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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用笨人,做笨事:湘軍的制勝之道

一、“選士人,領山農”

|一|

咸豐三年,曾國藩決心創建湘軍。

用什么樣的人來組建這支軍隊呢?

用曾國藩的話來說,是“選士人,領山農”。

今天,用人單位在招聘人才的時候,往往會選擇有實際工作經驗的人。但是,曾國藩的選人原則恰恰相反。

曾國藩選擇湘軍將領,專用沒有打仗經驗的讀書人,而不用有經驗的綠營軍官。在可以考證的湘軍一百七十九名將領中,書生出身的達一百零四名。這些人大多是鄉間的秀才和舉人。

按理說,上戰場打仗,比的是勇氣和體力,因此歷代都用行伍出身的莽夫。連武舉考試,都重點比試體力和武藝。同時,軍事是一項專門技術,無法紙上談兵,自然以有實際經驗者為寶貴。曾國藩為什么偏要選擇從沒上過戰場、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呢?

這是因為,曾國藩一貫認為,精神的力量遠大于身體的力量。行伍出身的莽夫雖有一時之勇,但是沒有堅定不搖的信仰。曾國藩要建立的,是一支有信仰、有精神力量的軍隊,讓信仰出戰斗力,讓精神出戰斗力。程朱理學是這些湖南書生的共同信仰,在堅定的信仰之下,一個人可以迸發出驚人的勇氣和能量。曾國藩認為,太平天國不光是政治上的敵人、軍事上的敵人,更是文化上的敵人。他所進行的,是一場文化保衛戰。只有號召起那些“抱道君子”,以“舍身衛道”“殺身成仁”的精神投身于這項事業中,湘軍才有可能成功。

如果不信,我們可以看一看羅澤南的例子。他是一個以理學治軍的典型代表,從他身上,我們能清楚地看到曾國藩用書生打仗的成功之處。

羅澤南是一個老秀才,也是湘鄉人,比曾國藩大四歲。此人是一位奇人,身世之悲苦、運數之奇,只有今天韓劇的主角可以相比。他出身極窮,“少好學,家貧,夜無燈,讀書月下,倦即露宿達旦。年十九,籍課徒自給”[1],而且命運極慘。他成年之前,母親與三個兄長就先后饑病而死,他十九歲就開始教書掙錢養家,剛欲盡盡孝心,竭力供他讀書的祖父和嫂子也病死了。二十九歲那年,他更是遭遇了生命中最嚴重的一次打擊。那年,他又一次從縣城考秀才回來,徒步趕路,半夜才回到家,還沒進家門,就聽到妻子的哭聲。原來因為大旱無糧,他的三個兒子都餓死了。“十年之間,迭遭期功之喪十有一。至二十九歲,而長子、次子、三子連殤。”[2]他參加了七次科舉考試,年過三十,才考上一個秀才,到四十歲以后,仍然是以教書為生,遇有災年,仍然無米為炊。如果沒有太平天國戰爭,他肯定會以一個老秀才之身老死牗下,默默無聞。

羅澤南

但是此人有一個特點,就是不論多么窮苦,從不以個人之窮達為憂,而是專心理學,以經世致用為志,堅信自己能成大事。太平軍起,他成了曾國藩的一名嫡系部下。雖然以前從來沒摸過兵器,但是他帶兵作戰居然卓有成效,征戰四年,克城數十,歷經二百余戰,幾無敗績,還屢屢以少勝多,堪稱湘軍中的戰神。

此人之所以如此能戰,第一原因是勇敢。理學是生死之學。因為學養深厚,他早把生死放在度外,所以打起仗來,從不怕死。胡林翼評價他“每戰必先,忠勇冠時”[3],在他帶領下,湘軍樹立起“踔厲敢死”的風氣。第二是經世致用,一直致力于有用之學。自創立以來,理學就有空談心性而不切實用的弊病,但是湖南理學一直提倡經世致用。羅澤南是以理學經世的典型代表,他對地形勘察與軍事地圖的繪制甚為重視,在尚未從戎之前,他就撰寫了地理專著《皇輿要覽》,“窮陰陽之變,旁及州域形勢”[4]。從軍后,他注意實地考察地形,繪制地圖,選擇有利地勢來作戰。第三是因為他理學功夫深,在極亂的戰場上能做到不動心,所以頭腦冷靜,分析戰況時分毫不差。有人問他制勝之道,他說:“無他,熟讀《大學》‘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數語,盡之矣。”[5]曾國藩說他“行軍有伸有縮,有開有合”[6],可以說是一個軍事天才。

羅澤南帶兵的方式也極有特點。他在營中亦不忘老塾師故技,“朝出鏖兵,暮歸講道”[7],每天白天打仗,晚上就把部下招到一起,教他們讀書,給他們講理學道理。“所部壯丁,習刀矛火器之暇,以《孝經》《四書》轉相傳誦。每營門夜扃,書聲瑯瑯出壕外,不知者以為村塾也。”[8]故有人說:“湘軍自講學起,修道為教。”[9]曾國藩也說:“吾湖南近日風氣蒸蒸日上,凡在行間,人人講求將略,講求品行,并講求學術。”[10]

后來,羅澤南在攻打武漢時,被炮彈彈片擊中額頭,重傷死于武昌城下。臨終之時,胡林翼趕到戰場,見了他最后一面。此時羅澤南已經“神散氣喘,汗出如洗”,但仍然一語不及私事,只談軍政學術,特別囑咐胡林翼說:“危急時站得定,才算有用之學。”胡林翼也不得不感嘆“其心術學術不愧名儒”。[11]

正如梁啟超所說:“羅羅山、曾滌生在道咸之交,獨以宋學相砥礪,其后卒以書生犯大難成功名。他們共事的人,多屬平時講學的門生或朋友,自此以后,學人輕蔑宋學的觀念一變。”[12]

湘軍之所以有超強的戰斗力,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以理學信徒為軍官,成就了一支有靈魂的隊伍。

|二|

當然,用讀書人做軍官,容易出現一個問題,那就是讀書人容易夸夸其談,眼高手低,是理論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因此曾國藩也不是所有的讀書人都用,在“士人”之中,他還有一條十二個字的標準,哪十二個字呢?

“有操守,沒官氣,多條理,少大言。”

有操守,是指有信仰,有原則;沒官氣,就是沒有官僚習氣,質樸;多條理,就是頭腦清楚,做事有條有理;少大言,就是不吹牛,說話實在。

曾國藩之所以“選士人”,而不用綠營軍官,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非常反感“官氣”。

什么叫“官氣”呢?就是舊體制內的習氣,比如做事講資格、講程序、講表面文章而不求實際。曾國藩說:“大抵人才約有兩種:一種官氣較多,一種鄉氣較多。官氣較多者,好講資格,好問樣子,辦事無驚世駭俗之象,語言無此妨彼礙之弊。其失也,奄奄無氣,凡遇一事,但憑書辦家人之口說出,憑文書寫出,不能身到、心到、口到、眼到,尤不能苦下身段,去事上體察一番。鄉氣多者,好逞才能,好出新樣,行事則知己不知人,言語則顧前不顧后。其失也,一事未成,物議先騰。兩者之失,厥咎維均。人非大賢,亦斷難出此兩失之外。吾欲以勞、苦、忍、辱四字教人,故且戒官氣,而姑用鄉氣之人,必取遇事體察,身到、心到、口到、眼到者。趙廣漢好用新進少年,劉晏好用士人理財,竊愿師之。”[13]

官氣較多的人,就喜歡講資格,擺架子,說話不出格,循規蹈矩。這樣的人,自然魄力不足,沒有朝氣和創造力,遇事但由下人經手,不能做到身到、心到、口到、眼到。尤其是不能不辭辛苦,親自去實際體察一番。鄉氣多的人,初生牛犢不怕虎,不懂官場規矩,好逞能,好出新花樣,做事不知道瞻前顧后,照顧別人,因此做事容易引起物議。但是曾國藩寧愿用有“鄉氣”之人,而不用有“官氣”之人。沒有官場經歷的人,失之在沒經驗,但優點是敢于創新。舊的官場習氣如同傳染病一樣,一旦傳染上,就很難根治了。

因此曾國藩樂于選用低級士人,即秀才或者舉人,因為這些人從來沒有過官場經歷。

在沒有官氣的讀書人中,曾國藩還有一個標準,就是寧選笨的,不選聰明的。

我們今天用人,往往會愿意選擇反應快、頭腦靈活的人。曾國藩卻愿意用看起來比較笨拙的、心眼實的人。他說:“軍營宜多用樸實少心竅之人,則風氣易于醇正。”綠營兵為什么沒有戰斗力?是因為其軍官“官氣太重,心竅太多,離樸散淳,真氣蕩然”,心眼太多,辦事不實在。所以“湘勇之興,凡官氣重、心竅多者,在所必斥”,堅決不找心眼多的人。[14]

一般人選擇人才,都愿意選口才好的,但是曾國藩選將領,卻喜用“不善說話”之人。為什么呢?他說:“將領之浮華者,一遇危險之際,其神情之飛動,足以搖惑軍心;其言語之圓滑,足以淆亂是非。故楚軍歷不喜用善說話之將,非僅一營為然也。”[15]就是說這些會說話的人,到關鍵時候,不見得靠得住。

羅澤南的接班人,另一位湘軍名將李續賓,就是這樣一個“不善說話”的“笨人”典型。

李續賓也是一個鄉下讀書人,貢生出身。曾國藩說他的外表“摳衣恂恂”。什么叫摳衣恂恂呢?就是雙手拱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彎著腰,一副非常恭謹老實的書生形象。李續賓是一個非常沉默寡言的人,口才不好,不愛說話,但是理學修養極深。他的弟弟李續宜后來談起他們兄弟的治軍原則時說:“治兵,只實做程、朱主敬存誠工夫,終日靜默,不妄言,不妄動,抱定孔子臨事不懼、好謀而成二語作主腦,其臨陣則全是以靜待動,謀定后發,慮勝后戰。”[16]

曾國藩在《李忠武公神道碑銘》中說:“公含宏淵默,大讓無形,稠人廣坐,終日不發一言。遇賊則以人當其脆,而己當其堅;糧仗則予人以善者,而己取其窳者。士卒歸心,遠近慕悅。”又說:“行類大愚(拙之至,故類大愚),乃動鬼神。”[17]

就是說,他非常不愛說話,人多的時候,他在那兒坐一天,一句話也不說。但是他這個人非常實在,遇到敵人,他讓別人打好打的地方,他自己打不好打的地方。遇到分糧餉的時候,他給別人好的,自己要差的。所以大家都非常佩服他。所以曾國藩總結他的做人風格,說他是大智若愚,他的誠懇能夠感動鬼神。

|三|

軍官用笨人,士兵更是用笨人。曾國藩“選士人”的下一句,是“領山農”。

什么叫“領山農”呢?

綠營兵的一個重要問題,是兵源不好。中國古代有一句俗語:“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因為,當兵的大部分都是地方上的地痞流氓,或者游手好閑之人。“良民有職業者,皆不肯應募。其應募者,皆游手浮滑之徒,無事則坐領工食,有事則聞風潰散;一有征戰,見賊則退,擾民則勇往。”[18]

曾國藩在這一點上也是反其道而行之,他招收兵員有一個原則,絕對不收當過兵的人,不收退伍軍人。“不雜一卒,不濫收一弁。”[19]因為他怕這些綠營兵把綠營的習氣帶到湘軍中來,所以他招募的人以“年輕力壯、樸實而有農夫氣者為上。其油頭滑面而有市井氣者、有衙門氣者,概不收用”[20]

征兵主要收純樸的農民,而且是山農,這是因為中國有句古話:近山者仁,近水者智。“山僻之民多悍,水鄉之民多浮滑,城市多游惰之習,鄉村多樸拙之夫,善用兵者,嘗好用山鄉之卒,而不好用城市近水之人。”[21]

所以,曾國藩在選擇人員上很有特點。這些人組成了一支軍隊后,軍風軍貌與綠營兵自然是完全不同的:“勇丁帕首短衣,樸誠耐苦,但講實際,不事虛文。營規只有數條,此外別無文告,管轄只論差事,不甚計較官階。而挖濠筑壘,刻日而告成,運米搬柴,崇朝而集事。”[22]

就是說,湘軍軍人穿得很樸素,一個個都能吃苦,只講實際,不講那些虛頭巴腦的程序。軍營的規定也很簡單,軍官們也不太在乎級別差別,只看誰負責哪一攤事。如果要扎營,當天馬上就能完成。要運米運糧,也比別的軍隊做得快得多。

|四|

曾國藩在處理湘軍內部關系的時候,也是兩個字——“拙誠”。

在不少人心中,曾國藩這個人往往是“權謀”的代名詞,認為他是一個老謀深算,甚至老奸巨猾的人。談到領導力的時候,大多數人也會把領導力和權力混為一談,甚至認為領導藝術就是權術,就是手腕。

應該說,這是一個很大的誤區。

曾國藩領導力的核心并非權謀。曾國藩的名言“唯天下之至誠能勝天下之至偽,唯天下之至拙能勝天下之至巧”,這個才是他領導力的源泉。

一個集團領導者的個人風格,往往決定整個集體的風氣。如果領導者習慣用權術,整個團隊肯定會充滿權謀斗爭,巨大的精力會浪費在勾心斗角當中。要想不出現這樣的局面,領導者就要跳出權謀思維,采取“拙誠”思維。

曾國藩對待下屬,第一個特點就是不用權術。他說“馭將之道,最貴推誠,不貴權術”[23],要對同事、下屬推心置腹。

咸豐八年,曾國藩在老家寫信給弟弟曾國荃,反思自己以前當官的方式,他說:

吾自信亦篤實人,只為閱歷世途,飽更事變,略參些機權作用,把自家學壞了。實則作用萬不如人,徒惹人笑,教人懷憾,何益之有?[24]

就是說,我原本是一個老實人,沒什么太多的心機。但是以前因為在官場上混,也學了些權術,結果一方面是把自己的心術學壞了,另一方面,咱們笨人,用這些權術用得不如別人好,往往會讓人看出來,只讓人笑話,有損無益。

所以他接下來說:

近月憂居猛省,一味向平實處用心,將自家篤實的本質,還我真面、復我固有。賢弟此刻在外,亦急須將篤實復還,萬不可走入機巧一路,日趨日下也。縱人以巧詐來,我仍以渾含應之,以誠愚應之,久之,則人之意也消。若鉤心斗角,相迎相距,則報復無已時耳。[25]

就是說,我這幾個月在家里反省,決定以后一輩子就老老實實做事,還我老實人的本色。所以你在外邊,也千萬不要走入機巧這一路,要是習慣了用機巧,那就會一天比一天墮落,人品也就敗壞了。縱使別人都對你使心眼,你也要堅持假裝不知道,一直以笨拙、真誠來回應他,時間長了,他也不好意思和你耍心眼了。如果你也和他鉤心斗角,兩個人進入惡性循環,那事情只能會越來越壞,對誰都不好。

所以在曾國藩的帶領下,湘軍中形成了說真話、辦實事的風氣。曾國藩在集團內部,說話往往是很直接的:“凡正話實話,多說幾句,久之人自能共亮其心,即直話亦不妨多說,但不可以訐為直,尤不可背后攻人之短。”[26]

平時多說些正道、實話,不怕說得多,時間長了,大家自然知道你是為大家好。直率的話也不妨多說,但是不能把惡意攻擊別人當成直率,特別是不能在背后談論別人的短處。

李鴻章剛到曾國藩大營的時候,對這點不太習慣。李鴻章這個人身上有一種“痞子氣”,謊話張口就來。曾國藩大營有一個規矩,每天大家都要很早就起床,和曾國藩一起吃早飯。李鴻章是一個愛睡懶覺的人,很不適應。所以他剛到曾國藩大營,就謊稱自己頭疼,起不了床,不和別人一起吃早飯。

中年李鴻章

曾國藩一聽非常生氣,知道他在耍滑裝病,接二連三地派人催他起床吃飯:“必待幕僚到齊乃食。”[27]你不來,大家都不吃。

李鴻章只好倉促穿好衣服,踉踉蹌蹌跑來吃早飯。這頓飯吃得氣氛很緊張。曾國藩平時吃飯,經常和大家談話,講些道理,說些笑話,這頓飯卻一言不發。

文正終食無言,食畢,舍箸正色謂傅相曰:“少荃,既入我幕,我有言相告,此處所尚惟一誠字而已。”[28]

吃完了,曾國藩一放筷子,對李鴻章說,少荃(這是李鴻章的字),我這里最看重的是一個“誠”字,所以誰也不要說謊。你不想吃早飯,也不要說你生病了。

李鴻章聽了,從此再也不敢偷懶,終生養成了早起的習慣。在曾國藩面前,他再也不敢輕易說謊了。

這是曾國藩處理內部關系的辦法,即以“拙誠”為本。

曾國藩對自己的這些做法也很得意,他后來總結說:

軍興以來,多以意見不合、將率不和貽誤事機。臣等一軍……其管帶之員,文職多擇取士紳,武職多拔取末弁。有夙昔之恩誼,無軍營之氣習……文與武和,水與陸和,兵與勇和,將與卒和……全軍二萬人,幾如家人骨肉之聯為一體,而無纖芥嫌隙之生于其間。[29]

曾國藩后來就是靠這樣一支軍隊,成了大事。

二、“結硬寨,打呆仗”

|一|

曾國藩用人用笨人,打仗也打笨仗。

湘軍的作戰原則也非常能體現曾國藩的性格特點,那就是“以靜制動”,“自固為本”。

太平軍作戰是頗有謀略的。張德堅撰寫的《賊情匯纂》中說,太平軍“山川形勢,頗能諳習。雖不讀書,罔知兵法,然皆譎詐機警,逞其毒焰,竟能成燎原之勢,蓋盜亦有道也”[30]。太平軍“熟于《三國演義》《水滸傳》,用兵頗有紀律,詭計百出”[31]

確實,太平軍在與清軍的作戰中,善于運用靈活機動的游擊戰術。總是能夠避實擊虛,“審勢度力”,“靈變應敵”,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太平軍在作戰時的另一個重要特點是,裹脅大量民眾為兵源,造成漫山遍野、聲勢浩大的樣子,讓敵人目眩神迷。太平軍每占一地,常習慣將百姓的房屋燒毀,然后擄掠無家可歸的民眾一同撤走。打仗的時候,他們經常把大量流民驅上前線以壯聲勢,所以初次和他們交手的人,很容易被他們的陣勢嚇倒。后來,曾國藩的弟弟曾國葆之所以在與太平軍作戰過程中失利,就是這個原因:

與此賊戰有兩難御者:一則以多人張虛聲,紅衣黃旗漫山彌谷,動輒二萬三四萬不等,季洪岳州之敗,梧岡樟樹之挫,皆為人多所震眩也;一則以久戰伺暇隙,我進則彼退,我退則彼又進,頑鈍詭詐,揉來揉去,若生手遇之,或有破綻可伺,則彼必乘隙而入,次青在撫州諸戰是也。二者皆難于拒御。[32]

那么,曾國藩以什么戰法對付太平軍呢?

笨人曾國藩的戰術方法就是六個字,叫作“結硬寨,打呆仗”,或者叫“打死仗”。曾國藩后來自己總結說:“十余年來但知結硬寨,打呆仗,從未用一奇謀、施一方略制敵于意計之外。”[33]

這種打仗風格,用一個字總結,就是“笨”。

怎么個笨法呢?我們先來看這個“結硬寨”。

湘軍行軍打仗,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最重視扎營,在扎營上花的時間和精力特別多。湘軍行軍,是半天行軍,半天扎營。“以晝四十六刻率之,行十六刻而三十里,其十六刻以筑營壘,余十二刻而后昏暮,則神暇形壯,可以待敵。故百里而趨利者蹶,此軍家之大忌也。”[34]湘軍行軍作息表,是每天要花四小時行軍,走三十里,然后就不走了。接下來干什么呢?再花四小時挖溝修墻。

每天扎下營盤之后,不管軍隊多么勞累,都必須首先環繞營地挖出兩道深溝,沿著這個溝再筑起兩道高墻,把自己保護起來。壕溝的寬度深度和營墻的高度、厚度都有明確要求:“作壕之法,外內重設,外壕廣六尺,深八尺,內壕半之。”就是說,外面的一條壕溝寬要達兩米,深要近三米,里面的一條尺寸減半。“作墻如城,其高七尺,子墻半之,墻厚六尺”,營墻也是兩層,外面的一層高兩米多,寬兩米,里面的一道尺寸減半。[35]

修好之后,晚上再把軍隊分為三班,兩班睡覺,一班輪流站崗。這叫“站墻子”。

這種做法確實極為笨拙,因為修墻挖壕是極為費工費力的事。這樣,湘軍就從一支軍隊變成了“民工建筑隊”,主要工作不是打仗,而是挖土方,行起軍來如同蝸牛爬行一般,每天行程不過三十里。

湘軍為什么這樣做呢?因為剛剛成軍出戰的時候,湘軍沒有經驗,營地扎得不牢,在岳州,湘軍的營盤曾受到太平軍的突然襲擊,遭受了嚴重損失。所以曾國藩總結經驗,提出的應對之策就是“扎硬寨”“站墻子”。

咸豐九年,李鴻章剛到曾國藩大營,跑到前線學習軍事技巧,見湘軍每天做的不過是挖溝、砌墻、站墻子這一套,很不以為然,事后對人說:“吾以為湘軍有異術也,今而知其術之無他,惟聞寇至而站墻子耳。”[36]

其實曾國藩一生做事,都沒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就是做得扎實,做得牢靠。這種作戰方式,也是曾國藩獨特的人生哲學和思維方式的體現。因此曾國藩打仗的第一秘訣是“穩”,先立于不敗之地。軍事首重“自固”,就是先要保存自我,然后才能談到爭取勝利。因為軍事不比別的事情,不容許你犯錯誤,一犯錯誤,可能生命就沒了,沒有改正的機會。所以他才要扎硬寨,保證軍隊先生存下來。

曾國藩一生打仗不貪小利,不求奇謀,踏踏實實,穩扎穩打。他一生不打無準備、無把握之仗。每次打仗,他都花極大心血去研究敵我雙方情況、戰斗的部署、后勤供應、出現不利情況如何救援等問題,直到每個環節都算到了、算透了,才下定打仗的決心。

在具體作戰原則上,曾國藩的戰略思想是“以靜制動、反客為主”。不主動出擊,總是誘使敵人先來攻他,后發制人。曾國藩反復強調,湘軍打仗,不能浪戰,不先急于進攻,而是先站穩腳步,等著敵人露出破綻,然后再出手。

在《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一文中,毛澤東引用了《水滸傳》中“林沖打洪教頭”的故事。林沖和洪教頭比武,一開始是洪教頭主動,林沖被動。林沖先不出手,先往后退,觀察洪教頭。等洪教頭進攻了幾棒,林沖看清了他的套路才出手,一出手,就把洪教頭打倒了。

毛澤東引用了這個故事,說:“誰人不知,兩個拳師放對,聰明的拳師往往退讓一步,而蠢人則其勢洶洶,劈頭就使出全副本領,結果卻往往被退讓者打倒。”他由此得出一個結論:弱軍通過誘敵深入可以后發制人,制勝強敵。他說:“楚漢成皋之戰、新漢昆陽之戰、袁曹官渡之戰、吳魏赤壁之戰、吳蜀彝陵之戰、秦晉淝水之戰等等有名的大戰,都是雙方強弱不同,弱者先讓一步,后發制人,因而戰勝的。”[37]

曾國藩的作戰思想正是這樣。他說:“兩人持矛格斗,先動手戳第一下者為客,后動手即格開而即戳者為主。”[38]他又說:“主氣常靜,客氣常動。客氣先盛而后衰,主氣先微而后壯。故善用兵者,最喜為主,不喜作客。”[39]

兩個人打仗,在那等著對方進攻的是主,主動進攻的是客。主占優勢,客占劣勢,所以打仗一定要做主,而不要做客,要善于變客為主。

|二|

正是因為這種“主客”思維,導致湘軍攻城的辦法也很特別。他們采取“挖溝法”圍城,如同巨蟒纏人一樣,用一道一道的壕溝把一座城市活活困住,等著里邊的人被活活困死、餓死。

曾國藩說:“守城者為主,攻城者為客。”[40]守城的人是主,你去攻城,你就是客。太平軍戰爭經驗豐富,要攻下太平軍把守的城池,是一件非常難的事。守城者依托高大的城墻,上面還準備了滾石木。堅城之下,如果強攻,守城者從城墻上往下放槍放炮,湘軍死亡率極高。而且攻城的時候,背后還往往會受到援軍的攻擊,里外夾擊,就會導致攻城失敗。

那么怎么變客為主呢?“挖溝法”就是變客為主。每攻一座城市,先發揮湘軍“民工建筑隊”的特長,在城外挖兩道長壕,把城圍困起來。里面的一道長壕是為了斷絕城中的糧草接濟,防止城里人突圍,外面的一道長壕是為了抵抗外來援軍的攻擊。這樣,湘軍在城墻下兩道長壕間就有了自己的營盤,就成了主。

圍在城里的軍隊就心慌了,為了不餓死,就不得不主動突圍,來到溝邊攻打湘軍,而不是站在城頭上等待,就從主變成了客。曾國荃拿下吉安,胡林翼拿下九江,運用的都是這個戰法。

曾國藩的這種打仗方式,看起來很笨拙,其實是完全符合《孫子兵法》的。《孫子兵法》說:“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就是說,你自己先要立于不敗之地,再等著敵人給你機會。湘軍這種挖溝式攻城法,確實能保證自己的生存概率最大,但問題是時間成本很高,土木工程量也很大。因此,湘軍攻城的時間,通常不是以一天、兩天,也不是一月、兩月計算,而往往是一年、兩年甚至三年。往往等到戰爭結束,城墻外的地形地貌都被湘軍徹底改變了。

曾國藩在《湘鄉昭忠祠記》中回顧湘軍成功的原因時,說過一段非常精彩的話:

君子之道,莫大乎以忠誠為天下倡。世之亂也,上下縱欲,奸偽相吞,變詐相角,自圖其安而予人以至危,畏難避害,曾不肯捐絲粟之力以拯天下。得忠誠者起而矯之,克己而愛人,去偽而崇拙,躬履諸艱而不責人以同患,浩然捐生,如遠游之還鄉而無所顧悸。由是眾人效其所為,亦皆以茍活為羞,以避事為恥。嗚呼!吾鄉數君子所以鼓舞群倫,歷九載而戡大亂,非拙且誠者之大效與?[41]

天下為什么大亂?因為聰明人太多了,相互欺詐。湘軍最后成功,靠的是兩個字,一個是拙,一個是誠。


[1]朱孔彰撰,向新陽、朱美士標點:《湘軍史料叢刊·中興將帥別傳》,岳麓書社,1989年,第70頁。

[2]錢基博:《湘學叢編·近百年湖南學風》,岳麓書社,2012年,第16頁。

[3]胡林翼撰,胡漸逵、胡遂、鄧立勛校點:《胡林翼集》第一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59頁。

[4]《曾國藩全集·詩文》,第305頁。

[5]朱漢民:《湖湘學派與湖湘文化》,湖南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488頁。

[6]《曾國藩全集·家書二》,第73頁。

[7]《曾國藩全集·詩文》,第345頁。

[8]小橫香室主人:《清朝野史大觀》,中華書局,1915年,第164頁。轉引自朱東安:《曾國藩集團與晚清政局》,團結出版社,2013年,第182頁。

[9]《異辭錄》第一卷,第23頁。轉引自朱東安:《曾國藩集團與晚清政局》,團結出版社,2013年,第182頁。

[10]《曾國藩全集·家書一》,岳麓書社,2011年,第497~498頁。

[11]胡林翼撰,胡漸逵、胡遂、鄧立勛校點:《胡林翼集》第一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101頁。

[12]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5頁。

[13]《曾國藩全集·書信二》,第664頁。

[14]《曾國藩全集·書信二》,第616頁。

[15]《曾國藩全集·書信四》,第57頁。

[16]方宗誠:《柏堂師友言行記》卷二,京華印書局鉛印本,1926年,第18頁。轉引自王繼平主編:《曾國藩研究》第1輯,湖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15頁。

[17]《曾國藩全集·詩文》,第341~342頁。

[18]《曾國藩全集·批牘》,第32頁。

[19]《曾國藩全集·書信一》,第349頁。

[20]《曾國藩全集·詩文》,第406頁。

[21]《曾國藩全集·奏稿一》,第461頁。

[22]《曾國藩全集·奏稿十》,第436~437頁。

[23]《曾國藩全集·書信四》,第502頁。

[24]《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323頁。

[25]《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323頁。

[26]《曾國藩全集·書信二》,第671頁。

[27]薛福成:《庸庵筆記》,江蘇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3頁。

[28]薛福成:《庸庵筆記》,江蘇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3頁。

[29]《曾國藩全集·奏稿一》,第365頁。

[30]中國史學會主編:《太平天國》(三),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第117頁。

[31]姚瑩:《中復堂遺稿》卷五,見《東溟文集》。轉引自北京太平天國歷史研究會編:《太平天國史論文選》(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1年,第1170頁。

[32]《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300頁。

[33]《曾國藩全集·奏稿九》,第201~213頁。

[34]王闿運、郭振墉、朱德裳、王定安:《湘軍史料四種》,岳麓書社,2008年,第164~165頁。

[35]王闿運、郭振墉、朱德裳、王定安:《湘軍史料四種》,岳麓書社,2008年,第164頁。

[36]劉體仁著,張國寧點校:《異辭錄》,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23頁。

[37]《毛澤東選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03頁。轉引自葛榮晉:《葛榮晉文集》第七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89頁。

[38]《曾國藩全集·詩文》,第436頁。

[39]《曾國藩全集·書信三》,第402頁。

[40]《曾國藩全集·詩文》,第436頁。

[41]《曾國藩全集·詩文》,第17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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