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七十年代初的光景，倒是一番耐人尋味的景象。那時女孩子的入學率與男孩子平分秋色，甚至每一級的升學率都更勝一籌。究其原因，不過是孩子們懵懂無知，念書只為應付父母之命；而父母送子女入學，也不過是順應時代掃盲的號召。男孩子們天性頑劣，課堂上如坐針氈；女孩子們則乖巧聽話，對師長言聽計從，因而學業成績自然更上一層樓。

從一年級升至五年級，大村子的男生尚能維持三分之一的占比，小村子則銳減至四分之一。待到升入普通高中時，女生人數已然過半，可不出一年，她們就如秋風掃落葉般紛紛離去，最終寥若晨星。朗芳最終選擇了退學。但她并非認命，而是決定用自己的方式扛起這個家。

朗芳默默地收拾著課桌里的書本，將高一學年的點點滴滴都封存在那個褪色的書包里。辦完退學手續的那一刻，她的手指在教務處冰涼的桌面上停留了片刻，仿佛要抓住最后一絲校園的溫度。父母年邁體弱，家徒四壁的景象歷歷在目，她不忍再看雙親節衣縮食，毅然決然地終止了求學之路。目不識丁的父母對教育的重要性懵然無知，只是嘆息著說：“不念就不念吧，隨你去。”殊不知，這個決定讓一顆明珠就此蒙塵。

這些曾經成績遠遜于朗芳的男生，最終都闖出了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人生沒有標準答案，但每一個選擇，都值得尊重。

輟學回家的朗芳二話不說扛起了家庭重擔。為了讓三哥有機會參軍，她起早貪黑地操持著農活。當三哥在寒冬臘月披紅掛彩奔赴軍營時，家里就只剩下她這個弱女子獨撐危局。挑水、鍘草、趕車送糧，這些本該男丁承擔的重活，如今都壓在她日漸粗糙的雙手上。誰能想到，這個曾經被全家捧在手心的老幺，如今竟成了這個家的中流砥柱。

她真的長大了。從前吃飯時，父母總要給她碗里多夾一筷子咸菜；如今她卻總是把最好的飯菜留給年邁的雙親。年近古稀的父母早已力不從心，連重振家業的念頭都不敢再有。三哥正值婚齡，可前些年為了給二哥娶親欠下的外債剛剛還清，家里哪還有余錢再辦喜事？更別說供她讀書時，父母恨不得從雞肚子里摳雞蛋來湊學費。

夜深人靜時，朗芳常望著糊滿舊報紙的房梁出神。當三哥猶豫著不忍離家時，她斬釘截鐵地說：“走吧，這個家我扛得住。“這句話說得如此擲地有聲，讓人忘記了她才十七歲，忘記了她纖細的手指已經布滿老繭，更忘記了她曾經也是個憧憬著大學校園的少女。

第二年春天，十九歲的朗芳已出落得亭亭玉立，那些專做媒婆人們早就對她垂涎三尺。他們像嗅到血腥的鯊魚般四處活動，為那些不惜重金、遠道而來的光棍漢們物色對象。然而，這些散兵游勇終究比不上那些早有預謀的專業人販子動作迅捷。

其中有個女人，自己當年就是被人販子拐賣到異鄉的，如今卻成了最大的“婚介頭子“。她手下網羅著一大批急于娶妻的男人們，就等著她從老家“輸送“姑娘過來。此刻她仿佛被委以重任，表現得格外賣力。但這絕非出于什么古道熱腸，純粹是利欲熏心。聽到那令人怦然心動的巨額酬金許諾，她立刻將良心拋到九霄云外。她發動老家所有認識的人脈，甚至連這些人的三姑六婆都不放過，織就了一張天羅地網。

如此興師動眾，自然事半功倍。很快就有“好消息“傳來，她迫不及待地帶著一個買家匆匆趕來。

這天，朗芳正和幾個小姐妹在家里談笑風生，忽然聽到院子里看門狗狂吠不止。姑娘們齊刷刷地望向窗外，只見幾個陌生人已經跨進了院門。有個姑娘好奇地問：“是你家親戚嗎？“

朗芳一頭霧水，搖頭道：“不是，我從來沒見過這些人，許是走錯門了。“

“別給他們開門，“另一個姑娘緊張地建議，“就在窗邊喊一聲打發走算了。“

話音未落，“咚、咚、咚！“沉重的敲門聲驟然響起，震得人心頭發顫。

作為主人，朗芳只得硬著頭皮去應門。剛走到院中，就聽見一個尖利的女聲在門外吆喝：“開門！“那聲音里透著不容拒絕的強勢，驚得樹上的麻雀都撲棱棱飛走了。

朗芳剛把門拉開一條縫，露出半張警惕的臉龐，就聽見那女人迫不及待地往里擠：“咱們進去說！“她下意識地抵住門板：“有什么話就在這兒說！“

“我是專門來找你的，這事兒三言兩語說不清楚。“旁邊那個打扮艷俗的女人倒是開門見山：“是來給你說媒的。“

話音未落，那媒婆已經靈活地擠進了門。屋里的小姐妹們一聽是說媒的，立刻作鳥獸散。朗芳急忙朝跑得最慢的三女子喊道：“快去叫我媽回來！“

待朗芳跟進屋里，那兩個不速之客已經大剌剌地坐在了炕沿上。她強壓著怒氣說：“誰告訴你們我要找對象了？我現在沒這個打算！“

媒婆立刻堆起滿臉笑容：“姑娘啊，十九歲正是好年紀。再拖幾年，好人家都被挑光了，到時候只能湊合著嫁。“她邊說邊拍著炕席，仿佛在拍賣一件商品。

旁邊那個女人也幫腔道：“現在找婆家正當時。你看村里那些拖到二十出頭的，哪個不是嫁給了歪瓜裂棗？“

朗芳攥緊了衣角：“我剛輟學回家，根本沒想過這事。你們還是去別家看看吧。“

“那你們村還有適齡的姑娘嗎？“媒婆不死心地追問。

“沒有！“朗芳斬釘截鐵地回答。

正僵持間，院子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母親邁著一雙裹過的小腳，“咯噔咯噔“地小跑進來。兩個女人立刻從炕上彈起來，滿臉堆笑地迎上去。

“大娘，給您道喜來了！“媒婆的聲音甜得發膩。

母親勉強笑了笑：“咱們素不相識，哪來的喜事？“老人家其實早從三女子口中得知了來意，只是故作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