署、電話局、軍械局被兩路光復軍的槍火悉數拿下。在杜小鵝的記憶里，這是一場稀里糊涂完成的光復。她扳著手指頭計算自己殺死的清兵，她覺得自己至少射殺三人，捅傷四人。不管這么說，這是一場夠本的戰斗。

杜小鵝記住了一個人的名字，尹維峻，十七歲的姑娘，像一棵灌滿了漿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