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譯本序

做堅守文學夢的打工青年的榜樣,肖洛霍夫不但當之無愧,而且還有勵志價值。我在一首寫肖洛霍夫的律詩中敘及其教育經歷,有“四年庠序燹兵頻”之句。他在學齡階段適逢國內戰爭,因此在各地斷斷續續讀書也就是三四年時間。國內戰爭剛一結束,1922年10月,十七的歲他立刻離開頓河到莫斯科去求學。他雖曾任糧食征集隊長,但并無共青團員之身份,學校因此拒不接納他。于是他白天打零工、干粗活、掙口糧,晚上就到處去“充電”,或泡圖書館,或去聽文學藝術院的講座,或側身無產階級晚會觀眾的行列,后來想方設法加入了一個作家組織——“青年近衛軍”,成了作家講習班的忠實學員。1923年9月19日《少年真理報》上發表了一篇小作品《考驗》,署名為“米·肖洛赫”,這就是肖洛霍夫的試筆之作。此后,在1925年到1926年兩年中,他的短篇小說在《青年列寧共青團員》《農民青年雜志》《星火》《共青團員》《探照燈》《接班人》等報刊密集發表,莫斯科的兩家出版社出了收錄這些短篇小說的集子《頓河故事》《淺藍原野》。草嬰先生翻譯的這個集子,除最后兩篇而外,就是肖洛霍夫這個時期的作品。

用心讀肖洛霍夫這些早期作品,不難發現,在紛繁復雜的斗爭里,在血雨腥風的搏殺中,被敘述者聚焦的人物,其身份雖變動不居,但其面貌卻清晰可辨:受到壓迫的年輕人,一心向往新的社會,為此而不惜流血流汗,甚至犧牲生命,不妨稱之為“紅小鬼”。有奮不顧身的紅色隊伍中的犧牲者,如紅軍的連長尼科爾卡(《胎記》)、糧食委員博佳金(《糧食委員》)。還有身在白區,向往紅軍的少年、青年。在《看瓜田的人》中,費多爾不顧富有的父親淫威,一定要到“真理”所在的地方去,就是到紅軍占領的地方去,去“為土地、為窮人去作戰,為了讓世界上人人都平等,沒有富人,也沒有窮人,大家一律平等”。他們或許少不更事,卻親眼目睹富有階級之殘酷無情,阿廖沙親眼看到,有錢的鄰居瑪卡爾契哈如何折磨饑餓難耐的姐姐。他也親身體驗到“戴眼鏡”的紅軍政委西尼岑的善良和關愛。在《牧童》中格利高里忍饑挨餓,可是他卻激勵妹妹杜尼婭說:“書里說,政權歸于無產階級。……咱們得學習,這樣才能管好咱們的共和國?!碑敻窭呃锉粩橙藲⒑螅拍釈I沒有退縮,她“大踏步地沿著大路走去,她知道,那里有蘇維埃政府,那里的無產階級為了將來把共和國管理得更好,都在學習呢”。在肖洛霍夫的這些作品中,蘇維埃社會在人類歷史上開啟了嶄新的一頁,新社會、新制度的光照亮了新一代,為他們指明了康莊大道。

我在上述的詩中寫道:“風云淺草傷親弒”,具指這些作品描繪當時頓河畔不息的爭戰和殘酷的斗爭,并不回避令人驚愕的矛盾沖突?!都Z食委員》其中有深意,欲辨需借言。博佳金被任命為區糧食委員,受命征集五萬擔糧食??墒寝r民卻把糧食藏了起來。被父親趕出家門六年的博佳金回到家鄉時,法庭主席剛好判處兩個煽動哥薩克不繳糧的富農死刑。他認出其中一人即是其父,父親也認出了他。他們互相咒罵,兒子幾乎看著父親被槍決。后來霍普河一帶發生了哥薩克的暴動。博佳金為了救一個小孩把自己的馬給了他,自己卻暴尸原野。父親之咒,悉數應驗。何以會如此?不妨借用黑格爾的悲劇說來加以解釋。黑氏在《美學》中有言:“形成悲劇動作情節的真正內容意蘊,即決定悲劇人物去追求什么目的的出發點,是人類意志領域中具有實體性的本身就有理由的一系列力量,首先是父母、兒女、兄弟姐妹之間的親屬愛;其次是國家政治生活、公民的愛國心以及統治者的意志;第三是宗教生活?!?a id="w1">[1]在《糧食委員》中,父與子表征著不同的力量,前者表征親屬,后者表征國家,各有其合理性,必然會發生沖突。在父親將被處決之時,父親所代表的親屬之愛與兒子博佳金所代表的國家力量發生沖突。兒子從社會正義的立場譴責父親,父親從親屬之愛的角度詛咒兒子。在黑氏看來,悲劇沖突的雙方都有其片面性,悲劇的最后解決又否定了各自的片面性,使具有片面性的人物遭受痛苦或毀滅,就使“永恒的正義”取得勝利。也不妨從這一角度來理解本書中的《胎記》《看瓜田的人》《希巴洛克的種》等作品。

此外,《糧食委員》還蘊藏了屬于肖洛霍夫特有的、具有深刻社會歷史意義的主題。父親責問:“你們搜索別人的糧倉,難道是合法的嗎?你們有權力,你們搶吧。”聽聞此話后“博佳金瘦削的顴骨上的皮膚發青了”??梢姡词箯纳鐣x的角度看,博佳金也是有所虧欠的。在《被開墾的處女地》第一部第六七八章中,在《靜靜的頓河》第六卷中,有不少與《糧食委員》此處相類似的敘述。如果我們把這篇小說與肖洛霍夫后來的創作道路和大型作品聯系起來看,就會發現,肖洛霍夫早期和后期的作品在表現革命和建設的進步意義的同時,借助大量的細節持續發出呼吁:切忌過火,要避免不必要的犧牲。

肖洛霍夫的早期作品包含了大量值得挖掘的社會性的、精神性的信息。在《野小鬼》中神父的兒子維吉卡罵紅軍戰士的兒子米什卡是“野小鬼”。這里孩童米什卡乃是作家肖洛霍夫塑造的自傳性形象。作家的母親娜斯塔西婭被欺凌她的地主少爺嫁給了村長庫茲涅佐夫,她不堪忍受庫茲涅佐夫打罵凌辱,跑回父母身邊。在頓河地區打工的亞歷山大·肖洛霍夫與娜斯塔西婭由相識到相愛,把她作為“管家”帶回家。1905年5月23日,他們的兒子、未來的作家米哈伊爾出生了,但當時他卻只能跟娜斯塔西婭合法的丈夫姓,即姓庫茲涅佐夫。直到1912年庫茲涅佐夫死了后,米哈伊爾才認祖歸宗,獲得了“肖洛霍夫”這個姓氏。作品中的小主人公叫米沙,正是作家自己名字米哈伊爾的愛稱,這就從另一個側面證明了《野小鬼》的自傳性。[2]這部作品中,維吉卡罵米什卡是“莊稼人”。作家的父親亞歷山大·肖洛霍夫是外來戶,不是哥薩克,所以被稱為“莊稼人”,他的兒子米哈伊爾也被稱為“莊稼人”。通過小主人公被辱罵的經歷,作家吐露了自己童年所受的欺凌。

《野小鬼》更反映了頓河地區哥薩克與莊稼漢之間復雜的階級階層關系。哥薩克在俄羅斯是一種軍墾農,在頓河地區被看成高人一等的主人,而莊稼人則是哥薩克對沒有土地的普通農民或外來戶的蔑稱。15—16世紀一些逃亡到俄國邊區的農民,開墾土地,耕種莊稼,17—18世紀沙皇政府利用他們來充任軍人,保衛邊疆,這就是哥薩克的來歷。由于頓河地區富裕的哥薩克擁有大片肥沃的土地,他們就對非哥薩克的農民或打工人員頗為輕賤,呼之為“莊稼人”。富裕的哥薩克與普通農民在國內戰爭期間呈現為對立和沖突的關系。[3]這種對立甚至會出現在一個家庭之中,比如在《看瓜田的人》中富裕的哥薩克站在紅軍的對立面,他的兩個兒子卻心向紅軍。在《道路》中,貧苦的靴匠、鐵匠一邊盼望紅軍早日解放自己的鎮子,一邊詛咒哥薩克。

在這些早期短篇小說中可以明顯地發現,肖洛霍夫在嘗試多副筆墨并用,多種風格交錯,以對殘酷的描寫為例,就呈現出“有情之筆”和“無情之筆”的對比和反差。在《胎記》中,大自然或與人世相悖逆。這篇小說有若干處對自然景物的抒情性描寫,最后則是父親阿塔曼認出了被自己殺死的兒子,大自然的清凈明麗妖嬈多姿,令人間的黯黑污齪躁動癲狂益發顯得荒謬,故事中人的瘋狂因此而倍加凸顯。在這篇小說中,自然還被想象為世人瘋狂的對應物,如阿塔曼野蠻的心被比喻為草原沼地中變硬的“牛蹄印”。阿塔曼出現在陣地上的同時,狼竄出樹林,此之謂“有情之筆”。與《胎記》形成鮮明反襯,在《阿廖沙的心》中,敘述者不帶任何情感地直陳阿廖沙目睹姐姐波爾卡死于鄰居瑪爾卡契哈之手,冷峻的筆觸不能不令人嘆息世道之顛倒、人寰之酷烈。此之謂飽含大悲的“無情之筆”。

我們可以從這些早期作品中發現大量構成未來的長篇小說《靜靜的頓河》的“預制件”。比如俄羅斯肖洛霍夫研究家費·庫茲涅佐夫在《〈靜靜的頓河〉:一部偉大小說的命運和真相》中發現,肖洛霍夫在中篇小說《道路》和短篇小說《旋渦》中都有對“黑特曼大道”的描寫,而在《靜靜的頓河》中也常常詳盡描繪這條大道。[4]讀者還會發現,早期作品中一些細節在《靜靜的頓河》中得到了進一步發展,如以鐵皮屋頂來暗示富足,等等。但是,我們應該知道,肖洛霍夫對自己早期的這些短篇小說和中篇小說并不滿意,明確地申言:《頓河故事》與《靜靜的頓河》之間存在著“巨大的鴻溝”,它們并不是《靜靜的頓河》的“前史”。庫茲涅佐夫也說“這是不乏才具的散文與天才的散文之間的巨大的鴻溝”。[5]

在我看來,《靜靜的頓河》與《頓河故事》《淺藍原野》的巨大差異從兩個方面體現了出來。第一是主人公群像的更替。在《靜靜的頓河》中哥薩克取代了早期作品中的紅小鬼,那些被哥薩克剝削壓迫、心向紅軍的青年農民,在《靜靜的頓河》中退居側后,只是在米哈伊爾·科賽沃伊身上還依稀可以看出他們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在早期小說中被貶抑的哥薩克群像。長期陷入白軍和反叛哥薩克陣營、短期在紅軍中服役的格里高利·麥列霍夫,毫無疑問成了《靜靜的頓河》的男一號。第二是敘述者情感選擇態度的變更。在《頓河故事》和《淺藍原野》中,凡是處于紅軍隊伍、紅色陣營中的人,或貧窮的農民,無一例外都是正面人物,不是勇敢無畏,即是善良可親;而處于白色陣營的人物或富裕哥薩克,要么兇悍狠毒,要么貪婪無恥?!鹅o靜的頓河》則拒絕這種“成人童話”式的“紅必善”“白必惡”的固化公式,而采取了更為復雜、辯證的態度:既肯定哥薩克走向蘇維埃的歷史趨勢(這是歷史標準),又關注人物身上的“人的魅力”(這是審美標準)。正因為如此,《靜靜的頓河》才會克服庸俗社會學的藩籬,成為了文學經典。[6]

主站蜘蛛池模板: 内黄县| 县级市| 建湖县| 大庆市| 威宁| 西昌市| 云霄县| 景谷| 宝兴县| 天门市| 井冈山市| 盐源县| 含山县| 福海县| 长沙市| 遵化市| 麻城市| 怀柔区| 武穴市| 迁安市| 新巴尔虎左旗| 琼结县| 塘沽区| 赤城县| 秦皇岛市| 高安市| 永兴县| 甘谷县| 伊宁市| 麻阳| 邢台县| 甘孜| 水城县| 洛阳市| 富平县| 肥城市| 迁西县| 于都县| 公主岭市| 抚顺县| 琼海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