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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黃土文學流派概述

在中國西北地區東部,有一片雄渾神奇、歷史文化積淀深厚的黃土地,這便是秦嶺以北的關中平原和陜北高原,統稱黃土高原。它是黃土文化、黃河文化的根和源。在它的上空煙籠云蔚著千古帝氣,也氤氳著皇皇厚土的地氣。20世紀中期以來,有一批長期扎根在黃土地上的“土著”文人,宗教般虔誠地挖掘、體驗、踐行、記錄著黃土地人們的生活習慣、人文歷史和時代變遷。他們中的佼佼者,用心血甚至生命先后創造出一部部足以存史傳世的史詩,他們是柳青、路遙、陳忠實……比較他們的生活道路和創作實踐,不難發現在創作題材、藝術風格、審美追求、表現方法等方面,有著太多的相同或相似,許多方面甚至是師徒傳承。這無疑屬于同一流派,因為他們把黃土地上的人文歷史、時代變遷作為創作主題和終極目標。他們身上有秦人般的狠勁、憨勁和倔勁,像農人種地般寫作,他們的作品也像黃土似的厚重、大氣和富有本色。所以,這一流派理應稱為“黃土文學流派”。

第一節 黃土文學流派產生的時代背景

在中國文化的概念中,黃土文化可以說是歷史悠久、源遠流長,中國文化的始祖——黃帝,在黃土大地上開啟了中華民族的文明。地處黃土高原的陜西,有著幾千年歷史的沉積,有著幾千年文化的融合,使它含蓄、深沉;幾千年的雕刻,幾千年的沉淀,使它精致、雋永;幾千年的琢磨,幾千年的蘊藉,使他內蘊、獨特。再加上周秦漢唐的遺風和延安紅色文化傳統,思想和文化上常常自成一體,受內陸地域環境影響較大,受到西方“洋派”文化的吹拂浸染較少,因而陜西地域的文化氛圍、文學環境重視的是歷史,強調的是傳統,所謂的“現代派”“先鋒派”文學在陜西這塊土地上時興不起來。當時以路遙、陳忠實、賈平凹、高建群、鄒志安等為代表的中青年作家是陜西文學的中堅,他們都出身于農村并長期生活在農村,雖因后來上了大學或從事文學這一職業而進入城市工作,但在文化和格調上并不能與城市文化相融合,其人生閱歷和文化背景所形成的文化心理結構,更多的是面向當下或面向歷史,講述文化知識,感悟文化現象,評析人情的冷暖,抨擊世態的炎涼,引發人們對社會、人生的深沉思考。但是真正作為一種地域文化意識的覺醒可能在20世紀80年代,促使這種特殊的黃土地文化意識覺醒的原因有以下幾個方面:

1.強烈渴望社會變革的意識

20世紀70年代后期,中國在經濟大潮的涌動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改革浪潮掀起高峰,國門開放,西方資本主義發達國家經濟的、政治的、文化的、科技的、人文的種種信息如潮水般涌入,如此強烈地觸動、撞擊著中國人的生命脈搏。流行歌中的“80年代新一輩”的年輕一代呈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精神面貌和巨大的人生動力,在西方富裕的經濟生活、先進的科學技術、文明的人文生活強烈的刺激下,他們積極尋找不同于中國農業社會傳統的生存方式,渴望改變國家和個人命運。

適逢其時,從陜北黃土地上成長起來的青年作家路遙以極其出色的中篇小說《人生》,贏得了眾多讀者的喜愛,在中國文壇享有盛譽。小說中的典型人物高加林,他那渴望走出偏遠的、落后的黃土地,渴望改變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存方式,對自己新的人生、理想、愛情的熱烈而悲壯的奮斗追求以及經歷的挫折和痛苦,正好切合了一代中國青年的心路歷程,加之路遙創作中具有的巨大藝術魅力,使這篇小說在發表之初,立刻引起了空前的社會轟動效應。稍后西安電影制片廠的青年導演吳天明和路遙合作,將《人生》搬上了銀幕。優秀的編劇,出色的導演,撞擊視覺的、引人覺醒的黃土地攝影藝術以及精彩的表演藝術,既成就、奠定了吳天明著名導演的地位,也使《人生》的影響幾乎達到了家喻戶曉的程度。黃土地上人們的生存方式是中國農業社會生存方式的典型代表,路遙《人生》展現的“黃土地”形象,因此成為20世紀80年代之后審視、反思農業社會的一種文化符號,引起一代人的思考。這種思考明顯地帶有20世紀80年代特定社會思潮傾向的特點,即由傷痕文學轉向批判現實主義的傾向。隨之由西安電影制片廠拍攝、陳凱歌導演、張藝謀攝影的電影《黃土地》,對黃土地上人們的生存現狀批判、憐憫的外觀式的審視,再次引發關于對陜北黃土地上人們的命運思考,也更觸及歷史的深入思考。這種帶有象征意味的藝術作品,以局外人審視的眼光和理性的、批判式的態度,幾乎代表了當時面對農業文化的一種洶涌的文化思潮。紀錄片《黃色文化與藍色文化》、音樂、流行歌曲等等,一發而不可收地濫觴在中國大地上。

2.回眸尋根的戀情

尋根文學出現在1985年前后,這是中國文學的一個轉折點。文化意識的覺醒,在政治、經濟和文化的多重關系下,喚起了文藝工作者對藝術本體的自覺關注。新時期以來的中國文學,總體上是以傷痕——反思——改革的潮流不斷地向前推進,百舸爭流,最終都行駛在一條文學的河道上。出現拐點、分流和各自不同的追求的時間大概就是在1985年,先后呈現出了“先鋒”和“尋根”兩種不同的文學形式,一個向前求索,一個向后探尋;一個前瞻,一個后顧。這正像在路上行走的旅人,一味地悶著頭向前走,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便不知該何去何從,需要稍停一會,前瞻后顧一番,進行正確的辨別。

尋根文學經歷了當下現實生活的傷痕——反思——改革潮流之后,在對不斷變化觀念和方法的現代派文學進行打量之后,力求做到與現實生活拉開距離,并且把目光更遠地聚焦在本土上,力圖重新梳理和思考民族生存及民族發展的“根脈”。從上古時代的人文景觀、民風民情、風土人情以及富有地域特色的民間文化上,來探究尋根文學所關注的對象。尋根文學希望通過對被邊緣化或被遮蔽的遠古文化和民間文化的探究巡查,捕捉歷史積淀下來的傳統民族心理性格,1985年韓少功在《文學的根》里明確闡述了尋根文學的立場,他認為:“文學之根應深植于民族傳統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則葉難茂。”“在立足現實的同時,又對現實進行超越,去揭示一些決定民族發展和人類生存的謎。”[85]“鄉土中所凝結的傳統文化,更多地屬于不規范之列。俚語、野史、傳說、笑料、民歌、神怪故事、習慣風俗、性愛方式等等,其中大部分鮮見于經典,不如正宗,更多地顯示出生命的自然面貌,它們有時可以被納入規范,被經典加以肯定。……反過來,有些規范的文化也可能由于某種原因,從經典上消失而流入鄉野,默默潛藏,默默演化。……這一切,像巨大無比、曖昧不明、熾熱翻騰的大地深層,潛伏在地殼之下,承托著地殼——我們的規范文化。在一定的時候,規范的東西總是絕處逢生,依靠對不規范的東西進行批判地吸收,來獲得營養,獲得更新再生的契機。宋詞、元曲、明清小說,都是前鑒。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不是地殼而是地下的巖漿,更值得作家們注意。”[86]他又分析說,這樣的文學尋根“絲毫不意味著閉關自守,不是反對文化的對外開放,相反,只有找到異己的參照系,吸收和消化異己的因素,才能認清和充實自己。”[87]他的這一“尋根”主張引起了李陀、鄭萬隆、阿城等作家的關注,也得到了他們的擁護和贊同。阿城在他的《文化制約著人類》中,談到了文化對人的深層制約作用。他認為:“人類創造了文化,文化反過來又制約著人類”,“古今中外,不少人已在認真做中國文化的研究,文學家若只攀在社會學這根藤上,其后果可想而知,即使寫改革,命運深廣的社會背景,也只是頭痛寫頭,痛點轉移到腳,寫頭痛的就不如寫腳痛的,文學安在?”[88]他們的這些相關文章,都提出了文學與文化之間的密切關系,希望文學能夠將目光從社會層面透視到文化層面,進而發掘我們民族文化的根。

對社會生活和歷史進行單純的政治層面剖析的這一創作方法,尋根文學早已徹底地摒棄了,它主要把筆觸伸進了探尋中華民族歷史命運以及歷史文化的心理結構之中去,從對社會政治批判的層面上升到對民族歷史命運和歷史文化反思的層面,使得尋根文學成為當下的主流文化,突出表現在它既寫民俗,也寫貧民百姓、一般的俗人,還寫中國人身上永遠擺脫不掉的劣根性,但并不停留在新舊民俗的較量上,也并不是一味地贊美那些凡夫俗子純樸的人文情懷,也并非以此為批判重點去挖掘揭露中國人身上故有的劣根性。主要是追尋中國傳統文化儒道兩家文化根脈,使中國傳統文化得以弘揚和傳承,比如在賈平凹“商州系列”的文學作品中,充溢著秦漢的明月,高揚著秦漢的雄風;王安憶在她的《小鮑莊》里,對儒家的仁學思想進行了深刻的闡釋;阿城在他的《棋王》中,淋漓盡致地折射出道家思想的神韻;反映“葛川江系列”的李杭育,在他的作品中將吳越文化的精髓彰顯的惟妙惟肖;楚文化和儒家的仁義思想多多少少被韓少功的作品所涵蓋。這些作品或寫邊民的原始氣息,或寫鄉村的古老遺風,或寫儒家思想的感召,或寫道家文化的滋養,民眾的人格精神,大為改觀,耳目一新,這也給陜西地域作家帶來了新的視閾。陳忠實說:“我過去遵從塑造性格說,我后來很信服心理結構說;我以為解析透一個人物的文化心理結構而且抓住不放,便會較為準確真實地抓住一個人物的生命軌跡;這與性格說不僅不對立也不矛盾,反而比性格說更深刻了一層。”[89]

外來文明的強烈沖擊,中國的農業社會的意識形態在青年一代的內心世界快速地呈現出土崩瓦解的趨勢。向往新生活、渴望新生活,是時代不可抑制的集體沖動與渴求,但是與歷史悠久、根深蒂固、情感深厚的傳統生存方式告別,又讓社會集體意識深層不斷地閃爍出戀戀不舍的痛苦回眸,歷史和人生都不會有回頭路可走。傳統的生活方式在商品經濟的大潮沖擊下,崩潰的、遺棄的、不得不放下的種種熟悉的情景在一代人眼前已經不以人們的意志快速消失,人們將必須與那些曾經讓人痛苦渴望改變的、熟悉的又留戀的一切的一切,都要做歷史的告別。就像腳下站了幾千年的立足之地,此刻,將在震動中破碎,盡管曾經渴盼變化、渴盼震動,而此時的震動之劇烈、決絕,已遠遠地超出了集體意識所能承受的范圍。此時,尋根的情懷通過文學藝術再一次成為一種時代情感趨向,回響在文學藝術界。向黃土地尋根,向深厚的土地生存方式尋根,懷念中的反思,批判中的憂傷,無法安寧的靈魂,又似乎只能用黃土地那憂傷的、高亢的、幽默的、留戀又情不得已的“信天游”抒發表達了。這時對普通民眾影響最大的可能還是流行歌曲,如劉志文、侯德健作詞,解承強作曲的《信天游》;陳哲作詞、蘇越作曲的《黃土高坡》等等,幾乎唱響中國大地。這時期尋根文化意識導致的對農業社會以至于中華民族之根的追尋反思中爆發出了巨大藝術潛力,文學、繪畫、電影、音樂等等方面,使這時期的文學藝術群星燦爛。

3.告別農業社會的傷痛情感體驗

20世紀80年代黃土文化的覺醒,究其本質,其實是從路遙《人生》引發的。《人生》的主人公高加林既渴望沖出這貧瘠落后的黃土地,尋找一種黃土地上新一代知識青年不同于父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方式,能夠走進城市,到更廣闊的天地去生活,但現實卻又是那樣的殘酷與艱難,農業社會在轉型的初期還沒有為他提供廣闊的社會出路,作為“體制外的前行者”,所有的個人奮斗皆以痛苦的失敗而告終。高加林失敗后以“背叛者”的身份迫不得已又回到黃土地,作品在結局中給痛苦不堪的高加林安排了一幕扣人心弦的、動人深情的場景:高加林撲倒在生他、養他的黃土地上,流下了痛苦、悔恨、傷心的眼淚,十指深深地扣在泥土里。生他養他的黃土地,讓他痛苦,又隨時可以寬容地收留他、接納他,讓他回歸。可是這種回歸對渴望走出黃土地的高加林來說,又是這樣的讓他不甘心、不情愿。“逃離——回歸”成為《人生》情感矛盾的重要特征,其實也是這一時期更多青年的內心矛盾的特征。黃土地是逃離者的大后方,又是隨時可以回歸的“老家”。就像王安憶在回憶路遙的文章《黃土的兒子》中寫到的一個情節那樣:“當我們聞說陜北的貧困閉塞時,就對路遙提出了一個大膽科學的建議,為什么不把人們從黃土高坡上遷徙出去?這話其實刺傷了路遙的心,他呈現出了短暫的一怔,然后臉上露出了溫和寬容的微笑。他說,‘這怎么可以?我們對這土地很有感情啊!初春的時候,走在山里,滿目黃土,忽然峰回路轉,崖上立了一枝桃花,這時候,眼淚就流下來了。’”[90]黃土地上的物質生活雖然貧困,但對黃土地無法割舍的那份情感卻是如此的豐富。在時代的急劇變化到來之際,作家以其敏感的藝術,深刻地、生動地反映出了即將告別農業社會人們的內心情感世界的矛盾,這一矛盾沖突構成了20世紀末黃土文學和黃土藝術的豐富內容。

第二節 黃土文學流派產生的條件

陜西是一個充滿神奇的地域。陜西地域文學就誕生在這塊有山清水秀的陜南風光、遼闊曠遠的黃土高原以及平坦肥沃的關中平原的19萬平方公里的三秦大地上。這里不僅誕生了姜炎文化,滋養了周秦漢唐文化,還誕生了延安紅色文化,所有的這些都成為陜西地域文學產生的土壤、淵源、背景、條件。而且在這塊神奇的土地上,還產生了柳青、王汶石、杜鵬程、路遙那樣關注民生命運,展現人性力量的作家,也產生了陳忠實、賈平凹、高建群、李康美、楊爭光、寇揮、馮積岐、紅柯、鄒志安、京夫、趙熙等一批省內外知名的、獨具藝術魅力的作家,通過“陜西”這個詞語,我們可以聯想到黃土、周秦漢唐、秦腔、兵馬俑、帝王陵墓等等蘊含著厚重積淀的歷史文化的一系列詞匯,就成為文明的烙印,鐫刻在歷史的豐碑上,永遠扎駐在他們的心中。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是生活在陜西黃土高原,享受著陜西地域皇天厚土滋潤,沉浸在周秦漢唐輝煌之中,在先輩導師的指引下,高舉著現實主義的大旗,固守著農村鄉土題材領域。他們中以追求宏達的史詩氣度為目標,將苦難意識、悲苦情結作為審美對象而進行創作的作家并不是很多,筆者認為只有柳青、路遙、陳忠實這幾位代際相傳的作家在相同的文藝思潮的感化下,運用相近似的創作手法,在作品中表現出思想傾向、題材選擇、文學追求、藝術風格等的相同或相近,便具備了共同構成“黃土文學流派”的必要條件。在柳青、路遙、陳忠實的作品中,我們可以體味到一種與生俱來的“陜味”和“黃土味”,這便構成了陜西文學特有的一種交織著自然、鄉土、傳統等眾多因素的氣質。正像陜西評論家王愚所說的那樣,陜西作家“立足于鄉土,在這塊土地上不斷深入思考,對于這塊土地的歷史變遷、現實變化不斷加以把握,恐怕任何時候都是一個作家終生的追求”[91]。

陜西地域的這些作家,由于常年生活在陜西黃土高原這塊遼闊無垠的黃土地上,心甘情愿地為了家鄉的父老鄉親、家鄉的黃土地殉情獻身,他們執著地忠實于作家的責任感和使命感,癡迷文學主流的現實主義,感念于周秦漢唐的文化底蘊,傾情于史詩氣度的文學追求,形成了作品風格統一、自成一體的流派,即就是筆者所要談及的黃土文學流派。它的獨到之處就在于到目前為止,學術界還很少有專家、學者將發生在黃土高原上的“黃土文學”作為一個流派來研究和探討。只是在他們的代表作發表之初,出現過不少的評論研究,但這些研究不夠系統、深入,內容零敲碎打,各自獨立,大部分論者甚至把這三位具有師承關系、文學風格相似的作家納入“陜軍”“西部文學”“陜西作家群”籠統而論。黃土文學流派的三位代表作家柳青、路遙、陳忠實深受家鄉地域文化的熏陶和滋潤,陜西人的濃烈的戀土懷鄉心態和情結,深深地潛藏在他們的內心深處,形成了特征明顯的藝術創作風格。柳青的風格渾厚恢宏、細密遒勁、厚重質直、深沉熱烈;路遙的風格強毅果敢、浪漫抒情、野性原始、厚重耿直;陳忠實的風格古樸蒼涼,質樸淳厚,凝重蘊藉,剛健沉穩。他們的文學創作和藝術風格自然而然地都受到了他們所生活的地域文化的巨大影響。筆者試圖在地域文化生活層面從流派學的角度將柳青、路遙、陳忠實為代表的“黃土文學”流派在創作題材、藝術風格、審美追求、表現方法等方面對他們進行深入的研究,來填補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空白。

我們在解讀陜西地域黃土文學作家柳青、路遙、陳忠實的文學創作時,發現了一個非常有意義、令人回味無窮的現象,那就是當這三位作家在進行文學構思、藝術創造的敘事時,一旦筆觸落到他們自己曾經生活過的故鄉,便常常會妙筆生花、神采四溢、情意盎然。故鄉的每一處風景、每一處人文,不僅成為他們文學創作整體藝術建構不可分割的有機內容,而且也是最能夠體現他們的審美個性的部分。故鄉的地域生態環境,不只是客觀存在的,更能體現出這些生命體是文學藝術的鮮紅血液,表面上我們看到的是他們對故鄉的描述,其內在突出的是文學與藝術生命情感的融合交媾。

地域文化對文學創作的影響基本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一是地域文化對作家自身文化情感的熏陶;一是作家將地域文化以文學的形態呈現在自己的作品中,使作品表現出一定的地域文化特征。分析陜西黃土地域文學流派柳青、路遙、忠實這三位作家的作品,明顯可以看到黃土地域文化對他們在這兩方面的深刻影響,這也正是他們的作品構成黃土文學流派的鮮明標志。

陜西地域黃土文學的大氣厚重與白洋淀文學的質樸雋永、嶺南文學的清麗俊秀、山藥蛋派文學的幽默明快有著天然的差別。在中國現當代文學發展的大格局中,以柳青、路遙、陳忠實等為代表的陜西黃土地作家,把他們生活的黃土地視為創作的基地,把黃土文化作為他們創作的背景,將文學創作視為生命并隨時準備為之獻身一生,他們不僅是陜西文壇的大將和主力軍,而且以他們輝煌的創作和已取得的成就,在陜西文學大省中,已經立場堅定地高舉起現實主義的大旗,書寫著黃土地上蕓蕓眾生的群像,形成了一個地方特色相當濃郁的文學流派,折射出中國20世紀現當代這個大文學的縮影。

黃土文學流派的主題特征是農村題材、史詩追求、現實主義,從作家梯隊上形成了“兩代支撐”的組合,黃土文學的流派主要表現的是對人的存在意義的關注和生命價值的終極思考,柳青的使命意識,路遙的苦難意識和陳忠實為民族寫史立志的高邁氣概,就是他們對人生的意義和生命價值的終極思考。黃土文學的價值體系在政治、道德、功能、審美四個層面上,分別體現了階級文學與時代文學、揚善抑惡與追求人性完美、憂患意識與使命意識以及求真務實與史詩意識的價值觀。

黃土文學的創作觀念和作品內涵,在總體上突破和超越了前輩作家柳青時代主流文學意識的狹窄視域和把文學當作政治服務工具的單一理念,創作觀念從單向向多元方向發展,文學的政治意識逐漸弱化,文化意識愈來愈強,作品所承載的內涵也越來越多、越來越深重,尤其是對民族文化傳統的依戀和追尋力度在不斷加大,對以人為中心、為本體的心理結構意識的探求力度逐步增強,嚴謹的現實主義寫實與現代主義寫意的結合滲透,也增強了文學作品內涵的豐富性和深刻性,創作剝離了過多過重的政治和社會因素,進入了人性的關懷、人道主義的宣揚、人文精神的展示、人類意識大境界的探究,對人的生存形態、生命意識、情感世界的揭示也更為深刻、更具穿透力,也從前輩作家一味地塑造英雄人物和社會主義新人形象中解脫了出來,更多地關注了自己生活地域中的廣大勞動民眾的生存狀態和生命過程,從玄虛的理想關懷回到現實生活中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存在關懷之中。

第三節 黃土文學流派的發端和形成

杰出的現實主義作家柳青是黃土文學的創始人,他和他的史詩巨著《創業史》,為黃土文學流派的形成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隨著時代的變遷,對于《創業史》的價值評價,評論界先后有過爭論,但都沒有否定這部作品高超的思想藝術價值和在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一致的看法是:《創業史》雖然有歷史的、時代的局限性,但是它仍然是一部反映我國農村互助合作化運動的史詩性著作,在同類題材的作品中名列首位。“它概括生活的廣度和深度,它在現實感和歷史感的高度結合方面,它的史詩效果,無疑把我們那個時期的文學作品引向了一個新的水平,的確可以說是革命現實主義的重大勝利。”[92]

不僅如此,柳青的“文學是愚人的事業”“三個學校”(即生活的學校、政治的學校、藝術的學校)、“六十年一個單元”等藝術主張和創作實踐以及豐厚的文藝美學理論,在中國文學史上的意義和影響是巨大的、長期的。在中國作協工作了近半個世紀的涂光群先生在回憶柳青時寫道:“我曾當面聆聽柳青說他的《創業史》第二部、第三部、第四部的具體構思,今天我仍能具體地感知它的‘局限性’……但我仍然高度評價《創業史》第一部,它是一部歷史地探索了中國農民心態變化的無法抹去的作品。可以說,沒有《創業史》,便沒有浩然等眾多作家反映農村生活的長卷,沒有今天陜西寫農村的作家大軍……”[93]“柳青是屬于那種熱愛生活、熱愛人民,對文學創作事業如醉如癡、懷有偉大抱負的作家,柳青作為人和作家的影響將會長期存在下去。”[94]

柳青對于陜西文學的貢獻,是評論界和陜西作家們一致認可的不爭的事實。他不僅填補了陜西乃至西北地區自明清至新中國成立以來漫長歷史上文學的空白,而且啟蒙、影響了眾多的文學后來者。陜籍文學博士李建軍認為:“陜西是當代有影響的作家最多的一個省份。其中柳青對陜西作家的影響最為巨大,他至少影響了陳忠實、路遙這一代人的創作。他長期在農村生活和寫作,寫普通的農民,寫渭河平原上五月陽光下的蒲公英。這讓那些有志于從事文學創作的農村青年覺得親切而熟悉,消除了他們對于創作的神秘感,增強了他們像柳青一樣通過長期努力,把自己熟悉的人物和生活寫入小說的信心。柳青也通過各種方式,向青年人介紹自己的創作經驗,甚至還親自給陳忠實密密麻麻地改過一篇小說稿子。其實,即使不這樣做,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影響。陜西的作家如路遙、陳忠實,幾乎都是通過反復閱讀、揣摩《創業史》來學習寫作的。從某種程度上講,沒有柳青,就不會有陳忠實、路遙這一代作家,至少,在后來的成長過程中,他們肯定要花費更多的時間,要經過更多的摸索。”[95]他把這種“連續的代際傳承和健康的代際影響”[96]歸結為陜西作家的優勢之一。所以說,黃土文學流派發軔于《創業史》發表的20世紀五六十年代,柳青是黃土文學流派的創始人、奠基者。

柳青對陜西的后輩作家的影響是巨大的,從茅盾文學獎得主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和陳忠實的《白鹿原》里,都不難發現這種影響的痕跡。而他們對柳青的學習,也都是自覺的。

三秦故地已經存在著一個以柳青、路遙、陳忠實為代表的、地域文化特色鮮明的現實主義文學流派。這個流派有大致相近的文學理念和審美追求,然而又有各自成熟的個人風格,互不雷同。

后繼者對先行者有所承續,又能在先行者止步的地方向更高處攀升,因而生氣磅礴。柳青無疑是這個文學流派當之無愧的開山者。他既是這個流派的奠基者、開宗立派者,更是為這個流派提供文學理念、美學取向的思想者和成功的實踐者,那實踐的結晶便是擺在讀者眼前的《創業史》。

柳青對后來者的影響,我們先從路遙談起,這條英雄的陜北漢子,他的藝術成就,他為文學殉道的精神,他對讀者長久的影響力……他的一切,我們不必多說。20世紀80年代,他“暴發性”的創作,對當時陜西文壇的沖擊力是不言而喻的,《平凡的世界》的成功使陜西作家們整整沉思了幾年,幾年后的陜西文壇以集束式的爆發力長驅“東征”,取得了空前的輝煌。他的直面苦難、激人奮進的人生系列:《在困難的日子里》《人生》《平凡的世界》,幾乎影響了整整一代人。而今,這位英雄已離去二十余年了,據多次調查,《平凡的世界》仍然是現在大學生們最喜愛的圖書之一。

可是,《平凡的世界》在發表之初,卻沒有引起評論界的足夠重視,認為它落后于文學潮流,不合時宜,很“土”,很“笨”。然而正是這“土”和“笨”卻獲得了成功,成為西北地區首部茅盾文學獎獲得者,這成功也源于對柳青精神的堅守和繼承。人們應該還記得《人生》中“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那段著名的題記吧,這是柳青《創業史》第十五章開頭的一段話,這一章節寫的就是深愛著梁生寶的徐改霞,在進城當工人,還是留下來與心上人成家“干大事”的人生十字路口矛盾、徘徊的心理斗爭過程。可以說,正是《創業史》的這一條線索直接啟迪了《人生》的構思。那么,《平凡的世界》呢?路遙寫道:

坦率地說,在中國當代老一輩作家中,我最敬愛的是兩位。一位是已故的柳青,一位是健在的秦兆陽。我曾在一篇文章中稱他們為我的文學“教父”。柳青生前我接觸過多次。《創業史》第二部在《延河》發表時,我還做過他的責任編輯。每次見到他,他都海闊天空地給我講許多獨到的見解。我細心地研究過他的著作、他的言論和他本人的一舉一動。他幫助我提升了一個作家所必備的精神素質。……《人生》《平凡的世界》這兩部作品正是我給柳青和秦兆陽兩位導師交出的一份答卷。[97]

在現當代中國的長篇小說中,……我比較重視柳青的《創業史》,……這次,我在中國的長卷作品中重點研讀《紅樓夢》和《創業史》,這是我第三次閱讀《紅樓夢》,第七次閱讀《創業史》。[98]

杰出的現實主義作家柳青……他一生辛勞所創造的財富,對于今天和以后的人們都是極其寶貴的。作為晚輩,我們懷著感激的心情接受他的饋贈。[99]

正是路遙對柳青的繼承,使他取得了《人生》《平凡的世界》的成功。當然,路遙不但有繼承,還有突破,他的題材已不是柳青固定一地的農村而是城鄉“交叉地帶”的青年人生,他的現實主義也從革命回歸傳統,由封閉走向開放,但作品實質上仍是史詩風格的農村現實生活題材。這時期,具有共同創作追求和藝術風格的鄒志安、陳忠實等陜西第二代作家已走向成熟,形成隊伍,所以,黃土文學流派于20世紀80年代末初具雛形。

柳青對陳忠實的影響則比較特殊,分前期和后期,即繼承模仿和突破超越的過程。這個過程從他的作品和文論、談話中可以看得很清楚。

陳忠實從一個癡愛文學的青少年,到成為在國內外有巨大影響的作家,走過了一條艱難而漫長的道路。1959年,他在西安市第十八中學讀初三的時候,就是一個柳青迷。當時柳青的《創業史》第一部還叫《稻季風波》,《延河》雜志每期刊登兩章,陳忠實準時花兩毛錢到郵局買一本《延河》,這兩毛來錢當時對他來說已經算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了。年輕時的陳忠實對《創業史》的深愛之情超過了他當時讀過的一切文學作品,原因就在于柳青對關中農村風光和農民生活的描寫之真實超過了當時他能看到的一切文學作品。對于一個初中生來說談不上更多的文藝分析,主要是真實可信,柳青筆下的人物都能在他周圍找到影子,這就夠了。《創業史》在20世紀60年代出版到70年代初,他先后買過七本,到“文化大革命”上“五七”干校時,他背包里除了“毛選”,就是一本《創業史》。

因為特別喜歡柳青的《創業史》和散文特寫,在陳忠實初期的創作中也就難免模仿、學習。“在眾多作家里頭,柳青對我的影響應該說是最重要的。這有種種因素,包括我對他作品的喜歡,我對他本人的喜歡,等等,所以我最初在‘文化大革命’中間寫了四個短篇后,人們為什么喊我為‘小柳青’,主要就是我那些小說的味道像柳青,包括文字的味道像柳青,柳青對當時我的文字的影響,句式的影響都是存在的。”[100]可以說,直到20世紀80年代初期,陳忠實的作品從語言習慣到藝術品位都還沒有離開柳青的影響。他于1984年發表的中篇小說《初夏》,使人感到“像《創業史》,連一些人物都像。”[101]

其實,在柳青生前,他們之間并沒有多少個人交往,“像柳青這位我十分尊敬的作家,在他生前,我一直沒有勇氣去拜訪,盡管我是他的崇拜者。”[102]直到20世紀70年代初期的一次作者座談會上,才第一次見到柳青,并在后來看到過柳青生前給他密密麻麻改過的一篇小說稿子。但對于柳青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作為一代作家的形象是肯定的,尤其尊敬他在“文化大革命”這個畸形年代中表現出來的人格力量。在1996年柳青80周年誕辰的祭詞中,陳忠實以省作協主席的名義,重申柳青對作家所從事的創造性的勞動的獨到見解:“文學是愚人的事業”,“作家是六十年為一個單元”。他認為,柳青的“愚人”精神和應該把創作作為終生事業的見解對作家們具有最基本的警示意義。

陳忠實對于柳青的“突破”始于20世紀80年代中期,他已經從更廣泛的學習和自己的藝術實踐中愈來愈清晰地認識到,一個在藝術上亦步亦趨的人永遠走不出自己的風姿,“如果你不擺脫這個影響,你就永遠走不出別人的陰影,包括思想的陰影和藝術的陰影;你就不能夠形成你自己,就發不出自己獨特的聲音來。”[103]必須盡早甩開被崇拜者那只無形的手,才能走好自己的路。從他的中篇小說《梆子老太》(1984年)、《藍袍先生》(1985年)、《四妹子》(1986年)明顯看出了其作品的突破,即從生活體驗,進入生命體驗的深度,人物塑造從“性格說”轉入“文化心理結構說”了。直到1992年,他準備了兩年,苦熬了四載的“枕頭工程”《白鹿原》問世后,才完成了對柳青也是對自己某種意義上的超越。

關于《白鹿原》的成就,亦不必更多評說。1993年1月18日,人民文學出版社終審人何啟治簽署了這樣的審讀意見:“這是一部顯示作者走向成熟的現實主義巨著。作品恢宏的規模,嚴謹的結構,深邃的思想,真實的力量和精細的人物刻畫,使它在當代小說林中成為大氣磅礴的作品,有永久藝術魅力的作品。應作重點書處理。”它一出世便引起文壇多年罕見的轟動效應,“被譽為‘一代奇書’、‘放至歐亞,雖巴爾扎克、斯湯達爾,未肯輕讓’(范曾語)的巨著,是‘比之那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小說并不遜色’(梁亮語)的大作品。”現在,十多年過去了,這部位列第四屆茅盾文學獎首部的史詩《白鹿原》以他那驚人的真實感、厚重的歷史感,典型的人物形象塑造和雅俗共賞的藝術特色,在當今讀者中仍得到廣泛關注。

是的,陳忠實以他的《白鹿原》突破、超越了柳青,取得了成功。但是,“突破”也罷,“超越”也罷,他仍是以社會生活——歷史文化的角度敘寫黃土地上的“那一群人”心靈的時代變遷史,仍未超出農村題材、現實主義的范疇。“《白鹿原》是現實主義的創作。在我來說,不可能一夜之間從現實主義一步跳到現代主義的宇航器上。”[104]

從柳青的《創業史》到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再到陳忠實的《白鹿原》(當然,也還有更多的同時代陜西作家和他們的作品),兩代作家,三十余載的耕耘,收獲了三部史詩,構筑了三座里程碑。

于是,黃土文學流派在影響傳承和突破發展中,在藝術風格個性與共性的結合統一中,終于形成了。

這個誕生于三秦故地的文學流派,由柳青、路遙、陳忠實三根巨柱支撐著,若典麗厚重的古鼎。它的成就能夠反映20世紀中國小說創作所達到的最高水平,至今國內還沒有任何一地域小說流派的綜合實績能夠超越它。

第四節 從比較中看黃土文學派的共性特色

流派究竟是什么?概而言之,就是思想認識、創作特點、藝術風格和審美情趣等大致或一致相近的創作群體。“這個創作群體是充滿動態的,始終是一個張揚藝術個性和默契藝術共性的美學流程。”[105]流派的形成方式、內涵意義、藝術形態、規模時限等,雖然是多樣的,但都必須以其作家群的創作特點和藝術風格的大致相同或相似為基礎。流派的主要標準就是藝術風格的趨同性或相似性。

一、黃土文學流派與山藥蛋派

眾所周知,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出現過兩個大的文學流派,即以趙樹理為代表的山藥蛋派和以孫犁為代表的白洋淀派。其中白洋淀派以挖掘、表現生活中的美和具有濃厚的浪漫主義氣息為主要特征,與黃土派區別明顯。但長期以來,評論界卻因地緣關系較近,創作題材、藝術手法類似等原因,把陜西寫農村題材的作家與山藥蛋派相混淆,將柳青和早期的陳忠實看作是山藥蛋派在山西以外的影響和延伸。如席揚、段登捷在《文化整合中的傳統創化——試論“山藥蛋審美”在解放區及中國當代文學中的意義》中寫道:“由‘問題’來強化藝術視覺,捕捉創作靈感,醞釀結構秩序,被許多作家使用。以反映現實題材創作為最,《創業史》堪稱代表。”[106]周迪蓀1981年在《由“山藥蛋”派的壽命所想到的》一文中以陳忠實為例:“難怪有人說陜西青年作家陳忠實寫農村題材的作品與當前某些流行作品相比,是質樸有余而綺麗不足,顯得‘土氣’。”[107]趙樹理樹立了農民寫作、寫農民生活的范例,山西作家就樹立起了“山藥蛋派”的旗幟,柳青則是新中國陜西作家群的領頭人,甚至可以說是陜西鄉土小說界的奠基者,他們都以農民為主要描寫對象,對生命力的強烈關注。從表面現象看,柳青和趙樹理的確有許多相同點:一是他們都是在延安文藝座談會召開前后踏上文學創作道路的,是中國共產黨自己培養出來的第一代作家,是《講話》精神的首批忠實實踐者;二是新中國成立初期都回到自己的家鄉長期扎根某一地區和農村,立志農村題材創作,描摹農民生活;三是作品都反映了當時社會實踐中遇到的“問題”,并且都寫了“中間人物”……如此多的相似、巧合,難怪論者把他們歸于同一流派。但是,這其實是一種誤解,比較其藝術風格和創作特點,他們是有質的不同的。

第一,山藥蛋派,以短篇小說為主,作品量大,時事性強,注重文藝的宣傳教育作用。所以,存在著反映農村生活面不夠廣闊,內容不夠充實的缺陷,在表現形式上照顧故事性,有重事輕人的現象,人物缺少實在的內心流程,缺乏深度和立體感,更缺少形象高大的典型人物。黃土文學流派作家們的共同點是“產量不高”,但都厚積薄發,以“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精神,由短篇起步,中篇練筆,不惜一生心血鑄造長篇巨擘,并將獨特的血肉豐滿的民間英雄塑入中國當代文學殿堂。《創業史》原計劃寫四部,雖然只完成了不到一半,僅第一部就已令人驚嘆不已;《平凡的世界》皇皇三部,百萬余字,用生命鑄就;陳忠實的《白鹿原》不僅可以是“枕頭工程”,而且是“中國文學在二十世紀后半個世紀最重要的收獲”[108]。他們成功地塑造了梁生寶、高增福、孫少安、孫少平、白嘉軒、朱先生等等一連串血肉豐滿、個性鮮明的藝術形象。如果把山藥蛋派的作品比做小米稀飯、饅頭咸菜,可口的“小快餐”,那么黃土文學流派的作品則無疑是雞、鴨、魚、肉豐盛的“大席面”。

第二,山藥蛋派最大的特色從其命名就可以看出,它追求通俗性,自覺以農民作為讀者對象,風格質樸,為實求實,常帶“土氣”等等,突破了文學大眾化的難關。柳青、路遙、陳忠實等黃土作家則不同,他們是為社會做記錄,他們的作品,更傾心于凝重而又雄渾的史詩風度。正如路遙對柳青的評價:“比之某些著作浩繁的作家來說,柳青留給我們的作品也許不夠多。可是,如果拿一兩金銀和一斤銅鐵相比,其價值又怎樣呢?……他絕不是一個迷戀生活小故事的人。如果是這樣,他也許只能給我們留下一些勾勒得出色的素描,而不會把《創業史》那樣一幅巨大的油畫掛在我國當代文學的畫廊里。……正是作家具有這種遼闊的視野和廣泛的學識,加上他對生活的透徹了解,才能使他的作品具有一種史詩的品質。他的作品決不能說成是‘山藥蛋’。”[109]的確如此,如果把《白鹿原》《創業史》《平凡的世界》所敘說的時代串聯起來,從20世紀初清朝的覆滅到改革開放的80年代中期,是將近一個世紀黃土地上的變遷史,是多么濃墨重彩、波瀾壯闊的歷史長卷啊!

第三,山藥蛋派和白洋淀派繼承多突破少,他們的作家群里文學成就幾乎沒有超過趙樹理和孫犁的。而黃土文學派卻不同,路遙和陳忠實承繼了柳青農村題材、現實主義這個傳統并各自有不同的藝術突破和文學精神上的超越,可謂“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他們的代表作都是里程碑,但一個比一個高。這有客觀方面的原因:創作旺盛期不在同一時代,社會環境、經歷、機遇不同,但更重要的是他們繼承了柳青“他竭力想讓人們在大合唱中清楚地聽見自己的歌喉;他處心積慮地企圖使自己突出一般人”[110]的精神和對世界文學大師巨著的研究、吸收。長期以來,評論界有一種誤說,認為他們出身于苦難的三秦鄉下農家,生活底子雖厚但文化底子較薄,視野狹窄,手法陳舊等,此說看似頗有道理,柳青和陳忠實確實沒有上過大學,路遙又是“工農兵學員”。其實錯了,貌似“修表匠”的柳青,可以用流利的英語和外國人侃侃而談,他是一個知識淵博的大博士;路遙、陳忠實通過對世界名著系統的博覽和精研,對世界文學的發展、潮流等等,了如指掌,深諳于心。他們的手法,他們作品的分量在創作的準備階段都是站在世界文學的角度反反復復掂量過的,正是他們的這種孜孜以求的精神,才使路遙拿青春和生命作“賭注”的《平凡的世界》突破了柳青,陳忠實厚積薄發的《白鹿原》超越了柳青。

二、黃土文學流派與“西部文學”

西部文學的概念是20世紀80年代中期提出的,其實質是對西北五省區作家群的概稱,經過多年討論,西部文學的提法雖然已經被評論界認可并廣泛使用,但它仍是一個寬泛的概念,名實是否契合至今仍有商榷之處:一是如果西北可以被稱為中國的西部,那么包括西藏在內的西南是不是也是“西部”呢?二是如果從地理版圖劃分,那么,處于國之中心的陜西無論如何是很難劃入中國西部的,充其量只能算東、西部的過渡區。因為從自然環境、民風民俗、文化歷史等方面,陜西在人們意識中與高原雪域、大漠戈壁、草原綠洲、馳馬游牧、酒肉歌舞等西部邊疆大相徑庭。

除了秦嶺以南和陜北北部(榆林地區)分別屬于長江流域文化和塞外文化外,陜西主要是黃河中原文化區。這里的環境是黃天后土,這里的民習是耕讀傳家,米面為主,這里的水土塑造了秦人的靈魂:木訥厚重,沉穩堅實;這里的文化也決定了文化人的品質和作品風格:執著堅韌,厚重大氣。所以,陜西的文學是西北地區文學的組成部分,但它和真正意義上的西部文學卻是不同的兩個概念。

當然,如果把陜西作家歸入西部文學也未嘗不可,事實上西部文學論者也始終是這么認定的。但是,應該看到中國的西部幅員遼闊,自然環境、民族風習、人文歷史,差異很大,各不相同,反映在文學創作上,整個東、西部之間不僅創作水平落差較大,發展很不平衡,有的地方高于全國水平線,有的地方似乎剛剛擺脫了文藝的萌芽狀態,而且無論從創作題材、藝術風格甚至體裁方面都存在著明顯的不同。回首當代西部文壇,這種差異一眼便知。一是文學樣式上,小說在陜西比較興旺,詩歌卻崛起于新疆、青海等西部邊陲,如20世紀50年代大西北的歌手聞捷的詩和新時期甘、青、新等省(區),以周濤、昌耀為代表的新邊塞詩,在全國影響較大。二是題材上,陜西作家們主要是農村題材,注重反映黃土農耕文化,而中西部的作家主要是民族風情和邊疆風貌。三是在創作風格上,西部作家們雖然都不同程度地堅持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但作品風格明顯不同。如陜西作家特別是黃土作家們,偏重于歷史縱深厚重感和史詩性。而中西部的文學更注重力度:粗獷深沉、蒼涼奔放、雄奇古樸。如在當代文壇影響較大的作家張賢亮、張承志等就具有這種風格。

常言道“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文人、作家亦不例外。陜西的水土同時還滋養了黃土作家們相較于其他西部作家,表現得更為突出的藝術特色。

第一,執著的藝術追求精神和求真務實的創作態度。“陜西作家偏重于現實主義作為精神而非僅為一種創作方法出現在文學之中,他們追求的現實主義骨子里就是‘求真務實’,就是秦地農人式的樸素理解:‘咥實活!’”[111]陜西人性格樸魯執拗,既是缺點,更是優點。這是做事的基本方式,也是“一根筋精神”,他們具有突出的秦人性格、特點、氣質,大氣內向,執著好強,他們對文學癡迷甚深,矢志不移,表現了一種圣者的殉道精神。他們守著自己心目中的神明,默默耕耘,其勤奮精細程度,其煎熬甚至犧牲精神無不令人嘆服。柳青臨終之前,“向醫生提出一個‘建議’:‘讓我再活幾年吧。’這并不是為了貪生,他緊接著前面的一句話,大動感情地呼喊:‘好讓我把創業史寫完呀!’不難看出,詩人最大的痛苦不只是在于自己的命,而在于他不能完成的事業。”[112]陳忠實有“不問收獲,但問耕耘”,“文學依然神圣”的名言,路遙因拼命寫作勞累過度而英年早逝,鄒志安英年病逝前還說他對文學“不悔”,都體現了這一點。

第二,深厚的生活積累和強烈的歷史責任感、使命感。陜西黃土作家的小說創作,你可以在藝術上、在觀念上、在思維方式上進行批判,但是在生活積累甚至在生命體驗上,幾乎無可挑剔。他們的小說,面對現實,直面人生,關注生活,關注歷史,忠實地做著社會進程的“書記官”和“社會眼”。在熱戀的土地上和人民中,共同探討著人如何活得更合理、更美好的永恒的主題,堅守了嚴肅文學的陣地。

第三,厚重的文化積淀和良好的文化氛圍。讀他們的作品時,都確實地從小說的環境、人物及心靈情感諸多方面,感受到了歷史、文化的內容,看到非同一般的地域文化特色。作家作品的這些收獲,其實就是歷史悄悄地給予作家的無聲幫助。歷史文化的滋潤熏陶,鄉土情結的纏繞縈懷,使陜西的讀者群對文人、作家非常崇敬和擁戴,也就不斷涌現著做文學夢的文學愛好者,轉而從事寫作,冷不丁就冒出名不見經傳卻出手不凡的作家、作品來,陜西的作家群不斷發展、壯大,共同支撐著“文學依然神圣”的忠誠信念。其實,黃土文學的上述特點說起來也很簡單,概而言之,就是舍生忘死撰《史記》的“司馬遷精神”。

三、黃土文學與“陜軍”“陜風”

自1993年陜西作家的長篇小說集束出擊,長驅“東征”引發文壇大地震以來,“陜軍”“陜風”等詞匯就不僅是陜西作家群的代稱、簡稱,而且具有了文學集團和文學流派的意義。白燁在他的《作為文學、文化現象的“陜軍東征”》一文中這樣說:“談到1993年的‘陜軍東征’,不能不使人想到1992年陜軍的損兵折將。這一年的下半年,先是路遙的因病去世,緊接著鄒志安又因病身亡,路遙終年43歲,鄒志安終年46歲,都正當人生年富力強之時,他們都是帶著無盡的遺憾離開人世的。他們患病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在清貧的生活狀態中頑強不息地追求文學,乃至不惜以身體為代價去拼命創作,也不能不是原因之一,陜軍連損兩員大將,損失是災難性的。據陳忠實講,1992年,陜西作協連同老作家杜鵬程逝世,整個下半年間都在為一個又一個的作家辦理喪事,滿目是白花,充耳是哀樂,那種低沉、陰郁的調子似乎成了基本的生活氛圍。對于陜西作協和陜西作家來說,1992年是黑色的。雖然置身于這樣一種環境氛圍,陜西的作家們仍然沒有停止文學的思考和探索,也是在1992年初,陳忠實完成了《白鹿原》,賈平凹創作了《廢都》,京夫改定了《八里情仇》,程海拿出來《熱愛命運》,高建群寫就了《最后一個匈奴》。當這五部長篇不約而同地匯集到京城五家出版機構時,誰能說這個體的創作行為里頭沒有包含著整體的文學精神呢?個性中保有共性,偶然中寓有必然。他們沒有在文學的苦旅中倒下來,他們的成果不僅僅屬于他們自己。因此,就有了‘陜軍東征’,就有了揚眉吐氣的1993年。”[113]“陜軍東征”作為一種文學現象確已深深地給文學史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也喚起了人們對產生這種文學現象的地域文化的關注。2000年3月18日,陳忠實做客網易嘉賓聊天室,回答網友的提問時這樣說道:“陜西作家有一個大派叫做黃土派,但大派里面風格各異,都具個性,差異很大。”[114]因為是聊天,也許有調侃的味道,但他說出了一個實話:陜西作家風格不同。只不過他把話說反了,應該是:陜西作家是一個大派,大派里面都有個性,風格差異很大,異彩紛呈,其中有一個成型的流派,那就是黃土派。

講到陜西作家群,本文已對柳青、路遙、陳忠實這三位黃土文學流派作家的代表做了分析,他們風格上的共同之處可概括為:現實主義、農村題材、史詩追求,這是符合流派形成規律和標準的。同時,“任何一個流派都包含著一個作家群。這個作家群中的所有作家,無一不是個性與共性的奇妙統一。一方面他們每人都有自己的創作個性和只屬于自己的藝術風格;另一方面他們各個人的創作個性與藝術風格中又下意識或者有意識的潛在著或者表現出某種程度的相近似的共同的東西,這對一個文學流派來說,‘一方面’和‘另一方面’都是不可缺少的。缺了‘一方面’,作家的創作便違反了文學的不可逆性,淡化或者泯滅了文學的個性和創造性;缺了‘另一方面’,則又會失去組成流派的基本構架和維系流派的美學紐帶。所以一個文學流派,其作家群中所有作家的創作,都必然和必須以各自的方式,殊途同歸地實現在創作特點和藝術風格上的個性與共性的結合與統一。既然這樣,在對任何一個維系的研究過程中,實際上都是對這個流派的作家群中的所有作家的創作個性和共性的多層次、多角度、多質點的大范圍的、綜合性的比較研究。通過這種比較研究,不僅對整個流派的特點和性質能獲得整體的、深刻的認識,而且尤其能夠對每個作家的特點和風格、優點和缺陷、現狀和趨向等,看得十分清楚,并在此基礎上獲得本質性和規律性的認識,得出正確的結論,進行恰當的概括,從而達到有力地駕控文學發展和能動地指導文學創作的目的。”“任何文學流派都是充滿動態感,都始終處于不停頓的變化中,都是藝術個性和藝術共性的奇妙契合,其范疇、成員和作品的界定和認定,始終是一個模糊值,只能是一個模糊值。”[115]根據這一原則,陜西的其他作家如高建群、楊爭光、王寶成、馮積岐、李康美等,他們某一時期或某些作品具有上述共性,也大致歸于這一黃土文學流派。但是,陜西的其他作家雖然與上述作家某點風格相似,但總體差異較大,很難歸于這一流派。我們可以大略作如下的區別和界定。

首先,看“陜軍”第二代領軍人物之一的賈平凹,商洛丹鳳縣人。其作品以《廢都》為界,前期的散文、小說即他的“商州系列”作品,和后來創作的作品《秦腔》《帶燈》《極花》等,基本堅持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描寫農村生活。但這個農村,其實就是他出生和成長的地方——商州,“商州,實在是一個神奇的土地呢。它偏遠,卻不荒涼;它瘠貧,但異常美麗。陜西的領土,絕大部分屬于黃河流域,但它偏為長江流域。他是八百里秦川向漢中盆地的過渡。”[116]用他自己的話說:“從事文學創作后,商州一直是我的根據地,或許我已經神話了它,但它是我想象和創作之本。”[117]從地理風貌上來說,商州屬于陜南秦巴山區,有秦文化與楚文化的融合,有秦文化與巴蜀文化的互滲,和處于黃河流域的陜北高原與關中平原不同,它處于長江流域。在賈平凹的創作中有一個非常突出的特點,在于他通過描繪陜南特有的文化、鄉土環境中的生存方式和風土人情,展現出陜南民間美好的人情和人性,他試圖營造出一個具有理想化和詩意化的夢幻世界,在這個世界里的人們是率性自然的,是處在本真的生存狀態之中的。賈平凹曾對他創作的商州系列作品解釋說:“但她(商州)的美麗和神秘,可以說在我三十年來所走的任何地方里,是稱得上‘不可無一,不可有二’的贊譽。”[118]賈平凹認為商州(陜南)是絕好的國家自然公園,這里的樹木全都帶有了靈性。他在作品中將商州和商州人稱作是“這塊美麗、富饒而充滿著野情野味的神秘的地方”[119],這里的樹細而高長,向著天空擁擠,炊煙也被拉成一條直線,山的懸崖險峻處則樹木皆怪、枝葉錯綜,白云忽聚忽散、幽幽冥冥,這里的水,如晶瑩、似玻璃、似綠綢,清澈見底。山有多高,水就有多深,有山洼,就有人家,白云在村頭停駐,屋后有扶疏的青竹,門前是夭夭的山桃。賈平凹將自己故鄉美麗的自然風光描寫得如詩如畫,無論是山巒、樹木、花草,還是白云、流水、炊煙,這里的人文風情更是溫馨動人。作者同樣深情地把商州人稱作“勤勞、勇敢而又多情多善的父老兄弟”[120]。在淳樸民風的陶冶下,人人都有著一顆純潔無邪的美好心靈。在他的筆下,商州的男人雖不高大,但個個都很強悍,忍耐力更是罕見;商州的女人都是健美異常,個個都是雙眼皮,睫毛也是長而黑,還非常溫順、善良;商州人也非常熱情好客,盡心相待,總將自己家最好的吃食全都拿出來招待客人,把好酒給客人喝,天冷路滑,他們扶你,背你,人與人之間相互扶持、相互幫助,“寧叫人虧我,不叫我虧人”是這里人與人交往的基本原則。在賈平凹看來,商州人非常善良和純潔,保持著淳樸隨性的民風民俗,賈平凹對鄉土文化的理想化塑造,使這種鄉土社會具有了至真、至純、至善、至美的文化精神。這里的山川河流、風土人情,兼北部之野曠,融南部之靈秀,有相當深厚的古文化的積淀,民間豐富的民俗文化和民間文藝,更像空氣一樣清純和充盈,呵護著作家的靈泉慧根,賈平凹深得故鄉商州山地的滋養,得以脫穎而出,他長于選取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物和故事,來描寫商州的風物、人情和古老的生活情調。古老神奇的棣花鎮、美麗傳奇的宋金寨、深藏歷史傳說的商山四皓墓、脊雕五禽六獸的古老宅邸、命運多蹇不入時調充滿靈氣而又染上世間風霜的商州山村女子、傳統而又保守頑固的老者。這一切的一切都被作家涂上一層濃厚的商州文化色彩,他是商州地域文化的挖掘者、體現者、保護者、研究者、書寫者、傳承者……他的作品基本上從未離開家鄉的人、事、情和民風民俗,所有這些與筆者所說的黃土地上的農村題材有著巨大的不同,他擁有著豐厚的農村經驗,熟悉農民的心理并在此基礎上構成了自己的農村想象。從《小月前本》《正月·臘月》《浮躁》《高老莊》《懷念狼》《天狗》《商州》《浮躁》《我是農民》《秦腔》《老生》《帶燈》一直到《極花》,賈平凹沿著家鄉的山間小道一路走來,用自己的聲音傳達出父老鄉親的喜怒哀樂,表現了喧囂的現代文明與寧靜的田園牧歌生活的巨大碰撞,寫出了家鄉的現實景象和在改革開放的潮流中緩慢前行的足跡,他用自己的藝術之筆勾畫出了一幅幅家鄉的山水風光圖,規模具備史詩追求,主題卻未能一以貫之。陜西地域黃土文學流派作家的共同點是“產量不高”,由短篇起步,中篇練筆,不惜一生心血鑄造長篇巨擘,并將獨特的血肉豐滿的民間英雄塑入中國當代文學的殿堂,而賈平凹在文學創作上是一個多產的作家,與陜西地域黃土文學流派的作家們一生只有一部長篇小說問鼎文壇并獲得茅盾文學獎不同,他目前已經寫出了十幾部具有影響的長篇小說,在作品的題材與藝術風格上與陜西地域黃土文學流派的作家也是不同的,他的表現手法不是單一的現實主義了,作品中吸收了“意識流”“魔幻現實主義”“象征主義”“黑色幽默”“新歷史主義”“新寫實主義”等西方現代主義的多種手法,在史詩的追求上也不能和柳青、路遙、陳忠實相媲美,與文中所說的黃土文學關聯不大,因而將其排除在黃土文學之外。馮健男20世紀80年代初在《漫談“白洋淀”派》一文中寫道:“遠在陜南山區的賈平凹所寫的短篇小說和散文,很有些孫犁作品的味道和氣息,簡直可以歸入‘白洋淀派’了。”[121]陜西評論家李建軍認為:“賈平凹受柳青影響較小;他身上更多的是南方人的氣質!因此更傾向、更容易接受沈從文、孫犁的影響。”[122]評論界在論述陜西作家的共同特點時,大都用括號作“賈平凹例外”的提示。他后期變化更大,或嘗試意象手法或探索寓言表現,藝術描寫對象也向城市轉化,幾乎一個作品一個風格,很難用一種模式概括。所以,賈平凹不屬于黃土文學流派,也不屬于任何流派,賈平凹就是賈平凹。

其次,再看勢頭正旺的葉廣芩、楊爭光、李康美、高建群、紅柯、馮積岐、愛琴海、寇揮等青年作家,他們所擁有的區別于黃土文學流派作家本土經驗的異地文化背景,使其作品在諸多方面呈現出了某種新變,“一經出現在文壇上,就以其別具一格的藝術個性令人刮目相看”。[123]葉廣芩滿清皇室后裔身份,決定了她的寫作基調是以清代皇家貴族后裔的命運和生活為主要特色,涉獵廣泛,寫北京亦寫秦地,優雅從容、獨特而深沉的生命體驗消融在她的作品之中,是帶有貴族文化氣質的作家,形成了一種別樣的藝術樣貌和審美視覺。李康美著意于愛恨情仇。高建群在新疆當兵五年經歷,筆下常生漠北雄風,因此說他實際上有三個精神家園:渭河平原、陜北高原和新疆的阿勒泰草原,雖也寫陜北題材的小說,但模式就完全有別于路遙等人;紅柯十年西域之行,熟稔于西部邊疆生活,使他擁有了一種別樣的生命經驗,筆下更多出現的是草原、戈壁、沙漠等景象,其作品表現出一種血性的英雄主義和傳奇的浪漫色彩;他們倆以寫西部著稱,具有真正意義上的西部風格。愛琴海與寇揮敢為陜西先鋒小說之先,表現出強烈的現代主義傾向。可見他們是因為生活經歷和閱歷的不同,或是因為自覺選擇,或是因為家庭出身背景使得其創作底色中均不只有一種“黃土的色彩”,其創作的整體面貌有別于陜西第一二代作家。正如著名評論家何西來所言,“在作品風格中,作家的地域文化心理素質、地域文化知識積累,以及對不同地域文化傳統和特色的敏銳感受力,起著關鍵作用。”[124]他們“不斷地實現各自的藝術探索和藝術突破,以鮮明的藝術個性閃耀在當代文壇上”[125],構成陜西文學大省異彩紛呈的文學風景,他們有可能形成不同的流派,但與黃土文學流派相去甚遠。

通過上述分析比較,我們可以看出,能夠在半個世紀之久的陜西文學流變中自成一派的,非柳青為首,路遙、陳忠實為繼的這三位作家莫屬,這也就是所謂的陜西地域黃土文學流派的作家。因此,對陜西地域黃土文學流派基本可以得出這樣一個定義:陜西地域黃土文學流派是發軔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形成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由柳青開創,路遙、陳忠實等繼承并不斷發展、突破、超越,以現實主義的手法,敘寫黃土地上農村的社會歷史文化、時代變遷,追求史詩品格的作家群。他們是陜軍的一部分,是陜西文學中的中堅力量和文學主流,他們的文學成就和創作精神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獨樹一幟并具有重要地位,他們雖然形成時間漫長,隊伍不是很大,但他們是正在進行中的不斷發展壯大的典型的現實形態的文學流派。

第五節 黃土文學流派的現狀及研究意義

黃土文學流派這一觀點,是筆者在2007年發表的論文《論黃土文學流派》一文中提出的,之后東北師范大學的寇雅靜在她讀研究生期間,看到了筆者寫的論文之后,為完成她的碩士畢業論文《面朝黃土 背負青天——論陜西作家群中的“黃土文學流派”》,采用了這一說法;2015年6月28日,“白鹿書院”成立十周年慶賀暨黃土派文學研討會上,白鹿書院常務副院長邢小利提出了黃土派文學研究的設想。他說“‘黃土派’文學,時間上指的是從1942年紅色延安的革命文學以來,地域上指以陜西關中的黃土平原和陜北的黃土高原為區域范圍,創作上以作家柳青、王汶石、杜鵬程、柯仲平、戈壁舟、李若冰、魏鋼焰、路遙、陳忠實、和谷、劉成章、馮積岐、楊爭光、王蓬、紅柯、葉廣芩等三代作家為對象的文學流派研究。這三代作家,盡管他們的思想側重點不同,藝術透視的焦點也有異,但可以概括出一些共同的藝術特征:一是以黃土地的農村生活為創作題材,重點研究中國社會的最大群體——農民;二是主要采用現實主義創作方法;三是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濃厚的歷史意識;四是深入生活,貼近時代;五是著力探尋北方大地的鄉村美學;六是重視作家自身的人格修為。”由此可知,“黃土文學流派”這一提法,已經得到了學術界一些專家、學者的認可,這對進一步加強黃土文學流派的研究在當代具有深遠的現實意義和教育意義。

其實流派研究,實際上是以風格研究為基礎的綜合性和全方位的文學比較研究。這種比較研究,不僅能對創作實踐和文學運動的總格局、總趨勢進行群體性的認識和把握,而且能夠透視文學創作與時代精神的融匯過程及其內在規律和本質特征,特別是它還能在多層次、多趨向和多品類的比較中,對現實的文學活動和創作實踐施以正確的認識,做出科學的判斷,進行能動的指導,這便是對現實形態文學流派研究的實際意義。

幾十年來,陜西長篇小說的崛起帶來了評論的空前繁榮,無論從數量、質量到研究角度、研究方法均為世所罕見,使陜西的長篇小說評論向縱深化、廣闊化乃至成熟化方向邁出了可喜的步伐。但同時也應該看到,陜西的文學評論還缺乏對長篇小說的總體態勢、特點、優劣及趨向等整體現象的研究,特別是對以地域、風格為基礎的流派研究不夠,沒有形成氣候,雖然許多論者對“陜軍”“陜風”的研究具有流派學意義,但由于陜西作家群創作題材、創作手法、藝術風格差異較大,很難準確把握總結出他們共性的規律性的東西,對當前的文學創作指導性不強。應當看到,陜西作家已經形成或可能形成多個流派,其中以柳青、陳忠實、路遙等為代表,以黃土文化為背景,視文學為生命并不斷創造“史詩”的作家群,不僅是陜西文學大省的主要支柱、主體力量,而且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典型的文學流派。總結他們創作特點、經驗得失,探究他們的創作道路、文學淵源,弘揚他們的藝術追求、創作精神等等,對于陜西文學的持續發展、不斷創造輝煌具有深遠的歷史意義。

縱觀陜西文壇近年的現狀,學界比較一致的看法是:對于陜西文學的研究始終停留在老一輩作家的身上,但是隨著老一輩以及第二代作家的去世,陜西文學的研究也處于一個危險的邊緣,比如,自從路遙去世后,陜北文學的寫作逐漸消失,然而隨著電視劇《平凡的世界》的播出,人們似乎又對這種文學的研究重視起來;陳忠實所代表的獨具關中特色的創作風格的寫作,好像也處于停歇或者轉型的轉折點上,作家去世之后,電視劇《白鹿原》的播出,似乎也沒能再次掀起評論的高潮,其他幾位有實力的作家把精力轉投影視等等原因,陜西第二代小說家藝術創造的突發性的爆發力目前已經消退,數十年的實績慘淡,在題材、敘事、風格等方面的認同、因襲和模仿,使其因強烈地域性特征而具有的獨特魅力正在漸趨淡化,顯露出陜西文壇后繼乏人的錯覺。

事實是,從20世紀90年代末已走向成熟的陜西第三代青年作家隊伍陣容是龐大而整齊的,每年都有數部作品問世,且屢屢獲得大獎。葉廣芩的中篇小說《夢也何曾到謝橋》、長篇小說《青木川》分別獲得了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第二屆柳青文學獎優秀長篇小說獎。紅柯的短篇小說《吹牛》《美麗奴羊》和長篇小說《天下無事》分別獲得中國第二屆魯迅文學獎、陜西作協吉元文學獎最佳作品獎和第一屆柳青文學獎優秀長篇小說獎。溫亞軍的短篇小說《硬雪》《馱水的日子》分別獲第一屆柳青文學獎優秀短篇小說獎和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吳克敬的中篇小說《手銬上的藍花花》《狀元羊》分別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和第二屆柳青文學獎優秀中篇小說獎。馮積岐的中短篇小說集《我的農民父親和母親》、張虹的中短篇小說集《魂斷青云嶺》、高建群的長篇小說《愁容騎士》、鶴坪的長篇小說《大窯門》、馬玉琛的長篇小說《風來水來》、炳煌的長篇小說《古城歲月》分別獲陜西作協吉元文學獎優秀作品獎。方英文的《落紅》、孫見喜的《山匪》、李春平的《步步高》獲第一屆柳青文學獎優秀長篇小說獎。張虹的《小芹的郎河》、吳克敬的《五味什字》獲第一屆柳青文學獎優秀中篇小說獎。李鳳杰的《拯救男生》、閻道勇的《銀子放光的故事》分別獲第一屆柳青文學獎優秀短篇小說獎。寇揮的長篇小說《想象一個部落的湮滅》、王曉云的中篇小說《海》獲第一屆柳青文學獎文學新人獎。馮積岐的《村子》、馬玉琛的《金石記》、張興海的《圣哲老子》、黨益民的《石羊里的西夏》、高鴻的《農民父親》獲第二屆柳青文學獎優秀長篇小說獎。馮積岐的《逃離》、寇揮的《北京傳說》、安黎的《時間的面孔》獲第三屆柳青文學獎優秀長篇小說獎;李康美的《空村》、劉愛玲的《上王村的馬六》獲第三屆柳青文學獎優秀中篇小說獎;黃建國的《一個叫紅六的人》和軍校《賣羊》分別獲第三屆柳青文學獎優秀短篇小說獎。此外,還有孫衛衛獲冰心兒童文學獎;王飛獲全國百花文學獎;李小洛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王朝陽獲郭沫若散文獎;安武林獲張天翼童話寓言獎。然而,“他們與同輩的佼佼者紅柯、高建群們在透視生活之入場,閱讀生活之出場,和生活認知思維定力上尚有一定的距離;比之上代的作家路遙的善感知,陳忠實的穿透力,以及前輩柳青的生活認知的恒定理念,尚待補差的空間較大”。[126]因而整體而言,缺乏境界闊大、思想成熟、技術圓熟的“拳頭”作品,影響力不夠,畢竟文學的競爭是質而不是量。按理說,這一代作家應該不存在評論家對上代作家指出的文化底子薄、視野狹窄、手法陳舊等缺陷,也沒有那代作家創作環境條條框框的限制,為什么出不了“拳頭”作品呢?就是因為陜西文學依然有著很多亟待解決的問題,難以擺脫對其他事物的依附,缺少文學應有的獨立性,有濃厚的時代氣息,不能有當代的大局意識,缺乏文學所應有的反思性,對于經典的盲目崇拜。換句話說,陜西文學一味地肯定經典、肯定權威,缺乏批判精神和反思意識,缺乏創新意識,沉浸在舊的文學圈子的溫床中。作家的創新意識、時代意識并不強烈,他們沉浸于自己的創作習慣之中,要么成為時代的記錄者,要么成為自己生活的撰稿人,一種私有的寫作。甚者,還有的作家仍然沒有融入時代的洪流之中,依然滿腔的小農生產者的意識,心胸狹隘,沒有長遠地看待問題的眼光,對現代化的都市文明充滿敵視,不能接受現代文明。雖然社會的、客觀的、主觀的原因很多,但最根本的原因是沒有柳青對社會時代變革、深入扎實的生活實踐功力,沒有路遙為文學獻身的英雄精神,沒有陳忠實那種對黃土地厚重歷史文化的鉆探深度和對文學的虔誠態度。所以,繼承寶貴遺產,發揚優良傳統,仍是陜西文學再度輝煌的良藥。無論時代如何變遷,文學思潮、文學花樣如何翻新,文學最基本的精神、傳統只會發展,不會過時,陜西作家要想有所作為,柳青、路遙、陳忠實們走過的道路是最靠得住的。黃土文學流派正在發展,黃土文學流派不是昨日黃花,它是正在發展中的現實流派,這也是倡導黃土文學流派研究的最終目的。

世界皇皇文學史告訴我們,文學的發展與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人文歷史息息相關,而時代與人文歷史對文學、藝術等不同形式的影響是同一的,也是同步的。近年來,西安美術學院對以劉文西為代表的“黃土畫派”的研究已經起步,“陜西省黃土畫派研究會”于2004年宣告成立,該課題此前已被列入學院研究課題計劃并列入美術學博士學位研究方向。劉文西以展示陜北黃土地上的人物和領袖系列的人物畫奠定了他在中國畫壇的大師地位。20世紀50年代中期,他從江南來到陜西,從此陜北成了他的第二故鄉,他與黃土高原結下了不解之緣,足跡遍及陜北的山溝、高坡、窯洞、農戶人家……經過半個世紀的艱辛藝術探索,終于開創并形成了以劉文西為代表的黃土畫派。

黃土畫派研究會以人物畫為主,尤其以表現黃土地人物風情兼及山水、花鳥為主的特點為研究重點,站在民族文化和當代文化背景下,審視地域文化與民族總體文化的關系,分析黃土畫派在地域文化和民族總體文化中的地位,揭示具有地域美術特征的黃土畫派在中華民族文化中的存在意義。目前,該項課題研究已經取得一定的成果,有不少論文發表,也有專著的出版。

比較劉文西和柳青,他們投身藝術的時代、生活源泉、藝術思想、藝術風格、創作精神、創作成就等方面,都是相同或相通的。實際上,他們都是忠實實踐《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并取得累累碩果的藝術大師。由此不難看出,黃土文化對于文學、藝術具有共同的影響力。同時,黃土畫派的確立,也為黃土文學派的創立和研究,提供了一個可行性、必要性的有力佐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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