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
1956年12月31日和1957年1月1日的《真理報》上刊登了肖洛霍夫的短篇小說《一個人的遭遇》。小說主要表現蘇聯紅軍普通士兵安德烈·索科洛夫的載沉載浮:二戰前的生活,戰爭中應征入伍擔任汽車司機,受傷后被抓進德國法西斯的俘虜營,他利用開車的機會俘虜了德軍的工程師,回到紅軍隊伍。戰爭中他的家園被毀,家人全部亡故。這部作品發表后受到好評,勃拉戈伊稱贊它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杰作。[7]后來列伊德曼突破了這一框架,指出《一個人的遭遇》是“小說體裁中的俄羅斯式的地方抄本”,表達了新的藝術觀念,索科洛夫的“自我講述”形成了若干獨立部分,如“戰前生活”“告別家庭”“被俘”“教堂里”“不成功的逃跑”“對米勒的斗爭”“獲救”“家庭亡故”“邂逅萬尼亞”等,它們都是獨立的小型敘事作品,它們內部都有“戲劇性成分”和“敘事性成分”,有獨立的沖突對象。[8]
現在不妨假設《一個人的遭遇》是交響敘事曲的總譜,肖洛霍夫讓主人公陳述了自己在和平生活和戰爭中的經歷,這是敘事,這構成了小說敘述的旋律,從總譜上看,這是五線譜上的音符以從左到右的方式形成橫向組合;與此同時,作家又利用了“人”(человек)和“遭遇”(судьба)的多義性,利用對主人公的命名,來形成作品的隱喻,這是和聲,從總譜上看是與那五線譜平行的其他五線譜,總譜由此形成旋律與和聲的組合。獨特的敘事和豐富的和聲,猶如沉郁悲憤的旋律在多聲部和聲伴隨下演進,這部短篇小說就成了俄羅斯民族二十世紀命運的默示錄。
首先,《一個人的遭遇》的敘事性成分就是它的旋律,它的橫向組合。這部小說的文本敘事成分由一個小文本和一個大文本組成。小文本由第一敘述人“我”來講述,相當于序曲和終曲,只是小說的引子和結尾,在序曲和終曲之間是主人公的自述,即小說的主體部分。《一個人的遭遇》的小文本交代了時間——戰后的第一個初春,地點——頓河邊上,人物——安德烈·索科洛夫和他的養子,并對他們作了肖像和行動描寫。然后是主人公的自白,在小說結尾處再回到第一敘述者的話語,他對主人公索科洛夫擊節稱賞、馨香禱祝。大文本就是主人公索科洛夫自己的不間斷的自我講述。索科洛夫所講述包含了兩個大的樂章——和平與戰爭。開始講述時敘及的戰前生活、結束時講述談到的戰后生活,這是和平樂章。他講述的中心部分就是他自己在戰爭中的經歷:運送炮彈、受傷、被俘、教堂處死叛徒、第一次失敗的逃跑、與米勒的較量、抓“舌頭”回到紅軍隊伍、家園的被毀和兒子的犧牲。這是戰爭樂章。
《一個人的遭遇》的內在戲劇性在于,在索科洛夫的自述里這兩個樂章中同一個主人公判若兩人。在和平樂章里索科洛夫不過是普通人,他有著人所共有的欲望和需求。掙錢蓋房子、娶妻、生子構成了他戰前生活的主要內容,妻子賢惠、兒女爭氣,似乎就是他生活的最高境界。在索科洛夫的普通人的自白中,有一些情感的言辭,猶如回旋曲中的主題旋律,回環往復,一唱三嘆。他對妻子、孩子的情感深摯難忘,讓人讀之動容。戰爭爆發了,索科洛夫應征入伍,妻子孩子去送行,妻子伊莉娜在哭嚎中說了類似于訣別的不吉利的話,他推了她一下。在妻子死后,這一推讓索科洛夫難以釋然。索科洛夫在夢里同陰陽陌路的妻子、孩子說話,醒來整個枕頭總是給淚水濕透。在這樣的情感“回旋曲”中,索科洛夫仿佛在為自己申請“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的權利。在這里索科洛夫的生存價值是在不高的層面上體現的,他是一個為了實現在生理、安全需求和情感的層面權利而活著的人。他在行為方式和心理方面近于凡俗之人。“觀眾或讀者可以在一種不完美的、較為‘尋常’的主人公身上找到他們自己可能有的種種可能性,因而把主人公視為具有與自己同樣的‘素質’而與他休戚相關。”[9]肖洛霍夫就這樣讓主人公回歸庸常,也就讓讀者對他產生同情,進而悅納他。多數人在平靜安詳的生活中度過一生,這對他個人未嘗不是幸事,對公眾而言,或許是世界因此變得更加安寧。
在戰爭樂章里,索科洛夫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這里有必要略為涉及和聲問題,談談作品的豐富的隱喻(和聲)對敘事(旋律)的烘托作用,其實在演奏中旋律與和聲是同時發出的。主人公的姓名不是信手拈來的,都是隱喻性的。他的姓索科洛夫(Соколов)的詞根是“сокол”,意思是鷹隼,即猛禽,這個詞在俄羅斯民間詩歌中指“勇敢英俊的男子”[10]。在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兒》、高爾基的《鷹之歌》中都出現過這個詞。主人公的名字安德烈(Андрей)也饒有寓意。安德烈是基督的十二門徒之一;在俄羅斯最早的歷史文化著作中《往年紀事》(12世紀初期)中是到黑海邊傳教的門徒,他祝福了未來的基輔;在基輔羅斯時期被視為俄羅斯國家的保護者;在帝國時期被看成帝國海軍的保護圣徒,彼得一世確定安德烈旗為海軍軍旗,他所頒發的安德烈勛章成為了俄羅斯最早的勛章[11]。這樣看來,將安德烈視為俄羅斯的戰神似乎沒有什么不妥。
在和平生活中安德烈·索科洛夫中只是一個凡人,可是他的姓名預示他是個“雄鷹”一樣的男人,是個應該榮膺安德烈勛章的軍人,這兩種角色在他那里是統一的:他是普通一兵,沒有驚天地泣鬼神的壯舉,更沒有揮師征戰叱咤風云的際遇。他在前線需要炮彈的時候冒著生命危險駕車去送炮彈,機智地抓了德軍的軍官回到了自己人的隊伍中。這些看似平常的舉動,不失鷹一樣的男人的挺拔,更有安德烈勛章獲得者般的榮光。他似乎在同那個沉溺于思念亡故的親人、夜里以淚洗面的“自我”爭論。索科洛夫特別強調男人的剛毅和擔當,得自己忍受一切,擔當一切。這個沒有榮膺安德烈勛章的安德烈,無論是作為戰士,還是法西斯集中營里的俘虜,都保持著軍人的尊嚴和氣節,尊嚴和高傲一類的精神性因素壓倒了求生避死的本能性的因素。
索科洛夫自白中的和平樂章與戰爭樂章,有著不同的調式、不同的音色,前者雖有陰沉的引子,但畢竟表現出生活的歡悅,后者則在驚懼和危殆中表達了人性超越本能的勝利。更值得注意的是,同一個人在不同的境遇中可以表現為完全不同的精神面貌和行為方式。同一個索科洛夫,拿和平樂章中的他與戰爭樂章中的他對比,簡直就成了庸碌的人與大寫的人的對比。戰爭摧毀了附屬于他的一切,卻賦予他心靈的豐厚和人格的升華。肖洛霍夫渲染了索科洛夫家庭生活的融融之樂,卻又譜寫了戰爭境遇中的人性升華的頌歌。
《一個人的遭遇》在蘇聯文學中的過渡性意義由此而凸顯,這里既有英雄主義的流風余韻,又開啟了非宏大敘事的先河。索科洛夫的那些既驚心動魄又尋常可見的經歷,使這部小說開啟了蘇聯文學的戰爭書寫的新的一頁。過去蘇聯戰爭文學中的主人公多是建立了奇功偉業的英雄,他們的人格和能力似乎超出普通人許多,如卡扎凱維奇的《星》、波列伏依的《真正的人》、岡察爾的《旗手》等。現在索科洛夫這樣的普通人成了小說主人公,他的身上既有普通人的凡俗又有英雄的輝光,這就為后來蘇聯戰爭文學的非英雄的書寫提供了啟示和范本。
其次,在《一個人的遭遇》中,肖洛霍夫期待有經驗的讀者的參與,這經驗就是對二十世紀前半葉俄羅斯蘇聯歷史的掌握。作家通過對書名和主人公的姓名提供隱喻性的文字,誘惑讀者調動自己的知識、激發自己的想象去完成作品的象征結構。
小說的題目就像一道半開著的幽暗神秘的門,誘使讀者去猜想:主人公是什么樣的人,他究竟有什么樣的遭遇。小說人物的遭遇也是隱喻性的,盡管這是一部短篇小說,但它通過表現一個人幾乎一生的經歷表達了更深刻的內容。索科洛夫自述的第一句話是:“開頭我的生活過得平平常常”,這里就埋下伏筆。索科洛夫生于1900年,于是他就成了二十世紀的同齡人,俄羅斯在那一時期經歷了國內戰爭、大饑荒、二戰。這樣一來,平常中就有了不平常,這個人似乎就不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了,他具有了某種隱喻的意味。
肖洛霍夫又通過激發讀者的聯想構成更大的外在的隱喻文本。作品在展示“人”的“遭遇”的時候,有明顯的生活軌跡的曲線,形成了一個倒“U”型結構:它的起點很低,孤身一人,然后逐漸趨高:到城里當了工人,成了司機,結了婚,有了一兒兩女,他和妻子辛勤勞動,修了自己的房子,孩子不愁吃穿,成績很好,數學成績好的兒子上了中央的報紙是主人公人生的高峰。此后進入低谷:戰爭爆發,索科洛夫應征入伍,歷經磨難,九死一生,在這期間他的家被敵人炸毀,妻子和孩子全部遇難。索科洛夫再次孑然一身留在世上,他收養了父母雙亡的萬尼亞,艱難地活在世上。索科洛夫的生活道路是“字面意思”,蘇聯人民二十世紀前半個世紀的道路則是沒有出場的被隱喻的文本。肖洛霍夫用索科洛夫一個人的遭遇“模擬”出俄羅斯民族在半個多世紀中的命運:二者的生活曲線是平行的,都是倒“U”型的道路,而且兩者之間具有編年史式的平行關系。蘇聯人民在二十世紀前五十年的道路起點是艱難的,先有第一次世界大戰,1917年的二月革命、十月革命,革命后旋即遭遇帝國主義的武裝干涉,后來進入社會主義建設的時期,這是蘇聯人民歷史命運的高點。此后蘇聯人民遭遇了德國法西斯的入侵,犧牲了兩千多萬人,建設的成就毀滅殆盡,再次進入低谷。在一些細節上《一個人的遭遇》與歷史都具有平行關系:索科洛夫進城市當工人的時期,恰好是蘇聯工業化快速發展的時期。肖洛霍夫讓索科洛夫離開農村到城市,這里有順應蘇聯社會的轉型的意味。
“Сокол”是飛翔的精靈,它的流動性、遷徙性在索科洛夫身上也有所體現。索科洛夫是沃羅涅日人,后來遷到位于克拉斯諾達爾州的庫班河流域,從那里回到沃羅涅日農村的家里,后來他又賣掉房子到了沃羅涅日城里。參軍后,因為被俘,走遍了半個德國,在蘇聯的維捷布斯克州的波洛茨克逃出德軍的控制,返回紅軍的隊伍,打到了柏林,看到了被炸毀的沃羅涅日的家,戰爭結束后到了伏爾加格勒的烏留平斯克,最后和“我”相遇于羅斯托夫州的莫霍夫斯基村,他帶著萬尼亞去卡沙里。索科洛夫在大地上不停地遷徙,像鷹一樣不停地翱翔。他的遷徙實際上構成了小說的漫游模式,這里又大有深意。俄羅斯文學中的大地漫游模式與俄羅斯歷史上的分裂教徒大有關系。17世紀由于反抗官方的宗教改革,出現了分裂教徒,他們被稱為云游者(странник),赤裸雙足,云游八荒,要去尋找上帝的真理。那么索科洛夫在遷徙中在找尋著什么?從農村到城市,除了被德國人驅趕而外,他的遷徙都是在艱難地找尋生存空間,他在期待“生活幸福”,但每次遷徙有不同的主題。離開農村到城市沃羅涅日,他不但先知般地躲過了浩劫,而且得以成家立業;從波洛茨克的德軍中回到紅軍隊伍,他在找尋著自由和尊嚴;從莫霍夫斯基村到卡沙里,他帶著萬尼亞要去尋找新的生存空間,去繼續發出那個悲劇式的提問:“生活,生活,你究竟為什么要那樣折磨我?”這是索科洛夫這個世紀同齡人替自己的民族發出的追問。
《一個人的遭遇》在敘事(旋律)和隱喻(和聲)之間形成了文本內外的藝術張力。沒有生動的敘事(旋律),作品就容易流于空闊疏落,缺乏真實感和親近感,而在《一個人的遭遇》中,作家通過索科洛夫的自白,對戰爭中人性的存毀流變作了動人的講述,使作品獨具一格,開創先河。沒有隱喻(和聲),作品就容易失之單薄平庸,缺乏厚重感深刻性。《一個人的遭遇》展示了一個民族在一個時代的命運。于是小說不小,《一個人的遭遇》本身就成了二十世紀俄羅斯民族的默示錄。
劉亞丁
二〇一九年十月
[1] (德)黑格爾:《美學》,第3卷下冊,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年,第284頁。
[2] 《肖洛霍夫自傳》,載孫美玲編選:《肖洛霍夫研究》,北京:外語教學研究出版社,1982年,第456頁;劉亞丁:《頓河激流——解讀肖洛霍夫》,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5—9頁。
[3] Казачество. Советскийэнциклопедическийсловарь.,М.,1980.,с.529-530.
[4] ФиликсКузнецов.ТихийДон:судьбаиправдавеликогоромана.,М.,ИМЛИРАН,2005,с.363-364.
[5] Тамже,с.360.
[6] 劉亞丁《〈靜靜的頓河〉:成人童話的消解》,載劉亞丁:《蘇聯文學沉思錄》,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100—114頁。
[7] 孫美玲選編:《肖洛霍夫研究》,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82年,第306—318頁。
[8] Н.Лейдерманидр.Современнаярусскаялитература.,Москва:УРСС,т.1,с.71-78.
[9] 〔德〕漢·耀斯:《審美經驗與文學闡釋學》,顧建光等譯,上海世紀出版社集團,2006年,第211頁。
[10] Больсойтолковыйсловарьрусскогоязыка.,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Норинт,2001,с.1231.
[11] 《世界各民族神話》,莫斯科,俄羅斯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0年,第1卷,第80—8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