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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稻草人
  • 葉圣陶
  • 3146字
  • 2021-04-09 21:46:29

新的表

我們大家看見過鐘,看見過表,而且能夠懂得鐘和表告訴我們的。什么時候應當從床上起來了,什么時候應當去做事了,什么時候應當休息了,鐘和表都能告訴我們。我們依了他們的話做,一切事情都很好,不會匆忙不會來不及。

誰知愚兒卻有個關于表的故事;他因不懂得表耽誤了許多事體,鬧了許多笑話?,F在講出來給大家聽。

愚兒是一個八九歲的孩子。他有一種脾氣,沒有事做,他會不動不響地過下去。東邊靠一靠,靠了大半天。西邊立一立,立了三點鐘。不知多少次了,父母以為他已到學校里去,隨后卻看見他立在門前,呆呆地不動也不響。有時候他在桌子上弄唾沫,吹出大的小的泡兒來。這樣做下去,連睡眠也忘了,直到母親拖著他到床上去。

他的脾氣只是不改,而且只管厲害。有幾次到學校去,在街上看鞋子店里的人扎鞋底,看了整整的一天。飯也沒有回去吃,頭也不曾轉一轉。后來家里人不見他歸家,派人找尋,才把他拉了回去。因此父親同母親商量道:

“這太不成事體了。照他這樣的脾氣,不要說讀書讀不好,將來離開了我們,連吃飯都想不到,豈不很危險嗎?這必得想個方法才好。第一要緊的,要使他知道什么時候應當做什么事。時間一步一步地過去,事情也一件一件地做去。你看用什么方法最好?”

“我倒有個法子,現在說給你聽。他的脾氣,壞在不懂得時候,所以不能知道什么時候應當做什么事。我們若教他懂得時候,他就能夠按照時候做事了。懂得時候的東西,最妙是鐘表。我們給他一個表罷。”

父親聽母親的話說得很有道理,就買一個表給他。這是個美麗的表,銀樣的殼子,照得出他的面龐。白瓷的面,畫著烏黑的字,長的短的三支針兒,都發(fā)出明亮的光。形狀同圓的餅干差不多,取在手中,真覺得輕巧可愛——雖然不能送到口里去吃。

父親叮囑他道:

“你不懂時間,天天誤了你所要做的事?,F在給你這個表,它能隨時告訴你什么時間,你應當按著它所告訴你的什么時間,去做什么事。你看,到這個時候便起身,到這個時候便入學校,到這個時候便歸家,到這個時候便溫課,到這個時候便睡眠。記著,你就不至于再犯從前的毛病了?!?/p>

父親指給他看的,是寫著6,7,4,5,9幾個字的地方。他記住了,牢牢地記住了。他將表捧在手里,眼睛只看著表面。看見一支針指在7字的地方了,馬上掛了書包跑出門去。在路上一面走,一面看著表,還沒有走到學校那支針已指在9字的地方了。他就回轉身來,跑到家里,書包也來不及拿去,就掛了書包躺在床上。一手舉起那個表,仰著面,眼睛向上看著。那支針很奇怪,雖然看不出它移動的痕跡,卻確然時時變換指示的地方。真是個魔術的東西呵!

那支針指在一個地方了,他所留心的地方,寫著4字的地方了。他想到父親告訴他的話,指在這個地方的時候便歸家。但是現在已在家里了,而且在床上了,再歸到哪里去呢?記錯了父親的話吧?反復想了十遍二十遍,一點也沒有記錯,父親確是說,指在這個地方的時候便歸家。一定是這個表作怪了。便豎了起來,奔到父親的辦公室里。

父親一看見他,覺得奇怪,說道:

“你的毛病還沒有好?我已給你一個表,叫你看著它做事,怎么此刻還在這里!已經忘了我的話嗎?”

“不!不!我完全沒有忘記,這個表作怪呢!我看見針指在這個地方,馬上到學校。這不是你告訴我的嗎?還沒有走到學校,針已指在這個地方,我便跑回來睡眠。這不也是你告訴我的嗎?但是現在不對了,現在已指到應當歸家的地方——而且過了,我已在家里,歸到哪里去呢?若不是這個表作怪,一定是你的話說錯了。”

父親聽了,大笑道:

“原來你沒有弄明白,我再告訴你。你要看比長針短,短針長的那支針指在什么地方,就按時去做什么事。剛才你看錯了,看了長針了。去罷,不要再耽誤了別的事。”

他聽了只是點頭,表示從此明白了,趕到學校里,課還沒有上,但是早操的時間過了。先生訓誡他說:

“你不想長進嗎?你最貪懶的日子索性不來;今天來了,又是這么晚!早操向來沒有你的分,難道你這身體是別人的嗎?”

他心里明知今天出來得很早,只因看錯了表,才耽擱得晚了;但是不敢回答先生,怕先生和同學要笑。上第一堂課了;他坐在課室里,刻刻相著手里的表,比看書用心到一百倍??纯茨侵П乳L針短,短針長的針。近了,近了,將近9字的地方了。他想了再想,這一回總不錯了,那么回去睡眠罷。便向先生請假,說要回家去。

先生問他為什么要回家,他回答說回去睡眠。這使先生驚異了,很著急地問道:

“什么,回去睡眠?不舒服嗎?寒熱嗎?瘧疾嗎?”

他只是搖頭。先生更為奇怪,高聲道:

“既然身體沒有什么不舒服,哪有此刻回去睡眠的道理?不許回去!”

他于是哭了,哭得眼淚像雨一般地滴下來。惹得同學都笑了。有幾個輕輕地說他道:

“他要回去吃奶呢。”

他聽著,哭得更厲害了。先生以為他發(fā)了癡,或者心里有別的不高興的事,一定要叫他說出要回去睡眠的道理來。他一面拭眼淚,一面嗚咽地說道:

“我的父親新給我買一個表,他告訴我,那支比長針短,短針長的針指到什么地方,就該按時去做什么事。他告訴我,那支針指在9字的地方的時候,就該去睡眠?,F在指到9字了,所以我要請假回去睡眠。不然,違背了父親的話是很不好的。先生如不信,給你看表。”

他說著,將表給先生看,那支針已移過9字的地方一些了。先生聽了大笑道:

“原來你沒有弄明白,我來告訴你。那支針,那支比長針短,短針長的針,一晝夜繞兩個圈子呢。從夜間到午間一個,從午間到夜間又是一個。所以早上和晚上都要指著9字的地方一回。你父親告訴你睡眠的時刻,是說的晚上指著9字的時候呢。哪里是這個時候?”

“還有這么一個道理嗎?”

他說著,只是點頭,表示從此全明白了。許多的同學又是一場大笑,下課后說他鄉(xiāng)下人似的,哪里配用什么表。他只得當作不聽見,一個人立在墻角里,偷看手里的表,恐怕誤了以后的時刻。

這天下午,那支針指在4字的地方的時候,他趕緊跑回家去。指在5字的地方的時候,他拿出課本來溫習。指在9字的地方的時候,他就向父親母親說:

“睡眠的時候到了,我去睡了?!?/p>

父親母親看他這樣,心里十分歡喜,贊美他道:

“你好了,你的毛病給一個表治好了。以后依著表告訴你的時候做事,你能成功許多的事呢?,F在去睡罷?!?/p>

他聽了很是歡喜,爬上了床,躺下來,臉上只是笑。笑笑竟笑得熟睡了,一個表還執(zhí)在手中呢。

明天他醒來,窗上已照著耀眼的日光。他想起了手中的表,想起了起身的時候到了沒有,急忙看那支針指著什么地方。遠得很呢!遠得很呢!現在正指著一個3字,轉過兩個字,才指到6字呢。他就躺著等它,等它指到6字,再預備起身。

又作怪了!那支針只是指在3字上,好似這3字有什么魔力,把它吸住了!他眼睛看著表,肚里很覺饑餓。但是不愿不依時刻起身,只得等著;心想那支針總要轉過去的吧?

母親看他還沒起身,走到他床前看他,他的眼睛張得很大呢。便催他道:

“起來罷,時候不早了,到學校又嫌晚了。”

“不能起來,不能起來,我要準守時刻呢?!?/p>

母親聽了很奇怪,以為他還在說夢話。可是看他大大地睜著眼睛,看著手里的表,明明是清醒的了,便說道:

“你要準守時刻,更當趕快起來,否則到學校里要脫課呢。”

他也不回答,只是相著手中的表。母親摸不清頭腦,再三問他為什么不肯就起身?他才答道:

“你看那支針還沒有指到6字的地方呢。等指到這個地方的時候就起身,這是父親告訴我的。”

他說著,將表給母親看,確然那支針指在3字的地方,沒有到6字的地方。母親大笑道:

“原來你沒有弄明白,我來告訴你。這個表的機關停了,須得將這個機關這么地旋,它就再走了。你若不開,要等它指到6字的地方,那是等一千年也等不到的事。”

母親將機關開足,并且將針兒旋準了,授給他。他看著,只是點頭,表示從此全明白了。趕緊起身,收拾停當,跑到學校里,第一堂課已過去了一半了。

可是從此之后,他真?zhèn)€全明白了。他自己能開機關,能夠弄準行走的快慢。按照表所告訴他的時刻,每天把逐件事做去,都做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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